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路

11世纪，来自中亚的土耳其人逐渐在近东地区定居下来，当地阿拉伯人的生活被扰乱了。从此之后，基督徒去耶路撒冷朝圣不再受到保护，拜占庭帝国也受到了军事威胁。尽管与东罗马帝国一向不和，这一次，拜占庭帝国还是向罗马求援了，而教皇也决定伸出援手。1095年，罗马教皇在克莱蒙提出，西方所有基督教骑士都应去拯救耶路撒冷。十字军东征由此开始。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个时候，十字军东征本质上是一场调停行动，但教皇组建这支队伍是想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提醒世人，欧洲的权柄掌握在他的手中；二是把基督教君王之间的暴力冲突转化为神圣而崇高的行动。远征圣地理应克制。然而，1099年的第一次远征就残忍地超乎想象，史书多用血流成河来描述当时的场面。但当时的教皇恐怕只记住了另一个场景：成千上万的骑士在血洗耶路撒冷之后跪倒在圣墓前，感谢上帝允许他们“拯救了圣城”。

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是圣伯纳德亲自促成的。他先到韦泽莱说服了法兰西国王，又到施派尔说服了罗马帝国皇帝。他的口才令所有人都激情澎湃。他还促成了圣殿骑士团的成立。作为最早的宗教军事机构，圣殿骑士团的使命是用武力捍卫圣地之上的基督教王国。信仰耶稣教义的人如何能拿起武器呢？圣伯纳德给出了答案。如果面对一个异教徒，杀掉他便不是“杀人”，而是“除恶”，这是“以实际行动为耶稣复仇”，是可以上天堂的善举。利用人们对上帝的爱，他创造出了“圣战”这个危险的概念。

另一些圣地是真正太平的。除了去耶路撒冷，人们还可以沿着意大利的一条古道前往罗马朝圣，或者也可以去西班牙。公元800年左右，人们在西班牙西北的加利西亚意外发现了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大雅各（James the Great）的遗骨。大雅各原是太巴列湖的渔民，性格暴烈。《使徒行传》（12：2）写道，公元44年，大雅各在犹太省的某个地方被斩首。传说他的门徒后来将他的遗体带到了加利西亚。后来，一位隐士称自己在那里感受到了遗骨的存在，而人们又发现此处（音译为孔波斯）正对着一颗耀眼的恒星（音译为斯特拉），便更对隐士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人们就在此地建起了教堂，并把教堂以及教堂所在的这座城市叫作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一度沉寂，直到20世纪末，去那里朝圣的人才又多了起来。朝圣当然得徒步，人们通常一副中世纪朝圣者的打扮，帽子上挂着扇贝，手里握着手杖。手杖略沉，既可以支撑身体，遇到流浪狗或是坏人还可以防身。对现代人来说，朝圣的最后几公里是很难走的：郊区了无生趣，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可一旦走到了，朝圣者们就都会觉得不虚此行。他们不仅会看到依然美轮美奂的老城区和大教堂，还能够跟随朝圣的队伍绕到祭坛后面，拾级而上，从背后亲吻圣雅各闪闪发光的雕像。随后，他们会下楼进入地下室，祭拜圣雅各的遗骨。做完这些，朝圣的任务便圆满完成了。心满意足的朝圣者们会带着一张朝圣证书踏上归途。

我知道的所有曾去朝圣的法国人至少都学会了一句西班牙语：camino francés，它的意思是法国之路。古时的法兰西朝圣者们走的就是这条路，历经千年，这条路已经贯穿了法国。经由别的路线也可以到达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比如英国之路（从西班牙北海岸港口登陆）和葡萄牙之路。从神圣罗马帝国出发也有两条路线，一条从亚琛出发，途经布鲁塞尔、巴黎、比利牛斯山，另一条从德国南部出发，途经瑞士。另外还有一条路线是从斯堪的纳维亚出发的。总之，同中世纪基督教的其他事情一样，朝圣也是在欧洲范围内展开的。

经过这漫长的论证，想必您很容易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吧？我们究竟应不应该说“基督教是欧洲的根基”呢？近二十年来，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其背后的想法有时是单纯的，但更多的时候并不那么慈悲为怀：其目的并非在于强调欧洲曾是一个基督教世界，而是要排挤那些不信仰基督教的人。在我看来，世人完全不必在21世纪的政治辩论中为这个问题寻找答案，历史早已告诉了我们一切。“基督教根基”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不合适且错误的。

