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越学·第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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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冕《竹斋诗集》版本考

方俞明

摘要 王冕是元明以来中国隐逸文人的心中偶像,其自喻之题墨梅诗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因习总书记以诗言志的妙引,而更显其当代价值。明代以降,王冕《竹斋诗集》版本之流传与演变极为复杂,而前人论列未周,故厘清各版本之成书原委、流变过程和文本差异,对王冕研究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王冕 《竹斋诗集》 版本

吴敬梓小说《儒林外史》,以吾乡王元章氏为理想人物,置于开篇登场,意在以元章之高洁,反衬其后众多出场者之污浊,实开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之先河。而历史上真实之王元章,不仅是一位品性高洁的名士,亦是中国文人以石治印的开山始祖和没骨写意的画梅圣手,更是元末诗坛的一颗耀眼明珠。

王冕(1287—1359),字元章,号煮石山农、会稽外史。尝以竹斋、梅花屋榜其居。浙江诸暨人。少时家贫,读书刻苦,会稽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从性学,遂称通儒。应进士举不中,即焚所作文。既而仗剑飘零,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游燕都,历览名山大川。或遇奇才侠客,谈古豪杰事,即呼酒共饮,慷慨悲吟,人斥为狂奴。既归越,复大言天下将乱,携妻孥隐于会稽九里山,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写梅视缯幅短长为得米之差,人讥之,冕曰:吾藉是以代耕也。时时搦笔写大幅梅花,天台丁仲容尝题之曰:老干长枝,张伯英书法也;疏花密叶,《黄庭经》书法也。论者曰:先生状貌魁梧,美髭髯,类王孝伯;立志落落,类梁叔敬;歌词婉而典雅,类李商隐;细字书,类王逸少;作画类杨补之。里生张辰曰:先生最高处,在志念疲民,哀叔世之政,伤伦彝之。尝仿《周礼》著书一卷,坐卧自随,秘不使人观,更深人寂,辄挑灯朗讽,既而抚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谒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集平生著述,本其故里,名《栗里稿》若干卷。存稿于家,易代多损,后人辑刊为《竹斋诗集》。

“竹斋”者,元章诸暨之草庐,亦元章读书之所也。会稽韩性有《竹斋记》记其事:

嗟夫,世之知竹者鲜矣。暨阳王元章以竹名斋,请《记》于予。予家距其所居不百里,而未尝一至其处,余何由记之?元章出画卷示余,苍断桥中,杂草屋十数楹,蔽著篁竹间。指曰:是所谓竹斋而求夫子之记者也。嗟夫,元章真知竹者!吾闻:古者燕居之室曰斋,有取以祓濯自洁之意。元章居是斋,图史以为师,起居不肆,冠佩不宴,出门四瞩,清风凛然,如接畏友。远游而不忘,必假图画以寓其心目,元章其真知竹矣,而予何能记其高致也!君家内史修禊兰亭,修竹之名播天下,竹以人重也。王子猷事业不多见,徒以爱竹之故,世之言竹者必征子猷,人以竹重也。元章孤高放旷,志业日益进,与之游处者相语曰:兹“竹斋”者,王元章读书之所也。暨之竹,将由元章而重矣。士患无志耳,有志而无成,吾不信也![1]

王冕为人狂放,其诗亦豪放不羁。宋濂赞其诗曰:“当风日佳时,操觚赋诗,千百不休,皆鹏骞海怒,读者毛发为耸。”刘基序其集曰:“予尽观元章所为诗,盖直而不绞,质而不俚,豪而不诞,奇而不怪,博而不滥,有忠君爱民之情、去恶拔邪之志,恳恳悃悃,见于词意之表,非徒作也。”魏骥誉其诗曰:“大篇短章,豪雄俊伟,汪洋浩瀚,酷似其为人。”《四库总目提要》评曰:“冕天才纵逸,其诗多排奡遒往之气,不可拘以常格。然高视阔步,落落独行,无杨维桢等诡俊纤仄之习。在元明之间要为作者。”翁方纲《石州诗话》更独赞其作为画家之诗:“元时诸画家诗,如云林、大痴、仲圭集中,多属题画之作。云林最有清韵,而尚不能剔去金粉。至王元章,纯是十指清气霏拂而成,如冷泉漱石,自成湍激。”

