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写着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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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

在俄罗斯文学史上,从普希金到列夫·托尔斯泰的近百年间,优秀、杰出乃至于伟大级的作家辈出,可以传世的佳作如林,被人称为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而中国的诗歌史呢?我们可以回答说,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从初唐到晚唐,它由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诗人以诗的黄金铸成。

中国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早已曲终人散。那金色的帷幕从初唐的前浪中徐徐升起,盛唐时到达演出的高潮,中唐时仍然波澜叠起,至晚唐才在大江东去的涛声中轰然落幕。然而,曲虽终而留下的经典作品却生命长青,人虽散而留下的不朽诗魂却传扬后世,世世代代“掌声响起来”。

时隔千年,唐代诗人们的痛饮狂歌、长吟短咏、月夜敲诗、锦囊觅句,我们都无由得见了,不免令人惆怅,临风怀想。然而,春之晨秋之夕,当我展读他们抒写有关创作体验的诗章,却仍然可以做贵如黄金的隔世对话,手捧不谢的春花的灿烂,心挹长在的秋光的清凉。

辞赋文章能者稀,难中难者莫过诗。

直应吟骨无生死,只我前身是阿谁?

——杜荀鹤《读诸家诗》

现代文豪高尔基曾经说过,诗歌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他可以说是晚唐杜荀鹤千年后的异国知音。杜荀鹤在读了许多诗人的作品之后,将诗歌与其他类型的文学体裁相较,感慨油然而生。他认为擅长辞赋文章的人就已很稀少,如果说艺术就是征服困难,那么困难中的最困难者,难以达到完美的境界者,就莫过于诗了。我想,在杜荀鹤的心目中,文学创作就有如攀登险峻的高山,能够凭借自己的脚力、毅力与才力攀缘而上,在半山或半山之上领略山下的风光,就已经并非易事,何况是跻身绝顶,一览诗世界的万千风光呢?

诗,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主流形式,在唐代文学的殿堂里,更是称孤道寡,南面而王,远不像现在早已成了没落的贵族,其显赫尊贵的地位,早已被以前居于下僚的小说取而代之。杜荀鹤对诗的推崇,自然有其时代的原因与背景,然而,对于他个人而言,他为什么会发出“难中难者莫过诗”的感叹?为什么他的前人似乎没有过同样的叹息,而只有他同时代的卢延让在《苦吟》中说过“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

杜荀鹤所处的时代是晚唐。煌煌盛唐,已是往昔的光荣和回忆了,继欲振乏力的中唐之后,唐帝国已经到了衰落的“独自怎生得黑”的尾声。军阀割据,政治黑暗,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杜荀鹤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正直的诗人,却偏偏要继承杜甫、白居易等人关心民瘼、针砭时弊的现实主义传统,想使贪吏廉、邪臣正,挽狂澜于既倒。他的《自叙》诗说:“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作为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入仕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也是实现自己的抱负的单行道,但他却“怕作乾坤窃禄人”,与其尸位素餐,窃取民脂民膏,还不如从事诗歌创作。但他又不甘心于只是如“小男人”“小女人”一样吟风弄月,无病而呻,偏偏要“诗旨未能忘救物”,这能不触犯有权有势者而见容于时吗?他的《唐风集》录诗300首,许多诗篇是晚唐时代的见证,留下了一位正直的诗人在艰难时世的心声。他写于今日安徽省阜阳县的《再经胡城县》:“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讥刺地方官吏残民以逞,虐民邀功,直言无忌而痛快淋漓。又如《乱后逢村叟》的姐妹篇《山中寡妇》:“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描绘乱离,抨击暴敛,字字血,声声泪。写过“三吏”“三别”的杜甫如果看到这样的后来人,他能不欣然赞赏吗?

文学创作当然应该多样化。在文学的园地里,应该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各呈一时的艳丽与芬芳。即使是牡丹,尽管它是“王者之香”,有“国色天香”的盛誉,但如果只是它一花独放,也未免单调和寂寞。然而,文学既要多样化,也要有主旋律,这就是真实而艺术地表现时代的面貌和人民的心声。杜荀鹤在盛唐与中唐众多诗人的出色创造之后,知难而上,迎难而进,“难中难者莫过诗”,他面无惧色地迎接了时代的挑战,也向严酷的时代掷去了他决不妥协的战书。

“难中难者莫过诗”,除了在诗中说真话和表现真相之难,当然也包括诗歌艺术的难度与高度,就诗本体而言,这甚至是诗之所以为诗的主要方面。除了李白那种天才杰出、天马行空的诗人,唐诗人多为“苦吟型”,杜荀鹤这位命运坎坷的诗人,对诗的艺术与诗的境界的追求,更可谓呕心沥血,远非今日众多的率尔操觚、以为分行即诗者可比。杜荀鹤作品中自叙“苦吟”与“吟苦”之处,至少有10余次之多。如“苦吟天与性,直道世将非”“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穷人”“苦吟无暇日,华发有多时”“烛共寒酸影,蛩添苦楚吟”“四海内无容足地,一生中有苦心诗”“无人开口不言利,只我白头空爱吟”“闷向酒杯吞日月,闲将诗句问乾坤”。我逐一引来,杜荀鹤虽然似乎陷身于无边的苦海,但好诗写就之日,就是他回头是岸欣然独笑之时。

1000年后,我看到的是一位风尘仆仆而精诚专一的攀山者,不辞劳苦地攀登诗的山峰。虽然盛唐的李白、杜甫已高入云霄;中唐的白居易、韩愈、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他也只看到渐行渐远的背影;晚唐的李商隐和杜牧呢,也已行进在他的前头,然而,杜荀鹤也可以自慰了,在晚唐的西风残照甚至暮色苍茫的天空,他也增添了一道悲凉而绚丽的霞彩,他也在高处领有一方自己的风景。

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

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

——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其六

诗歌创作与诗歌理论及批评的关系,好像征车的两扇轮辐,有如飞鸟的两翼翅膀,它们互为依存,又彼此促进。诗歌理论与批评,因创作而得到由感性而知性的概括与升华,反过来给创作以积极的影响;诗歌创作因为有理论批评的规范,在感性的天地里才有指引道路和方向的指南针。一部征车要驰驱于长途,如果少了一个轮子则将不良于行;一只飞鸟虽说长天空阔,如果少了一翼翅膀,恐怕也难以翱翔万里。

