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那里信号好吗
收到韩裴的信息时,我正坐在导演的车里帮他把粘在毛衣上的细小羽绒一根根摘掉。手像扫雷的探测仪一样侦查完他的右臂,移位到前胸,再一点点往下走,最终停在微微隆起如折叠丘陵的腹部上方,在那个地方使劲儿戳了一下。
“哎,干吗呢。”他腾出一只手捉住我摘羽绒的手,力气大得很。正经不过半秒自己先笑场了,减了一半的力用指节揉搓我的手背,“你是不是多动症?让我好好开车。”
“手动粘毛器呀!不觉得我贤惠嘛?”我掰开他的手,抽了张纸巾,把已经团成一小撮的碎羽绒包起来。没地方扔,只好一直攒在手里。末了又抓住他的手放回我手上。“握紧。”我说。
“贤惠?哈,你觉得我是图你贤惠才喜欢你的?”导演轻笑一声,尽管单手开车也能做到目不斜视。
哦,贤惠确实不该是属于我的形容词,我想。他家里想必有另一个女人已经充分阐释过什么是真正的贤惠,这不是能让他感到珍贵的品德。我侧过头,盯着覆上一层水汽的玻璃窗,伸手抹了两下——不知道能在上面写些什么。小时候还挺喜欢在车窗上画一些脚印、爱心之类的图形,年纪再大一点会写几个字,也莽撞地写过心爱之人的名字。现在呢,面对结着水汽的玻璃,如同面对沉默的陌生人,无法再顺畅地表达当下内心所想——总不能真的写上“导演究竟喜欢我什么呢”这样过分直白的发问吧?虽然它确实困扰我许久,但一旦问出口便有被视为愚蠢的可能。交往过的那些男人,他们总说:“真不知道你们女人都在想什么。”用那种散漫高傲的、缺乏认真却充满不耐烦的语气。相信他们也这么说过其他依恋着他们的女孩。但其实他们知道自己真正关心什么吗?
我点开微信,看见韩裴半小时前在已经很久没人说话的群里发了张图,后面紧跟一个“?”。图片刷新半天也没显示出来。
“为什么高架下信号总这么差?”我抱怨起来。扭过头盯着导演,他神情自若地开着车,仍然目不斜视,也没回答我的自说自话。我低下头继续盯着那张没加载出来的图片,脑中也仿佛有什么一时间无法加载。音乐播放器在没有网络的情况下会离线播放以前加载好的曲目,大概我此时也在离线播放中。过去某个时刻思考过的事,像缓存过的歌单因网络信号中断而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是不是女人到最后都会变成那种,除了贤惠以外好像什么特长也没有的人,如果一旦喜欢上谁的话?”我的喃喃自语几乎都是如此生成的。
导演仍然没有回头看我,但把大手移到我肘部上方的手臂处,抓了抓,像徒手测量哑铃的直径。之前每次试图安慰我时他都会这么做。他用柔和但一本正经的口气说:“但我可不希望你变成那样哦,你不用变成那种贤惠的女性。”
我很轻地“嗯”了一声。
“一会儿下高架,把你放在茂名路路口,你自己走过去行吗?开会都等我呢。”
还没来得及回答,信号恢复了。韩裴发的那张图片加载了出来。看清图片里内容的一瞬间,我猛地从椅背上弹起来,甩掉导演的手,呼吸因卡在胸口的安全带而变得急促。
“怎么了?”导演问,终于把头扭了过来。
我举起手机给他看,手有点抖。
“这人是谁?”他一边开车,一边花了一会儿时间才看清楚那张微博截图里的文字。
“这人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我一个朋友,以前一起在101写剧本的……哦,101是那时候工作的别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把手机揣在手里,反复看上面那段话,心跳剧烈。有点像那些不知道究竟因为生导演气还是生自己气而整夜失眠,第二天仍要早起开工的日子。心脏因供血不足,变得像一只企图脱笼的麻雀,隔着薄薄一层膜,手放在胸口附近就能感受到它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振翅。
导演把车停在路边,看我的眼神变得严肃。“我觉得你应该去问清楚。”
“其实我们真的挺要好的,但我是不是从没跟你提过她?”我很小声地确认,导演没有回答。
我像从笼中把吱喳乱叫的麻雀掏出,捋顺它的杂毛一样抚平自己的心跳,然后找到温妤的电话拨出去。
没人接。我犹豫了一下,打给韩裴。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人说话了,不过是韩裴遥远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晓清,温妤没了……”
挂断电话后我像被钉在车里。导演的车仿佛是泊在岸边不知何时能接到出海讯息的船,在水上轻微地摇晃。某个瞬间以为这条船被遗忘了,或者因为远离通信中心而和大部队失联。没有雨也没有风,但不知道哪里在晃。我点开我们四个人的微信群,韩裴、梁肖、温妤、我,没有人在那张图片和问号下面回话,和这两年间大部分时候一样,群里安静得像旷野。只有那张图片里疑似是温妤定时发送的微博(发布时间是她的生日),像旷野里不知哪来的风,裹挟着沙砾,在每个人的心头打磨着。
不到十人关注着温妤的微博,那简短的遗言因此更像一封定点投递的远方来信:
不怪任何人,是那个叫温妤的人害死了我,请我爱的你们别为我伤心。虚弱的我也是坚强的我,我为自己负全责。
在店里再次见到韩裴时,她穿着一件黑色羊毛大衣,自然卷导致的无比蓬松的长发被格纹围巾包裹着。牛仔裤,帆布鞋,两年前我们还当同事时她冬天就爱这么穿。那件羊毛大衣我见过,还问她要过链接来着。梁肖没和她一起来。
近两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餐厅刚开业时,我邀一些朋友来玩,说是开业趴,其实是为了攒人气撑场面,请大家喝几杯酒,他们发朋友圈帮我宣传一下。很多人带了礼物,温妤送了我一个北欧设计师做的摆件——她的品位一直很好,没人不喜欢收到她送的礼物。等到韩裴和梁肖来的时候,他俩递给我一小盆被透明塑胶带包着的发财树,寒暄了什么我已经忘记,就坐了一会儿,什么酒也没喝,没多久说梁肖过会儿还有演出,先走了。那时候梁肖已经开始在上海的一些小酒吧里尝试脱口秀表演,朋友圈里刷到过信息,但我一次也没去看过。
韩裴选了张角落的小桌子坐下,大衣脱掉后里面是件松垮的黑色针织毛衣,袖口处起了很多毛球。我拿菜单给她,问喝点什么,她翻了两页,说就喝水吧。我示意店员给我们两杯特制的金汤力。所谓特制,就是里面金酒用我平时喝的最贵的那种。
“生意还好吗?”韩裴四下看了看,像初次观摩。
“还行,应该比写剧本挣得多点。”我的视线无法离开她袖口成群的毛球,那些小玩意儿仿佛长在我的眼睑上,刺得我很难受,想帮她摘掉。
“温妤妈妈这两天有点手忙脚乱,目前我在帮她联系几个温妤的同学,追悼会要做的准备很多,需要人手。”韩裴用一种几乎平静的语气说着,眼睛却在灯光下诚实地渗出星星点点的雾气。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顿了一会儿她问:“你要不要一起帮忙?”
“我能做什么呢?”我脱口而出。
“随便做点什么啊!”韩裴瞪着我,“随便做点什么不行吗?”