王冕著述,原有总名曰《栗里稿》。“栗里”典出陶潜,[2]为渊明先生故居地,现存《竹斋诗集》卷上“偶成七首”之一曰:“人言栗里是吾家,问信东皋事已讹。”此中“栗里”“东皋”皆为用典,“栗里”出自渊明,“东皋”出自阮籍,[3]皆喻隐居也。品读《偶成七首》,多能咀其隐意,其中数首意境,正合元章晚年隐居会稽九里山之心景。称王冕此稿曰“本其故里”,即由此典衍生。盖王冕著述本多,易代之际,屡遭兵燹,致遗稿多有残损,今所传止诗集耳。其早期刊刻传钞之本,皆曰《竹斋诗集》,[4]至乾隆间官修《四库全书》,或因与南宋诗人裘万顷诗集重名,致改名为《竹斋集》。现存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竹斋集》之续集卷首有跋曰:

按是稿初分为四,[5]遗失殆半。七言律诗,山樵记臆,默为手书。五言绝、七言绝一无从考。于梅之品题,常多传入画中,故不录。好事者传诵不少置,因举一二,备夫缺略。沧海遗珠,光彩终焉呈露,适尔全稿可致,当采而补入。诸甥暨阳骆居安等敬书。

山樵为冕子王周之号,由跋文可知,王冕原稿传至王周手上已经缺损。王周整理先父诗集存稿,并部分默写补缺,手录厘定,初分为四,此为《竹斋诗集》定稿之始。

而《竹斋诗集》之刊刻,首在明景泰中。白圭《书竹斋先生诗集卷后》详述此次刻书原委:

是集之传,实先生曾孙婿骆大年之所自也。大年端介愿悫,儒素自居,云栖乃别号。妇王,字永贞,从大父山樵翁,笄而命之壸彝,素率配德,警诫无违。子三人,长居安,次居敬、居恭,闲习诗礼,雍雍气谊之间,居敬梅之墨妙亦精。其尊人溪园先生,博学擅古文辞,山樵为忘年交,遗稿刊刻,深切于衷。溪园尝输粟贷贫民,奉旨以义民旌淑,预光禄酒馔,采辑《诸暨志》,工费毋溷于人。书成,大家贽见具膻醴,悉拒绝之,狷介若是,非义而何逮?若妇王保佑其家世,其竹斋遗稿,辅相克观厥成,行无攸遂,宾敬有仪,重山樵十年,乃字之得人。竹斋襟怀旷绝,矫时慢物,尝曰:士生天地间,苟不以道德功名显,亦当文翰传后,何得生无益而殁无闻焉?诸孙武昭,克能佩服斯训,凡诸述作,无不记忆。叩之,朗然成诵,慨古怀今,萧然吟咏自若,明日铛无粟煮,不暇论。事殊世异,几及百年,云栖相谓,兴起休烈,导扬篇简,具载刊置,九原可作,平生志愿酬矣。惩劝风刺,措诸言辞之表,人得而见矣。诗凡三卷,弁诸首简,诚意伯青田刘公基;出处详悉,并载太史金华宋公濂、训导诸暨张公辰《传》中。予也,与王氏居连里巷,山樵为执友行,侍席听讲常多,重以溪园文学交好,断金之谊,姻亲之往来,详于见闻,高山仰止。书成,涣乎一新,因不辞而书之。《诗》曰:“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其斯之谓乎!景泰七年岁在丙子二月既望郡人白圭书。

骆象贤,字则民,号溪园,诸暨枫桥人。生性好学,德行高洁。筑溪园于枫溪之上,藏书盈屋,被学者尊为溪园先生。岁饥,出稻谷千石以赈。明正统年间,诏旌其门曰“尚义”,敕建“尚义坊”。编纂景泰《诸暨县志》。有《溪园遗稿》存世。溪园子骆大年为王冕曾孙女婿,同溪园孙骆居安、骆居敬、骆居恭,三代共举刊刻王冕遗著《竹斋诗集》事,刻竣,已在景泰七年(1456)矣。书后有骆居安兄弟跋:

