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
“上天给人们设置障碍,为的是展开一个过程,这样,才会有趣味和快乐。生活像五味瓶:苦辣酸甜咸,而好的厨师会调出适合自己口味的生活来。你呢?”
听我这么问,他乐观地说,“我就是一个好厨师”。
于是,这个“好厨师”开始一点一点讲述自己的经历。从儿时遭难开始,到求学、创业,到目前的一系列设想……他每走一步都体会到艰难,可是,那是对命运安排的一次又一次反抗——
小的时候,我有个外号,叫“崔三嘞嘞”。“嘞嘞”,在东北话里就是能说、没完没了的意思。两三岁时村里人逗我:将来想干啥啊?我扬起头:上清华!兴许是太能说了,命运之神偏偏与我作对,十二岁时,我变成了聋子。
老师讲课,只看见老师嘴动;同学们喊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我像一下子被遗弃在了一个昏黑的山洞,周边全是一堵堵高墙。我悲愤、惶恐、捶胸顿足!没用的。一个聋人的世界永远是死水一潭。我渐渐丧失了语言功能。我含泪离开学校——那个大学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有破灭了。
不能吃闲饭啊,我拿起了放猪的鞭子,成了一个放猪娃。我把猪赶到野外,躺在山坡上,一样听不到风声鸟鸣。闭上眼,所有的痛苦竟然没了;一睁开眼,还要面对这个静寂的世界。我深深体会到离开群体后的孤独与凄凉。
班主任找到我,送我一本《轮椅上的梦》,是写张海迪半身截瘫,还用镜子吊在房顶看书。我想我的身体比她强多了,怎么可以这么早就放弃?我又回到课堂。第一排永远是我的专席。靠着读老师的口形,课后反复补习,我自学完成了初中的所有课程,成绩始终第一。
再后来,借助着助听器,凭着多年唇读的经验,我学着开口说话了。我像飞不起来急得不行的小鸟,使劲扑棱着翅膀。当有一天,我使劲鼓动着嘴唇,说出“爹”、“娘”、“哥”、“老师”这些字眼时,世界一下子变得花团锦簇!在一个聋孩子的眼里这是多么美啊!原来聋人除了听,是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初中毕业,因家境贫寒,我再次辍学。改行做起了修鞋匠。又一位恩师向我伸出援手,把我拉回课堂。我幼小的心灵再一次燃起新的希望——我是多么喜欢读书啊!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在苦读之中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坚强”。
三年后,我考上齐齐哈尔商业学校,成了黑龙江省克东县一个偏僻小村几十年来唯一的“秀才”。
我不敢有一丝懈怠。当别的同学“抽烟喝酒搞对象”时,我一头扎进专业财会课的课堂,又迷上了计算机。为省钱买书,吃了整整一年的过水挂面。白天去打字店实习,夜里在纸画的键盘上练习——一张画着电脑键盘的白纸,成了那个时期我的全部世界。
1995年,又一个春花烂漫的季节,我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齐齐哈尔车辆厂做了一名网络程序员。一个残疾人,凭着自食其力能获得人们的尊重和平等的生活,是多么好啊!欣喜之余,我懂得了感恩。我仍然不敢有一丝懈怠。对于残疾人来说,不进,就意味着退。我退不起。1998年,由于网络专业技术出色,我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被母校“挖”了回去,身兼两个岗位:建设校园网络工程和程序设计课程讲师。
2000年,我代表黑龙江省参加全国残疾人计算机大赛,夺得第四名。
2003年,三十一岁的我进入齐齐哈尔大学任教,成为中国第一位站在普通高校讲台上给健全人授课的聋人大学教师。
之后,我这个连中国话都听不清楚的聋人,又攻克起外语。我自学英语,考取了吉林大学的软件工程研究生,在北京大学、人民大学、机械工业等国家级出版社出版了十二册计算机大学本科教材,成为国家级计算机竞赛的裁判。
差别永远是有的,因为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本身亦需要它。于是,人们选择了接受苦难……
看着眼前这个人,我知道,他于不断地奋斗进取中已一点一点走出心之“魔界”。于是有了如此的淡定,能感受到来自生命深处的豁达和所有悲苦之后的欢娱——那是被日子滤出来的自由和乐观。
对待残缺的生命,人们要么同情要么鄙视,而残缺者自身,难于摆脱深深植根于心中的自卑和怯弱。人生是需要抗争的,只是相配套的勇气、胆识、决心不是人人都有的。“世人皆有困境”,于是,人们于反复推敲之后推出了“上帝、老天、神”之称谓,借着这种虚化的派生,将所有问题打包处理。在宗教特有的氛围下,寻找彻底的安慰和解脱——那会是怎样一种慈悲情怀?悲悯真的能包容万物?看着崔连和,这一系列问题在我脑子里转。他会相信这样的“打包处理”吗?相信人们对于神灵的不自觉的幻化——将神与上帝一再处理成一种“赎罪的游戏”?
