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不相信
阿尔乔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复男人的,也不记得路,只记得他被带出车站就进了隧道,可是车站总共连着四条隧道,究竟是哪一条他也不知道。他的新朋友自称“季莫费兄弟”,一路上,不论是身处简陋阴暗的谢尔普霍夫站,还是行走在黑漆漆的隧道深处,他的声音片刻没有停下来过。
“哦,我亲爱的兄弟,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在旅途中遇到了我,这次相遇将改写你的人生,你漫无目的的漂泊就要结束了,你无可救药的愚昧人生到此为止了,因为你在找寻的那个地方就要到了。”
阿尔乔姆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清楚自己还得漂泊好一阵子才能到波利斯。不过这个红脸蛋的季莫费说起话来是那么和善,那么可亲,阿尔乔姆很想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并对他的话报以回应。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只有这个人没有,阿尔乔姆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谢。
“哦,阿尔乔姆,我的兄弟,你相信神的存在吗?”季莫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带着好奇的口气发问道。他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住阿尔乔姆的眼睛。
阿尔乔姆猜不透季莫费的心思,只好胡乱晃了晃脑袋,含含混混地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叫人听起来既能理解成相信,又能理解成不相信。
“很好,非常好,阿尔乔姆兄弟,”季莫费温柔地说,“要知道,只有依靠信仰,才能从无边无尽的地狱之苦当中得到拯救,才能够赎清罪过。你研习过神旨吗,我的兄弟?”
阿尔乔姆没有回应。这一次,季莫费望向他的眼神里带有一丝怀疑。
“等咱们到了守望台,你就能亲眼见证,神旨是必须要研习的,巨大的福祉会降临在迷途知返者的头上。”为了以防万一,季莫费兄弟略显严厉地问阿尔乔姆,“你总该知道神旨是谁写的吧?”
阿尔乔姆觉得没必要再装下去了,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有关这件事还有其他许多事,到了守望台会有人告诉你的,你一定会大开眼界。”季莫费兄弟信誓旦旦地说,“你可知道神曾经说过什么?”见阿尔乔姆眼神躲闪,他伸出一根手指,上扬的语调流露出他的谆谆善诱,他要为好学的求知者发表他的高见了。
阿尔乔姆忙摆出一副大有兴趣的表情。
“灵性的蒙蔽必须得到医治。”接着,季莫费自顾自地解释道,“就像你,还有成千上万误入歧途的人一样,你们还在黑暗中苦苦摸索,因为心是瞎的。你必须真正打开双眼,看清这世界的本貌。否则你虽肉体不瞎,你的灵性却是被蒙蔽的。”
阿尔乔姆心想,四天前他倒是真挺需要眼药的。
见他不接话茬,季莫费兄弟断定他需要些时间来消化这么复杂的思想,便也不再作声。
五分钟后,前方开始有灯光闪烁。为了宣告这一喜讯,季莫费兄弟不得不打断了阿尔乔姆的“思考”:“看到远处的灯光了吗?那里就是守望台。咱们到了!”
阿尔乔姆不禁略微有些失望:出现在前方隧道里的,并不是什么守望“台”,而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列车,前灯没精打采地亮着,照亮了车头前十五米的地方。当季莫费带着阿尔乔姆走到车前时,一个身穿季莫费同款长袍的胖男人爬下驾驶室迎接了他们。他先给了季莫费一个拥抱,又对阿尔乔姆报以季莫费同款称呼“我亲爱的兄弟”,阿尔乔姆由此领悟,这个称呼无关“亲爱”,不过就是个称谓。
“这个年轻人是谁?”胖男人笑眯眯地望着阿尔乔姆,轻声问。
“他叫阿尔乔姆,是咱们新的兄弟,他想跟咱们一起进行研习!”季莫费兴奋地涨红了脸。
“哦,我亲爱的兄弟阿尔乔姆,我作为守望台的警卫员欢迎你的到来!”胖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说。跟季莫费一样,他也表现得像是没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恶臭,这让阿尔乔姆再次受到震惊。
“现在,”当他们不紧不慢地穿过第一节车厢时,季莫费开口说道,“在你去王国大厅见其他兄弟之前,你得先把身体清洗干净。不仅仅是因为这味道,更因为我们要保持灵性和肉体上的洁净,以及思想上的纯洁。我们生活在一个肮脏的世界,”他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看阿尔乔姆惨不忍睹的衣衫,“而想要保持洁净,就要做出不懈努力,我的兄弟。”他一边总结陈词,一边把阿尔乔姆推进车厢门不远处一个用塑料板围成的隔间。季莫费请他脱掉衣服,然后将一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硫磺肥皂递给了他。约摸五分钟后,他用橡皮水管为他冲干净了身体。
阿尔乔姆努力不去想那块肥皂的成分。不管怎么说,它不但把他的皮肤洗了个干干净净,就连那股恶臭也被连根拔除。待一切收拾妥当,季莫费递给阿尔乔姆一件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样却成色尚新的长袍,用带成见的眼神看了看阿尔乔姆挂在脖子上的弹壳,认定它是异教徒的护身符。不过他只幽怨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这辆列车可真够奇怪的,也不知它是何年何月停在隧道中央的,如今又成了这帮教徒兄弟的庇护所,竟然还能让橡胶水管喷出水来。这也让阿尔乔姆感到惊讶。他好奇地向季莫费打听橡胶管里的水来自哪里,这套出水设备又是怎么组装起来的,但是季莫费只神秘地笑了笑,声称人的光辉伟业得以成就,全有赖于对神的侍奉。这个解释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到最后只有服气的份儿。
他们走进第二节车厢,这里摆了许多长桌和硬邦邦的长条凳,眼下桌子还是空的,有个厨师兄弟正对着几口大锅施展他的法术,香气不断从锅里飘出来。季莫费走到他跟前,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大碗粥,事实证明,粥的味道相当不赖,尽管阿尔乔姆没尝出它是用什么做的。
当他心急火燎地用一把旧铝勺把粥送入口中的时候,季莫费用怜爱的眼神注视着他,又不失时机地展开引导:“不要觉得我不够相信你,兄弟,但是在信仰的问题上,你的回答听起来并不坚定。你能想象一个没有造物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难道一切浩瀚无垠的生命形态,地球上的一切美好事物,”他用下巴扫过整个餐厅,“这一切的一切都产生于偶然?”
