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歌诗、乐府与汉末五言诗的兴起
西汉政权与楚国文化渊源很深。西汉前期的歌诗,基本上是以楚歌为主。楚歌包括了政治抒情和辅政颂世两种。前者如项羽的《垓下歌》,刘邦的《大风歌》《鸿鹄歌》,戚夫人的《舂歌》等;后者如唐山夫人所作的《安世房中歌》等。楚歌悲怆凄烈,如《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作为一首英雄末路的挽歌,既叹惋昔日功业之盛,又悲哀今日穷途已尽。刘邦平黥布还,过沛县,邀集故人饮酒。酒酣时刘邦击筑,唱出了一首直抒胸臆、富有王者气象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文末这句反问,则体现了一种对国家尚未稳固的不安与惆怅。汉武帝时,他所创制的歌诗,犹有楚歌特点。元鼎四年(前113),汉武帝刘彻率领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时值秋风萧飒,鸿雁南归,汉武帝乘坐楼船泛舟汾河,饮宴中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秋风辞》。这篇歌诗,是历来悲秋之佳作,其辞云:“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诗以景物起兴,继写楼船中的歌舞盛宴的热闹场面,最后以感叹乐极生悲,人生易老,岁月流逝作结。
汉武帝时的柏梁诗,虽然是君臣之间的文字游戏之作,但是意义颇为重要,它形成了一种诗体:柏梁体。元封三年(前108)柏梁台落成,汉武帝在柏梁台上设宴摆酒宴请臣子,人各一句,于是凑成一首26句的联句,句句押韵,诗歌史上称之为“柏梁台联句”,所以这种诗称为柏梁体。汉武帝对于汉代歌诗发展颇具推动作用的举措,是恢复乐府机构。乐府是自秦代以来朝廷设立的管理音乐的官署,汉武帝时期大规模扩建,从民间搜集了大量的诗歌,后人统称为汉乐府。乐府在西汉哀帝之前是朝廷常设的音乐管理部门,行政长官是乐府令,隶属于少府,是少府所管辖的十六令丞之一。西汉朝廷负责管理音乐的还有太乐令,隶属于奉常。乐府和太乐在行政上分属于两个系统,起初在职能上有大体明确的分工。太乐主管的郊庙之乐,是前代流传下来的古乐。乐府执掌天子及朝廷平时所用的乐章,它不是传统古乐,而是以楚声为主的流行曲调。最初用楚声演唱的乐府诗是《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另外,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在祭祀沛宫原庙时用楚声演唱,也由乐府机关负责管理。西汉从惠帝到文、景之世,见于记载的乐府诗主要是以上两种。乐府在汉武帝时被用于一些正式场合,地位颇高,故扩增极为迅速,至成帝末年,乐府人员多达八百余人,成为一个规模庞大的音乐机构。哀帝登基,儒生们建议减少奢侈浪费,下诏罢乐府官,大量裁减乐府人员,所留部分划归太乐令统辖,此后,汉代再没有乐府建制。
汉代的乐府诗,题材广泛,作者分布在社会各个阶层,有帝王之作,也有平民之诗,有的作于庙堂,有的采自民间。汉代乐府诗,今存40余首,是汉代歌诗中的瑰宝,它类型题材多样,风格不一,从多个层面如实反映了汉代社会的真实面貌和思想情况。
一类是底层之哀鸣。如《相和歌辞》中的《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表现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疾苦,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呻吟呼号。《东门行》“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的男子,拔剑而起,走上反抗道路。《妇病行》讲述一位主妇病连年累岁,垂危之际把孩子托付给丈夫。病妇死后,丈夫不得不沿街乞讨,遗孤在家里呼喊着母亲痛哭。《孤儿行》还写孤儿受到兄嫂虐待,尝尽人间辛酸。这些作品用白描的笔法揭示平民百姓经济上的贫穷,劳作的艰难,并且还通过人物的对话、行动、内心独白,表现他们心灵的痛苦,感情上遭受的煎熬。这些歌诗,充满了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贫民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是以恻隐之心申诉下层贫民的不幸遭遇。
一类是上层之欢愉。同是收录在《相和歌辞》中的《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三诗,展示的则是富贵之家的景象。《相逢行》中提到的侍郎府,黄金为门,白玉为堂,堂上置洒,作使名倡,中庭桂树,华灯煌煌,其中的园林,有鸳鸯成行,鹤鸣噰噰,两妇织绵,小妇调瑟。主人不但十分富有,而且身份尊贵:“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侍郎是皇宫的禁卫官或天子左右侍从,是皇帝信任的近臣,其特殊地位不是普通朝廷官员所能相比的。《鸡鸣》和《长安有狭斜行》把表现对象的显赫地位渲染得更加充分,或云:“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或云:“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诗中的富贵之家不只是一人居官,而是兄弟几人同时宦达。所任官职也不限于俸禄为四百石的侍郎,而是秩达二千石的高官显宦。歌诗中三妇织绵鼓瑟的段落,则被单独划分出去,名为“三妇艳”,在古代乐府诗中频繁重复出现,成为富贵之家的象征,积淀成一种具有特定含义的符号。