我说:“命运总有让人不可违逆之处,可是有的人走出了这种严格限制。比方说你,你没有被既定的命运打倒。”
他笑了,看上去笑得很累。
他说:“其实我一度活得很孤独,很落寞,觉得自己没有价值。这样的心理贯穿到我生活的第三十年。知道吗,人其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很怕时不时地怀疑自己。我常常‘怀疑’。虽然我坚信这么一直走下去会好的,可又怕看不到‘那一番好’,那是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这么想时,心里总有另外一种声音出现,那种声音一样强大,震撼着人的耳膜。当然我已经没有很好用的耳膜了,我只有一颗活泼泼跳动的心!于是我被反复撕扯着,感到无所适从……我说这些,你懂吗?”
“我懂。”我以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办学经历。”
1995年,我毕业那年,因计算机水平技压群芳,所以在校园里颇有了点名气。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找到我,要拜师学艺。那时市面上还没有计算机培训班,我拗不过他们,租了间小房子,办了市里第一家私人计算机培训班——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教就是五年。随后,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那段日子,白天我在单位埋头科研,闲下来的时间全在为学生传道授业。培训班学员的年龄跨度大,学历五花八门,我就手把手地教。我养成一个很好的习惯:把教过的学生做出分类,一一地研究。在不断的探索实践下,我的教法很成体系,名气与日俱增。对于民办教育的探索,有了整体性规划。
1998年,我调入母校从教,那里精尖的计算机设备、大量专业图书和良好的学术氛围都使我这个“民办业余教师”有了更专业的研修机会。《数据库原理与应用》就是那时完成的正规化授课科目。我将“手把手、面对面”授课模式与普通中专学校标准规范的教学体系相结合,根据学生的接受能力、计算机发展趋势以及对人才市场的需求,创造出一整套独特的教学体系。我克服了众人担忧的“耳聋不能授课”的障碍,形成自己独特的、学生们喜欢的授课风格。
1999年,学习班声名鹊起。为适应时代发展,我正式申办了全日制计算机培训机构,命名为“青华微电脑专修学校”。青华——清华,也算圆了我儿时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人总要有梦的,哪怕这个梦永远实现不了。
2007年,我创办了齐齐哈尔第一家民办中专学校,自己出任校长。此时我在教育领域里耕耘,已经十五个年头了。我真切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是那么重,面对当下教育的浮华,从教者的肤浅短见,我反思着中国教育的出路与方向的问题。要创办一所聋人大学!——一种全新的尝试和开拓计划在我心里慢慢升起……
黑夜的静里总蕴含着另外一种声音——那对聋人崔连和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
“残疾人寻求成功,比健全人要多经历一个过程:祛除内心的自卑,对周边事物和人情的敏感。”崔连和的语气凝重,一反常态,变得神情严肃。
看着这个业已成功的汉子,我的心随之一紧。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吗,残缺的身体里,人的意志很容易消沉。奢侈的梦想,微不足道的生命之火,早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人生其实没有‘成功’。”
我诧异:“你真的那么想?”