阿尔乔姆将餐厅细细打量了一圈,也没发现有别的生命形态存在,只有他们俩和厨师兄弟。他只好嘀咕两声以示怀疑,然后继续埋头喝粥。
出乎预料地,他的举动竟丝毫没有伤害到季莫费兄弟。恰恰相反,这激发了他的斗志,他的脸颊飞起了两团激昂的红晕,开始大谈如果没有神,那就意味着人类是孤独的,我们一旦陷入混乱就再无生机,隧道的尽头依旧是黑暗,活在这样的世界有多么可怕之类的话。
阿尔乔姆不打算回应,不过这些话多少引发了他的一点思考。直到这一刻他才看清楚,原来他的生活就是一场巨大的混乱,是一环扣一环的偶然事件,毫无关联也毫无章法可言。然而,尽管这个事实让他心情沉重,鼓动着他去找个至简大道当成信仰,好给自己的生命附上伟大意义,可他还是把这当成懦弱的表现。他觉得,独自也好,结伴也罢,每个生命都应当努力去抵制生命的空虚和混乱,要刺穿痛苦和怀疑,从思考中获取力量,他的生命只由他做主,不属于任何人。可他此刻并不想同亲爱的季莫费兄弟争辩。
他心满意足,内心安逸又快活。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心怀无限感激:在他最累、最饿、满身恶臭的时候,是他用温暖的话语拉了他一把,现在又为他清洗身体,给了他食物和干净衣服,他怎么感谢他都不为过。所以当他呼唤他跟随自己,说要带他去参加兄弟会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起身就走,想用自己全部的行动去表明,他很乐意照他说的去做,不论是去这个兄弟会,还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
兄弟会在下一节车厢,也就是第三节车厢内。车厢里已经站满了人,这里的人形形色色,不过大多数都穿着和自己一样的长袍。车厢中央应该是摆了块小小的高台,因为站在上面的那人要比其他人足足高出一大截,脑袋都快顶到车厢的天花板了。
“你要好好听,这对你很重要。”季莫费教导阿尔乔姆。他轻轻拨开人群,示意阿尔乔姆跟着自己一路走到那人跟前。
阿尔乔姆这才看清,那人已经很老了,一把漂亮的花白胡子垂在胸前,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智慧和宁静,瞳仁的颜色很特别。他的脸不胖不瘦,上面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这展示的并非是衰老后的无助和无力,而是属于长者的智慧,散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活力。
“这位是长老约翰。”季莫费的声音里充满了仰慕,“你实在是太走运了,阿尔乔姆兄弟,布道会马上开始,这下你能连着上好几堂课了。”
长老抬了抬手,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他以一种宏亮而低沉的嗓音,开始了他漫长的布道。
“我亲爱的兄弟们,我给你们的第一个训诫,是要了解神在索求什么。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回答三个问题:神旨里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它的作者是谁?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它?”
他的语气和风格与季莫费漫不经心完全不同,简洁有力,观点一清二楚。阿尔乔姆起初有些惊讶,但他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后,才发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这样表达才听得懂,季莫费的那些话就算是对桌子凳子说都比对他们说更有效果。与此同时,白发的布道者宣布了答案,总的来说就是神旨是上天的恩赐之类的话,阿尔乔姆没有听清。
做完总结,老人又提出一个问题:“现在,回答我,兄弟们,为什么我们要学习神旨?”
人群躁动,似乎有人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不等他开口,长老已给出了答案:“因为我们的誓言和信念,就是认识神,而这就需要读它的律法。”他的语气严厉而郑重。
人群中发出赞许的窃窃声。季莫费将因喜悦而容光焕发的脸转向阿尔乔姆,说道:“长老约翰是一位伟大的演说家,感谢他,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越发深厚,真理的追随者们也迅速增多!”
阿尔乔姆苦笑着。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从长者激情澎湃的宣讲中体会到什么,但也许再多听一听也无妨。
“接下来,我们要谈论神子的问题。”老人继续说道,“神子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阿尔乔姆不知道什么是神子,那是一种生物还是别的什么,但他莫名觉得如果有什么特殊生命体的话,那它应该居住在天上。他之前只见过一次天空,那是在植物园,在世界末日降临的那一天。他之前听人说过,遥远的星球上或许存在生命——这和这位传道者所说的是一回事吗?
