第一编 先秦至南北朝少数民族史学
第一章 中原史家对少数民族史学的构建
第一节 先秦典籍中的少数民族历史记述
先秦时期,相对于华夏族人,其他各民族都可以视为当时的少数民族。在先秦的文献典籍中,有许多对当时少数民族历史的记录,这些记录,有的来自华夏族人与少数民族的直接交往,有的得之传闻,故而其真实性可以大打折扣。然而,由于少数民族自身历史记录的缺如,故而仍是宝贵的关于中国少数民族历史的最早的文字记载。
殷商甲骨文中涉及许多少数民族的历史。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专列“方国”一节[1],其中罗列之方、土方、沚、肃(肃慎氏)、兒、井方、戉、鬼方、羌方、见乘、下召、蒙等就是武丁时殷的方国,亦可谓当时的少数民族。如:“甲午卜,亘贞:翌乙未翌日,王占曰:‘求,丙其来。’三日丙申允来,自东肃,告曰:‘兒(下缺)’”(前7.40.2)即言武丁时某月丙申日东肃来报告与兒方某事。
《周礼·春官宗伯》言:“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其“四方之志”,郑玄注:“谓若鲁之《春秋》、晋之《乘》、楚之《梼杌》”[2],即诸侯国史书。当时的诸侯国既有兄弟同姓姻亲之国,也有蛮夷之国(如楚、鲜虞、陆浑)。可以说,周王室外史之职,也包括管理诸蛮夷国的史书。大约《国语》之《楚语》、《越语》等即其孑遗。先秦典籍《尚书》、《诗经》、《逸周书》、《山海经》、《春秋》及三传中有许多涉及少数民族历史的内容。如周武王伐纣誓辞《牧誓》中问候其盟邦诸君及将士,言:“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3]所谓庸、蜀、羌、髳等,都是当时生活于西部的少数民族。《山海经》中有更多的关于周边各少数民族的历史及情况的记载,然而其中有真实记述,也有传闻失实颇为荒诞的故事。《逸周书·王会解》是关于洛邑王城筑成以后,周成王大会天下诸侯及四夷的篇章。其中记载了稷慎(肃慎)、秽人(韩秽)、良夷、禺禺、发人、鹿人、俞人、青丘、周头、黑齿、白民、东越、瓯人、于越、姑妹、且瓯、若人、海阳、目深、会稽、义渠、央林、北唐、渠叟、楼烦、卜卢、区阳、规规、西申、氐羌、巴人、方扬、蜀人、方人、卜人、夷、康人、州靡、都郭、奇干、高夷、独鹿、孤竹、不令支、不屠何、东胡、山戎、般吾、屠州、禺氏、大夏、犬戎、数楚、匈奴、权扶、白州、禽人、路人、长沙、鱼复、蛮扬、仓吾、南人等国族名称及其贡物。惜其内容过于简略,除其所贡献特产的描述外,别无记说。从该篇所叙族名分析,其最后成书不早于战国后期。《春秋》及三传中有不少少数民族史事的记录,《穀梁传》宣公十五年总结《春秋》书“日月时例”称:“中国谨日,卑国月,夷狄不日。”[4]在这里,穀梁氏曲解了史例,其实,鲁国史官之所以对“夷狄”史事不书日期,是由于少数民族史事多得自传闻,很难说出准确日期。
先秦少数民族语言的史诗有许多因后来的汉文典籍记载了下来,而流传至今。如壮侗语族的《越人歌》,描述一位撑船者(榜枻)对乘船之楚王之弟鄂君子晳的爱慕之情。该诗被西汉后期学者刘向收录于《说苑·善说》,以汉文记录的越语音歌辞是:“滥兮抃草滥予?昌桓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时人译其歌意为:“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5]此歌辞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先秦楚地同性恋盛行的真实历史。先秦南越(今广西一带)受后母虐待的女孩叶限终于嫁给陀汗国国主的故事,流传千余年以后,被唐人段成式收录于《酉阳杂俎续集》中的《支诺皋上》,因其颇为曲折动人而传至欧洲,演变为《格林童话》中灰姑娘的故事。
先秦时期,各少数民族的历史都依靠口耳相传。而记述历史的后来被称为汉字的文字,其实是各原始部落在陶器上刻画符号的规范、总结,虽然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这些文字成为夏、商、周史官的专利,却很难说是华夏一族创造的。这种文字,春秋以后因“礼崩乐坏”、“学在民间”而为当时诸国学者所掌握,包括被称为蛮夷的一些发展程度较高的民族。例如楚人,在春秋时还自称“蛮夷”[6],中原诸国也视其为夷,管仲“尊王攘夷”之策,所攘之“夷”就是已经强大了的楚人。楚人有自己的民族历史记忆,如《左传》宣公十二年晋将军栾书转述楚军情况时说:“训之以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就是讲楚人的先君熊仪、蚡冒如何艰难创业的。楚国也有自己的史官,如左史倚相,“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被称为“良史”。[7]真正以自己对历史的辨析而影响古代史学的,是战国后期的屈原,其史诗《天问》,借楚国神庙内的历史和神话图画加以发问,对涉及天、地、人、自然、社会,以及从传说时代到夏、商、周的历史提出一百七十三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它的出现,反映了战国时代对自然和历史认识的进步,大开人们的眼界,也对人们认识社会历史的深刻内涵起着催醒作用。诗中保存的丰富史料,有些已由甲骨文证实。由此可见,先秦某些所谓蛮夷有着较中原毫不逊色的史学,其理论的思维,甚至高于一般中原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