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了！

——记东莞聪裕纸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刘智聪

塞壬

早就听说东莞有一位拥有不平凡创业经历的残疾人，他叫刘智聪。在报纸上看到他被评为全国自强模范，在北京受到了国家领导人习近平、李克强的亲切接见的新闻。我曾经采写过残疾人托养所的故事，但采访一个成功的残疾人企业家，我还是头一次。在看过太多的相关报道之后，屏蔽掉文字的新闻因素之后，我决定去茶山镇拜访这位刘智聪先生。虽然我知道采访一个有着敏感灵魂的人——这种方式有些许的不敬，这不仅需要他再一次地说起那噩梦般的遭遇，还要把一个这样的肉身再一次呈现在媒体的文字里。我走近这样的人，首先，我本人各个方面也有很多的缺陷，不论是肉身还是精神，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无法有优越感，那么，当我面对刘智聪，我是坦然的，真实的，当然，那更是平等的。

接通了他的电话，那是一个有着清晰主张的声音。我说我到了茶山工业园，他在电话里大声说，你站在那里别动，我让司机去接你。十分钟后，我来到了聪裕纸业有限公司，司机带我去办公室，一进门，我就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跟五六个人一起在那里开会。这个人扭过头来对我说，黄小姐请坐，你稍等一下。我注视着他，穿一件短袖的衬衫，平头，气质干练，说话语气有某种威严，很有气场。想来打理自己的公司，刘智聪有他的一套。趁他在开会，我先简要地说一下他的经历。刘智聪是东莞茶山人，从小就与纸制品行业结下了缘分。还在上小学时，他就经常跑到自家附近的一家纸厂玩耍。初中毕业后，他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家香港人开的纸厂当普工。在工厂做了五年后，刘智聪就做起了纸制品外贸生意，并积攒下一笔钱，此时的刘智聪已经掌握了纸品行业的生产及销售技能。1992年，刚刚二十出头的刘智聪创办了自己的第一家企业——东莞市裕杨纸品实业有限公司，主要生产纸箱等产品。2000年左右，刘智聪的企业迎来快速发展期，“当时纸制品行业市场需求旺盛，产品供不应求，公司也一再扩张”。2004年，刘智聪意外遭遇车祸，高位截肢，从死亡的边缘逃脱出来，经过两年的治疗，虽然生活不能自理，但凭惊人的毅力于2006年回到公司，重新执掌企业运作。并于2007年8月成功创立了第二家纸业公司——东莞市聪裕纸业有限公司。发展到现在，刘智聪已经执掌三家纸制品企业，三家企业总的年产值超过五亿元，位居茶山镇纳税数额前三名，在东莞，刘智聪的纸业公司是最大的，他拥有七条生产线。

会开完了，刘智聪笑着问我想知道点什么。我也笑了，面对一个经历过生与死、人生的巅峰与低谷，看尽世态且又重新回归人生巅峰的人，是是非非的事，他也不屑一提再提。我们聊起了新的劳动法，他笑着说新劳动法很有意思，明显偏袒工人那一边啊。因为事先知道刘智聪坐在轮椅上讲话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否则他就会头晕，不适。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那手机吊在他的胸前，他用手触碰了一下，并未拿起，就这样挂在那里讲话了。他的手至今乏力，吃饭的时候，他坚持不让人喂，叫人把饭盛在一个小碗上，用一只手托着，再用另一只手艰难地进食。当他笨拙地、艰难地吃着饭的时候，你会被一个人的尊严感动。