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但开采出这个时代的黄金的,不仅有千千万万的诗人,而且也有出色的诗论家。司空图,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在唐代诗歌盛大精彩的演出中,司空图假若没有出席,当然绝不至于使演出冷场,但没有他独特的保留节目,我们今天则不免会为之遗憾和叹息,而《中国诗歌美学思想史》之类的专著,也会少了一个闪光的章节。

唐代的山西盛产诗人,王勃籍贯绛州龙门,王之涣郡望晋阳,白居易祖籍太原,而司空图的故里则是河中虞乡(今日的山西永济)。他生当晚唐,但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曾说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对他颇为欣赏。他感慨时事,流连景物,颇有一些可圈可点的篇章。如“日炙旱云裂,迸为千道血。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华下》),写夏而兼咏世事,意象鲜明而警策;“帝业山河固,离宫宴幸频。岂知驱战马,只是太平人”(《华清宫》),讽刺昏君误国,同情百姓黎民,在以华清池为题的诗作中,是木秀于林之作;“乌飞飞,兔蹶蹶,朝来暮去驱时节。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短歌行》),在众多咏叹时间与生命的作品里,它的奇想可以说是石破天惊。《全唐诗》收录他的逸句,有“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苏东坡看到的原句是“棋声花外静,幡影石坛高”,他赞叹说“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长期以来,当代的文学批评常常不免碍于权力与权势,近些年来又往往媚于俗情与孔方,以前多棒杀之辞,现在则多吹捧之曲。苏东坡与司空图是隔代之人,毫无世俗的利害关系,而且他是一代文宗,他对司空图的称美岂是浪许的吗?

不过,司空图的主要成就还不在诗创作,而是诗理论,也即是他所谓的“赏诗”。他无意于朝中功名,弃置中书舍人这一中央机关的较高职位,归隐于中条山的王官谷,屡辞朝廷的征召。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一旦为官作宦,就可以高踞于百姓包括一般知识分子之上。而旧时代的一位读书人,竟然能将“赏诗”置于一般人趋之若鹜的世俗功名之上,称为他心目中的“第一功名”。杜荀鹤虽然也说过“世间何事好?最好莫过诗”,但他仍然不及司空图的极而言之,而且终其一生都混迹官场。司空图如何“赏诗”?具体情形我们只能托诸想象了,但他除了名文《与李生论诗书》之外,还留下了名著《诗品》,这就是他“赏诗”的心灵的记录。后人一提到司空图,就会想到他以上的名文与名著,不少学者还发而为文章为论著,有谁,还会理会他任过什么“礼部郎中”“中书舍人”这些如同过眼烟云的官职呢?

《与李生论诗书》和《诗品》,创造性地提出了诗的“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韵味说”,强调诗歌的情趣韵味,又形象地描述了诗的24种风格,前所未有地标举诗的风格和风格的多样化。他的诗论,是对前人诗论的继承和发展,也有他自己的许多创获。以后宋代严羽的“妙悟说”、清代王士祯的“神韵说”、袁枚的“性灵说”等,其中都可以看到司空图的流风余韵。中国诗歌史上有三部以“诗品”命名的诗论著作,即南朝钟嵘的《诗品》、唐代司空图的《诗品》、清人袁枚的“惜其只标妙境,未写苦心,为若干首续之”的《续诗品》。有人说“三者鼎立,各有千秋”,“各有千秋”也许大体不错,但“三者鼎立”却未必然。钟嵘有开创之功,任何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创者的功绩,都不应该抹杀;袁枚企图续貂,其情可感,但他续的虽不是狗尾,其影响与司空图相较,却不可以道里计,鼎立既不可能,连貂尾也难以算上。

我尤其欣赏的,是司空图《诗品》的富于文采的评论语言。中国古代的文学评论特别是诗歌评论,是一种审美印象式的批评,其长处就是强调审美者对于作品的直观感悟,而出之吉光片羽式的富于文采的语言,读者所获得的是一卷在手如坐春风的审美愉悦。司空图于此可谓承前启后。“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豪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含蓄》),“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悲慨》),“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形容》),读如此理论文章,如夏日饮佳茗,沁人心脾;冬日品美酒,醺然微醉。今日某些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文章,缺乏个性、感情和文采,过去君临天下的是老八股,现在横行天下的是洋八股,读那些新老八股文章,只觉味同嚼蜡,毫无兴致。

司空图的功名,没有题在帝王的“麒麟阁”,而是镌刻在中国文学史和中国诗歌史之中。1000年后,我来“赏”你的诗和诗论,旷达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司空图,你会不会欣然一笑?

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白居易《伤唐衢二首》其二

我们应该感念唐衢,因为他,白居易才先写了长诗《寄唐生》,在他去世后又作了《伤唐衢二首》。如果白居易的《与元九书》系统地表述了自己的文学见解,那么,从这些诗中也可看到他的文学观的吉光片羽。

农人面对田野而劳作,作家面对稿纸而耕耘。每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要回答一个根本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正式回答这个问题,中国最早的大约要数司马迁了。他在《报任少卿书》中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之辞,除了说明身处逆境发愤写作之外,也表明写作是为了匡时警世,经世致用,同时也是个人的精神寄托与生命的价值实现。这一精神传统,如同接力的火炬,被一代代有理想有情操的作家高擎而相传。时至新文学时代,鲁迅先生为什么弃医从文,这是人所熟知的了,不论他有多少不足与局限,但星斗其人,也星斗其文,让我们至今仍然心怀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之情。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法国某大机构曾以“为什么写作”为题,向世界范围内的知名作家征答,刚从狱中出来而缠绵病榻的胡风,以歪歪斜斜的字迹,写出了他堂堂正正的心声:“为了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写;为了表现人民大众的生活困苦、希望和斗争而写;为了反映社会历史的发展动向和革命的胜利而写;为了有益于人民解放、民族解放和人类解放而写;也为了探求文学发展规律,阐明它内含的精神力量而写。”他举起的,正是历代的先贤往哲传递过来的火炬,只不过因为时代不同,这火炬具有不同的形态、热度和光泽。

这种精神的火炬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也曾经传递并高举在白居易的手上。这位中唐时代的大诗人,尽管他的仕途也有过挫折与坎坷,但比较前代的李白、杜甫和同时代的孟郊、贾岛,比起许许多多困顿以终的读书人,他算是仕途通达春风得意的了。他本可以不去触犯那些权贵豪门,本可以雪月风花地优游岁月,本可以写很多不痛不痒的闲适之诗,在那个军阀割据于外宦官弄权于内而昏君荒淫于上的时代,国事日非而人民日苦,他本可效法燕舞莺歌而全身远祸,然而,他却要和好友元稹一唱一和,在诗坛高扬现实主义的旗帜,发起一场“新乐府运动”,认定“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与元九书》)。在《寄唐生》中,他引唐衢为同调,说自己只能长歌当哭:“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而《伤唐衢》中的“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不仅是他对“为什么写作”的重申,也是对亡友的表白与表态。最能体现白居易上述写作主张的作品,是《秦中吟》(10首)和《新乐府》(50首)这两组大型组诗,是他自己所说的“讽喻诗”,也即我们今日所说的“讽刺诗”。“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这是“忧蚕桑之费也”的《红线毯》;“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这是“伤农夫之困也”的《杜陵叟》;“翩翩两骑来者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这是“苦宫市也”的《卖炭翁》。“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这是组诗《秦中吟》中的《轻肥》与《歌舞》。这些作品引发我们的岂止是历史的记忆,还有现实的联想,而白居易的矛头直指的是腐败腐朽的封建统治者及其爪牙,这,需要何等凛然的勇气和浩然的正气?