她忽然低下头捂住嘴巴,痛哭起来,刚才的冷静很快就被摧毁。
这是接到温妤死讯的两天后。我相信韩裴和我一样,还无法接受这件事的真实性。那天韩裴和梁肖把车开到温妤家楼下,抬头看见温妤房间所在的八楼房间还亮着灯,内心里有过片刻的松弛,然而后来他们再也没敲开那扇紧锁的门。最后是小区保安告诉他们中午救护车就来过了,拉走16号楼的一个女生,已经没气了。那天夜里我接到韩裴的一个电话,她哭到话不能说连贯,说一开始他们连去哪家医院找温妤都不知道,最后是刘联系上他们,温妤最后一条微信是发给刘的,也是他报的警。他们和温妤妈妈差不多同时抵达医院,那时温妤已经在太平间躺了七个钟头。
接到讯息那天我把导演留在家里不让他走,抱着他哭到半夜。哭的时候,我感到全世界能理解失去同龄好友痛苦的人寥寥无几,这令那份悲怆感又增加了几分。导演等我睡着以后才回家,他说,除了让我哭足够多的时间,他也做不了什么。他还说,虽然悲伤本身各不相同,但人面对悲伤所做出的行径却大同小异,无非是静等那颗被难过填满、像整盒冻硬冰激凌般的心,经过时间的软化,内里的物质被一勺一勺挖出、吃掉、清空。当它重新变回一个空的盒子,冲洗干净后便可以放点什么进去。
我鼻腔里感到酸楚,但大白天当着员工的面不想再哭,于是递了点纸巾给韩裴。好像不久以前我们的关系还是倒置的,常常是她把纸巾递给我,或者帮我把捋得皱巴巴的袖管规整地折叠好。但是这个不久之前,也实在有些遥远了。
韩裴哭了一会儿,用纸巾把眼泪鼻涕擦净,稍微冷静下来。“你负责订花圈吧,去问问谁想送,周五一早追悼会,赶在那之前都确定好。”
“好。”我迅速地回答她。我俩互相看向对方,这种能看见彼此眼眶里闪着泪光的时刻并不多,尤其这两年,我们根本没有这样面对面看过彼此的眼睛。随后我们几乎同时低下头,搅拌手边的金汤力并嘬了一大口。
过了一会儿,我很小心地问她:“是……跳楼吗?”
韩裴收回看向我身后某处的视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你觉得,她会做这种,影响其他不相干路人的举动吗?”
“你不要敏感,我就是问问。”
“她有很多安眠药,”把金汤力喝完,韩裴嘴里还咬着那根吸管,“我发现的时候从她家偷偷拿走过一些,让她不要再同时放那么多在床头,就算是为了我们,为了她妈妈,别放那么多,不要给自己想不开的机会。”
“这些我都不知道。”
“因为你有阵子不联系我们了,微信也不大回,大家都觉得你可能太忙了。”
我从鼻腔里发出局促的笑声。开店确实还挺忙的,也忙着经营一场不光明的恋爱。至于韩裴和梁肖,那些事发生以后,我刻意躲着他们很久了。我和温妤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她总在试图挽回我和韩裴之间的关系,但往往因我反应冷淡而不得不开启其他话题。我们都聊了什么呢?在我离开那间别墅之后,我和温妤的几次见面,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呢?在我仔细回想时,韩裴和我之间出现一段空白的沉默。
“梁肖还在搞脱口秀啊?”为了缓解尴尬,我硬找了话题。韩裴和我的视线再次交会,今天似乎是这两年以来我们最密集观察彼此的时候。“帮你再倒一杯?”我起身把桌面两个空杯收掉。
“不用了,就喝水吧。”她说。
我给自己续了一杯,这两年酒量大增,不分昼夜随时都能喝。坐回去时韩裴说:“他晚上有演出,你来看吗?”
“不去了吧,”我想也没想,“顾店呢。”
“嗯,有自己的事情忙忙确实挺好。”
“你还在写剧本啊?”
“嗯,陆陆续续接了一些项目,也想过做点别的,但手头上持续有活,就一直写着了。”
“老叶还给你项目做吗?”
韩裴皱了皱眉,什么也没回答,但表情更像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老实说我没多想就问了,但我打算解释一下。“那之后他找过我,但我没空写了。我以为他还会找你,毕竟以前数你写得最好。”
韩裴再次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我,像是看一个从路边跳出来、非要说是你小学同学的陌生人。她将视线移至桌面,再转过来时眼中已经有些涣散的倦意:“你不会至今都不知道这个人对我们做过什么吧?”
她语速湍急,使我感到一丝不快。我又有什么错?
“你至今也没跟我细说过啊?都是温妤跟我讲的。”
“她怎么跟你说的?”
“说你被老叶留下来改稿,后来他突然抱住你什么的,那天我有点事没看手机,再联系你时你就说没事了。最后梁肖不是过去找你了吗?”
“温妤还说了别的没?”提到温妤的名字,她的声音柔和了一点。
“没,她让我关心关心你,多跟你聊聊天。但没多久我就发现你和梁肖在谈恋爱!”
韩裴没说话。
“我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你们,你转头背着我跟梁肖在一起,我能受得了吗?”
“我没打算背着你,也没打算偷偷摸摸的,那次是他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我有一句讲一句,一个人要是真喜欢谁,当事人不可能感觉不出来。101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我喜欢梁肖,也都看得出来老叶偏袒你,什么项目都找你先过一遍,我和梁肖跟着执行就对了。这点你不可能感觉不出来。”我瞟了瞟韩裴,她脸色不大好,但我还是想说。
“叶炜民喜不喜欢我,和他后来对我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没关系。”韩裴的语速变得非常缓慢。
“既然知道他对你有意思,就不要留下来独处啊。”因为他资源多,不拖款,我们才一直跟着他写,我以为这些大家心里都有数。
“我不太想说了。”韩裴的声音逐渐变轻了。她连虚弱也散发着一种松弛的美,那种我曾经想要模仿——和她穿差不多的衣服、化差不多的妆容,细细观察、练习——却无法复制粘贴的美。我猜不到那晚赶去英雄救美的梁肖,看到虚弱的她时内心会生出怎样的怜爱。
老叶,梁肖,大部分男人可能都喜欢韩裴这样的女人吧。尽管她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而变成了毛衣上长满毛球的女人,梁肖还是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
“男的就喜欢犹犹豫豫,半推半就。”我正嘀咕,韩裴猛地站起来,桌子被身体推移了一大截,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店员和几个客人都看向了这里。她嘴角动了动,抱起大衣说:“我要走了。”顿了顿扭过身,“花圈的事你负责搞定吧,预订的钱我会先打给你,你问每个人要到钱之后再给我。”
我把桌子推回原位,身体仍固定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也没有看她,眼睛直盯着对面的墙壁。“我就知道,再见你一定要闹不愉快,不是因为这件事就是因为别的事,不是因为梁肖就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所以我才不主动联系你们,虽然我也很怀念从前……但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时候了。”要不是因为温妤,要不是因为她……想到温妤我停了下来,她一定不想看到我们这个样子。
韩裴的背影顿在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转身说:“顾晓清你知道吗?作为朋友,你从来不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你不能理解我,不过就是被一个男的骚扰了,心里怎么就过不去了,我也一样理解不了你怎么可以活得这么任性这么自私。”
“但你这样也没错,没什么问题,感谢你的酒。”她没做任何停顿地推门离去。
“我们不打算继续在101做了。不做了。”
两年前的夏天,不是商量而是被通知了这个结果,令我无法接受。至于吗,我想。一个中年男领导,因为喝了酒,对漂亮女下属展露一些出格的举动,最终也没有真的得手。酒精迷情,谁都有上头的时候,加上男同事的警告,他下次铁定不会再犯了。何况老叶一直对我们不错。他是编剧界的前辈,我和韩裴、梁肖从毕业后就一直跟着他写剧本,在法租界一套租来的别墅里自由办公。我们有过很好的时光,像一些讲述友情的电影里拍的那样。那时行业发展正劲,开发一些情景喜剧和网络电影得到的项目分成相当可观,同龄人艳羡而不及。我们三个大学就是同系,温妤是后来被老叶招进来的,她在英国读哲学硕士,比我们大两岁,被我们戏称为留学精英。行走的名牌衣架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产生的刻板印象,后来相处下来,她竟也没违背原本的精致人设,将优雅和高效贯彻始终。做项目时我们四个最为合拍,各持擅长的部分:我负责制造剧情冲突和提供新奇桥段;温妤是塑造人物的高手;韩裴以填充细节和对话见长;梁肖逻辑缜密,把控节奏和执行力都是一流。老叶总是放心把工作室的重头项目交给我们几个。