刘智聪说自己曾经体育非常棒。上初中的时候，长跑是全校第一名。办起公司以后，白天要工作，他就晚上跑。一跑就是半个多小时。可是自从出了车祸以后，他就站不起来了，完全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只能躺在床上，想翻一个身都不行。穿衣服，要别人帮；吃饭，要别人喂，大小便都需要人帮手。他在医院里躺了两年，可以想见，那是一个人冲破黑暗地狱最终抵达光明的两年，没有人知道刘智聪的心历历程。他对我说：“当时有个朋友来医院看我，他看到我的样子后哭了起来，劝我把公司卖掉。我说，如果我把公司卖掉，三百多员工怎么办？我才三十四岁，人生的道路长着呢！虽然我的脚站不起来，可脑袋丝毫不差，管理公司需要的不就是头脑吗？我一定要重回公司，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坐着轮椅回到公司，当我在公司厂房看到了我的工人和昔日的同事，真是百感交集。一位老员工看我坐在轮椅上，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对员工们说：大家放心吧，我没事的，我很快就会回来上班，跟大家一起把公司办下去！听到我的话，员工们和周围的朋友都流泪了，他们为我鼓掌。我真觉得赚钱不是太重要了，我被这么多人需要，我这么重要，怎么可以倒下呢，人活着，有使命感才是幸福的。”刘智聪说，以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而现在，他时常在独处中思考自己的人生，相比过去健全的身体，他对我说，他现在拥有更加健康的心智，以前自己的脾气很大，听不进去跟自己不同的意见，很自负，而现在他富有耐心倾听，非常包容，时常换位思考他人的处境。自从车祸之后，刘智聪经历了另一种人生，他说，他现在正在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在刘智聪住院的两年中，他的太太袁秀章撑起了这个家和这份家业。刘智聪向我介绍了他的妻子，他的语气是满满的关爱和自豪。诚然，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妻子和母亲，丈夫出车祸时，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四岁，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她就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份重担。据说，当时在公司，由于她没有什么经验，竟遭到一位高管的刁难，好像那个业务经理，是刘智聪请的，只有刘总才能管得住他，妻子若管他，他就给她脸色看。也正是这个时候，公司很多高管看不到希望，纷纷辞职。刘智聪说，只要妻子能够稳住生产经营，能够维持正常运转就可以了，他绝不会放弃工厂。事实证明，妻子做到了，她从一个从来不过问工厂的家庭妇女变成了一个能干的管理者，现在，妻子是公司的总经理，她是刘智聪的得力助手。灾难使人成长，也使人有了坚定的信念和百折不挠的勇气。“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当初选择离开的那些人，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同时我明确了一点，给工人希望，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车祸，我也许做不了这么大。”刘智聪说，以前他特别贪玩，对于事业没有具体的规划，轮椅把他困在一个点上，他变得更加专注，管理工厂、发展事业是他唯一专注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对传统的“办工厂”这种实业经营情有独钟。“看着自己的工厂一天天壮大，这种满足感是无法形容的。”2007年8月，刘智聪对太太说，要再办一个新公司。太太不同意，说是把现在的工厂管好就行了。他说，搞纸品这一行，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达到一定的规模，才能产生规模效应，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被淘汰。于是他创立了东莞市聪裕纸业有限公司，他担任董事长，太太当总经理。他认为靠夫妻档绝对不行，要招揽人才。他先后聘请了两位台湾专业精英担任公司要职，然后再做企业文化，经常与工人聊天，了解工人疾苦，解决工人的实际困难。为了更好地留住员工，刘智聪在公司宿舍里增加了夫妻房，聘用员工的配偶到公司里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还想办法帮助员工解决子女读书问题，他一系列的做法，得到了员工们的认可。员工们遇上了急事难事，第一个就会想到他。

公司员工杨文辉说：“去年我老爸刚刚去世了，去世那时候没钱，老板说，你家里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后来他借了我三千块，渡过这个难关。老板说你不要着急，有我在这里。”供应商刘勤安说：“我看中他的为人、他的毅力，这是我们要学习的，像他现在这个样子，每天坐轮椅坚持进厂房看生产和工人，这是很不容易的。别说他现在不方便，即便是身体健全的人都做不到的。我来这里，不用约他，我一到，他肯定在这里。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扑在工人上，这是我们很多健全人都比不上的。”供应商卢浩林说：“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就是有什么事情，他也会解释清楚，是绝对可以放心的。”员工和朋友眼中的刘智聪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他赢得了尊重。

他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对员工，从不拖欠工资，发的工资是同行业的上等水平，连续工作一年以上的，年底加发一个月工资。每年五一节，公司都评选“十大劳动模范”，发放奖金和获奖证书。公司联系镇区学校，安排员工子女就近上学；在每间宿舍里面安装了空调；在宿舍旁边的空地建起文化长廊，还有乒乓球台、篮球场、羽毛球场、儿童活动场所。公司还创办了一份内部报纸《裕事会》，组建了一支员工篮球队，定期开展文体活动。