即使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的作家,也不可能终日金刚怒目,气冲斗牛。白居易还有许多清新优美的抒情诗,和堪称双璧的叙事诗《长恨歌》与《琵琶行》。他的琴弦既弹奏时代的也是他心中的风雨雷霆,但也有令人悦耳动心的小溪流水的变奏。不过,没有前者,当年在河南滑县李翱家里,忧国忧民的被称为“唐衢善哭”的唐衢,与白居易就不会那样一见如故,在读了《秦中吟》之后嗟叹流涕地写成30句和诗,而我今天对他也不会如此敬重了。当今之世,有一万个作家,对“为什么写作”就会有一万个回答,为了地位,为了虚名,为了金钱,为了职称,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未能免俗,我说“包括我自己”,是自省也是自警,因为有些自命清高者往往庸俗不堪,有些冠冕堂皇者恰恰并非正人君子,但我所向往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毕竟是不辜负只此一回而不能预约来世的生命,毕竟是让自己的劳作有益于社会趋向真善美,有益于净化与美化人生。

一卷疏芜一百篇,名成未敢暂忘筌。

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郑谷《卷末偶题三首》其一

民间有句谚语,有道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诗歌创作何尝不是如此?平庸的陈陈相因的作品,制作得再多也只是如同一筐烂杏,而优秀的具有独创性的篇章,则好像即使只品尝一口也余香满颊的鲜桃。如果要效法诗歌中的博喻,西方诗歌中所谓的“莎士比亚比喻”,那么,粗制滥造的作品再多,也只是海滩上的沙粒、旋开旋败的明日黄花、天空中的过眼烟云,而那些精妙的青钱万选之作,则如同大海中的珠贝、夜空中的星斗、人类精神王国里开不败的花朵。

晚唐诗人郑谷,诗名在唐代虽不算很盛,但在晚唐诗坛的圆桌会议上,也仍是有一席之地的诗人。咸通年间,他与许裳、张乔等人酬唱往还,号称“咸通十哲”或“芳林十哲”,同时代的司空图还盛赞他“当为一代风骚主”,而且他还有“一字师”与“郑鹧鸪”的美名雅号。湖南的诗僧齐己作《早梅》诗,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之句,他携诗向郑谷请教,郑谷一语中的地说:“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齐己心悦诚服而称其为“一字师”。郑谷的绝句,人称有盛唐余韵,青莲嗣响,如“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雪中偶题》),就曾广为传诵。有人称赞他善将诗意绘为图画,而苏轼也有“渔蓑句好应须画”之句,柳永《望远行》中的“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竟全是脱胎自郑谷之诗,他不怕郑谷去法院起诉他“抄袭”吗?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也是历代广获赞赏的名篇:“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生于潇湘长于潇湘的我,每读此诗特别是此诗的结句,更觉其间的悠悠离思、茫茫别意分外动我情肠。而他的成名之作《鹧鸪》,也仍然和潇湘有不解之缘:“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南方有鹧鸪,而“鹧鸪”又是唐时南方咏叹离情别绪的曲调,郑谷是袁州即今江西宜春人,他当然对此更未免有情。如同崔珏以《鸳鸯》诗得名,人称“崔鸳鸯”,而此诗历代至少有数十位诗家予以赞扬,他也因此被誉为“郑鹧鸪”,可见真正的诗名并非浪得。

如果以围棋的段位而论,李白与杜甫当然是超一流的顶尖国手,但郑谷的段位也不会很低,大约在七八段之间吧?他曾自编己作300首诗为《云台编》三卷,上述这首《卷末偶题》,应是编定自己的诗集之后的感慨吧?他认为自己的作品荒疏芜杂,虽然诗成名就,却不敢忘记前人的作品对自己的滋养熏陶,其中就包括唐玄宗时代的诗人王湾,而且他还极为自谦地说,自己的作品再多,也抵不上王湾的“海日生残夜”一句,万古流传。王湾官位不显,只是小小的“洛阳尉”,相当于现在的县局级干部,其生卒年均不详,因为后来他“不知所终”。《全唐诗》王湾存诗仅10首,多为唱和奉赠之作,如生长不良而稀稀落落的林地,无甚可观,但其《次北固山下》却卓尔不群,一枝独秀:“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这是传诵至今的名诗,中间二联又是古今传诵的名联。江南春江的美景,让北方的洛阳人王湾写得如此出色,南方的诗人如何不钦羡而羞愧?唐代殷璠在编定《河岳英灵集》时,收王湾诗八首,其中的《次北固山下》作《江南意》,他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以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张燕公,即唐初与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的张说,可见张说与殷璠对此诗此句的推许,也无怪时至晚唐,郑谷就像一位预言家:“一句能令万古传。”“万古”我无由得知,除非万古之后的后人设法给我报讯,至少在1000年后的今天,我可以出面证明“情况属实”。

在诗歌领域里,首先是以质取胜而非以量争长。你写的分行文字成千上万,如果是平庸的甚至是粗制滥造的,那出生就等于死亡,很快就将为时间和读者所遗忘,如清代乾隆名下与《全唐诗》等量的诗作。你只写了几首诗一首诗甚至是一句诗,如果它们确实不同凡响,出生后即永不衰老,并牢牢地镌刻在世间众生代代相传的记忆里。王湾如此,自称“得句胜于得好官”的郑谷也是如此。古今中外的文坛,时间的长风吹过去,尘沙荡尽,浮名荡尽,纷纷攘攘的喧嚣均荡尽,粉饰虚夸的自吹自擂与他吹他擂均荡尽,留下来的,是无情的岁月也无法磨损的宝玉与珍珠。