那毋庸置疑是一段开心的日子,在那间别墅里一同吃外卖、讨论工作,老叶的酒柜常常被我们喝空,没多久又会被补齐。在他的引导下我对威士忌和金酒如数家珍(谁能想到他有一天喝多了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呢)。喝到状态,挖掘彼此身上的故事转头写进剧本里也是常有的事。
关于创作,不像他们几个,我其实没什么野心。但当自己写的剧本被筹拍、拿到可观薪酬时,我觉得做这一行可真没选错,虚荣心和物质都能被满足。未来貌似遥远,天赋、努力、运气,总体来说都不算差。除了喜欢梁肖却不敢声张以外,那时我感觉生活似乎一切都很顺遂,也以为可以这样维持很久,甚至想象不到还有年轻人能比我们过得更好。
我提议未来一起开个酒吧,不管赚不赚钱,我们几个能每晚扎在里面开开心心喝一杯,就行。他们说好啊。
两年前行业开始不景气,业内人讨论凛冬将至,如果做不了靠谱的大项目就不如发展点别的。四分之三的影视公司受到重创,项目锐减。老叶手头能接到的活也一下子变得寥寥,好几个项目推进半年后无疾而终,尾款也没结。那会儿我又跟他们三个提过一次开店的事,觉得作为副业说不定可以搞搞,但没能像以前那样得到积极的回应。韩裴本身对餐饮业没什么兴趣,她想把主要精力放在剧本创作上,还期盼着行业迎回第二春。梁肖则一门心思都在写小说和喜剧段子上,小说也是和喜剧演员有关的故事,没剧本可写的时候他都在Youtube上看国外的脱口秀视频。事实上,我对脱口秀这个领域一点了解也没有,提到喜剧我只看过郭德纲。但一方面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无知,另一方面也因为确实没有特别强烈的兴趣,因此关于他喜欢的脱口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是为什么迷恋上的,当中的细节我从没进行过深入的追问,只打开过几个他微博上分享的视频。那时候我相信他未来并不会真的从事这个小众工种,这甚至还没当小说家来得靠谱。
至于温妤,烟火气向来和她无关。她是那种和我们去菜市场,会对老板最后附赠香菜和小葱的行为发出惊叹的温室女孩。但她又具有柔软细腻如高档蚕丝质地、不得不精心护理的内心。那时她已经在服用医生开的抗抑郁药物了。问起诱因,她只说是长期失眠引起。至于为什么失眠,她解释自己天生如此,很难忘记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感情、产生过密切联系的人,即使他们早已从她生活中消隐,如玉米苞叶与本体的剥离,她仍然无法自持地嗅着空气里未散的余味度过此后的每时每刻。夜晚更是大量回忆涨潮的时段,腾不出任何一小片干燥的空地以供睡眠。
她的形容很文学。我帮她简单粗暴地概括过——归根结底太矫情——当然遭到她的反对。
“你活得太精致了,敏感脆弱,像个易碎品。和你比起来我们外来打工妹过得那是相当粗糙!”我很喜欢笑嘻嘻地抱住她,根据她头发缝隙里的香味判断她当天用了什么洗发水,“你怎么能这么香!”然后向她讨要那些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小众品牌。
她说那些抗抑郁药片还是有些效果的,我信以为真,有时还建议她:“不要一直吃了,药有副作用的吧?能自己调节的就靠自己,你就是想太多。”
现在想想,说出这种话的我根本什么也不懂。
我们陆续从那栋别墅离开。我向父母借钱开了店。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我逐渐和从前的圈子疏离,用一种全新的身份在餐饮界启程。陌生领域带来新鲜的人脉和挑战也令我无暇怀旧。像面对毕业季到来,某个时期和与其相应的生活方式被鲜明的逗号分隔,接下来的章程一旦翻开,便只能像按下播放键的音频那样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最近大家还好吗?”温妤时不时在群里问。
她有些像那个积极的逗号,总希望承上启下地连接些什么,帮我连接两段不相干的生活,或试图把韩裴和我断裂的感情重新修补起来。但她不知道,那时的我,自以为真的开启了一段了不起的征程,认识了正在为热门舞台剧做巡回演出的导演,也认识了很多别的人,在连轴的社交中顾不上与旧友寒暄。我很少再问她过得好不好。
我从温妤微博的关注列表里找到她的前男友刘,发私信问他是否打算赠送一个花圈。他很快回复我,留下了电话号码。时至今日,我突然意识到过去对温妤的了解更像阅读一份简历,她取得的成绩、基本的消费习惯……一些物理的既定表象。那个被高档蚕丝面料包裹的柔软内里究竟长什么样,当我努力回忆时,颅内变成一页空白的浏览器。
我约刘下班后见一面,他说下班比较晚,九点后可以腾出一个小时,再晚要回家陪女友。我见过刘两次,那会儿刚认识温妤不久,他来101接她下班。还有一次见面是在茶餐厅夜宵。我记得他身形纤瘦,却喜爱穿成套的廓形休闲西装,松垮得像藏了风在身上。烫着一头时髦的、属于年轻人的卷发,戴没有度数的框架眼镜,扮相和他服装设计毕业的履历相当契合。眼窝浑圆立体,看人的眼神直接干脆,不带任何犹豫和闪躲。他是温妤在英国读书时隔壁学院低一年级的学弟。我对这种精心装扮自己的男生总会多观察几眼,却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什么。感觉韩裴和梁肖也与我有同样的感受。那种仿佛为了追求视觉上的美感而愿意付出全部精力和热情的年轻人,似乎也很难让他理解我们所属的行业——和时装比起来,文字行业可能有点过于朴素了。还好刘也不怎么需要我们寒暄,他主动摸出身上的硬币变了几个有些俏皮的魔术。
“我们第一次在饭局上见,他也给我变魔术了呢,突然靠近在你耳边打响指那个,我才会记住他的。”温妤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表情像在品尝一块奶油蛋糕。
“竟然不是因为我的脸才印象深刻吗?”刘语气里的惊讶听起来像玩笑,也带着一丝认真。
年轻男孩。我和韩裴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出对方心里的判断。很难界定天真还是幼稚的属性更多一点,原来温妤喜欢这个类型。
我们三个,温妤总是更喜欢吃夹心饼干,红茶要加奶和糖;韩裴是苏打饼干爱好者,喜欢配一点咸香的金枪鱼酱,中午之前喝美式,下午改为中式茶;而我其实来者不拒,没什么好挑剔的,也没有特别钟爱什么。如果硬要说我们三个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味觉习惯是我能想到最直观的判别方式。
刘出现在星巴克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他穿了合身的衬衣和一件薄款羽绒服,头发短到被毛线帽全部包裹,辨认不出发型。他在长乐路写字楼里的一家投资公司上班,刚入职不到三个月。记得温妤说过他家是做水龙头生意的。
“也就先混一两年,摸摸行情,了解一下新型创业都是怎么操作的。”他指指脑袋说,“见客户连帽子都不能戴,我大概有八十顶帽子吧,都只有下了班以后才能戴。”
“一个每天偷偷在包里装不同帽子上班的男人。”在我还没说话之前,他先自言自语地给自己下了定义。
“听起来很像魔术道具啊。”我说。
“什么?”他像没听清一样,“哦,那作为道具太大了。我很久没变魔术了。”
我盯着他点的果汁包装上“提供每日必需维C”几个字,问:“温妤在英国还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吗?要不你来通知一下,或者你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我也行。”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没几个人,都不在国内。”
“如果他们想送花圈表示心意的话,可以联系我或者……”
“话说你真觉得这东西有意义吗?”刘打断我,“漂洋过海送个花圈,还不如你们文艺青年爱搞的那套,写信。”
“我不知道,可能这也是某种形式的信吧?”
“啧啧,你们写东西的人都太文绉绉了,动不动就信啊信的,有那么多东西必须表达吗?”
我看着刘没说话,他的隐形眼镜似乎有些干涩,时不时揉眼睛,露出完成一天工作后那种松懈的倦意。
“温妤最后微信给你发了什么?”半晌我问。
刘看看我,没说话。
“你给我看看。”
“我删掉了。”
“为什么?怕你现在的女朋友看见?”我有点激动,“一个已经不在世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给我看一眼。”
“真删了。”刘无动于衷,手机静静地待在他的羽绒服口袋里。
“虽然我并不想,但她写的那些我背都能背出来,写得巨长。这几天尤其是睡觉前吧,脑子里都像有人在念有声书,像她以前给我打国际长途那样,在我耳边碎碎念她写的那些。”刘用手掌慢慢地覆盖住那只果汁瓶,用指甲抠着瓶身上的塑料纸,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段因缺失反馈而失衡的恋爱最终没能善终,我大致是有些了解的,但刘的形容仍然让我感到一种超出预期的生气。“怎么能把一个人的深情说成是碎碎念?”