长老约翰继续说:“你们中间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吗?”说完,他又故作深沉地停顿了一下。
此时,阿尔乔姆恍然意识到他周围发生了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处于需要被净化和改造的行列,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听讲座了。那些经验深厚的团员们从不试图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新来的修道者试图展示他们的知识和热情,大喊出答案或者摇动手臂,但老者从来不给他们回答的机会。
果然,长者只是自顾自地用严肃的语气解释了一番,等待团员们脸上露出某种醒悟的表情,接着便呼吁大家做某种祈祷仪式。人们顺从地垂下头,聚集在一起,开始祈祷。阿尔乔姆沉浸在各种各样的嗡嗡声中,分不清具体的语词,但总的意义却很清楚。经过五分钟的仪式,信徒们开始热烈地交流,讨论的都是“品格”和“净化”一类的话题。
阿尔乔姆心里有些不对劲。他内心焦躁,烦闷不堪,但还是决定再待一段时间。
老人继续他的布道。第四个训诫是关于背叛者魔鬼撒旦的,比如撒旦是如何隐藏在人类中间的,信徒们又该如何拥有正确认识它们以及如何抵抗它们的力量。这个话题让人群欣喜若狂,然而在阿尔乔姆看来,这位老人所用的言辞严肃得令人畏惧,而且提出了一些不适合讨论的问题。季莫费兄弟不时地打量他,在他的脸上寻找启蒙的火花,但阿尔乔姆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阴沉。
约翰挥了挥手,平息了大家歇斯底里的躁动,开始自己最终的陈词。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的世界究竟将会何去何从?”他张开双臂,面朝听众,开始说明第一个男人亚当和第一个女人夏娃是如何违反律法而被逐出乐园的。但他认为,人类新的家园——地球——即便要经历无数次毁灭,最终依旧会存续下去。
阿尔乔姆没能控制住自己,冷冷哼了一声。季莫费立刻向他抛来嗔怒的目光,举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
此时,演说迎来了一个漫长的停顿,这预示着布道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长者炽热的目光扫向那些凝神聆听的人,倾泻出一个个骇人听闻又让人匪夷所思的字眼,诸如邪恶最终会被焚毁,他们刚刚经历的战争其实是某种“圣战”,而活下来的人们只要心怀信仰,就能等到最终的幸福,世界会变为没有衰老、疾病和死亡的天堂……
阿尔乔姆想起了苏霍伊和猎人的那场谈话。他们提到,地表的辐射水平至少五十年不会降低,人类注定将走向灭亡,被其他物种取而代之……这个老头说,地表将变为鲜花盛开的天堂,可他并没有解释这一切具体将如何发生。阿尔乔姆很想问问他,在那个满目疮痍的天堂里,将会长出什么诡异的植物来?有什么人敢跑到地面上去,和这些植物共存?可他问不出口。他的内心被无尽的疑问和巨大的痛苦湮没了,他两眼一红,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这让他感到了羞耻。他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话:
“那么请问,神旨是怎么描述无头变异人的呢?”
他的声音突兀地在空中回荡着。长老约翰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而人们都用惊恐异样的眼神望着他,在他周围自动让出一小片空地,仿佛他又浑身发臭了一样。季莫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但他挣开了他,奋力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出口挤去。
这一路上,有好几次,他险些被故意伸出来的腿绊倒,后背上甚至还挨了一拳,引得哄堂大笑。他跑出了王国大厅,穿过餐车。眼下这里已经有不少人了,正围坐在桌边准备开饭,人人面前摆着只空碗。车厢中部不知有什么趣事儿正在上演,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那个方向。
“兄弟们,在我们进餐之前,”一个鼻子歪斜、其貌不扬的瘦男人说,“先来听小大卫说说他的故事吧。这个故事可以对今天有关暴力的布道内容做个补充。”
说完,他退到一边,换一个年轻人走上台去,这人是个小胖子,塌鼻头,一头淡金色头发光溜溜地梳到脑后。
“他气冲冲地想要揍我,”大卫开场说道,他的语气活像个正在背诗的小孩子,“可能就是欺负我个子矮。我边后退边喊:‘住手!等一等!先别打我!我什么都没做,怎么招惹到你了?你把话说清楚!’”大卫的面部表情也配合到位,显然是训练有素。
“那个恶人是怎么说的?”瘦男人带着饱满的情绪发问道。
“原来,他的早饭被人偷了,于是他就把怨气发泄到第一个遇到的人头上了。”大卫解释说,不过他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怀疑,似乎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是怎么做的?”瘦男人煽动着,不断将故事推向高潮。
“我只对他说:‘即使你打了我,你的早饭也不能回来。’然后陪他去向厨师兄弟道明原委,帮他又讨来了一份早饭。做完这些,他握了握我的手,此后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和睦。”
“这位欺负过小大卫的兄弟在场吗?”瘦男人审问道。
话音刚落,一只手便高高举了起来。一个面相凶憨、约莫二十岁的壮小伙穿过众人,走上临时戏台,为大家讲述了小大卫的话是如何让他醍醐灌顶的一段动人佳话。在搞不懂句意的情况下能把台词背得这么滚瓜烂熟,他也挺不简单的。表演结束后,小大卫和悔过自新的恶人伴着赞许的掌声走下舞台,瘦男人再次粉墨登场,开始了他的真情流露。
“是啊,温柔的话语总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正像谚语说的:好话一句三冬暖。哦,我亲爱的兄弟们,温和并不是软弱,温和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意念!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说着,他用口水蘸着书页,找到了某个最为切题的故事,热情洋溢地宣讲起来……
阿尔乔姆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在众人讶异的目光护送下,终于跨进了第一节车厢。见没人阻拦,他正想下车,那位和气的守望台胖警卫立马出现了,他在车门口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同时用宽厚的身躯堵住了去路,眉头拧成了疙瘩,严厉地问阿尔乔姆是否得到离开的许可。没有缝能从他身旁溜过去,推开他看来也是力不能及。
等了半分钟也没等到解释,警卫把两个拳头捏得咔咔响,逼近阿尔乔姆。阿尔乔姆惊恐地环视四周,脑袋里却跳出了小大卫的故事。说不定,与其和大块头警卫来场硬碰硬,不妨问问他,是不是有人动了他的早饭?