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

十斛明珠量不尽,惠休虚作碧云词。

——韦庄《题许浑诗卷》

韦庄是晚唐的名诗人,也是唐代最有见地和贡献的诗选家。一个人如果同时身为诗人又兼诗选家,那么他写诗是创造美,而选诗呢,则为选示美。或者说,他自己进行诗歌创作,是正经八百地和缪斯恋爱,而以爱美之心选辑别人的佳作,就有些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婚外之恋了——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已。

韦庄是名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也许是他的血管里流着祖先的血液,因而也以诗词名世。他曾作现存唐诗中最长的叙事诗《秦妇吟》,篇幅超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与《琵琶行》,而他的抒情诗也多是伤时感事,缘情而发,其七绝更多情致悠永的可诵之作。“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写兴亡之感而含蓄空灵,好像吹奏一支如怨如诉的洞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古别离》),咏别离之情而情景交汇,有如弹奏一把如怨如慕的琵琶。

以上所述都是人所熟知的了,我还要特别拈出两首。一首是《女仆阿汪》,不唯唐诗中写下层人物的诗不是很多,写女仆的诗更是绝无仅有,而且此诗从一个侧面表现了难得的人性与人情之美:“念尔辛勤岁已深,乱离相失又相寻。他年待我门如市,报尔千金与万金。”韦庄入蜀之后,王建称帝,他位居宰相之职,不知那时阿汪是否仍然健在,而韦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没有?另一首为《虎迹》:“白额频频夜到门,水边踪迹渐成群。我今避世栖岩穴,岩穴如何又见君?”一语双关,动乱的唐末苛政猛于虎,乱军也猛如虎,从中可见诗人对乱世的感慨和对人民的同情。韦庄的词,与温庭筠齐名而号称“温韦”,成就似乎更在其诗之上。他的词,以清新婉丽之笔,写男女相悦相离之情,兼寓家国身世之感,如“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如“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帝乡》),如“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女冠子》),读他的这些绝妙好词,你如同去听一场高水准的余音绕梁的独唱音乐会,即使曲已终而人已散,你还会迟迟不忍也不想退场。

一个人双管齐下,能同时在诗与词的天地里笔花飞舞,这已经难能可贵了,然而韦庄却还心有旁属,去充当一位选美的诗选家。唐人选唐诗,现尚存选集10余种,其中就有韦庄编选的《又玄集》。此集在光化三年即公元900年他入蜀前编定,地在长安,他自序说选作者150人,诗300首。做一位有眼光的处心公正的选家,选出一部比较完备而有影响的诗文选本,也并非易事,过去流行不衰的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观止》,清人蘅塘退士孙洙所选的《唐诗三百首》,就能说明此中消息。选家首先要有眼光,既不趋势,也不媚俗,同时要公平如镜,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亲疏决定取舍,如同时下的某些诗选文选一样。韦庄深知创作的甘苦,具有相当高的鉴赏水平,而且又时当唐代的尾闾,有利于对唐诗的长河做追波溯流的回顾。

“入华林而珠树非多,阅众籁而紫箫惟一”,韦庄认为,一位诗人真正优秀的作品不会很多,因此,他选诗的主要标准,是选唐代的有代表性作家的代表性作品,并兼及民间地位低微的诗人的佳作,以及一些女诗人的上乘之篇:“故知颔下采珠,难求十斛;管中窥豹,但取一斑。自国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内,时记一章;或全集之中,唯征数首。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斋;莫穷其巨脉洪澜,任归东海。”其中,他特别从艺术上强调“清辞丽句”,而在《题许浑诗卷》中,他又着重标举作品的“字字清新句句奇”。

“清新”,就是富于创造性而不陈旧与陈腐;“奇”,就是脱俗与去熟而追求奇创,用今天的语言,就是反对一般化与雷同化,因为喜新厌旧,好奇务新,是诗歌的基本审美规律,也是读者所普遍具有的审美心态。韦庄的《又玄集》,所选多为代表性诗人和代表性作品,是一个颇有价值的选本。他虽然赞美许浑“十斛明珠量不尽”,但赞美归赞美,尽管他和许浑的交谊不浅,但也只选了三首。如果是时下文坛的哥儿姐儿们互选,那就会互通有无而多多益善了。

韦庄这个选本的诸多优点与价值都可以忽略不计,仅有我于下所说的一宗,他就值得我奉致千载之后的感谢信了,那就是他空前地选了杜甫的诗,包括杜甫的代表作之一的《春望》,并且将杜甫排在选本之首,数量则有七首之多,也是所选诗人中的首位。杜甫生前与死后的一些唐代诗选本,竟无一例外地遗漏了他,只有晚唐顾陶编成的《唐诗类选》,在序言中称“李杜”为“杜李”,并选了多首杜诗,可惜此本已经失传。韦庄独具慧眼,隆重地为杜甫“平反”,让杜甫在其诗选中高居榜首,“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杜甫有知,该会为百年后有如此知音而感到安慰吧?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贾岛《题诗后》

诗歌,是绘画的姐妹,也是音乐的比邻。

无论中外,诗歌都讲究音乐之美。德国的杰出诗人海涅,他的诗不仅为广大读者诵读讽咏,谱成乐曲供人歌唱的,至少在3000阕以上;18世纪英国诗人彭斯和19世纪前半叶法国诗人贝朗瑞,都被称为“人民的歌手”,他们的许多作品与音乐结缘之后,更是不胫而走;丘特切夫与普希金、莱蒙托夫一起,被称为19世纪俄罗斯三大诗人,先后曾有150位音乐家,为他的300多首诗作谱曲。中国的远古时代,诗歌、音乐与舞蹈原就跳的是手拉手的圆舞曲,我们古典的缪斯,不仅有善于捕捉形象的慧眼,而且有美妙的歌喉。《诗经》被称为“乐经”,其中的诗章和舞蹈相配合而可以歌唱;以屈原的作品为代表的《楚辞》,也与音乐缘结不解,《九章》固然被之音律,《九歌》也是改写加工的民间祭神的乐歌。汉魏乐府是当时合诸新乐的乐章,唐诗中的绝句更是可以配合从西域传进的“胡乐”而歌唱。宋词,是不仅诉之视觉也诉之听觉的以供弦歌的音乐文学;元曲中的“散曲”,也是可以歌唱而伴之管弦。音乐与中国诗歌的如漆如胶的关系,在明清时代已逐渐疏远,而20世纪之初新诗伊始便宣告解除“婚约”。新诗诞生80年来,只有极少数的篇章可以入乐歌唱,如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如光未然的《黄河大合唱》,如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与《乡愁四韵》,它们企图和音乐破镜重圆。新诗中有些作品尚可默读或朗诵,而大量毫无节奏感旋律美的玄虚晦涩怪异的所谓诗作,看起来都如同天书不知所云,更不要说吟咏或者吟唱了。