“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形容。我没有你们那些语言想象力,丰富到夸张的情感,比喻啊诗意什么的,我就是论述事实。”刘的脸上除了疲惫看不出更多表情。
好吧,我放弃了:“温妤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存在?”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出让我有些没想到的回答。
“她很会照顾人,我有时候觉得她可能最适合做的是服务业,她一定能做得很好。像餐厅服务员、柜台导购,或者奥运会志愿者什么的。但她有时候很啰唆,也不太有主见,好像无法自己下决定。”看我没说话,他补充说,“但她是个很好的女生,我做过一些不太成熟的事情,但是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想主动伤害她的。”
“没人想主动伤害别人。”我说。
“她精神状况不好已经很久了。分手一年多她给我发过几次很长的信息,她好像一直很难开心起来,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帮她。一个人的情绪怎么能脆弱到那个地步,开心真的有那么难吗?”刘叹气的时候竟然露出了一丝中年人的神态,“可能现在她真的解脱了吧。”他又揉眼睛,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手。
我喝完咖啡,把垃圾规整到一起,尝试问他最后一遍:“你给我看看那个信息,我不告诉任何人,也不会怪你。”
刘看着我:“真删了,我没有留聊天记录的习惯。”他再次指指脑袋,“都记在这里,但我不想复述了,抱歉。花圈的事我会再去问问。”他停在这里,不知是想到花圈还是别的什么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自嘲般的笑。
我端起装着垃圾的盘子,把他喝完的果汁瓶也一并放入,顿了顿对他说:“刚才,就在见到你之后,我才产生一种感觉,就是如果温妤那些长长的信的对象不是你,如果换成是我收到那些信……该有多好。至少我不会把它们删掉。没人想主动伤害别人,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伤害的结果不可避免,应该,至少,一定有什么方法,能让受伤程度降到最低吧?那是成年人该做的。”
刘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垃圾扔掉,离开那里。
出门觉得风凉,我从包里掏出围巾裹在脖子上。白天在太阳下明明温暖得只想穿一件单衣,进入夜晚时冷空气却像那些匆匆赶夜班车的人流,从远处汇聚而来,靠近我,挤压我,像开瓶后难以控制流窜的啤酒泡沫般覆盖我。已经是三月了,还有几天就要立春,真正的温暖会到来。温妤你为什么不等一等?
我点开韩裴的微信,是她联络到希望赠送花圈的名单,有她和梁肖的,问我费用。
“四百八一个。”我回复她,“你们俩分开送还是一个就行?”
“分开吧,温妤喜欢热闹。”她回。
我心里想的是,不如省点钱去买件不起球的毛衣。但没有发出去。我说行。
我们都打算暂时把昨天的不快置之一旁。
过了一会儿她的信息又发过来:“你知道今天温妤妈妈告诉我什么吗?她看了温妤的手机,想知道她临走前都联系了哪些人。她挺难过的,因为温妤什么也没跟她说,却发了那么长一段信息给刘。也留了信息给她爸爸。唯独跟她,什么也没说。”
“这样啊,但她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早就做好不被原谅的准备了吧。”
“嗯,温妤已经算处理得很温和了。”
“还有其他的吗?”
“有一些和社区宠物店的聊天记录。她把kiki送去寄养了,因为是非常漂亮的英短,放在店里很多客人询问能不能买,店长当作趣事告诉温妤,她直接跟人家说,看到真心喜欢的就送给对方吧。那个店长可能被吓到了,回她一堆省略号就再也没有下文。”
“那他现在看到温妤妈妈用温妤手机发的讣告,应该真的被吓到了吧?哎,他会不会把kiki占为己有啊?”
“那能怎么办呢,梁肖对猫毛过敏,你更是一点也不喜欢小动物。”
“还有别的什么吗?对了我今天见到刘,想让他给我看看温妤最后发给他什么,他竟然说删掉了。感觉温妤喜欢他像喜欢一个器皿或者家具一样,得不到什么有温度的回应。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也不能明白温妤有多好。她怎么这么傻?”
“他们肯定也有过开心的时候吧。不要随便评判别人的感情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咱们也不知道。”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
“不过有件事挺奇怪的,那之前两三天的样子,她和咖啡馆的店长还是老板在聊天,聊天的内容竟然是关于酒的。温妤主动跟那个人提了意见,大概是说某个饮料里面的威士忌用的品牌不对,建议他们还是用本来应该用的那款酒。”
“哪个咖啡馆啊?她跟我们提过常去的那个?”
“对,小夜咖啡馆。”
第二天起床后,我在地图上搜到店址,只带上手机便出门了。很久没坐地铁,这两年为了节约时间一度只用打车软件出行,这两天却想多走走路。地铁口出来,一点钟方向便是温妤家所在小区的楼群,小夜咖啡馆在相反的方向。我收起手机先往温妤家的方向走。
我很少来这个片区,没想到一路遇见最多的不是年轻人也不是老年人,而是带着小孩出行的、三四十岁左右的青年夫妇。过马路时背着公文包的上班族会给婴儿车让出空间,有人在身后用日语交谈,一些小孩踩着花坛里的泥土从身边奔跑而过,没多久就听见家长的喝止声。很多人拿着超市的购物袋从商场走出,餐厅的户外椅上坐满了边吃饭边聊天的人。
只需过一个红绿灯,右转就来到温妤家的小区。仅来过的那一次,并未注意到原来门口设施这么齐全。健身房、宠物店、SPA馆、美容美发、口腔诊所,还有被修剪得十分整齐立体的常青绿植。因为靠近高架,车流在此减速,缓缓排列成一板板全新未拆、间隙固定的药片。
我从微信里找到最近一次温妤发给我的快递地址,那已经是一年半以前了。那会儿我们一起去了趟日本,我对她的一顶白色羊绒贝雷帽爱不释手,在民宿里试戴觉得好看,接下来几天就一直戴着,回到上海隔了一周才想起寄给她。一起寄回的还有她借给我用来装大量采购所得的名牌旅行袋。搜索页面的同时还跳出了她搬家后邀请我们暖房的聊天记录。那一回我和韩裴、梁肖提着超市里买的零食和啤酒,在小区里绕了很久才找到16号楼,温妤穿着开襟的长款家居服站在楼下,看见我们,放下手机使劲招手,用对她来说已经足够高分贝的气声喊:“哎呀,是这里!”脸上是那种炎夏喝下一口冰啤酒后会出现的无比畅然的笑容。
那是两年零五个月前了。
我按照地址走到16号楼楼下,门口需要按铃才能进。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本想等到快递员或有人出来时再进去,结果很久也没等到人来,只好按响邻居的门铃。“不好意思,我是楼下的邻居,今天忘记带门卡,可以……”没等解释完对方就帮我开了门。
坐电梯到八楼,很快找到了802号,因为防盗门的猫眼旁贴着一只白色蓝耳的猫咪贴纸。我用手推了推,那扇微凉的不锈钢门毫无悬念地纹丝不动。一张小巧的粉白拼色长方形地毯铺在门口,白色的部分并没有因为反复踩踏而变色,反而像是崭新的。地毯旁放置着原木色三层鞋柜,我打开柜门,里面是两双棉绒拖鞋,三双尖头窄脚的平底鞋,一双系带的棕色小羊皮鞋。还有两只鞋拔,一柄塑料一柄实木。一盒清新剂。
我在那扇防盗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些像游戏里走进胡同尽头的像素玩家,三番五次地走进走出,绕回原地,试图开启那藏在某处的,能让墙倒塌的机关。
并没有什么机关。要离开那面墙游戏才能继续。我站在温妤家门前,打开手机地图重新开始导航。
或许温妤日常的某天,和此时的我差不多吧?也会这样坐电梯下楼,绕过圆形花丛,从牵水而建的凉亭里经过,走出小区大门右转,等三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最后,钻进洗车行旁边那家叫“小夜”的咖啡馆。
