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媒介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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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第一次”的网络神话

谈起网络文学由一个生僻的“计算机概念”向媒体热词、大众读物转变的过程,台湾网络作家痞子蔡和他所作《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绕不开的话题。如今,虽然“网络文学”的内涵、外延都已经发生巨大转变,早已远离“亲密接触”时代,但由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开创性地位,以及它在网络文学领域中众多的“第一次”,这部作品及相关现象依然不容忽略。

一 故事模型与文本特色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它具有哪些与众不同的特质?这是早期人们对于网络文学的共同疑问,也是这部作品频繁被作为案例的原因。

故事讲述羞涩内向的博士生痞子蔡在网上结识一名少女并与之相恋的过程。主角痞子蔡是一名典型的理工科“宅男”:个子不高,相貌普通,没钱没事业,在单调又枯燥的科研中等待着毕业。他既没有和女孩相处的机会,也缺乏谈恋爱的资本和勇气,唯一的优势是贫嘴——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睿智和无欲无求的洒脱,让言语在直率中显露出幽默。在隐去真实身份和相貌的网络环境中,言语的机智成为很大的优势。痞子蔡特色的语言在网上展示出与众不同的自己,从而吸引了一个姑娘“轻舞飞扬”的注意。两人由线上的调侃、好奇,到线下的期待和见面,总共不过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两人刚刚产生好感,朦胧的爱情开始萌芽,可姑娘却骤然离世。小说之所以感人,在于男主角给人的真实感和亲近感,特别容易引发读者共鸣。这种共鸣,也就是后来我们谈论网文时常用的“代入感”。一个让人感同身受的“现实”的男孩,却演绎了一场唯美而虚幻的爱情故事。整部小说里,那个“轻舞飞扬”的身体都充满梦一般的虚幻色彩。她之所以那样轻盈,是因为一出现就带着向天堂飞升的欲望,仿佛从来不是血肉之躯。这一点,痞子蔡不知道,但轻舞飞扬知道,所以她“爱”的对象与其说是某个具体的男孩,不如说是对生命的留恋、对爱情的渴望、对自己青春的火焰尚未炽烈燃烧就要熄灭的不甘。

不难发现,如果以文学眼光来看,《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确实是标准的“习作”,不仅情节简单,描写也十分粗略。这部在中国大陆掀起网络文学风暴的作品中,主人公相识的主要场所和最精彩的段落,大多都是在留言板(BBS)或聊天室里以文字对话方式体现的,推动情节发展的是一封封e-mail。由于两主人公不是面对面交谈,而是通过看不见的网络,使主人公痞子蔡和读者一起对少女“轻舞飞扬”展开充分的遐想。两人见面之前,痞子蔡对遥远网线那一端的期盼是如此美好,他的紧张、期待和自我安慰又是那样真切,抓住了每个人的心。随着男主角一起,读者心目中也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轻舞飞扬形象,这正好弥补作者不擅长人物描写的弱点。文字相对于影视的具象表达,更长于激发主动想象。在第一次见面之前,痞子蔡心目中的轻舞飞扬就是长发飘飘、身材轻盈的模样,虽然也担心屏幕后面会不会是个性格暴烈的肉食性“恐龙”,但姑娘在留言里以符号拼出的一颦一笑却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因此见面后无须多费笔墨,读者就能够主动将自己心中美好的“她”与作品中的轻舞飞扬重合。

整个故事以少男少女相识—相恋—绝症—死亡为线索,没有跳出青春爱情故事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天人相隔,从没有爱到获得爱再到失去爱的套路,是一部最简单的言情小说。不仅无关真实社会生活,也不涉及更复杂的情感纠葛。甚至可以说高潮尚未展开,结局已在眼前。这与痞子蔡本身网络写作的业余性、实验性相关。作品始终以第一人称方式来写,对于轻舞飞扬的叙述极不完整且带有很大的臆想色彩。读者可以推测,痞子蔡的现实模板,应当就反映蔡智恒本人的生活状态。所以真实的蔡智恒对于女性也非常陌生,缺乏丰富而细腻的情感经历。作品中涉及女性的段落要么来自室友“情圣”阿泰的言论,要么就是单纯的想象和猜测。男主女角的接触通过e-mail、签名和一次简短的见面完成,缺乏细节描写,几乎没有实体互动。可以想象,如果结局不是轻舞飞扬身患绝症骤然离世,而发展到两人相知相爱的细节,以作者当时构造故事的能力和对女性的了解程度,很难完成。所以,如果顺应当时的网络民意,让轻舞飞扬活了下来,结尾只能是童话般的“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这部作品女主角的死去可以看作另一种童话构造策略——在各种棒打鸳鸯的戏码中,以简单决绝的生死相隔避免牵涉线索众多而稀释情感浓度,以悲剧的不可抗拒使爱情的分离成为宿命,从而更加悲壮动人。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最大特色是其语言,主要体现在语言的无厘头和对符号语言的运用两个方面。这种语言是幽默谐谑的,所以虽然是爱情悲剧,读来却依然轻松愉快,最后甚至给人泪里带笑的感受。