诗,因为有音乐的翅膀而高飞远引。古诗人的“吟”,其实就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唱”。杜甫说“赋诗歌句稳,不免自长吟”(《长吟》),又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孟郊说“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夜感自遣》),卢延让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苦吟》),而杜荀鹤呢?他的《秋夜苦吟》也够苦的了:“吟尽三更未著题,竹风松雨花凄凄。此时若有人来听,始觉巴猿不解啼。”他在《宿栾城驿却寄常山张书记》中又自道苦辛:“一更更尽到三更,吟破离心句不成。”不论在家中还是在客舍,他都在加晚班吟诗,吟到三更,不是题目还没有想好,就是句子尚未敲成,如此敬业,至少应该评为诗创作的劳动模范。总之,他们都是自己诗作的自吟自唱的歌手。如果能听到这些籍贯不同的诗人南腔北调的吟唱,你不仅会大饱眼福,更会大饱耳福。

贾岛的大名,素来也在“苦吟诗人”之列。他在《戏赠友人》中曾说:“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有辘轳,吟咏作縻绠。”对于写诗吟诗,他出口成章,不,出口成“喻”。本文首引的《题诗后》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他说的是哪“二句”呢?吟唱起来就热泪横流,是艰苦劳动后获得成功的得意,还是得意之余深感好句的来之不易?原来他有一首《送无可上人》:“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贾岛“推敲”的故事颇为有名,《题李凝幽居》中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句,得到韩愈的爱赏,也获得了历代许多知音。但“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呢,他也颇为自珍,他说如果知音不赏,或者没有赏识的知音,他就会“下岗”不干,跑回故乡的秋山去高卧。贾岛对文学创作的这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实在值得我们今天那些粗制滥造以创作丰富自乐的作家学习。如果我们还能亲耳听到他的“一吟双泪流”的吟唱,也许还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呢。

盛唐时代旗亭画壁的故事,说明唐代的绝句就是唐代可以歌唱的乐府。元稹赠白居易的诗说:“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词。”白居易回答他的诗也说:“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由此可见,他们的诗都可以“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王维的名作《渭城曲》,又名《送元二使安西》,又名《阳关曲》。此诗一出,即轰传入口,但七言四句之唱,还无法完全表达那一唱三叹的情致,因此在传唱的过程中,乐人就做反复咏唱的加工,谓之“叠唱”。白居易在《对酒》中,就曾说“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故此诗还有一个美丽的别名——《阳关三叠》。王维这首诗,千百年来传唱不衰,也活在现代人的心里。犹记有一年的高秋之日,我从美国探亲归来路经香港,香港中文大学的友人黄维梁教授邀我去该校中文系,与学生座谈散文创作和诗歌朗诵。我选了王维此诗,先以普通话朗诵,继之以长沙话按传统的调式曼声长吟,最后引吭而唱《阳关三叠》。娴于诗学的维梁,对此也如“唱”家珍。于是我们相视莞尔,即兴合唱,其音也扬扬,其乐也洋洋。至今犹记秋阳晴艳,阳光在树林里摇金呵跃金,几净窗明,王维的永远流传的古典诗句,唱亮唱湿了几十双青春而明亮的眼睛。

唐诗的可以歌唱的传统,今天的诗作者应该做适当的继承,至少应该重视加强自己的作品的音乐美感。“一吟双泪流”呵,今天到哪里去邂逅如此动人的新诗呢?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杨敬之《赠项斯》

在年未弱冠的大学时代,我和诗歌理论与批评就订下了白头偕老的盟约,从1959年在《诗刊》发表试笔之作算起,和缪斯相亲相近也有数十度秋月春花。自以为此情难了,不料几年前我忽然变心,弃旧好而恋新欢,移情别恋散文创作。促成我的“婚外之恋”的,除了内因方面对前者的倦怠,外缘则是友朋的鼓励了,其中使我尤其不能也不敢忘记的,就是贾宝泉先生。他是一位卓然有成的散文家和散文理论家,也是一家颇有影响的散文刊物的主编,数年前我们一面不识,非亲非故,也无任何世俗的功利,忽接他的约稿大函,这是刊物主编向我约散文的第一人,令我又惊又喜。此后,蒙他多所激励,虽然他促成了我对旧好的决绝,却令我感激,而每读唐诗人杨敬之的《赠项斯》,我总不免油然而兴由古及今的联想。

乐道人善,乐于提携,这是一种善良宽厚的人品,作为有一定权位而且同行但却具有这种品格的人,他当更具有蔼然仁者的风范和光风霁月的襟怀。杨敬之是中唐诗人,官居大理卿,检校工部尚书兼国子祭酒,官高而工诗文,姚合在《寄国子杨敬之祭酒》一诗中,赞扬他“日日新诗出,城中写不禁。清高疑对竹,闲雅胜闻琴”。他所作的《华山赋》,深得韩愈和李德裕的赞赏,传布士林,而韩愈在《答杨子书》中,也曾提到孟郊、崔群、李翱等人对杨敬之的交口称誉。这样一个身居高位而又擅长诗文的人,对他人的作品很容易出之以视而不见的轻慢与轻忽,或者出于褊狭自私心理的排斥与贬低,古今文坛均不乏其人。但是,杨敬之却不然,历史记载他“爱士类,得其文章,孜孜玩讽”。例如他就与坎坷不达的李贺颇为友善,十分欣赏他的作品。台州(今浙江临海)人项斯,是一位隐居30多年的落魄士子,他手持诗卷去谒见杨敬之,杨一见如故,写了《赠项斯》一诗,项由是声名鹊起,终于在会昌四年(844)登进士第,授丹徒县尉。虽是小小的县尉,但对于封建时代拥挤在仕途之羊肠小道上的读书人,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项斯的诗传至今日的不少,在唐诗之林里,虽然未能一枝秀出,但也有他自己的风景。如写友情的《途中逢友人》:“长大有南北,山川各所之。相逢孤馆夜,共忆少年时。烂醉百花酒,狂题几首诗。来朝又分袂,后会鬓因丝。”写离别的《赠别》:“鱼在深泉鸟在云,从来只得影相亲。他时纵有逢君处,应作人间白发身。”都可吟可诵。而题为《长安退将》的“塞外冲沙损眼明,归来养病住秦京。上高楼阁看星坐,着白衣裳把剑行。常说老身思斗将,最悲无力制蕃营。翠眉红脸和回鹘,惆怅中原不用兵”,在写老将的众多唐诗中,这首诗仍有自己的特色。至于“领得卖珠钱,还归铜柱边。看儿调小象,打鼓试新船。醉后眠神树,耕时语瘴烟。不逢寒便老,相问莫知年”的《蛮家》,歌咏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和他们的生活,这在唐诗中就近乎是空谷足音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杨敬之本人的作品多已散失,只留下诗二首,断句四句。从他的断句“霜树鸟栖夜,空街雀报明”“碧山相倚暮,归雁一行斜”,可见他的诗艺有相当水平。然而,我们今日虽然不免遗憾,但值得庆幸的是,《赠项斯》一诗毕竟全璧留存,而“逢人说项”也成了中国成语中的一颗明珠;更重要的是,他为后人为文坛留下了一种高尚的精神范式,至今仍是一方明镜。