我推开门,在吧台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菜单上推荐的咖啡。
“你是店长吗?”我抬起头问帮我点单的短发女生。她慌张地摇头,指着身后正在冲咖啡的另一个面部线条略微坚毅的女生说:“她才是。”
店里除了我只有两桌客人,安静得吓人。但这个地方,怎么说呢,似曾相识的安静让我忽然想起上次和温妤去东京旅行,其中有两天她带我去周边沿海的小岛,我们曾光顾过的一家店。
从101离职之后,温妤很久没有找正式的工作。我觉得她并不缺钱,所以也从没替她的生活担心过什么。大概那时我因为导演而心情烦闷,跟她提了一下,她就邀我一起去日本。“不如带你去散心。”原话就是这样,她像一个正能量的倡导者那样对我说。后来在东京街头,在居酒屋,在镰仓的海边,在人头攒动的车站里,我絮絮叨叨对她讲述了我是如何对喜欢喝乱七八糟奇怪果蔬榨成汁的导演着迷,又在后知后觉中明白他已有家室,却无法果决割舍的心情。温妤冷静地听着,然后认真地建议我:“如果你感到快乐,我不反对你做任何决定,但一定不要允许谁,任何人,或者什么事,对你产生持久的伤害。如果你的痛苦很强烈,我建议你停下来,别让自己再往深渊里走了。”
她带我去了周边一个我忘记名字的小岛上泡温泉,说那里是散步的好地方。她心里似乎对日本沿海小岛有一份确切的地图,都是常年在日本各处潜水不愿意回国的爸爸推荐给她的。上岛第一天,她带我去那家店喝咖啡,店里密密麻麻贴满了电影海报,有周润发和林青霞的写真混在其中。除了我们没有任何其他客人。我们在店里站了一会儿,吧台后才探出一个老人的身体。温妤和他打招呼,用日语顺畅地交谈,像认识很久了。她向我介绍店主的儿子在东京工作,女儿在美国读书,老伴已经去世,他一个人把住宅的一层装修成咖啡馆,起居在阁楼上。虽然游客稀少,但能和有缘发现这里的客人聊聊天,探讨一些关于电影、小说,还有政治的话题,他感到很开心。
我一句日语也不会说,只能听温妤讲解,或把老人的话翻译给我。她说老人第一次见到她就翻出用毛笔写着自己心目中“世界电影前一百名”的巨型宣纸给她看,还有相对迷你的“日本短篇小说前十”“亚洲电影前十”之类的明目,甚至问她了不了解越南战役,温妤说:“这我哪知道呀。他就露出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只好继续讨论文艺。”
“很多人认为我辞职后不写剧本,不工作,好像都在游山玩水,全仰仗我是富家女。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又喜欢猜想,似乎猜想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在那趟旅程中,温妤只有在那个咖啡馆里才罕有地作为讲述者而不是倾听者的角色,对我主动说了很多话。她说:“为什么总是来日本,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的,我只想隔段时间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试着像当地人那样生活。切断既有的人际关系,换种身份一个人待着让我觉得身体重新充满能量。这是奇怪的充电方式吧?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不能。我来日本只想购物,拍照,发朋友圈。让认识我的人知道我此刻过得很好,让我觉得重要的人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
老人时不时趁倒水的间隙和我们说话,起初慢条斯理,最后索性坐下来,摸出一个旧笔记本,让我们帮他解一道几何数学题。温妤非常耐心地听他开启每一个好像永远也没有结束语的话题。我看着她温润的、对结果不抱任何期待、唯有认真关注着面前的人的眼神,听见她的呼吸平静均匀,想起了走在法租界上,有时经过某幢恰巧打开大门的洋房,里面传来的流水声。一种似乎可以循环不竭,保持着算不上激烈也算不上迟缓的,因为自然重力而存在的节奏。那个声音和明天无关,和过往的记忆无关,像一种只和生命力本身有关的类似血液流动的声音。
离开时我问刚才又聊了些什么,说那么久。
温妤流露出回忆电影里某个可爱场景的笑意说:“他让我晚上最好不要去海边。”
“为什么?”
“他说这个季节涨潮很厉害,海浪声大,悠远,但很有节奏。如果离得远,那个声音会成为让你很容易入睡的背景音,但如果离得太近,也很容易被它迷惑。他说之前来过一些不知道是游客还是什么人,在海边走着走着,回过神来身体已经陷进海的深处了。也有一些人专门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因为真的可以什么痕迹也不留下。所以现在晚上经常有直升机在上空巡逻,他让我们如果看到巡逻灯闪来闪去不要害怕,那是政府在检查海的深处有没有被迷惑的人。”她顿了顿说,“或者有没有尸体漂上来。”
“啊,怪吓人的。”我搓着双臂。
“他说这里的海像扮着可爱鬼脸的巨型怪兽,吸引人去探究他喉咙深处到底有什么,但其实深处什么也没有啊,只有无尽的冰冷。”温妤发出感慨,“不过,真有点羡慕那种可以被直升机巡视的人生啊,天大的重视!”
当天我们沿岛散步,看完夕阳落进海平面就回到旅馆,泡温泉,喝了些清酒,聊了很长时间。自然没有再跑去夜晚的海边。我记得我们都喝得有点上头,温妤借着酒劲跟我聊了韩裴、梁肖,以及101的旧事。她总是这样,明明是富家小姐的人设,非要充当知性大姐的角色来维护和平。她劝我不要再对梁肖的事耿耿于怀,既然我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也劝我试想一下韩裴的处境。
“老叶是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韩裴当时一定是很害怕,很绝望。那个时刻对她伸出援手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梁肖。”
“这也不能成为她背叛我的理由啊,何况她和老叶那个事情其实不难处理吧,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儿,一旦界限模糊就得及时划分领地,韩裴她能不懂这个吗?”
“性骚扰或者说性侵很多时候是权力的制压,我做过研究的,没这么简单。”
“竟然还做研究?没到那个地步吧,最后不是也没得手吗?”
“是你幸免于难,站在岸上的人就不要嘲笑落水的人为什么衣衫不整了。”
“Say no有这么难吗,真不行甩他一巴掌,换谁都会适可而止吧?”
温妤变得有些沉郁,半晌说:“晓清,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果决的,有胆量是天赋也是运气吧,但你要理解有人天生不喜欢把一段关系搞砸,不想当主动翻脸的人。”
“那也不能让别人伤害你啊,主动权应该永远在自己手上不是吗?我不能理解懦弱的人。”我把温妤对我的评价默认为一种夸奖欣然接受。
“你现在很有经验了似的,小姑娘。”
“我现在可是当小三都当得轻车熟路了哈哈。”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是被上帝偏袒的人啊。”温妤的脸红扑扑的,眼神潮湿而动人。
“一直被偏爱的人不是你吗?几乎每一个人生选项都让我等草民羡慕。”
“那你要和我换吗?”
“换什么?”
“把你的人生换给我。”
“不是不行啊,你的Celine和Jimmy Choo全都归我。”我认真想象了一下温妤的衣柜,嘻嘻地笑个不停。
“那我还真的不舍得你跟我换。”温妤把酒杯贴在脸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我翻身躺倒在她腿上,窗外的海浪声隐约飘荡在耳边。“哎?还真的有浪声,不过这个岛可真安静啊!”
“是啊,我们处于被白噪音环绕的中心。”
“白噪音是什么?”
“一种有助眠效果的背景音,我失眠有时候会听白噪音的音频App,海浪这个选项总归不会错。”
“唉,为什么你睡那么少……皮肤还这么好呢?”我没有就白噪音或失眠的问题接着往下讲,而是在温妤的大腿上翻来覆去地念叨一些没有逻辑的少女心事。“你说为什么他们都不爱我呢?或者说是不能只爱我一个?一定要同时爱上别的人……只爱一个人真的不能满足人生吗?”
“你指谁?”
“男人,男人们!”