居安等谨按:外高祖山农先生抗志为儒,怀奇负异;一亩之宅,清约自处,集义养浩,声利一无动于心。具载《传》《序》中。吾母性至孝,尝抚谕我兄弟曰:我先世竹斋遗稿当时未能问世,必付之梨枣以酬我祖、父志,岁月于迈,因循恐无及矣。幸我堂上垂白之祖,昔曾亲炙我外曾祖山樵先生,推及是心,为之申命于下。吾父乃命居安日于诸弟居敬、居恭校录,阅数月始得编纂成秩。伏念居安等学植荒落,不获扬名显亲,无从效昔人成其宅相之荣。兹仅从事分校,以聊慰吾母不匮之孝思,已滋愧矣,敢云有功于是集者?外家五世孙居安居敬居恭同百拜谨志。

此跋与白圭一文,可互参是书刊刻原委。值得一提的是,《竹斋诗集》最初由王周厘订存稿,至王冕曾孙女婿枫溪骆大年及其子骆居安、骆居敬、骆居恭首次整理刊刻时,原本惜厄兵燹,煨烬残缺已遗损殆半,于是重编为三卷,又搜罗补辑成续集一卷。是为《竹斋诗集》之景泰七年枫溪骆氏刻本。此刻本今已无存。

《国朝三修诸暨县志·经籍志》卷四十九收录“竹斋集三卷续集一卷附录一卷”[6]条曰:“焦竑《国史经籍志》所著录仅二卷,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旧钞本[7]作三卷无续集……杭州振绮堂汪氏有明钞本不著卷数,许氏有精钞一册,大抵皆从枫桥骆氏所刻传钞而各有删节,《四库全书提要》所收则骆刻原书也。”又曰:“冕殁后稿多散失,其子王周山樵氏辑其存稿藏于家,周之孙女王永贞抱此稿以归枫桥骆氏,命其子骆居安居敬再搜辑杂文,合校付刊,而永贞手为点勘,后附明吕升所撰王周行状,卷首题曰‘曾孙女婿骆大年辑’。大年名秢(俞明按:铁琴铜剑楼藏旧钞本,骆大年之名亦作秢,而当代通行传本作‘大年名称’。考其字义,当以‘秢’字为是),永贞婿也。永贞既与诸子校刊此集,而归善于秢也。”则此条畸园老人修志所述王永贞参与《竹斋诗集》校刊之事迹,又别有新意矣。

至乾隆三十八年,清廷开设四库全书馆,编纂《四库全书》,陆续征书采进,王冕诗集即据两淮盐政采进本入编,列《文溯阁四库全书提要》卷一〇一集部二十三别集类二十二。全书正集三卷续集一卷,后分钞七部,藏于四库七阁。文渊阁本《四库全书》之《竹斋集》提要曰:

臣等谨按,《竹斋集》三卷《续集》一卷,明王冕撰。冕字仲章,[8]《续高士传》作字元肃。诸暨人。本农家子,家贫,依沙门以居,夜潜坐佛膝上映灯读书。后受业于安阳韩性,遂传其学。然行多诡激,颇近于狂。著作郎李孝光、秘书卿泰哈布哈皆尝荐于朝。知元室将乱,辞不就。明太祖下婺州,闻其名,物色得之,授咨议参军,未几卒。宋濂为作传,载《潜溪集》中,叙其始末甚备。《续高士传》以为太祖欲授以参军,一夕卒。《浙江通志》据以列入“隐逸传”。旧本亦题为元人,非其实矣。诗集三卷,其子周所辑,刘基序之。续集诗及杂文一卷,又附录吕升所为王周行状,则冕女孙之子骆居敬所辑。冕天才纵逸,其诗多排奡遒往之气,不可拘以常格。然高视阔步,落落独行,无杨维桢等诡俊纤仄之习,在元明之间要为作者。集中无绝句,惟画梅乃以绝句题之。续集所收皆自题画梅诗也。乾隆四十六年正月恭校上。

《竹斋集》提要言简意赅,传出翁潭溪阁学手。然白璧微瑕,也略有小误,如“诗集三卷,其子周所辑”,实则王周默写补缺,手录厘定之《竹斋集》,“原稿初分为四”,因“遗损殆半”,骆氏首刻时重编为三卷。“则冕女孙之子骆居敬所辑”,女孙即孙女,王永贞实为冕曾孙女,提要此处行辈有误。