项斯诗作的流传,很大程度上当然应该归功于杨敬之的“说项”。有时我不免遐思远想,唐代诗歌的繁荣,除了大家常常提到的那些原因之外,诗人之间的互相切磋激励,特别是有地位而年长的人对布衣对后辈的扶持,是否也是一个不可忽略不计的原因呢?同辈之间不必说了,如李白和杜甫(李杜)、白居易与元稹(元白)、刘禹锡和柳宗元(刘柳)、刘禹锡与白居易(刘白),更值得我们怀想的,是前贤对后进的青眼,如顾况与白居易、韩愈与贾岛、孟郊和李贺。年轻的白居易初到长安谒见顾况,奉上他的以《赋得古草原送别》开篇的诗卷,如同学子奉上考卷给试官,心中该是何等忐忑!如果顾况既没有识珠的慧眼,又没有提携后进的热心,不说诗史上就没有白居易,他的脱颖而出至少要推迟若干年月。韩愈如果不降尊纡贵去看望少年的李贺,李贺就不会立赋《高轩过》,就不会深受鼓舞而诗思更加如同喷泉。同样,“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赠贾岛》),韩愈看重孟郊,而对因“推敲”诗句而冲撞了他的仪仗的贾岛,他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引为诗歌的同道和良友。韩愈是一代文宗,他飘扬的文旌,对后辈是呵护也是激励与召唤。

“到处逢人说项斯”,千年之后,文人相轻之风愈演愈烈,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的病症愈益流行,杨敬之的风标也因之愈加令人回眸怀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天宝五载,也就是公元746年,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应试落第后漫游齐鲁与吴越的杜甫,已经从25岁意兴飞扬的青年进入了35岁的哀乐中年,他又一次西入长安,再次开始他踏入仕途的努力。10年后,他的种种努力与挣扎终归泡影,这位伟大诗人履历表中添上的,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10年京华旅食生涯。

天宝九年(750),韦济由河南尹调任尚书省左丞。贫困潦倒的杜甫,以前曾向他投赠过一首诗《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这回又连续上诗两首,大约相当于现在包括自我介绍在内的求职材料,即《赠韦左丞丈济》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在后一首诗里,杜甫不无自豪地说,他年少时就由乡贡而去洛阳参加进士考试,他的赋可以和西汉的大赋家扬雄匹敌,而诗则可以与三国时的大诗人曹植相比,名书法家李邕和名诗人王翰虽然都是前辈,但前者希望和他认识,而后者则愿意做他的邻居。向来并始终谦逊的杜甫,如上自负的豪言壮语并不多见,这,也许是要求别人引荐,也就要把履历写得光彩一些,如同现在申报职称材料,不免要附上某某权威或某某名人对自己的评价;另一方面呢,该是杜甫遭受了多年的压抑与挫折之后的心理反弹吧?那位身居要津的韦济,虽然据杜甫说对他“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却口惠而实不至,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直至天宝十四年(755)秋,杜甫才由一介布衣被任命为河西县尉,因为“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才改任正八品下的看守兵器甲仗、管理门禁锁钥的小吏。不过,高官韦济之流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如果不是杜甫的诗,恐怕除了唐史专家,已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而杜甫的诗却长留于天地之间,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诗语,则不仅是杜甫宝贵的经验之谈,还可以作为今天的文学创作的座右之铭。

在向韦济赠诗的同一年,杜甫在《进雕赋表》中,说自己“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而流传至今包括杜甫40岁以后作品的《杜工部集》,也才1000多篇,作于天宝九载以前的已不足50首,可见至少有1000首以上的杜诗因种种原因而散失了,如同许多本应为我们拥有的珍宝,我们尚未见到就已经永远失去,思之令人叹息!然而,40岁的杜甫说自己“读书破万卷”,这却毫不夸张,暂且不论他40岁以后的许多力作,仅40岁以前他就已写出千多首诗篇,其中流传的《画鹰》《房兵曹胡马》,特别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望岳》,可以说是“神来之笔”。“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既是杜甫自己的创作谈,又可以视为他对唐诗获得光辉成就原因的一个概括。后一点,今人似乎很少论及,我如此揣度前贤,杜甫会同意吗?

唐诗成为中国古典诗歌辉煌的顶峰,重要原因是唐代以前的1600年诗歌史,以北之《诗经》南之《楚辞》开始,历经汉魏六朝八代的发展,在思想精神、诗体形式、艺术手段、风格流派以及语言艺术等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宝贵的传统。唐代诗人整体上都勤奋好学,含英咀华而南北交融——读书破万卷;继承前代的优良传统,唐代的诗人都积极进行艺术创造,不愿和前代的诗人诗作雷同,而力求开创出新的诗世界——下笔如有神。如同早霞的仪仗队已经布满天空,金色的太阳就要喷薄而出;如同千百条河流已经汇集到海边的出口处,尾闾东注就要汇合成浩荡的汪洋。

杜甫当然是唐诗人中最杰出的代表。“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杜甫绝对早慧而且极具天才,但他又是一位“读书破万卷”的集大成的学者型诗人,而且将后天的学力和天才的创造——“下笔如有神”,结成诗的良缘。没有传承,就没有开疆拓土的基地;没有创造,就只能固守旧有的田园。杜甫在生活道路上穷愁一生,在诗歌领地上却成为一代王者。暂不论这株参天大树的整体,且仅仅摘取一枝一叶吧。《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携手日同行”,源自《诗经·邶风·北风》中的“携手同行”;《佳人》中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源自《诗经·小雅·四月》的“相彼泉水,载清载浊”;《登高》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源自《九歌·山鬼》的“风飒飒兮木萧萧”;《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的“秋风袅袅动高旌”,源自《九歌·湘夫人》的“袅袅兮秋风”。庾信《奉和赵王隐士诗》的“野鸟繁弦啭,山花焰火燃”,启发了他《绝句二首》其二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灵感,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的“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被他《宿江边阁》的“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推陈出新,而其《放船》中的“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不也是脱胎自阴铿《和傅郎岁暮还湘州》的“棠枯绛叶尽,芦冻白花轻”而青出于蓝吗?