那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情感问题,很快我就听着窗外不远处的海浪白噪音睡着了。半夜醒来上厕所,身旁的被榻空瘪瘪的,我经过时踩在上面,猜想温妤是不是睡不着又去泡汤了。夜间的汤馆,能看见白天我们隐约看到过的那一点点富士山顶的雪吗?在疑问中我很快又昏睡过去。
坐在小夜咖啡馆里,我被自己仿佛因春天而复苏的回忆吓到,那晚温妤究竟去哪儿了?当时竟完全没放在心上。后来好像没多久听见门锁的声音,身旁有人重新钻回被窝,用日语跟我说了一句,oyasumi(晚安)。
而我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她:你去海边了吗,有没有遇到巡逻的直升机?海深处,真的那么吸引你吗?
我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却没有留出一句话给她,哪怕只是轻轻地问一句:今天的你,开心吗?
那个叫阿吕的女生把冲好的咖啡推到我面前,问我找她有什么事。
“你记得温妤吗?”我单刀直入地问。她有些抱歉地笑笑,坚毅的五官柔和不少。我说:“是常来这里喝东西的女生,住在附近,哦,前阵子你们应该还在微信里讨论咖啡里的威士忌问题。”
她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很快转变为凝重。“啊,她……”
“嗯,你应该也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吧?她妈妈发的那条。”
“看到了。唉。”阿吕满脸遗憾,“就在几天前,她还建议我把爱尔兰咖啡里用的日本威士忌换掉。”
“对啊,那是怎么回事?不好意思,我是想了解一下才过来的。”
“啊,是这样。”她打开菜单指给我看,“这款爱尔兰咖啡,标准配方是加入爱尔兰威士忌和咖啡混合,但我们店内出品时用的是日本威士忌,而且品牌并不固定。”
“哦……”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我想,“那为什么要这么操作?”
“唔,是这样。我们店有很多日本客人,开整瓶威士忌存在店里慢慢喝是很常见的事,但是今年呢,很多常客一下消失了,大概因为日本企业规定三到五年会召回外派员工,并且短时间不再外派到那个国家吧,消失的客人留下来的酒在店里越积越多。”她侧身指向吧台角落的纸箱,里面装着大约有一二十个开封没喝完的玻璃酒瓶。“这让我们产生了困扰,毕竟储存空间有限。也是前阵子决定的,如果是超过半年还没有出现过的客人,我们也实在联系不上的,就把他的酒自行处理掉。于是增加了这款需要威士忌来打底的爱尔兰咖啡。”
见我听得不明所以,她又解释道:“妤应该是喝到这款咖啡觉得味道不对吧,所以在微信上建议我应该用回原本标配的爱尔兰威士忌。她说,如果用了日本的威士忌,它就不应该再被叫作爱尔兰咖啡了。”
“就因为这个事?”
“对,她说,篡改一个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做法她不太认可,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告诉我,不过具体要怎么操作还应由我定夺。”
我靠向身后的椅背,不知道要如何去理解这件事。面前这个人,是温妤告别人间前最后联络的四个人之一,但她们竟然只聊了咖啡的配方。我感到自己从喉腔发出的声音有些失重:“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这个咖啡。”
女生说:“因为还有大量日本威士忌囤积着,我们不得不继续用现在的方式做这款爱尔兰咖啡。”
好吧,我其实已经不太关心她要怎样了。女生继续说道:“但妤的建议让我觉得,她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件事。可能在她心里,篡改配方这件事和随意篡改别人的人生一样,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吧。我打算把这款咖啡改名叫‘小夜爱尔兰’,根据小夜的独有回忆改良后的致敬作品。”
听到这里我从椅背上直起身体。
“这也是妤教给我的事。”女生说。
哈,没错没错!温妤就是这样的人啊。一本正经地说一些只有她在意的小事,但往往最终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对方,虽然她自己常常懊悔这些是无用功。
“她之前喜欢坐哪儿?”我重新有了提问的欲望。
“就是这里,靠墙,一个人。”她说的是我右手边的位置,吧台的角落,不会打扰任何人。
“她平时爱喝点什么呢?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再多了解一下她的事。”
“她喜欢喝一款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配一块芝士蛋糕。”
“也给我一块芝士蛋糕吧。”
阿吕从冰箱里拿出切成三角形的浅黄色蛋糕给我,说:“这是我们每晚打烊后自己烘焙的,妤说能吃出食材原本的新鲜味道,她很喜欢,几乎每次都点。”
我用勺子挖下蛋糕柔软的一角,想象温妤说那句“我很喜欢”时的表情。其实不难想象,温柔是她时时刻刻的代名词。说像和煦的春风未必合适,但差不多就和这块蛋糕一样,炙烤的精美外皮下包裹着柔软的、甜度正合适、能感受到新鲜牛乳余韵的内里。是安全的稳固的滋味,很难想象会有定时失误烤焦或温度太高而内浆爆出那样的意外发生。同样,也很难想象温妤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毫无预料地突然消失了。
临走前我问阿吕:“对了,温妤的葬礼是后天,你想要送一个花圈吗?我正在征集亲友名单。”
阿吕有些讶异,可能也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啊……”她愣在那儿。
“因为你是她临走前主动联系的为数不多的人,所以……”我突然意识到她们可能并不熟,“有点唐突了对吧?”
“不会。”阿吕抱歉地摇头笑笑。
我示意买单,道谢后离开。
推开门,天光像温热的水均匀地从莲蓬头喷洒下来。春天已经一点一点来了。覆着晶莹震颤的泡沫的水流,从洗车行的方向蜿蜒至脚下。即便明知是污水,我也仔细辨认了它的优美之处。在暖阳下闪光的、跳跃的污水。有时候就会这样,因为某个好天气,一些来自外界的偶然因素,或者听着音乐冲完一个热水澡,人就变得开心起来,觉得生活不过是由这些剔透如珍珠的快乐时分与混杂其中的悲伤沙砾穿成的项链。人得以继续充满动力地生存下去,全因由珍珠们时不时向我们投射那朦胧微小的、被称作幸福感的光晕。从前我以为,这种类似洗热水澡一样简单易得的快乐,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但现在才意识到,温妤一定在某段时间里身处无法被任何一种幸福光辉照射到的洞穴。她曾试图向我伸出求助的手,我却因为过于用力地奔走在自己的宇宙,冷漠地忽视了那对毫无保留展露的柔软手心,直到它再次攥紧,缩回。
而我此时像忏悔一般,试图感受她生前的某天。
从咖啡馆离开,她会选择哪家店吃晚饭?对菜场如此生疏的她一定不会选择自己做,至于会选路口的时髦饺子店还是另一条街上无数日本料理的其中一间,我却突然失去了可判断的信息。模拟人生的游戏到此为止,无法再继续。我茫然地站在路口,被开始下坠变暖的阳光笼罩,无可去处。行人从身旁穿梭而过,我感觉自己像是国际象棋里的某颗弃子。
追悼会当天,韩裴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羊毛大衣,在礼堂入口处帮忙做礼金登记。整个人略显浮肿,脸上无妆,颧骨和鼻梁上的晒斑像残留在杯壁上的茶叶末,星星点点清晰可见。很久没见的梁肖戴上了玳瑁的半框镜架,胡茬攀爬至鬓角,像提前在下巴上播种了秋天。花圈一大早就到了,我和他在现场搬货,做指引,安排车接送从外地赶来住在附近宾馆的亲友。
我没想到的是,韩裴在看见老叶那一瞬间,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老叶面带伤感地似乎想要和她说点什么,手刚抬起来,韩裴就转过身去,双臂抱在胸前。梁肖转过身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没再回头看老叶一眼。
老叶叹了口气朝我走来,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问:“这个应该交给谁?”