当代常见者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文渊阁本《竹斋集》之影印本。半框八行,行十九字。白口,四周双边,单鱼尾。是为《竹斋集》之《四库全书》本。

嘉庆初年,王冕后裔诸暨王佩兰得鲍渌饮襄助,以鲍氏知不足斋所藏《竹斋诗集》旧钞本录副为底本,汇辑校核,厘为四卷,以家刻本重刊于诸暨。是本半框十行,行二十一字。黑口,左右双边,双鱼尾。扉页有署记三行,右表作者“王元章先生著”,中署大字隶书书名“竹斋诗集”,左落藏板堂号“安雅堂藏板”。安雅堂为暨邑王佩兰斋号,王氏《竹斋诗集》刊竣于嘉庆三年(1798)十月。是为嘉庆三年暨阳王氏安雅堂刻本。安雅堂刻本之版本演变最为复杂,至今学界对该版本的表述似未尽其详。

上海图书馆藏嘉庆三年安雅堂刻本《竹斋诗集》四卷,卷末有暨阳王佩兰跋,曰:

《竹斋诗集》向分四卷,先生之子山樵先生所手录、曾孙婿骆大年所编定,古歙鲍渌饮藏本也。传钞既久,讹舛滋多,好古之士咸用惆惋。因请朱青湖征君详加勘校,复质之鲍渌饮、戴鉴溪、郭春林、张企晋诸君子,始成善本。夫先生诗草经骆氏纂辑后,相去已数百年,犹得流传至今,重藉订定,是皆其精英结撰,卓杰今古,有历久而不可磨灭者。佩兰自揣微末,不克绍先世遗业,睹兹卷帙,弓冶斯贻,政不独珠柱玉杯,焜燿家史已也。爰付梨枣,以广其传,并缀始末于后。时嘉庆三年戊午冬十月既望暨阳后裔佩兰谨识。

读跋文可知,安雅堂本原刻初印于嘉庆三年(1798)十月。跋中四个人名与该版本关系重大。一是鲍渌饮,即清代大藏书家鲍廷博,字以文,号渌饮。祖籍安徽歙县长塘,随父鲍思诩居杭州。家世经商,殷富好文,不求仕进,喜购藏秘籍。乾隆三十八年,开四库全书馆,诏求天下遗书,共征书3503种,廷博长子鲍士恭以所藏精本626种进呈,居私家进书之首,知不足斋以藏书刻书名扬天下。鲍渌饮为安雅堂刻本《竹斋诗集》底本提供者和校勘者。二是朱青湖,即钱塘名诗人朱彭,字亦篯,号青湖。谙熟杭州掌故,潜心著述,好学能诗,于时有“独倡唐音”之说。朱氏为刻书样稿的主要校勘者,并为该版本初刻撰写序言,《序》曰:“诸暨王君柱公,好古者也,因购书侨居杭州。一日过余抱山堂,手一编请曰:此予家远祖《竹斋集》也,访求数载,今得骆氏本于鲍氏知不足斋,然中多鲁鱼亥豕之讹,幸为我勘校编次之,且乞一言弁其首,将付之梓人以传世焉。”[9]朱氏《序》年款落“嘉庆三年岁次戊午十月”,年月同王佩兰跋。三是王佩兰,字者香,号柱公。诸暨人,王冕后裔。喜购书。余不详。王氏为该版本刊刻主持者。四是郭春林,即诗人郭毓,字又春,一字春林,号紫石山人。其里籍为诸暨郭店,与王冕故乡栎江毗连。郭氏为诸暨名诗人,天资聪颖,奈世运不济,仅以诸生终老,然一生好学不倦。平生游幕豫、湘、楚、闽凡数十年,足迹几半天下,所历名山大川、古迹胜景,即慷慨发之诗歌。歌咏之暇,心切桑梓。郭氏既是重刻《竹斋诗集》的最初谋划者,又是安雅堂本后续之重加校勘、修订增补者,缘郭氏之校订补《序》,而使安雅堂本出现了与嘉庆三年原刻本面貌迥异之嘉庆四年修订本。