我们来看痞子蔡出场时,对其性格塑造起到重要作用的“PLAN”(签名档):

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买一栋房子。

我有一千万吗?没有。

所以我仍然没有房子。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飞。

我有翅膀吗?没有。

所以我也没办法飞。


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

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

所以我并不爱你。

可见,痞子蔡的自我形象带着几分后现代的调侃戏谑,他对待崇高纯美的爱情充满怀疑。小说结尾处,轻舞飞扬香消玉殒,她留给痞子蔡一封信。这封信咖啡色信封、蓝色的信纸,咖啡色拥抱着蓝色——两人见面时,轻舞飞扬穿着咖啡色外套,而痞子蔡则是蓝毛衣——姑娘问“咖啡色的信封内装着蓝色的信纸……知道我的意思了吗?……)”,信是这样说的:

如果我还有一天寿命,那天我要做你女友。

我还有一天的命吗?……没有。

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从天堂飞下来看你。

我有翅膀吗?……没有。

所以,很遗憾。我从此无法再看到你。


如果把整个浴缸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

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吗?……可以。

所以,是的。我爱你……

轻舞飞扬借用痞子蔡无厘头的语言结构,却以古典主义的纯美爱情将小说推向高潮,完成从现实到浪漫、从无奈的当下到理想的情感世界的飞升。

语言轻松虽然是这部作品一大特色,但更令读者兴奋的是其中频繁出现的符号语言。这在以往印刷文本未曾出现过,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最令人耳目一新的网络特色。当时,互联网还不像如今这般光怪陆离、无奇不有,这部小说就像一部最时髦的网络文化集锦,第一次将许多网络惯习和网络流行语罗列出来。例如对女生戏称“美眉”或“恐龙”,将网友之间按时上线等待称作“制约效应”等。小说基本以留言、线上对话和e-mail完成,充斥着大量零散的断句,几乎一句一段。文中轻舞飞扬频繁使用“:)”“;P”等微笑、调皮的表情符号语言来表达情绪,并以多处省略号烘托女孩子欲言又止的害羞和俏皮。类似的这些表情符号跳出纯文字描写范围,以既高度抽象又十分具体的符号组合图形传递情感,突破人们长期阅读印刷品时被文字培养起来的对文字编码、解码的理性阅读习惯,直接诉诸视觉共情。符号表情在后来的网络文化中发展为“颜文字”等,已受到专门关注,但它的雏形却早已埋伏在20年前这部小说中。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作品本身虽然简单,却因其诞生的时机和包蕴的早期网络文化形态而具有价值。与其相近的时间内,互联网上也有另外一些探索性文学作品,且质量并不亚于“亲密接触”。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简单的故事,简单的主题,简短的篇幅,却造就了其标志性地位。喜欢它的人意犹未尽,会主动传播并寻找类似文本;不喜欢它的人,由文章轻松短小,尝鲜一读后也不会太过失望。故事正因简单,它完全不对读者阅读构成挑战。故事里爱情的浪漫以及幻灭,对象不可知所带来的期待等,都是文学作品吸引人的地方。而网络环境则将常见的爱情换一个地方展示,其中网络俚语、调侃桥段等,也紧密结合当下生活,带有时尚色彩。作品的潜在读者是大学校园里的青年男女,他们也正是早期互联网的主要受众;理工男和文科女也正是校园爱情的经典搭配。所以,这部作品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故事,非常恰当地再现了早期互联网文化生态。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篇幅不长,分为16个章节,每章2000字左右。这种长度和节奏非常符合过渡时期屏幕阅读习惯。在故事诞生的1998—1999年间,由于网络传输速度、电脑屏幕分辨率等技术限制,在网上阅读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与如今许多人大部分信息获取自网络不同,当时读屏幕还是一项挑战身体和视力耐受度的行为。在屏幕上阅读上万字的作品是人们不可想象的。因此,网络文学篇幅的控制和节奏的掌握与受众的接受度密切相关。早期网络文学以篇幅短小为优,《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放在印刷文学领域内只是小中篇,但在网络上已经是颇具规模的作品了。人们接受它很大程度上由于恰当的分段和疏散的句式。一句一段的分隔使文字不显得过于密集,标点符号表情的运用更让版面疏朗,不会引起阅读疲惫。