幸运的是,季莫费兄弟这时赶到了。他和蔼地望着警卫,对他说:“这个年轻人可以离开,我们向来不逼迫任何人。”
警卫吃惊地观察了他片刻,顺从地退到一边。
“不过请允许我陪你走一小会儿,我亲爱的阿尔乔姆兄弟。”季莫费温柔地说,阿尔乔姆无法抗拒地点了点头。
“也许第一次你还不能习惯我们这样的生活,不过神的慧种已经在你体内生根了,我的双眼可以看到,那是一片沃土。美好的乐园已经近在咫尺,我只想提醒你不要去做哪些事,好让你到时不会被拒之门外。听着,你要学会憎恨丑恶,远离会让自己变得不洁净的那些事:淫乱、不忠、赌博、撒谎、盗窃、愤怒、暴力、酗酒。”季莫费一口气说出这一大堆词汇,担忧地盯着阿尔乔姆的眼睛,“一定要远离这些罪恶!而你,或许需要一些成熟的朋友们的帮助。”他不动声色地暗示着自己的职责,“不要让那些人蒙蔽你的眼睛,你应该和我们一样成为神的代言人……”
他自顾自地喃喃说,阿尔乔姆却一个字都没听见。他越走越急,已经把季莫费甩在了后面。
“告诉我,下一次能在哪里找到你?”季莫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冲着阿尔乔姆那快要消失在昏暗中的遥远背影大喊道。
阿尔乔姆没有回应,由快走改为快跑。终于,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声绝望的嘶吼:
“把衣服还我!”
阿尔乔姆只顾往前跑,他磕磕绊绊,什么也看不清,好几次摔倒,膝盖蹭破了,可他用手撑着水泥地爬起来,片刻不肯停下来,他满脑袋里都是冲锋枪那黑乎乎的样子,现在他不确信,那帮“兄弟”们会不会一声令下,选择用暴力处置他。
距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波利斯就在这条地铁线上,两站开外。他要做的,就是前进,朝准目标,一步都不偏离,直到……
他走进谢尔普霍夫站,一秒钟也没有停留,确认过前行的方向后,他又走进了漆黑的隧道。
可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那种已经遗忘的对于隧道的恐惧感,此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把他摁在地上,阻碍了他的前进、思考和呼吸。他以为,在这趟漫长的旅途中,他早已摆脱了恐惧的束缚,不会再被这种情绪困扰了。不管是从中国城站到普希金站,还是从特维尔站到帕维列茨站,哪怕独自一人从帕维列茨站走到多勃雷宁站的时候,他都不曾感到过丝毫恐惧和慌张。可眼下,这感觉卷土重来了。
每前进一步,这种感觉都更加猛烈,更加强大,逼得他想要立即掉头跑回车站,回到微弱的灯光和人群中去。这感觉如影随形:似乎有一对邪恶的眼睛正从身后凝视着他,让他后背发痒。
对于在阿列克谢站那条出站隧道里的强烈感受,他和人们已谈论得太多,因此他不愿再感受了:地铁不仅仅是建于从前的交通体系,不仅仅是核爆炸后的避难所,也不仅仅是成千上万人的居所。它不知被什么人赋予了独特、神秘、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具有了某种意识,这是用常人思维无法理解、不同寻常的意识。这种感觉此刻无比清晰,阿尔乔姆心想,隧道带来的恐惧,不过是这个庞大生命体的敌意,人们把它误当成自己最后的家园,像微生物一样寄居在它的体内。现在它不愿让阿尔乔姆往前走了,想要阻止他抵达自己梦寐以求的终点,达成他心心念念的目标。他每靠近一步,它的阻挠就来得更凶猛一分。
他依然在黑暗中跋涉着,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仿佛脱离了空间和时间,有一种幻觉,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复存在,此刻不是他走在隧道里,而是他思维的灵体飘荡在某个未知的维度里。
由于看不到墙壁正随着自己的走动后移,他感到自己像是在原地踏步,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目标始终是那样遥不可及。没错,他的脚正在踩过一节又一节的枕木,这可以证明他产生了位移。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脚踩在每一节枕木上所产生的大脑信号都是如此雷同,像是一个已经记录下的信号在循环往复。这也让他怀疑自己运动的真实性。他真的在向目标靠近吗?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他细细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行走的画面,这似乎是眼下能拯救他的唯一办法。
他晃晃脑袋,想把那些愚蠢、没用又碍事的想法统统赶出去,可这恰恰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正中它们下怀,于是闹得更欢了。于是,也许是出于对背后那股无形的、充满敌意的邪恶力量的恐惧,也许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确在不断前进,他使出三倍的力量往前冲去,以至于当他的第六感感知到前方出现障碍物时,险些停不下来。好在他奇迹般地没有一头撞上。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到了冰冷生锈的铁块,包裹着胶条的残破玻璃窗,手感是钢铁的列车轮盘,原来这个神秘物体是一辆地铁列车。车应该是被废弃在这儿的,不过保险起见,他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回想起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的恐怖经历,阿尔乔姆并不打算爬进车厢,只贴着隧道的墙壁,绕过了列车。直到钻出夹缝他才松了口气,继续往前奔跑起来。