汉乐府中还有很多反映当时日常风俗生活画卷的作品。如《玉台新咏》收录的《日出东南隅》,又名《陌上桑》,内容主线是太守调戏采桑妇女罗敷,而被罗敷义正言辞地回绝。面对权贵,罗敷机智应对,以盛赞自己夫君才貌的方式回绝了对方的无理要求。秦罗敷身上体现了传统女性的坚贞、睿智的品质,树立了勇敢坚贞的妇女形象。这首诗叙事完整,对人物的刻画或浓墨重彩,或寥寥几笔,层次分明。
汉乐府中不乏直陈爱恨的爱情婚姻题材。鼓吹曲辞收录的《上邪》系《铙歌》十八篇之一,是女子自誓之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诗用语奇警,大胆泼辣。先是指天为誓,表示要与自己的意中人结为终身伴侣。接着便连举五种千载不遇、极其反常的自然现象,用以表白自己对爱情的矢志不移,反映了女子对于意中人爱得真挚、热烈。另一篇铙歌《有所思》反映的则是未婚女子对负心男子由爱到恨的心理变化及其行动表现。女主人公思念的情人远在大海南,她准备了珍贵的“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想要送给对方。听到对方有二心,她就毅然决然地毁掉这份礼物,“拉杂摧烧之”,并且“当风扬其灰”,果断地表示:“从今以往,勿复相思。”一场爱恨,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汉乐府中最为重要的一篇作品,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因诗的首句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此诗又名《孔雀东南飞》。它是我国古代第一部长篇叙事诗,是汉乐府发展的巅峰代表之作。后人将它与北朝的《木兰诗》并列为“乐府双璧”。主要讲述了焦仲卿、刘兰芝夫妇被迫分离并双双自杀的故事,歌颂了焦刘夫妇的真挚感情和反抗精神,批判了焦母、刘兄等压迫者的冷酷无情。故事繁简剪裁得当,人物刻画栩栩如生,不仅塑造了焦刘夫妇心心相印、坚贞不屈的形象,也把焦母的顽固和刘兄的蛮横刻画得入木三分。篇尾构思了刘兰芝和焦仲卿死后双双化为鸳鸯的神话,表达了人们对这一婚姻悲剧的无限神伤,也反映了人们对刘焦死后获得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这篇长诗语言明白,通俗易懂,明代王世贞评价它说:“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艺苑卮言》卷二)
与民歌中广泛使用成熟的五言体裁相类似的是,汉末文人五言诗也进入繁荣阶段,取得丰硕成果。蔡邕是汉末五言诗的诗人代表。蔡邕(133—192),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省开封市陈留镇)人。蔡邕通经史,善辞赋,而他在五言诗的创作方面,水平尤高。《玉台新咏》所载题为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最为脍炙人口,描写的是一位游宦之人的悲辛与牵挂,其中“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等句子,如实道出了远游之人的思念之苦,对家书的热烈期盼。
汉末艺术成就最高的文人五言诗,是《文选》所录《古诗十九首》。它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显著标志。《古诗十九首》习惯上以首句为标题,依次为:《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明月何皎皎》。关于《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时代有多种说法,《文选》名之曰“杂诗”,并在题下注曾释之甚明:“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今人综合考察《古诗十九首》所表现的情感倾向、所折射的社会生活情状以及它纯熟的艺术技巧,一般认为它并不是一时一人之作,因为其中提到的洛阳尚未遭到战争破坏,故而它所产生的年代应当在东汉顺帝末到献帝前。
汉末文人对个体生存价值的关注,使他们与自己生活的社会环境、自然环境,建立起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情感联系。过去与外在事功相关联的,诸如帝王、诸侯的宗庙祭祀、文治武功、畋猎游乐乃至都城宫室等,曾一度霸据文学的题材领域。东汉后期,这些题材逐渐淡化,而现实生活、文人进退、友谊爱情乃至街衢田畴、物候节气等题材逐渐占据主流。与此相关联,风格、技巧等也发生巨大变化。十九首中,表现思念故乡怀念亲人的,有《涉江采芙蓉》《去者日以疏》;表现思妇对游子深切思念和真挚爱恋的有《凛凛岁云暮》《客从远方来》和《迢迢牵牛星》;表现游士对生存状态的感受和他们对人生的某些观念如《回车驾言迈》《明月皎夜光》。总之,这十九首诗所抒发的,是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几种情感和思绪,因而异代之读者也能常读常新。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对其高超抒情艺术加以概括,并给予了高度评价:“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