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道家的心论与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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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道家心观念的初期形态——以《老子》为中心

在以往先秦哲学的研究领域中,对于心的探讨一般都集中在儒家学派,特别是孟子、荀子的思想之中,但实际上,在道家的学术谱系内部,也存在许多非常重要的对于心的思考和认知。就此问题早有学者尝试建立一种“道家的心性论”[1]。如果说孔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三代文化的继承者,那么作为道家奠基人的老子[2]登上先秦思想界的历史舞台,大约主要是以反思者的面貌。我们首先来考察一下《老子》文本中反映出的关于心的思考,并尝试从精神修炼角度出发据此思考探讨道家创始者对于修身,也就是如何使人成为人之所是的基本思路,同时,老子的思考绝不会与政治生活绝缘,而其由对修身的看法导出相应的对于群体的思考也是顺理成章的。老子和孔子对于心或者精神问题的主要看法有很大区别,如果说孔子开辟了注重自身修养的自爱之道,从构成人格之伦理美德或道德价值的层面立足于人心回答了人之所以为人—从这个意义来讲,孔子所谈论的心,是一种“价值心”;那么老子言心,则在其对道的理解之下,最终归于虚静无为—从这个意义来讲,老子所关注的是“虚静心”。

从整体学术趣味来看,在先秦哲学的讨论中,心被作为一个专门的问题加以探讨,有论者认为是在战国中期以后才有的事情—“战国中期以前,人们尚未对‘心’发生兴趣”[3],可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老子》中用到心字的次数并不多,但其中仅有的几条材料却都非常重要。

在《老子》通行本中心字凡十见,相关的八条材料可胪列如下:

(一)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第三章);

(二)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第三章);

(三)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第八章);

(四)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第十二章);

(五)我愚人心也哉(第二十章);

(六)圣人无常[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第四十九章);

(七)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第四十九章);

(八)心使气曰强(第五十五章)。

传世本中出现中的这八个例子的心字,却大多没有出现在郭店简本中,在后一种新出土文献中提到心的地方只有一处,即: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精之至也……和之至也。和曰常,知和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郭店简本《老子》的上述引文,可以说为我们分析《老子》中心的观念的内涵提供了重要的提示,在这段材料中,出现了老子提出的一个特殊的形象—“赤子”。“赤子”无论在郭店简本还是通行本《老子》的语境中,无疑都是对道家所认为的处于理想人格境界的人的比喻,此如“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通行本第五十五章),以及上述引文中出现的“精”“和”“常”“明”“祥”等。如果说在道家的思想传统中德可被视为道在万物与作为万物之一的人身上的具体表现,那么“含德”之人自然也就是得道之人,而得道有德之人,便被老子称为“赤子”或者“婴儿”。人所能得道的场所,笼统而言在于其身,精确而言则在于其心,在后一种意义上,心的观念在老子的思想中不但与其核心观念道密切相关,同时也与其设想的理想人格相互联系—或许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称得道之人具有某种“精神境界”。总而言之,老子以“赤子”或“婴儿”作为理想人格与精神境界的比喻,而他对于心的思考,则在他对相关问题的思考中占有重要地位,其内涵必然也能由这一理路得到发掘。

前引《老子》材料中心字的用法,如笼统而言,其所指均涉及人的内在经验或者说精神状态,而这一理论线索可回溯至三代以来常见于《诗》《书》中的种种心字的基本用法,如将人的各种理智、欲望、情绪与意志等均归为心的作用[4],但老子对于心观念的理解却远较以往更复杂,具体分析起来,《老子》中的心字则可以从如下数方面来加以了解。首先,心字究竟被用来指称的是人的一种什么样的内在性,对于这个问题的分析,如果借用一个西方哲学的术语来讲,也就是首先应确定心观念的本质(essence)是什么;其次,心在传统上被认为具有某些基本能力,也就是与某些现代意义上的精神活动有关,但老子对这些内容的理解,却透露出他眼中的心的一些新特性(unique property);最后,老子还认为心在实践层面对于人的两种类型的活动—群体意义上的统治技术与个体意义上的修身工夫—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