在黑暗中奔跑并非易事,好在他的双腿逐渐适应了环境。他一直跑着,直到前方突然出现一团微弱的红色火光。
这真是无法形容的慰藉啊!这意味着,他的确身处现实世界,真实的人类就在自己身边。他们会怎么对待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是杀人犯或者盗贼,是信教徒还是革命者,都没有关系了。重要的是,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他半秒都不曾怀疑,他们就是自己的避风港,能让自己逃离被这个无形的巨型生物吞噬的命运,可那会不会是自己发狂的大脑制造出来的幻觉?
出现在眼前的这幅奇怪的画面,让他无法断定,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还是仍在自己的潜意识的缝隙中漫游。
前方就是林地站。只可能是林地站。站里只有一团篝火在燃烧,它是小小的一团,却是站里唯一的光源,因此显得要比帕维列茨站所有的电灯都亮。篝火旁坐着两个人,一个背对阿尔乔姆,另一个正对着他,可两个人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动静,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把他挡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整个车站被火照亮的部分,堆满了各种各样叫人意想不到的破烂,可以依稀辨别出残破的自行车、汽车轮胎、废旧家具和报废设备。两个人不时从小山一样高的废纸堆里抽出一沓报纸和书,投进火里。火堆正前方的垫子上,摆着尊半身石膏像,边上蜷着一只懒洋洋的猫。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活物了。
当中一个人正和另一人不慌不忙地说着什么。待走近些,阿尔乔姆也听到了:“有些有关大学站的流言正传得起劲……不过呢,全是错的,无非是些有关拉缅基区地下城的传闻[56],新瓶装旧酒的东西。那里曾是二号地铁的一部分。当然了,什么话都得留点余地,不能全票否定,那个地方尤其不能。那可是个充满神秘和传奇的王国。不过,其实二号地铁才是最神秘的谜团呢,只不过知道它的人不多罢了。竟然有人相信什么隐形观察者!”
“那里是有什么人。”背对着阿尔乔姆的那人说。与此同时,阿尔乔姆走到了他们跟前。
“有他。”另一个回答。
“你可以来坐一会儿,”背对他的那人对他说,但并没有将脑袋扭向他,“反正眼下你也不能往前走了。”
“为什么?”阿尔乔姆有些不安,“隧道里,是不是有什么人?”
“当然没有,”背对他坐的那人耐心地向他解释,“有谁会往那里面钻啊?我说过了,眼下那里不能过,所以你就坐下吧。”
“谢谢。”阿尔乔姆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坐在了石膏雕像对面。
这两个人都已年过四十,一个头发斑白,戴着方框眼镜,另一个满头金发,身材瘦削,留着短密的络腮胡子。两人都穿着和他们外表并不相称的破旧的短款军棉衣,共用一个水烟壶,头顶上烟雾缭绕。
“你叫什么?”金头发好奇地问。
“阿尔乔姆。”男孩打量着这两个奇怪的家伙,机械地回答。
“他叫阿尔乔姆。”金头发告诉同伴。
“嗯,知道了。”那人应道。
“我是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这位是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金头发说。
“没必要搞得那么正式吧?”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发出了质疑。
“不,谢廖沙,咱们好不容易活到这把岁数了,也得过过倚老卖老的瘾,”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反驳道,“这事关身份。”
“嗯,还有呢?”于是,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转而问阿尔乔姆。
这个问题着实问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似乎还没开场呢,怎么就要求继续了?阿尔乔姆彻底搞糊涂了。
“你只说你叫阿尔乔姆,这等于没说。你应当主动坦白,你住在哪儿,要去哪儿,信仰什么,不信什么,是谁犯的错,打算怎么办。”金头发对同伴的问题给出了权威解答。
“就和那时候一个样,记得吗?”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没——错!”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放声大笑。
“我住在展览馆站……确切地说,是曾经住那儿。”阿尔乔姆不情愿地开始了回答。
“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是谁把靴子扔在控制台上的?’[57]”金头发咧嘴笑道。
“是的,已经没有什么美国了!”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露出得意的微笑,摘下眼镜对着火光检查起来。
阿尔乔姆又一脸狐疑地瞧了瞧他们两个。可他还是留在了篝火旁,或许是还惦记着他们早先的谈话。
“您刚才说的是二号地铁吗?请原谅,我无意中听到了一点。”他坦诚地说。
“你想了解地铁的头号传奇?”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具体想了解哪方面的?”