我没说话。看着这个曾经给我们发放可观薪水,被我们称作前辈的人,脸上挤不出表情。很多问题忽然在我脑中闪现——温妤认真去做的那些研究,真的只因为韩裴一个人吗?她说唯有我是站在岸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叶是不是也对她做过什么?不知不觉间我竟也有些发抖。
老叶很惊异,毕竟上一次联络时我还挺热情。我抽走信封转身就走,在大堂中央碰到刘。刘穿着黑色的毛呢夹克,没有戴帽子,我得以看清他被发胶打理过的寸头。我和他简单打了个招呼,想起他最终也没有在我这里订任何一个花圈。
在挂置温妤微笑黑白照片的礼堂里,我无法自持地用一种不太礼貌的眼神观察每一张陌生面孔,试图通过他们的神情来辨认温妤生前和他们是怎样的关系。群体中出现过几个在101一起工作过的昔日同事。大家说不上哪里发生了变化,但大抵还是那个样子,聊起天来时空有速速倒转的错觉。只是这一次,每个人都在哭。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已不是刚认识时那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了。曾经一起结伴做过很多事,有快乐也有沮丧,但生活始终没有朝我们投掷过巨石。如今就不大一样了,时过境迁的相聚竟然是一同参加好友的葬礼,这种新生体验像一块拳头大的年糕挤进喉咙,令人难以吞咽。
结束时回到梁肖车上——一辆即使破旧也娘炮无比的红色荣威,感觉得到我们三个都想在车里静坐一会儿,但不得不给众多停靠过来的私家车挪位。
梁肖发动车子,说:“感觉葬礼也像party的一种。”他今天几乎没怎么说话,比前两年要沉默许多。曾经的我,爱过那个对很多事都乐于发表犀利观点的男孩,而这是时隔两年我听到他发表的第一句总结性言论。
“温妤爸爸竟然到最后也没有出现,甚至没回国。”韩裴的语气不太高兴,“潜水有那么重要吗?女儿都这样了还有心情给那些小鱼小虾拍照发朋友圈啊?”
“你不是说过,他们的关系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吗。”我说。
“你倒是突然善解人意起来啊?”韩裴从副驾驶扭过头,“有点邪门。”
我没说话,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跟进火化间,看见温妤的身体被推进炉子的场景。如果不是真实地看见了那具熟悉的肉体,我还有一丝希望是她只是逃去了某个海边小岛,故意造成在人间消失的假象。那也是她做得出来的事。看见微博遗言的当下,我发过一条私信给她,页面上不久后出现了“已读”两个字,给过我一点点未知的希望。直到刚才亲眼见到她变成三铲灰白色的余烬。工作人员将它铲入骨灰盒中时动作熟练利落,像铲起葱油饼抛进塑料袋的摊头老板,盖上盖子面无表情地将骨灰盒递过来。
炉里还有啊,没铲干净,我想。地上那些混合着之前不知是谁的骨灰,为什么不多给我们一点?
温妤的身体还要混入下一个、下下一个某人的骨灰盒中。我们到死都不知自己将被发配到何方。
“去我们家吃饭怎么样?”韩裴提议。
“麻烦吧,要么去我店里吃。”
“我们现在都自己做饭,你尝尝我的手艺。晚上梁肖有个演出,你也一起去看吧。”
“几点啊?”我大概露出了明显的犹豫。
“七点。这个人现在为了专心创作段子和上台表演,把所有工作机会都推了,几乎零收入,你去看看就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
“哈?”我向前倾了倾身体,“没收入你们怎么生活?”
韩裴笑了,看着梁肖说:“我养家呀。”
梁肖也跟着笑了,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把手放在韩裴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了按。梁肖手掌下的毛衣上也有一片蓬松的毛球。
“你俩要学李安夫妇啊?”
他们笑得更畅快了。
我突然被眼前这一幕逗得眼泪快流出来。“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呢?我好歹是餐厅老板哎……你们真是太看不起人了!”我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用手背把眼角的眼泪悄悄抹掉,那些像从扎孔处往外泄漏的饮料一般的液体,是热的。
下了中山北路高架,车开到一条小巷深处的小区门口,梁肖让我们先下,他把车停到附近另外一个更大的小区里,顺便去买食材。六楼爬得我气喘吁吁。我进门便把鞋子脱了,他俩的家是常见的老公房一室户格局,我路过开放厨房、厕所,径直走进唯一的卧室,在一张宜家常年卖三十九元的小方桌旁找到地毯坐下来。
两个人的生活物品令这个三十平方米的空间稍显拥挤。墙上贴着一些明显是为了遮盖脱落墙皮的海报,双人床边除落地衣柜外还立着一个简易的塑料衣橱,胀鼓鼓的像动画片里龙猫的肚子。韩裴的梳妆区域竟然被挤至阳台一角,看样子她每天需要在垂吊的晾晒衣物下涂粉底。一些化妆用具堆在洗衣机上。除去这些,总体来说收拾得还算干净,柜架几乎全部为合理收纳而存在,极少装饰的部分。挂在角落的戴森吸尘器、立式Bose音响,还有一进门便被韩裴点燃的香熏蜡烛,让人对他们的生活质量稍许感到放心。
“小了点,但还挺温馨的对吧。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101的时候说的吗?想有天攒够钱,也能买那么大的别墅。”韩裴说。
“嗯,我说如果房间太多自己住不完,就邀请你们一起住。”
“但我现在觉得房子小点也没什么不好,住在里面的人离得近,亲热。而且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你觉得呢?”
“同居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抬头看着她。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我挺沉迷这种一点点制造家的感觉。你是不是也该去谈段正常的恋爱了?”
能照进房间的光线不多,韩裴拉亮床头的落地灯,烧了壶开水。等水加热的间隙她也坐下来,坐在我身边,我们挤在那张小小的方桌旁,后背倚着床,呼吸时能感到彼此身体的起伏。心好像也因此拉近了一点距离。看着那盏落地灯,韩裴轻徐地说道:“温妤出事那晚,我回到家,脱下外套,有一根粘在毛衣上的羽绒,非常小的一根羽毛,飞了起来。就在这个房间里。那根羽毛绕着我一直旋转,我盯着它看,它怎么都没有降落。我当时就觉得,那会是温妤吗?和她顽皮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她顿了顿,“如果不是梁肖也看到了,你一定以为我在说胡话。我当时对着那根羽毛,我对着那根羽毛……说了好多话。”
声音到这里颤抖地哽住了,韩裴把眼睛埋在手心里哭了起来。
我摸摸她的肩膀,像梁肖对她、导演对我做的那样,让她自在地哭了一会儿。
“我对着羽毛说,温妤,你只要现在开心就好。我们都挺好的,你放心。虽然我不舍得你,很想你,但如果你是开心的,我会尝试理解你,也会努力地替你感到高兴。”
水烧开了。韩裴抽出纸巾擦脸,站起来泡了一壶正山小种,倒出两杯,继续坐回我身边。我又向她靠近了一点,我们几乎挤在彼此身上。
“你一定觉得很难相信,但确实是这样,当我说完那番话,羽毛就停止旋转,落下来了。”她指指左肩头,“就落在这个地方。”
我看了看那里,依然是有毛球出没的部位。是我曾经厌弃过的地方,但其实想必温暖、蓬松,也是心可以安心降落之处。我把头靠向那里。
在梁肖买菜回来前,我们的胃和心同这间屋子一样安静、空旷。
晚上的演出在巨鹿路一家泰国菜旁边的弄堂深处。
上海总是这样,许多人与人、物与景的剧情都生长于隐蔽的弄堂深处。一幢看似无人问津的别墅一楼,掀开被射灯打亮的厚重幕布,像是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中央放置着一只立式话筒和一张高脚圆凳。梁肖说这就是单口喜剧仅需的道具。凳子也可以不要,一个mic就够了。一周当中每天有不同场地供大家登台,绝大部分是自由报名的被称为“开放麦”的演出。脱口秀演员们在这里预备演习刚写完还算不上熟练的段子,依照观众的反应来做文本和表演的修改,为更大更正式的舞台蓄力。有些人平时有正经工作而有些人没有。当然,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来说,日常生活是蓄力等待着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更大的舞台。
“这个是Stone,这里是他租下来给我们这些流浪汉演出用的。”梁肖指着角落休息区正扒着便利店盒饭的男青年,用和额头一样向外凸出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说:“这儿不错,宽敞,一个月只要五千块,比你餐厅便宜多了吧?”