嘉庆三年(1798)岁末,郭春林辞幕里居。至次年七月,始得读王佩兰安雅堂本《竹斋诗集》新刻书,并覆校之。因郭、王有刻书前缘,郭氏复受王佩兰之请,撰序详述刻书之缘起,时在嘉庆四年八月。郭氏《序》文,言真而意切:

乾隆壬寅之秋,予客杭,寓居姚园寺巷姚氏之双清轩,与鲍子以文相往来,一日,读元人诗而鲍子适至,因语之曰:“吾乡杨铁崖、王山农二公,诗文甲于元代,而集鲜完本,君家饶秘笈,盍以其全者示我乎?”鲍子曰:“具有之,王一而杨七,皆足本也,子欲见之,夫何吝!”予跃然起曰:“此事怀之久矣,君果以足本相假,当谋之邑中,合众力为重梓焉。”鲍子许诺,且从而怂恿之。是夕酒酣,予濡笔作《征刻启稿》一通,凡数百言,方欲举行,为友人牵率入闽,事遂寝。越十有六年为嘉庆丁巳,与王君柱公晤,言及之,君大喜曰:“不才亦怀之数年,鲍氏本近已借录,藏箧中,正欲待先生为提唱耳!”即持《启稿》去,锲而传布之,然同人应之者尚少。逾年自客所归,有告者曰:“柱公刻《竹斋集》将竣事。”予心喜之而未遽信也。今七月之二十有二日,既人定矣,有叩门送书者自城中来,启视之,则焕然《竹斋》新刻也,为之狂喜。时秋暑方盛,篝灯而疾读之,不自知蚊蠛之刺肤,与沾汗之流足也。柱公书来,嘱予覆校,为考定讹谬数十字,题四诗于卷以复之。近又力督为序,予告以山农先生之为人与其诗,有刘文成公《序》知之深、论之当,予何人,敢复赘为?辞不获命,故追述其刻书之缘起如此。噫!是役也,虽发端于予,而劳劳奔走,力与愿违。今得山农后裔剞劂告备,诚为可幸矣。然而萍蓬流转之身,无风窍唱和之实,斯幸也适足以为愧也。柱公方切切焉,为铁崖七集呼将伯,吾知自今以往,人皆感柱公之用心,慕表章前哲之盛举,山鸣而钟应,磁引而铁随,必能刻期集事,予又将转愧而为幸,且得藉手以告成事于鲍子,其为幸更何如也!嘉庆四年己未八月中秋日,同里后学郭毓书。

嘉庆四年安雅堂修订本,除了校正嘉庆三年本数十字之讹谬外,还增刻了上面这篇郭春林的《序》,以及更换了一篇措辞大异于三年本的王佩兰跋,王《跋》曰:

《竹斋集》四卷,元季吾家远祖元章先生所著诗也。明正统间,其曾孙婿骆君大年取其妇王氏永贞奁中藏稿为之编次,镂板以行,今骆本不复存矣。丙辰春,居武林,始获写本于鲍氏知不足斋,传钞既久,舛讹滋甚,固商正于朱青湖、戴鉴溪、张企晋诸君子,付之剞氏。刻既竣,郭君春林自建州归,再以所藏明陈章侯家旧钞本重加校勘,愈益完善。盖先生之殁去今四百四十余年,而遗诗仅一传刻,虽选家互有采拾,而全豹未窥,徒深慨想。佩兰不敏,勉为是举,公之于世,以副海内好古家愿见之怀,非谓江左诸王人人有集,以宗贤祖德厚自夸耀也,识者鉴诸。嘉庆四年己未秋八月上浣诸暨后裔佩兰谨识。

安雅堂本之版本演变,还不止于此。其后,经郭毓等潜心搜讨,得王冕佚诗七首,其中七言古诗一首、七言律诗三首、七言绝句三首,附于四卷之末,增刻为“补遗”卷,并搜辑得骆氏原刻本收录之张辰《王冕传》一篇,补刻于宋濂溪、朱竹垞二《传》之先,郭毓并附小跋一篇于张辰《王冕传》后:

张辰,字彦晖,孝子张万和后也。经术深茂。明初诸儒应聘而起,吾暨则陈嘉谟、张辰、陈韶入参史局,出树师模,彬彬盛矣,列《县志·文苑传》,并见《府志》。据此文,辰与元章先生友善,先生没,为作《传》。其后,宋景濂《传》、《列朝小传》、朱氏《曝书亭集》所载《传》,皆蓝本于此,而以所传闻者点缀附益之,互有异同。然要当以此文为实录。今列于前,则受咨议参军之诬,不辨自明。并存宋、朱二《传》,使明者览之,知诸公滥觞所自,而宋《传》尤失实,竹垞先生之论,为稍持其平也。春林郭毓识。

这两处内容的增刻,显然于文献大有裨益。其一,“补遗”之卷,增加了竹斋诗的数量,辑佚七首中的后三首,即《应教题梅》《题云峰上人墨梅图》《题巨然画》,大概采辑自顾侠君《元诗选》二集之《竹斋集》。其二,张辰之《传》及郭毓之跋,更丰富了王冕传记的原真性。增刻未知具体时间,我们姑且称其为安雅堂补遗本。[10]郭毓卒于嘉庆十一年(1806)二月,则安雅堂补遗本的增刻定本时间,必在此期以前。

至清光绪中期,邵武徐榦出资刻《邵武徐氏丛书》,再入《竹斋诗集》四卷于其中,史称邵武徐氏丛书本《竹斋诗集》。徐榦,字伯开,一字小勿,福建邵武人,清末学者,同治年间为国子监教习,后历官浙江上虞、嵊县知县。自光绪七年至光绪十四年,徐榦在前后八年时间内陆续主持刊刻《邵武徐氏丛书》共23种,《丛书》分初刻和二集,初刻15种86卷,二集8种64卷。其中,仅部分书有刻书牌记年款,而《竹斋诗集》四卷,则为无刻书牌记年款之书。故此版本的刊刻时间,只能粗定在光绪七年到光绪十四年这一时间范围内。徐氏本《竹斋诗集》,每半框九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左右双边,单鱼尾。每叶书口下端偏右镌“邵武徐氏刊”题记一行。卷端刻“诸暨王冕元章著 邵武徐榦小勿校”署名两行。

邵武徐氏丛书本《竹斋诗集》,卷前仅有刘基《竹斋诗集原序》、嘉庆三年朱彭《竹斋集序》和嘉庆四年郭毓《竹斋集序》,无一后跋,入集诗文无“补遗”卷。由此可断定:《邵武徐氏丛书》本《竹斋诗集》的刻书底本,为“嘉庆四年安雅堂修订本”。盖其时安雅堂本尚未有“补遗”卷增入,致徐氏刻书亦付阙如。徐榦在付梓此书时,还选择性地删除了安雅堂本中的跋、传、记和《故山樵王先生行状》,而仅留序文三篇。令人疑惑的是,底本中作为“附文”的《梅先生传》,在原刻《邵武徐氏丛书》本中,却有目而无文。

为解开这一疑惑,蒙友人浙江图书馆文献专家陈谊博士襄助,比对多部印本,又欣喜发现了《邵武徐氏丛书》本《竹斋诗集》的版本演变:浙江图书馆藏有另一部《邵武徐氏丛书》本《竹斋诗集》,为民国后印本,字口多有漫漶。书近终卷,却在卷四之后,发现了本来邵武徐氏原刻本有目无文的那篇《梅先生传》,细审其三个书叶,每叶书口下端皆镌有“民国六年浙江 图书馆补刊”两行题记。经查证文献,知《邵武徐氏丛书》刻书板片,清季已整体转入浙江官书局,民初入浙江图书馆,至民国6年浙江图书馆重印时,补刻了《梅先生传》三叶书版,终使目录与正文名实相副。由此,又出现了一个《邵武徐氏丛书》本的演变版本,此本可被称为《邵武徐氏丛书》民国6年浙江图书馆补刻后印本《竹斋诗集》。