“您提到了某个地下城,还有观察者什么的……”
“嗯,总的说来,当诸神的黄昏[58]来临,邪恶势力占了上风,二号地铁就是国家万神殿里众神最后的庇护所……”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盯着天花板,吐着烟圈,缓缓地开了口,“据传,在城市公共地铁系统的下面,还有一套为精英们打造的地铁系统。你身处的这一个,是给羔羊准备的,而传说里的那一个,是给牧羊人和牧羊犬准备的。在灾后最初的日子里,这些牧羊人对羔羊的统治还没有失控,他们就在下面发号施令,后来他们实力耗尽,羔羊也全跑散了,仅有一扇大门连通着这两个世界。假如你相信那些传说,这扇门就在将地铁系统一分为二的那条红线——索科利尼基线上,从体育场站往后数的某一站上。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去往二号地铁的入口被永久性地封闭了,住在上层地铁里的人也对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集体失忆了,从此以后,二号地铁就成了谜一样不真实的存在。不过,”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尽管通往二号地铁的入口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地铁本身不存在了。相反,它就在我们周围。它的隧道跟咱们的隧道纠缠在一起,它的那些车站跟咱们的车站也许只有一墙之隔。这两套地铁系统是分不开的,就像一个有机体的血管和淋巴管。有些人相信,那些牧羊人绝不会抛弃自己的羔羊,任其自生自灭,他们说那些人一直在默默守护我们,指引我们,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不过他们从不现身,也从不暴露自己。这就是那些‘隐形观察者’的信徒们的观点了。”
这时,在石膏像边蜷成一团的猫咪忽然抬起脑袋,睁开绿莹莹的大眼睛,出乎意料地以一种通晓人性的眼神望着阿尔乔姆,那是种全然不属于动物的神情。阿尔乔姆一时无法断定,是不是另有其人正透过它的眼睛审视自己。不过猫咪随即吐出粉嫩的尖舌头,打了个哈欠,就又把小脑袋埋进窝里睡去了。刚才的一幕也如幻影般消散了。
“可他们为什么不想被我们发现呢?”阿尔乔姆这才回想起自己的问题。
“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羔羊坏了规矩在先,趁主人虚弱之际脱离了他们的统治;第二,在二号地铁跟咱们的世界彻底隔绝的那段时日里,牧羊人跟咱们各自进化各自的,如今他们不再是人类,而是更高层次的生命体,我们无法了解他们的逻辑,达到他们的思维高度,也不知道他们对咱们的地铁是怎么盘算的,但是他们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也能把那个遗失的完美世界还给咱们,因为他们的力量恢复了。不过,由于咱们过去造他们的反,背叛了他们,他们不会掺和咱们的事儿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无处不在,咱们的一呼一吸,迈出的每一步,遭受的每一次打击……地铁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一清二楚,只是暂时在观察。只有等我们赎完了自己犯下的大罪,他们才会关切到我们,向我们伸出援手。到那个时候,复兴就开始了。那些‘隐形观察者’的信徒们就是这么说的。”他吸了口烟,沉默下来。
“那人们要怎么赎罪呢?”阿尔乔姆问。
“这没人知道,只能问隐形观察者自己了。人们是弄不明白的,因为他们既不懂观察者的逻辑,又没法捕获观察者的想法。”
“那就是说,人们永远都不能向他们赎罪了?”阿尔乔姆疑惑了。
“这让你难过了?”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耸了耸肩,完美地吐出两个环环相套的大烟圈。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最初的沉默恰如其分,后来渐渐变得突兀起来。阿尔乔姆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心随便说点什么废话,哪怕只是制造一点声响,去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那么,你们住哪儿?”他问。
“我以前住斯摩棱斯克大道,离地铁站不远,大约五分钟路程。”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回答。阿尔乔姆吃惊地望着他,心想:住得“离地铁站不远”,这叫什么鬼话?难不成,他的意思是住在隧道里面?
“路上要经过好几家肉饼摊,我们有时候会在那里买啤酒,总有妓女在摊边站街,那里有个她们的……呃……大本营。”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接着说。阿尔乔姆这才听明白,原来他说的是自己很久以前的地上生活。
“是啊……我也住那附近,就住在加里宁大街[59]的一栋高层公寓楼里。”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说,“大概五年前,有人告诉我,他的一个冒险家朋友去过了图书之家[60],商店还在,书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你能想象吗?所有高楼大厦都已成了废墟,只剩下一堆水泥墩子,可书店还在。真是奇怪。”
“你们当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阿尔乔姆好奇地问。
他喜欢向年长的人抛出这个问题,然后看他们暂时抛下一切,津津有味地追忆起当年。他们的目光沉浸在过去,他们的声音由此不同,他们的面容也仿佛年轻了几十岁。阿尔乔姆依照他们的讲述所勾勒出的画面,与浮现在他们脑海中的真实画面,总是相去甚远,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这么说吧,简直是好极了,我们当时……呃……过得很‘燃’。”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深吸一口烟,给出了回答。
很燃?这个金发男人指的是燃烧吗?是该想象点火的画面吗?