时尚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又一鲜明特色。在这部作品中,反问、反讽和解构经典的语句时常出现。除前引“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所以我并不爱你”的语言,还有室友阿泰对诸多女友以三围尺寸分类编号的行为等,都试图解构爱情的崇高浪漫。但整部作品最终却在维护纯美的爱情,在指向崇高的同时以幻灭揭示爱情的不可获得。后现代的无厘头与时代潮流搭车,真切反映出青年对个人能力的怀疑和对现实环境的悲观,对古典主义浪漫爱情的向往和疑惑。同时,小说囊括了不少符合青年时尚的标志性元素。例如形容轻舞飞扬用“卡布基诺”咖啡,表白爱情时引用星座箴言,行文中夹杂英文单词,约会时赠送DOICE VITA香水、看好莱坞爱情片《泰坦尼克号》……一系列话题都是21世纪初青年中最流行的时尚知识,散发着浓浓的时尚吸引力。

当我们在二十年后回看,《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所具备的时尚特色超过其媒体特色和文学性。但正是这篇作品,被网络和书本的读者毫无异议地一致公认为网络文学代表作。这一身份的确立源于其诞生的环境和契机。1998年,台湾成功大学水利系博士班学生蔡智恒和所有青春期大男孩一样无聊而苦闷。那时没有什么社交媒体,BBS是和陌生女孩线上相遇的主要手段。因此在实验室上机的空闲时间里,蔡智恒通过校园BBS写作消遣。他并没有什么作家梦,所以也不是认真地进行“文学创作”,只是采用网络符号语言将自己、同学以及卧谈会上的女生们编进故事。当年的蔡智恒如果能够预见自己将在多么大程度上影响未来中文互联网文学史进程,敲击键盘时也许会更加慎重。然而,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成就不可能的地方。《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蔡智恒本人以及其他众多网络作者相继炮制了一大批相似的文本,有的跟风、有的戏仿、有的解构,人们和网络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N次的亲密接触。毋庸置疑,比起不经意的“第一次”,后来者在各方面都有所提升,但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复制《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轰动神话。

二 媒介转型初尝试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示范性地位来源于诞生契机,也来源于不同媒介就其进行的尝试性接纳、改编和推动。这部作品不仅仅在网上获得众多点击,还走下网络,出版了纸质图书、有声读物,并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话剧、戏曲等多种形式,因之具备前所未有的媒介探索性。在大部分人尚不知电脑里面有什么内容,以为它只是个新式信箱或者新型家电的时候,正是传统的三大媒体将新颖活泼的网络文学带入公众的视野。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小说纸质第一版于1998年由台湾红色文化出版社出版,而内地第一版则在1999年11月由知识出版社推出。原作1998年在台湾网络连载完稿,1999年传入内地,同年11月即获版权出版,整个行动十分迅速。据称,此书在内地“最初有30余家出版社争夺版权,1999年知识出版社出版后迅速热销,从12月7日开始发货起,短短三天时间内销完初印的3万册,上海、武汉等地普遍供不应求,还有2万册甚至更多即将付印;更有人描述,该书一到成都,一开包,1000册顷刻就被抢购一空。”出版后15个月内连续印刷22次,共印40多万册。连续22个月位居畅销书排行榜不下,盗版书超过80种,到2005年为止,已销售100万册[1]

知识出版社第一版《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封底这样写着:“你还没有试过,到大学路的麦当劳,点一杯大可乐,与两份薯条的约会方法吗?那你一定要读目前最抢手的这部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由于这部小说在网络上一再被转载,使得痞子蔡的知名度像一股热浪在网络上延烧开来,达到无国界之境。作者的电子信箱,每天都收到热情的网友如雪片飞来的信件,痞子蔡与轻舞飞扬已成为网络史上最发烧的网络情人。”[2]这样的推介除了说明文章首先在网络上流传,并包含类似电子信箱、网友、网络情人之类当时新鲜的名词外,看不出任何独特性。网络在这里被用作时尚推介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纸质图书后来多次再版,如知识出版社2003年推出蔡智恒文、袁燕华绘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漫画版)》、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蔡智恒文集》中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以及2010年的单行本、长江少儿出版社2014年的精装《蔡智恒经典三部曲》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完美彩插版)》等,台湾麦田出版社也于2010年再次出版繁体字版。这部作品被称为“网络文学史最经典作品”“感动一代人的爱情小说”等,海峡两岸总销量据称超过350万册。知识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内地第一个纸质版本,在豆瓣的页面共有将近五万条评论,其他各类版本也都有几十上百条的评论。