杜甫能登上唐代诗歌的绝顶,与李白并肩而立,令后人以高山仰止的心情遥望和瞻望,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辞丽句必为邻,读书破万卷而转益多师,却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如同银行中有巨额的存款,才可能出手不凡。当代有的作家,先天本来不足,后天又严重失调,根基浅薄,还以没有读过某某古典名著为荣,有的人的写作量远远超出自己的读书量,又偏偏要以作品数量示人骄人,这就好像手头本无几文积蓄,入不敷出,却又要大肆挥霍,虚夸示众,正如《红楼梦》中所说,架子虽没有倒,内囊却全上来了。即使一时可能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最后还是会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让我们听取千年前杜甫的自白和忠告吧。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

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杜甫《南征》

对于一个不入流的作家,有没有知音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他本身就没有重量。一位优秀的杰出的作家没有知音,不论他如何淡泊世俗与名利,也会感到不被理解不被认识的痛苦。而一位伟大的作家呢?

安史之乱中,杜甫陷身于安禄山占领的长安,后来因大云寺的僧人赞公的帮助,乘乱从金光门逃出,步行至甘肃的凤翔,肃宗授他为“左拾遗”,不久因为上疏营救罢相的房琯,几遭杀身之祸,幸亏张镐进言才得免于难。肃宗特许他回鄜州探视家小,实际上等于放逐。这倒是成全了作为诗人的杜甫,他以沿途和到家后的见闻与感受,写成了有名的《羌村三首》与《北征》,并从此与官场无缘而有缘更深入百姓的生活。

《北征》长达140句,是杜甫古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因其身世之感与时代社会的两相交织,故被称为“古今绝唱”而常为后人提及。他晚年流落湖湘,在《陪裴使君登岳阳楼》中说“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之后,大历四年(769)的春天,在从岳阳到长沙或是从长沙到衡阳之间的孤舟上,老病的他又写了一首《南征》。《北征》与《南征》,是北与南、前与后交相辉映的诗篇,前者具有史诗的规模,波澜迭起,所以分外引人瞩目,而后者是抒情小品,细流涓涓,因而不太为人所注意。其实,如果不以篇幅而论,《南征》应该是《北征》的姐妹篇。过去,一些年长的姐姐,不也常有可爱的小妹吗?何况这首诗的结句,是杜甫内心的创作痛苦的罕见的流露,其间透露的消息,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深思。

大历五年(770)秋冬之交,杜甫逝世于潭州到岳阳之间的汨罗江的上游,终年59岁,生时默默无闻,死后也默默无闻。绝非廉价的广告,也绝非小圈子的私心,秉性忠厚而谦逊的他,生前总是不遗余力地推重前辈、推许同辈和推许晚辈,而“念我常能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但却从不善于也不喜欢推销和宣传自己,和时下某些作家之善于乐于自我炒作大异其趣。有的人写所谓的创作谈或别的什么文章,几乎每一篇都少不了要引自己的大作为证,涂脂敷粉而得意扬扬,这正如古希腊泰勒斯的一句名言所说:“自知最难。”杜甫对自己的才能与作品甚至包括诗学遗传都相当自信,他说“诗是吾家事”,很以他的祖父诗人杜审言而自豪,他在晚年所作的《壮游》一诗中,也不无得意地说:“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可见他少年早慧。然而,杜甫却无心在文坛与他人争一日之短长,更不像时下某些作者一样,千方百计地贬低别人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他不争一日而争千秋。诗歌,是他的呼吸和生命,是他对时代的答卷,是他对历史的通牒,而不是一种自我表演,或是换取名利的工具。然而,任何作家,包括说过“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我的雄心是要退出历史舞台”的美国作家福克纳,包括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只寄去1000字的书面发言,并且在结尾时说“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讲得太多了”的美国作家海明威,都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为读者所接受和欣赏,不然,作家为什么不只写绝对仅供自我阅读的日记呢?“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生命行将走到终点的杜甫,回首自己一生纸上的歌哭,终于发出没有知音的长叹息,1000年后,我听到的,是他发自胸臆不吐不快的莫大痛苦与悲哀。

杜甫的同时代人,曾经赞扬过他的,除了地位较高的韦济和严武,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任华,晚年在湖湘还有寂寂无名的地方小吏郭受与韦迢,但他同时代的知名诗人却没有任何表示,一律“沉默是金”。对王维,他誉之为“高人”,称其诗“最传秀句寰区满”(《解闷十二首》),但王维却没有写过诗给他。他曾和高适、岑参同游,有的还曾同事,对高适是“叹息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奉简高三十五使君》);“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对岑参也倍加赞扬,但高适和岑参赠杜甫的诗,却绝口不提他的作品。他在夔州读到元结的《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后,极力赞扬说“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但元结编唐诗选《箧中集》,却未选杜甫的诗。当时还有几种重要的诗选本,如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和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收诗的年代和杜甫的生平大致重合,但也均遗漏了他的名字,同时代的芮挺章的《国秀集》主选盛唐之诗,竟也不及杜甫之作,其不可思议,如同今人要编一部现当代诗选,竟可以把艾青打入冷宫,当然,青年诗作者中的狂人,早在1980年之初就扬言“要把艾青送到火葬场去”,那自当别论。