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洞察到了阿尔乔姆的困惑,忙解释说:“很‘燃’就是很‘快活’的意思,日子过得很好。”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日子过得非常‘燃’。”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证实,“当时我有一台绿色的‘莫斯科人2141’[61],我的工资全都花在它身上了,装了音响,换了机油,有一次甚至傻乎乎地给它安了个跑车的化油器。”他整个人显然都沉浸在对那个时代的甜蜜回忆中——那个可以轻易得到跑车化油器的时代。他的脸上呈现出满满的憧憬,这是阿尔乔姆百看不厌的表情。只可惜,他的话有很大一部分令阿尔乔姆感到费解。
“阿尔乔姆恐怕连‘莫斯科人’都未必知道,更别提什么化油器了。”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打断了同伴的甜蜜回忆。
“还有人不知道这个?”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气呼呼地扫了阿尔乔姆一眼。
阿尔乔姆赶忙将目光聚集在天花板上,做思考状。他主动换了一个话题:“那你们为什么要烧了这些书?”
“都读完了。”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回答。
“书中没有真理!”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分享了自己的见地。
“还是先来问问你吧,你这是穿的什么衣服?难不成,你还是个宗教分子?”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咄咄逼人。
“不不,当然不是了。”阿尔乔姆赶紧澄清,“不过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那些人曾收留过我,帮过我。”对于自己的落魄,他选择性地一嘴带过。
“没错,这就是他们的惯用伎俩,我清楚得很。他们专挑落单的和穷困潦倒的人下手……呃……或是有类似情况的人。”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点了点头。
“我还在他们那儿听了一次布道。他们说的东西太邪乎了,我站在那儿只听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举个例子来说吧,他们说,撒旦的首要罪孽,是它也想要荣光和崇拜……我过去以为它有多么罪大恶极,原来就是嫉妒。难道世界上的一切,就围绕着谁想或谁不想分享荣光这点事儿转吗?就这么简单?”
“这世界可没那么简单。”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边说边从同伴手里接过水烟壶,吸了一会儿又递还给他。
“对此我的看法是,”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深吸一口烟入肺,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上帝只钟爱有趣的故事:他先设一个局,然后观察事态走向,要是故事平淡了,就撒上点胡椒粉。所以莎士比亚老头说的没错:世界是一个舞台。只不过可能跟他的本意有所不同。”
他的话本身就足以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这让阿尔乔姆产生了新的想法:“我读过各种各样的书,时常让我感到惊讶的一点是,书里写的跟现实完全对不上。书里的事都是在一条主线上依次发生,故事之间有因有果,一环套一环,不存在偶然事件。可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现实生活,其实是由无数互无关联的事情组成的,它们随机发生在我们身上,逻辑顺序上不分先后。而书里呢,只要逻辑线一断,故事就该收尾了,总是开头—发展—高峰—结尾。”
“高潮,不是高峰。”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纠正说,他早已听得一脸不耐烦了。
对于阿尔乔姆的高见,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他把水烟壶朝自己跟前挪了挪,深吸了一大口。
“好吧,高潮。”阿尔乔姆稍微有点沮丧,“现实中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说到逻辑线,第一,它或许是不会断的;第二,即便它断了,人生照样会继续。”
“你的意思是,人生不是演戏?”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替他总结道。
阿尔乔姆想了想,点点头。
“那你相信命运吗?”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偏头打量着阿尔乔姆,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也把视线从水烟壶上收了回来。
“不信,”阿尔乔姆毫不迟疑地说,“不存在什么命运,人生就是一些偶然事件发生,然后我们做出反应。”
“大错特错……”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失望地叹了口气,略一低头,从镜片上方朝阿尔乔姆投去两道严厉的目光,“现在,我要向你传授一个小小的理论,至于它对你的人生是否适用,就看你自己了。有人说,人生是个空洞的笑话,毫无意义,也没有命运可言,这就意味着,人生是设定好的,是一目了然的,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是成为一名宇航员,还是芭蕾舞演员,还是在儿时就夭折……但我认为,并非如此。当你活到某个特定时间……该怎么解释呢……或许有个事儿就找上门来,迫使你完成一系列特定的行为,做出一系列特定的决定。在这个过程里,你始终可以自由选择,是这么做还是那么做。不过,一旦那个正确的决定被你选中,这之后发生的事,可就不再是你所谓的‘偶然事件’了,而是这个决定连带的必然结果。我指的并不是说,你决定要在红线上一直住到它被那些人占领,那等待你的结果当然就是被困在那里——还有别的后续结果什么的,诸如此类都不包括在内。我所说的,是更微妙的东西。总之,要是你碰巧站在十字路口上,又碰巧做出了恰当的决定,到那时,你面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而且是必然的一条——当然了,得出这个结论的前提,是你有领悟力,也有思考能力。从此以后,你的人生渐渐不再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叠加,它将变成……一出带剧本的好戏。一切都将沿着数条逻辑线汇集到一点上,但过程不是线性的,而这,就是你的命运了。等你的人生路走出足够远,抵达某个特定阶段,就会相应地有好戏开演,你会经历很多奇异的事情,无论是用纯粹理性主义,还是你的‘偶然性理论’,都没法解释它们,它们早就埋伏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即将改变你对人生的看法。我觉得,命运不会发生,只会等你迎向它,一旦你人生中所有事件全都汇集到一点,完成了归位,你就会抵达前所未有的高度……最有趣的是,对于即将发生的改变,当事人往往意料不到,要么就是错得离谱,或是试图基于自己的世界观对那些事件进行归纳分析。但命运有它自己的逻辑。”