清季《邵武徐氏丛书》刻书板片在浙地的流传,引发我思考另一个问题:《邵武徐氏丛书》之刻书地点,也即《邵武徐氏丛书》本《竹斋诗集》的刻书地点。查考徐榦浙地为官行迹,有三条比较明确的史料。其一,被列为《邵武徐氏丛书》中最早刻本的《樵川二家诗》,刻书时间是光绪七年(1881),徐榦序文曰:“辛巳初夏,予卸上虞篆后,赋闲无事,取四家诗读之,觉《华谷》《樵水》二集,时代虽同,格律稍异,因刻入《昭阳扶雅集》中,而《樵川二家诗》仍复其旧,爰付手民,庶与《诗话》《秋声》二种并垂不朽。光绪七年闰七月邵武徐榦小勿氏序于杭州。”[11]其二,《李鸿章全集·奏议九》有光绪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浙江官绅劝办直赈请奖片》,事为:光绪六年,直隶被水成灾,工赈需款繁巨,不得已商恳东南各省量力集捐,浙江一省共计捐银十万两有零,现浙省捐款解清,自应将劝办出力人员择优请奖。其请奖名单中,就有“教习知县徐榦……拟请加随带三级”内容。上两条史料说明:至迟在光绪七年(1881)初,徐榦已在浙省上虞县莅任知县之职。其三,武汉图书馆藏《清浙江秋闱硃卷》稿本一册,为光绪十七年(1891)辛卯科浙江乡试硃卷,房号为“第拾贰房 玖拾柒号”,册内第三场试卷上钤有多枚考试官戳记,其中一枚印文为:“掌卷所官补用同知 前署嵊县知县徐榦”,这条史料说明:至光绪十七年秋,徐榦依然在浙省为官,且擢升为补用同知。而《邵武徐氏丛书》陆续刊刻于光绪七年至光绪十四年,此期正是徐榦在浙省地方官任上,故《邵武徐氏丛书》刻于浙省,可为定论。细审《邵武徐氏丛书》子目,总23种书中,邵武历代名人著述6种,而浙江历代名人著述有8种,其中与绍兴府有关的名人著述最多,共6种,计:高似孙(鄞人 晚家于越)《剡录》十卷,王冕(诸暨人)《竹斋诗集》四卷,邵廷采(余姚人)《东南纪事》十二卷、《西南纪事》十二卷,王煦(上虞人)《小尔雅疏》八卷,支遁(流寓江南 隐居越地)《支遁集》二卷《补遗》一卷。此书目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徐榦主持刻书时,遴选待刻文献的地域倾向性,由此也把刻书地点的区域圈定,更多指向郡城绍兴或省城杭州。前引《樵川二家诗序》,署款曰:“光绪七年闰七月邵武徐榦小勿氏序于杭州”,则丛书刊刻地,可基本确定为杭州,而指向杭州,更符合解释其后书板流归浙江官书局这一现象。

综上所述,自明、清而至民国,王冕《竹斋诗集》版本之流传与演变极为复杂,通过原书比勘,厘清各版本之成书原委、流变过程和文本差异,对研究先贤行迹、解读先贤诗文、弘扬先贤精神,皆意义重大。

【作者简介】方俞明,绍兴地方文史专家。


[1] 韩性:《竹斋记》,见《竹斋诗集》,嘉庆三年(1798)安雅堂原刻本,附卷。

[2] 栗里,地名,在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晋陶潜曾居于此。唐白居易《访陶公旧宅》诗曰:“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后喻隐居也。

[3] 东皋,水边向阳高地,也泛指田园、原野。三国魏阮籍《辞蒋太尉辟命奏记》:“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亦喻隐居也。

[4] 明景泰七年骆氏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鲍廷博校清初抄本、台湾藏黄丕烈题跋清初抄本,皆曰《竹斋诗集》。

[5] 是处表达似为四卷之意。参考《四库全书》本《竹斋集》内容,“是稿初分为四”之各卷或为:七言律、五言律、七言古体五言古体、七言绝句五言绝句。

[6] 《国朝三修诸暨县志·经籍志》此条,列目书名从《四库全书》本。

[7] 此本即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鲍廷博校清初抄本,后经潢川吴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递藏。

[8] 字仲章,《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竹斋集》卷首提要皆作“字仲章”。《明史》卷二八五《文苑传·王冕》《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竹斋集”条皆作“字元章”。

[9] 朱彭:《竹斋集序》,见《竹斋诗集》,嘉庆三年(1798)安雅堂原刻本,卷前。

[10] 寒斋藏此本。

[11] 徐榦:《樵川二家诗序》,《邵武徐氏丛书》本《樵川二家诗》,光绪七年(1881)刻本,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