它首先错在将基督教视为欧洲的唯一宗教。罗马基督教对于欧洲政局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为什么就要无视为欧洲做出过贡献的其他宗教呢？去西班牙北部朝圣的人之所以络绎不绝，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当时的这个地区是基督教世界的边陲重地，再往南一点就是穆斯林的地界了。所以，人们去那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祈祷它的传播能够越来越广。穆斯林于公元711年在西班牙定居下来，摩尔人在此建立的最后一个王国——建造了阿尔汗布拉宫的格拉纳达王国——于1492年灭亡。也就是说，这里独有的辉煌而灿烂的文明一直延续了八百年。不仅如此，这些摩尔人还曾在西西里岛生活过两个世纪。面对如此长的时间跨度，很多学者仍然将这些地方视为“穆斯林占领区”。这样做真的合适吗？那么美洲岂不是“基督教的占领区”？所以，基于这段历史，从中世纪起，伊斯兰教也是欧洲历史的一部分。

早在古罗马时期就有犹太人定居于欧洲了。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犹太人生活在欧洲的时间至少和基督徒一样长。在巴塞罗那、奥斯蒂亚挖掘出的犹太教堂可以追溯到公元3、4世纪，甚至可能是公元1世纪。现存最古老的犹太教堂建于1094年，位于德国的爱尔福特，现已被改建为博物馆，不再用于宗教活动。英国林肯的犹太教堂建于1150年。在至今仍正常开放的犹太教堂中，年代最久远的一座位于布拉格，建于1270年。20世纪70年代，人们在鲁昂挖掘出一座“崇高之家”，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墙壁上刻着《圣经》中一句类似的话，我们并不知道这座房子当时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房子的主人是犹太人。这座房子建于1100年。

提到中世纪的犹太人，我们总是会想到他们所遭受的迫害。这一点不可否认。墨洛温王朝的国王达戈贝尔特（Dagobert，公元7世纪）认为自己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他对犹太人的迫害极为残酷。西班牙的西哥特人甚至想要将犹太人赶尽杀绝，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犹太人后来将穆斯林当作了救星。

我们还要注意的是，在相当长的其他时间段，生活在西欧的犹太人与其他民族的关系是很和谐的。查理大帝曾任用过犹太大臣，其中就包括出使东方、后来带着巴格达哈里发送给查理大帝的白象独自归来的艾萨克（Isaac）。著名的《塔木德》阐释家拉什（Rachi）生活在历史的交汇期。一方面，1090年前后，即将奔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狂热分子来到莱茵河畔，大肆残杀了与他同时代的犹太人。另一方面，他本人一直居住在法国香槟省特鲁瓦，终日研究犹太经文、打理酒庄，一生都过着平静的生活。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从本章开始就不断被提到的异教徒。欧洲传教的本义就是征服这类人。这件事花了不少时间。最后一批异教徒生活在立陶宛，他们一直坚持到了15世纪。在法语中，人们将异教徒称作païen，这个词其实是有贬义的。它是从拉丁语paganus一词派生而来的，意思是“农民”。农民，那便是在田间耕种的人，是乡下的粗人，是没有受到城市文化熏陶的人。但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如果要寻“根”，那么“根”显然是在异教徒这一边。将基督教与根源联系在一起是很荒谬的。若说基督教是根，人们就会觉得基督教是在一片没有开垦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会把它当作源头、当作起点。但实际上，基督教更像是在一片已经耕作了很久的土地上新长出来的树苗。它让上帝取代了其他的神圣，成为唯一的至尊。几千年前，这些被取代的神圣也是用同样的方法站稳脚跟的。然而在很多时候，仅凭上帝自己是取代不了那么多神圣的。像所有其他宗教一样，基督教之所以被人们接受，并不是因为它将此前的崇拜方式铲除了，而是因为它成为集大成者。在罗马，中世纪时期极具影响力的圣徒崇拜代替了多神教，而被广泛接受的圣安妮和圣母玛利亚其实是取代了异教的几位女神。基督教堂是在古代寺庙的基础上建成的，基督教节日也仿效了四季祖先崇拜的旧例。其中的很多细枝末节到现在都没有整理清楚。我们的日历就是一个例子。在法语中，星期日（dimanche）是属于主（Dominus）的日子，但星期四（jeudi）却是属于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朱庇特（Jovis）的日子。英语也是一样，星期四（Thursday）是日耳曼神话中的雷神托尔（Thor）的日子。在一片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土地上，根在何方？我们能找到的恐怕也只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灌木丛了。

[1] Jean-Pierre Moisset，Histoire du catholicisme，Flammarion，2006.

[2] 即研究竞争对手的行为。

[3] https：//www.cister.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