这个奇特的理论起初在阿尔乔姆看来全是胡扯。然而突然之间,它迫使他换用另一种视角,重新审视他自从答应了猎人以来的全部经历。
他的整个旅程和种种遭遇,此前在他看来,都是徒劳的尝试,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是自始至终,他路途的终点只有一个——波利斯。他千方百计地靠近它,像是铁块被磁石吸引着,他一路被推向它,被牵引向它,不待他考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复杂巧妙又经过了精心布置的世界。
假如事情果真如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所说,那么,从阿尔乔姆答应猎人的那一刻起,后面发生的这一切:先是组队去里加站,在里加站跟波旁相遇,又陪他上路;然后是被可汗搭救,在完全可以留在苏哈列夫站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继续钻隧道……不过这些都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毕竟可汗用截然不同的理由解释过自己的行为。但是接下来的事就难以解释了:在特维尔站被法西斯俘虏后,他本该被绞死,国际旅却偏偏在行刑当日发动突袭,硬是让他捡回了一条命。要是早来一天或晚来一天,阿尔乔姆就必死无疑,他的旅途也就中止了。
是真的吗?他想要继续前行的顽强意念,会对未来发生的事产生影响吗?决心,愤怒,绝望,难道这些驱使他迈出下一步的情绪,真能以某种未知的方式,将沿途毫不相关的一堆经历和所遇之人的行为思想,一一有序排列起来,编织成现实?就像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所说的那样,把普通生活变成一出带剧本的好戏?
乍看上去,这种事断然不会发生。可要是再想想……不然的话,还能怎么解释自己跟马克的相遇?正是他为自己提供了唯一进入汉萨的可能。还有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当他已经认命于当一名公共厕所保洁员时,命运似乎也暂时抛弃了他。可是,当他不假思索地决心逃走时,不可能的事就成了可能——向来尽职守责的警卫竟然脱了岗,甚至后来也没追来。也就是说,当他一时偏离主路,再回来时,为了不耽误他命运的发展走势,他的人生必须直接快进到原剧情的对应情景中,于是他的现实将得到修正,或者说是严重的走样。是这样吗?
要是这样,那就意味着,一旦他放弃了目标,偏离了主路,命运之神马上就会弃他而去,它那护着阿尔乔姆性命的无形盾牌会被摔个粉碎,被它小心翼翼捏在手里的那根阿里阿德涅之线[62]会被扯断。到那时,阿尔乔姆不得不独自面对一个正准备兴师问罪的现实,一个因他的肆意践踏,导致内在法则完全被打破的现实……也许,曾有人试图欺骗命运,可是当不祥的乌云在头顶汇聚,他怎能轻而易举地离开那条路?也许,他只稍微探出一只胳膊,他此后的余生,就变得绝对单调平庸,再也没有不同寻常的、奇妙的、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好戏戛然而止了,主角也被钉上了十字架……
这是否意味着,阿尔乔姆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逃离这条路了?这就是那个叫作命运的东西在作祟?命运,他以前不信,只是因为他没有正确理解自己的遭遇,他不会看沿途的指路牌,还始终天真地以为,那条将他引向遥远的地平线的路,会是为他专门铺设的康庄大道。殊不知,这一路上还有无数交缠的岔路,叫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就走上殊途。是这样吗?
不过,假如他走上了正途,假如他的人生严格按照剧本发展,那么剧本就能控制人的意志和理智,让他的敌人个个变成白痴,让他的朋友个个强大,总能及时出场向他提供帮助。剧本也能牢牢掌控现实,能让颠扑不破的概率法则乖乖听话。它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那些人间法则就是人生棋盘上的棋子,任其改变它们的形状,并在它不断的施压之下,被推动到任意位置……要真的是这样,那个曾让无数人用饱含忧郁的沉默和咬牙切齿的不甘、用“人生有什么意义”当作回答的问题,就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现在,他有勇气向自己承认,并且可以肯定地告诉别人:这世上没有什么上帝的旨意,没有什么高级的智慧,没有任何法则,没有任何公理,这些统统都不需要,因为有思考就有怀疑,不会有人愿意反驳这个思想,它实在太诱人了,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放弃它。因此他拒绝任何解释,不管是用他所知道的宗教还是主义。
这一切都只意味着一件事。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阿尔乔姆一字一句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他感到周身充满了新鲜沸腾的力量,“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又重复一遍,为的是听清自己的声音,“我该走了,必须走了。”
所有曾驱使他走向这团篝火的恐惧,此时全都已经被遗忘。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到月台边,跳下了轨道。他是那么心安理得,那么自信满满,自知终究能把一切都做对,即使偏离了航线,他也仍旧站在他笔直闪亮的命运之路上。
这种情感在他全身蔓延,此刻,脚下的枕木像是在自动向后移动,他感到自己没有耗费半点力气。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完美的理论,不是吗?”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深吸了一口烟。
“足以让人信以为真……”叶甫根尼·德米特里耶维奇挠着猫咪的耳后根,埋怨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