男青年抬头跟韩裴打了个招呼,看了我一眼说:“哟,有观众了。不过今天不巧,我们内部做主题训练,练习讲故事,讲讲自己印象深刻的一段经验,没对外卖票。演出的人……喏,”他用下巴示意身边埋头吃饭的两男一女,语气毫不见外,“就我们几个,说得不好笑的话您直接骂,别发朋友圈就行。平时我们水平可不这样。”
“你平时也不咋样啊。”梁肖说。
“别说实话啊大哥,还怎么混啊!”Stone爽朗地大笑起来,北京口音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上海人。
饭后我和韩裴在台下的塑料椅坐下,一共三张桌子,稀稀拉拉几张椅子上放着演员的衣物,还坐着两个大概是家属的观众。舞台上是大功率的聚焦射灯,除了话筒和那张椅子,我们都陷进黑暗之中。Stone是串场主持,也是第一个上台讲故事的人。他讲了自己第一次找烟抽的体验。大约半个小时吧,从澳大利亚讲到了新疆,再到上海的乌鲁木齐路,叙事节奏缓慢得像个老年人。有个宅男模样的银行职员接棒,讲自己第一次偷东西的经历。二十岁时在餐厅做服务员,生日当天进厨房偷了一包意大利面,但没找到油盐,只好什么也没放煮了吃了。一个胖胖的男孩带着颈椎护具上台,讲他最近独自去做手术,上手术台打了麻药以后女医生才问他,你知道会留疤吗?他那时已经醉得回答不上任何一个字。还有个女人充满热情地讲了和前夫复婚的过程。每人讲完自己的故事会和台下其他人讨论哪里节奏不好,缺乏重点,哪个梗还不错可以留下。
规定每人十五分钟,几乎全员超时。梁肖是最后一个上台的。他拿着一瓶啤酒(韩裴说这是他的台风),单腿撑在高脚椅上,另一只脚用奇怪的姿势直立着,让人分不清他到底坐没坐那张椅子。他说:“今天我要讲的是,一个月前朋友送了我一台洗碗机的故事。”
“哎,哎——”台下有人吹起口哨,“洗碗机!”
梁肖用再平静不过的口吻开始讲述。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不相信科技能改善人类生活的人,不爱用社交网络,不看电子书,坐地铁不会用App刷卡进站……没有淘宝账号——我要声明最后这一点并不是故意说给我女朋友听的。”
我听到大家笑了,而他仍保持一本正经。
“所以当朋友说要送给我一台她没用过多久的洗碗机,我是疑惑并抗拒的。但由于我那个朋友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二代,我就上网查了那台破机器的价格,然后,哇——我立即改变主意爽快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你们也知道,自从开始说脱口秀,我就变成了一个再也不跟钱过不去的人。”
“事实总能证明,富二代的选择真的不会错。洗碗机非常好用,每天大概能帮我节省三个小时,对,那是本来要和女友争吵到底由谁来洗碗的时间,我现在都用来写段子和改段子……你们今天感受到我用那些三小时努力换来的效果了吗?”
“没有!没有!”台下哄笑。
“所以我说吧,科技是无法改善人类的。”梁肖无奈地摇头说。
黑暗中韩裴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梁肖,几乎全程带着笑意。似乎不管梁肖说成什么样,那里面都有一份她的努力和坚持。我这会儿大概明白了,属于梁肖的更大的舞台,她肯定会陪他一起等。
“没想到我竟然从此依赖上了洗碗机,我又陆续购买了同样作为中产标配的戴森吸尘器、戴森吹风机,甚至还有一台,划船机。对,就是《纸牌屋》里后来当上总统的男主角用的那个。”
“我那个富二代朋友一定想不到,她一个单纯的施舍,给我们这些平民的生活造成了多大影响。我甚至开始反思,以前和女朋友因为打扫卫生到底应不应该用吸尘器这件事而吵架的自己,有多荒唐——如果她早点买了吸尘器并且学会使用,我现在每天节约下来写段子的时间可就不止三小时了,至少,会有五小时!”
“不过更荒唐的是,当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串因洗碗机而引起的连锁反应告诉那个朋友,我就看到了她告别人世前,发布的最后遗言。”
“那是我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经验,当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将洗碗机赠予我,或许是她自杀前做的一项重要准备的时候,”梁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能明显看见他在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一丝笑容说,“我觉得,她很贴心。她也认为我不应该把时间花在洗碗以及和重要的人吵架上,所以送出了那份临别礼物。”
我在漆黑深处瞪大眼睛。我努力回想刚才饭后把碗塞进的那台白色洗碗机。
“她一直不认为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常常像飓风一样影响别人,至少对于我来说,她让我意识到,原来富二代也是有品位的。”说到这梁肖没忍住笑了出来,很难分辨这是否也是表演的一部分。而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条河,被他的叙述摇撼着,逐渐开始涨潮。
“她让我知道一台洗碗机能有多贵,以及越贵的东西越好用,某种程度上是真理。洗碗机真的很好用朋友们……”
“她让我主动想去了解抑郁症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病,这样一种曾经被我轻视小瞧过的病,怎么会刮倒那个在我心中温柔而强大的形象……”
“也是因为她,我和很久没联系的老朋友重逢、见面、合作。虽然合作的内容是在她的葬礼上打杂……”
“从前,我们一起写剧本的时候,她说自己总当配角,因为缺乏实际的人生体验,所以最不擅长写主角戏。但这一次,她无法推卸地当上了主角,让身边每个观众印象深刻,回味无穷……”
结束时在场为数不多的人,如深陷漆黑大海般缄默不语。
漫长的寂静。除了那架搜寻游客身影的直升机仍闪着红光,伴随螺旋桨划出的阵阵轰鸣,从海的深处向我靠近。
——有人吗?有人在那里吗?
没有人回答。
“我们去个地方。”
离开那幢虽只有零星几人却仿佛被茂盛的憧憬填满的别墅——好像曾经的101也是如此,我们三个像被一轮又一轮的阵雨淋湿浸透,身心冒着正在蒸腾的雾气。回到梁肖车里,我打开导航让他开去离我店不远的一处沿街门面。木门已经锁了。“这里不好停车。”梁肖说。我跳下车,说马上。我敲开那扇门钻进去,很快从窄门里搬出一个颤巍巍的圆形巨物,没多久花店的阿姨帮我搬出了另一个。我和它们并排站立在人行道上。韩裴把玻璃窗摇下来,看着我和那两个宛如月球般散发黯淡光晕的花圈,疑惑了一会儿。等辨认出花圈上的字,他俩发出抑制不住的笑声。
“你神经病啊顾晓清!哈哈哈哈哈神经病。”
我站在街道上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快来帮忙!”我拍着车门,让梁肖帮我一起,把花圈塞进他妈留给他的那辆红色荣威的后备厢,门关不上只好敞着。
“你有地址?”
“当然。”我说。我翻出微信里老叶的住址。
我们一路开到小区,找单元楼,卸下写着对叶炜民先生深沉“祝福”的两只花圈,向四楼攀爬。梁肖一个人抱了一只,我和韩裴一起抬着另一只,白色的桔梗和菊花混合的花叶在我们臂弯中摇曳。最终,我们把花圈立在曾经为我们造梦又使它落满尘埃的那个人门前,以大门为中心左右对称。我满意地拍下照片,欣赏了一会儿我本打算独自完成的作品。
不知道明早房间里的人出门上班,小区监控会帮我们记录下什么样的画面。真想看啊。我想象温妤如果得知我们恶搞以后会发出的感慨。你们太过分了,但是好想看哦。她会这么说吧?脸上带着能理解和原谅所有人的笑容。
我拒绝了韩裴和梁肖送我回家的提议。省点儿油钱吧。我把心里话吞了回去,将自己塞入一辆出租车。
凌晨的高架上,灯光总是昏黄。有很多天我不得不从导演家离开,独自回家时都要经历这长长的昏黄甬道。我把数不清的困惑、妒忌和羞愧抛掷在这里,相信长路尽头连接着明天,和仿佛重生的无惧一切的自己。我习惯了就着楼宇间灯火陆续熄灭的背景,说服自己坚持那些未尝正确的事。导演发来的无数没有被我回复的信息,在微信里汇聚成一个数字不断变化的红色小点。我往左滑,点了删除。打开微博,我点进和温妤的对话框,刚才发给她的照片仍然显示“未读”,还有前面的很多条“未读”组成的瀑布。我知道此刻在我心里,有一盏灯和背后的千万盏一同熄灭了。永远地熄灭。
回到家,钥匙还没从门上拔出,kiki好似刚睡醒一般从垫子上立起身体,慢悠悠地抖了抖,朝它的新主人走来。我先一步走过去,蹲下身把它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