“是的。成功只是外界划定的一种认知,个人心里,它只是一个过程。是我们需要完成的必要的事。”
崔连和的执拗与刚才判若两人。
“有时先天带给我们的,总有灭顶之灾一样的重创。我们会对天发问:为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要干什么?在这样一种质问下,人的生命会呈现立体层面。”
“那么,对于你来说,在种种完成下,抖落掉包袱以后继续向前走,是不是仍有对很多情况的设防?你心里一定有种种的担忧——人事无常嘛。人间总会出现种种的不测,因不测而制造的精神的紧张,我们又将怎么样?”说完,我苦笑了笑,我知道他懂得我笑的内容。
“或者说,我们谁都不能否认这样一种‘天成’,我们全成了造物主一个轻巧的玩笑。生命里,总有让我们克服不了的弊病,我们很难突破这样一种固定格局。有时候外在的,也是人为制造的。”
崔连和以凝重的表情看着我,没有回复我的言论。生活已将这个人的心智完全改变了。他走在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上,那里标识着开拓、突破、创新,现在又多出“普度”的字眼。或者,还有别的?
“健全人一样处处面临困境。只不过战胜先天的自卑和胆怯,是最难攻克的挑战。”
“所以在双重克服的基础上,更需要信心和决心。我身边的很多残疾人都自动退下了,我不想退,也不能退,退,不是我的风格。知道吗,我心里燃烧着一团火,那里有数不尽的激情与热情——人心里是不能没有一把火的,火是人心的脉动。”
说完崔连和笑了,又恢复出纯稚无辜的表情。
在无边的静谧与深邃中,无声地坚守,他开始了怎样的谛听……
在创办中专学校的基础上,我要创办一所聋人学校!办齐齐哈尔第一所聋人学校,然后继续向外辐射,让聋人恢复自信,独立生存,不再被“边缘化”,让他们融汇于健全人之中。
崔连和语速很快地对我解说着他的最新计划。
大约我是聋人吧,更懂得这个人群特有的虚弱、自卑、敏感。聋人的教育不够完善,我要创办的大学是孕育希望的摇篮;是用知识点亮聋人暗淡人生的乐园;是用技能弥补他们先天的缺陷、温暖他们荒芜寂寞的心的家园……
陈独秀说:“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会上,后来的个人也能够享受。递相授受,以至无穷。”这话启发了我。
当初我能有机会发展,就是随着IT行业的崛起而获得的。“时势造英雄”,在这一历史性机遇下,我在无声的世界里,朝着心中认定的圣殿,开始了朝圣跋涉之旅……我终于有了可以普世济人的好机会。
我已有在校学生一千五百多名,七百一十三名全日制中专生,六千多万元固定资产。
我做了长达五年的专业调研,全新的专业设想已经得到国家残联领导和相关专家的认可和肯定,专业设置基本酝酿成熟。
我相信命是可以改的,运也可以造。而改命的核心便是提高个体化生命的质量;造运的关键则是如何创造群体人类的社会福祉。我把它概括为“振兴国运”。首先我要做的便是“提高个命”。
靠着“心性”建立,走出肉体的限制,由“小我”的局囿向更高的“大我”探索。崔连和越说越兴奋,知道吗,走出残疾,再看人的残疾;走出个人的孤独,再看所有人的孤独,当是另外一种境界。
夕阳西下,崔连和的脸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由云层深处透出一缕光,我们全在这种强光下长舒一口气。
这个业已四十的男人,这个在四十年中不断努力做着充分准备的民办学校校长,对于生命的解读是真实的,对于改运的操作是中肯的、具体的。他说,一切都没画上句号,我要继续攀登。办聋人学校就是我向更广阔世界跋涉的艰难之旅,我要做一个践行者!那对于残疾人来说是更为严酷的考验,可是我相信人生的诸般努力,是会有所回报的。
落在云层深处的那缕强光在夕阳伴衬下继续向天地的更广阔处漫散……一点一点,投向远方。这个北方小城的校长,这个身患残疾却在心中永远为自己开辟出一片净土的“守门人”,将办学与生命永远地连在了一起。无数个“思想之夜”,他在自己残缺的听力里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的“复苏”会是一种召唤吗?导引着他,使他于饱满而“健全”的生命之上,开始了有关灵魂的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