最令我心怀不满的是李白,以及后人加工的李杜交谊的佳话。杜甫年轻时曾经和李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漫游燕赵齐鲁,前后写了14首诗给他。“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独具慧眼地推许他是诗坛的天下第一高手;李白流放夜郎,他又写了《梦李白二首》:“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对李白是何等情深谊长。然而,李白只给杜甫写过两首诗,即《沙丘城下寄杜甫》和《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并只字未提他的作品,惜墨如金。但是,这位诗仙对杜甫之外的人也曾用墨如泼,“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他对孟浩然的赞美是人所熟知的了;而对名字与作品都不传的刘都使,他也曾夸赞“吐言贵珠玉,落笔回风霜”(《赠刘都使》);对韦良宰太守,他也称道“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对和尚仲浚,他也称许说“风韵逸江左,文章动海隅”(《赠宣州灵源寺仲浚公》)。对李白,杜甫是终生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李白却在写了上述平平浅浅的赠杜甫的两首诗之后,就干脆把他忘记了,以后再未见提及。至于《戏赠杜甫》一诗,究竟是出自李白手笔,还是好事者所为,今日也难确定,而且此诗语涉讥嘲,李白再大大咧咧,对杜甫尚不致如此吧?总之,如果李白以后有赞扬杜甫作品的诗,却被历史所遗失,我还稍觉慰安,但从杜甫的“未见有知音”看来,这种可能性几等于零,因为如果有了李白的评价,杜甫就不会有这种叹息,也许在杜甫的痛苦中,就有李白未能成为“知音”的痛苦,也许这种痛苦,还是他的痛苦中最大的痛苦。今人大谈李杜之如“双子星座”,情谊深长,诗坛佳话,我以为如单说杜甫则可,一定要包括李白,那只能说是出于好心的一厢情愿和凭空想象。

杜甫受到同时代人的冷落,原因恐怕出自多方,但他地位低微而时人又缺乏慧眼卓识,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我们时下某些作家、评论家和研究当代文学的人,也常常只喜欢赞扬有交情的作者,反复炒作已出名的作者,甚至吹捧或有权或有钱而作品并不见佳的作者,对地位不显名声不著的新秀或无名之辈,则往往十分吝啬。杜甫的地位与价值,要到中唐才逐渐被人所识,其中韩愈功莫大焉,时至晚唐,他的诗终于获得我们今日所艳称的“诗史”之号(见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至于“诗圣”之尊,则要迟至南宋了,见于诗人杨万里的《江西宗派诗序》。他远没有当代的聂卫平幸运,在中日围棋擂台赛11连胜之后,就戴上了“棋圣”这一至高无上的冠冕。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呵,在云梦泽之南岸,在杜甫南征过的湘江之滨,千年后撞击我心灵的,是他那悠长而又悠长的叹息!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

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

——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其一

1000多年的时光滔滔逝去了,唐朝已经成为遥远的古代,但晚年的刘禹锡用他的竹笛吹奏的《杨柳枝词》,却依旧青春。

1000多年后,我在江南时常侧耳倾听。刘禹锡学习民歌又自出机杼,在写出《竹枝词九首》《浪淘沙词九首》和《踏歌词四首》之后,于61至63岁任苏州刺史期间,这位崇尚生命在于创造诗歌在于创新的诗人,在人生的晚年,又吟唱出他的得意之作《杨柳枝词九首》,而“听唱新翻杨柳枝”冠于其他八首之前,既是组诗的序曲,也是组诗的纲领。“梅花”,指汉乐府民歌横吹曲中以笛吹奏的《梅花落》,这一歌咏梅花的笛曲,原出塞北,用西部羌人的笛子吹奏;而西汉淮南王刘安属下的文人小山作的《招隐士》,其首句就是“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全诗多次咏及桂树。刘禹锡说,北方塞外,有以羌笛吹奏的《梅花落》的曲调,南方则流传淮南小山作的《招隐士》的歌词,其曲豪壮其词缠绵,但却都是前朝的旧曲老调了,新的日月需要新的歌声,且听我唱一曲新编的《杨柳枝词》吧。长江后浪推前浪,今年花胜去年红,“新翻”一语,表现的正是刘禹锡强烈的生命意识,以及他的革新与创造的精神,我们如同仰望蓝天劲健的鹰翅,如同遥望大海奋进的风帆。

夕阳西下,第二天升起的是又一轮新的朝阳;万花纷谢,明年开放的是又一树新的花朵。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守成而在于创造,文学的价值不在于守旧而在于创新。唐诗最大的特点,它的传唱不衰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创造性。近300年的唐诗,题材领域屡经重探与开拓,创造了“绝句”与“律诗”这一近体诗的新的诗体,对“古风”“歌行”等古体诗也赋以新意,追求艺术风格的多样化,诗歌语言的试验与创造也成就斐然,它不沿齐梁,不袭汉魏,有唐一代的新诗,如同新鲜名贵永远也不会腐败的水果,使千年后的我们观之仍然一新耳目,品之而口颊留香。“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在唐人之前,有谁以这种如椽之笔,抒写过西部边塞的风光呢?它令今天的新边塞诗人也心慕手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在李白之前,咏月亮的诗人确实不少,有谁,能像他那样,使得月光成为天下所有流浪人的乡愁呢?数十年前,原籍湖南的台湾诗人洛夫,就曾以《床前明月光》为题赋诗:“不是霜呵/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之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只要一壶金门高粱/一小碟豆子/李白便把自己横在水上/让心事/从此渡去。”隔着一湾海峡,落满他心头的,仍然是千年前李白的月光。

300年的唐诗虽然有初盛中晚之分,但初盛中晚只是不同时期的河床,其中奔流的都是活泼的富于生命力的诗的流水。唐诗上承以前1600年古老而活水长流的阔大水系,在新的时间与空间中开辟了自己独特的河道,其中的优秀作品是永远也不会凝固的波浪。刘禹锡的诗呢?唐代不少诗人均有美名,刘禹锡则有“诗豪”之称,这一美称来自刘、白齐名而与刘禹锡交谊深笃的白居易。白居易是自负和自信的,但他惊叹说“诗敌之劲者,非梦得而谁”,“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这,固然和他豪爽豁达的性格与爽健豪雄的诗风有关,但也源于他的诗歌力求创新与创造的豪气。在政治诗、咏史怀古诗、风土民情诗和抒情酬唱诗的领域内,他跃马扬鞭,纵横驰骋,尽显诗豪的英风胜概。今天的读书人,谁不知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游玄都观》)?有谁不知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今天,卡拉OK虽然遍布城乡,声光化电使你享受现代文明,但是,“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那山野江边的天籁难道不使你在现代的红尘中悠然回首?刘禹锡北返洛阳经过扬州,和因病罢苏州刺史的白居易相逢。白居易在宴会上作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白诗不免消沉,千年后我们还仿佛听到他的声声叹息,但刘禹锡回答他的是《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颈联得到白居易的激赏,称为“神妙”,至今仍是千年时间的风雨未能磨损分毫的警句。只有蓬蓬勃勃的生命力,才有生生不已的艺术创造,而只有创造,才是个人与时代富于活力的标志。千年回首,你对唐诗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难道不会心向往之吗?

生命与艺术都不是贵在守成而是贵在美的价值的创造,一潭静止的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一条奔腾的江河才歌唱青春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