在企业取得成功时，刘智聪也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了捐资助学、扶残助残的公益事业中。2008年年底，刘智聪外出办事，看见了一位乞讨的肢体残疾人。问明情况后便把他带回了公司，安排做安全保卫工作，每月发给一千三百多元的工资。刘智聪还和当地残联合作，创建了“就业基金”，为那些困难残疾人提供就业扶持。他主动与茶山镇残联联系，捐资冠名成立“茶山镇‘裕杨’奖励自强残疾人资金”，在未来五年中，对自主创业的残疾人发放奖励资金。他说残疾人创业太艰难了，他一定要鼓励他们好好做下去。“就给那些出来上班的残疾人，每个人每个月补助一百块钱，给出来创业的、首次创业的残疾人，每人就补助五千块钱，每年一个补助我们都要发十万八万的这个资金，我觉得对残疾人能起很大的一个作用。”

去年，刘智聪又收购了三家经营效益不好的工厂，分别创立了联兴纸品厂、枫叶纸品实业公司、大裕纸业有限公司。目前全公司已有七百多名员工。三家企业总的年产值超过五亿元。

刘智聪说帮助一个残疾人就是帮助了一个家庭，就是减轻了国家和社会的负担。在他的工厂里，就有十多名残疾人。他们全都来自本镇，他们有先天的智障者、聋哑人以及腿脚不方便的残疾人。我在厂房里看到，这些残疾人有的在码纸板，有的在糊纸箱，有的在收垃圾，他们干得有条不紊，见到陌生人来，他们还对我微笑。因为纸箱厂的工作很多是手工活，所以一些残疾人是可以胜任的。即便如此，残疾人的就业问题依然很不乐观。刘智聪说下一步，他想成立一家残疾人派遣公司，向其他企业提供残疾人劳动力。我好奇地问，会有公司要残疾人吗？刘智聪说，国家规定，企业员工中的残疾人数必须要达到一个比例，所以企业必须接纳一部分残疾人。但他们接纳残疾人就会选择信得过的，有劳动能力的。我派遣出去的残疾人全是我自己公司使用过的，是可以放心接纳的。这样一来，就会有更多的残疾人走向企业，企业也能接纳让人放心的残疾人。“其实有些残疾人只要培训好，跟健全人没有区别，比如聋哑人，比如腿脚有一点不方便的，再就是轻微智障者，如果工作难度不大，他们是可以完成得很出色的。”在刘智聪的公司，残疾人是不会受到歧视的，他说，他跟我们每一个人一样，是平等的，都有人的尊严和权利。工厂旁边有一个小卖部，是一个聋哑小姑娘看店，刘智聪说，这小姑娘也是茶山镇人，聪明着呢。我看着她，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见生人盯着看，很是羞涩，她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了我。

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站起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站起来。尽管刘智聪将永远坐在轮椅上，相比太多身体健全的人，他拥有的是坚强的信念和惊人的毅力。在采访的时候很多问题是不便提及的，因为那样太不敬了。没有人会羡慕一个残疾人的成功，太多人骨子里都存有闪躲的歧视，他们无法正视这样的成功。采访不到两个小时，他不停地挥舞双手，尽力把手臂往后甩，我知道他在活动筋脉。刘智聪的办公室位于二楼，每天在平路时，他一般都是靠电动轮椅自己“走”的。但是要走到外面则需要走一条较陡的坡路，这时，他必须要依靠公司员工的帮助了。每天，他就这样上上下下数次。目前，刘智聪是东莞市残疾人企业家协会会长。在对社会的“反哺”中，残疾人企业家通常最关注的还是残疾人。刘智聪说，残疾人企业家协会成立后，陆续成立了残疾人手机维修培训班、绘画班和电子商务培训班，帮助残疾人掌握一门生存技能。最后，他跟我说，他把帮助残疾人当成自己事业的一部分。他说，现在和将来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帮助别人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