除出版图书外,《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还获得向各种媒介形式改编转化的机会。2000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台湾学者机构联合拍摄电影版;2001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将其搬上话剧舞台;2002年,越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上演;2004年,佟大为主演的22集电视连续剧版本面世。网络小说与网络游戏拥有同源的媒介场域,虽然从故事本身看单线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并不适合对互动性和变数要求较高的游戏,但这部作品还是被改编成恋爱养成版本的单机游戏。媒介改编不仅拓展了网络作品的舞台,也为传统艺术形式注入新血。例如在越剧版本上演时,有人称网络题材“使戏曲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焕发了青春和活力”[3];而电视剧版本播出后,又授权乐视网进行网络投放,点击量很快逼近两千万次,其中移动占比14%,PC占比86%[4]。游戏版本的主干情节虽然按照小说进行,但增加了原著没有的新角色,玩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选择。在游戏的介绍中写道:“一大特点就是有很多的支线,这会影响到结局的不同,每当玩家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剧情的发展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故事,非常有意思。游戏里还提供了ICQ交友,就是网络社交的游戏,这样就可以跟在线的玩家真人进行聊天了。”[5]多样的网络技术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成功的媒介转型能够将魅力从网络拓展到印刷品、影视屏幕,同样也能从影视再度向电脑、手机等更多网络领域延展。

我们下面重点分析其话剧和电影改编版本的情况。话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主要有三种版本:1999年底“榕树下首届网络文学大赛”颁奖会上,它首次公开亮相。按照广大网友的心愿,轻舞飞扬在舞台上复活,并与痞子蔡共叙心曲。该剧最独特之处就在于按照小说中的场景,为观众下了一场“DOICE VITA”香水雨,把网络尚不能传播的嗅觉因素也传递了出来,以芬芳的气味打通受众感官。2000年12月,“70年剧社”将这部作品编排成话剧在清华大学上演,许多摇滚歌手参与演出,并为话剧录制了一首主题曲。最为正式的是北京人艺2001年3月编排的版本。该版话剧不仅动用多种表达手段和实验手法,还以多媒体形式在网上直播。人艺版小剧场话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中女主角“轻舞飞扬”的扮演者即为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学生的陈好。扮演此角色时年仅22岁,在影视剧界尚未崭露头角。出演这个网民偶像的角色无疑为她表演生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博得了大众的喜爱。2002年6月,北京人艺重排此剧,女主角换新人后再次获得巨大成功,原定5场演出爆满之后又应观众要求加演3场,同样受到热烈欢迎。

比起舞台剧版本,电影投入更多、改编力度更大。2000年2月,台湾学者电影公司决定投拍“第一次”电影版,全片使用许多电影特效和科技手段来营造原文中面对网络想象的抽象情景。这部电影曾在网络上发起征集女主角的活动,但最终,网络票选呼声最高的候选人却因故没有能在这部电影中出现。陈小春扮演痞子蔡,这个以古惑仔角色出道的明星虽然够木讷、痞气,却缺乏些内敛的才华;舒淇扮演女主角“小鱼”,虽然青春美艳、收放自如,但“第一次”这部纯情剧的女主角,原本应该是病弱的“轻舞飞扬”,而非健康性感的“小鱼”。在许多媒体的宣传中,这部电影由陈小春、舒淇联袂出演,连饰演轻舞飞扬的演员名字都没有。这让诸多因喜爱原著而为大荧幕作品买单的网民情何以堪!在整部电影中,轻舞飞扬成为一个侧面形象,她年轻生命的消逝成为激发另几个年轻人珍惜爱情和对感悟生命的教育启迪。

这几个改编版本虽然情节可能更加丰富,视觉冲击力更强,但却越来越远地脱离原有形态。“榕树下版”出现在颁奖晚会上,更有喜庆色彩,轻舞飞扬的复活代表着新兴的网络文学强大生命力。“清华版”是“70年”剧社的自我宣传,虽然以免费形式在校园演出,却利用此次活动传达“自己所代表的是都市中最年轻、最有现代生活状态的群体”理念,为将来扩大影响。“人艺版”号称新世纪首部网络话剧,是传统艺术与新技术的结合,也是人艺开拓视野、拓宽演艺路线的一次尝试。每一次改编,都因各种各样的驱动因素而体现出不同的效果,且不论版本孰优孰劣,网络的原创性、任意性、无功利性等特色却荡然无存。[6]

由此可见,虽然《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网络声名为它带来诸多改编便利,但在“第一次”“网络文学”之类头衔背后的,却是种种不同目的。根本上说,它被比照传统畅销书来经营策划。与其说它经历了网络文学媒介转型的过程,不如说不同媒介以它为契机尝试探索网络时代转型的渠道和形式。

三 转型的偶然与必然

我们看到,《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虽然只是一部简单的校园爱情小说,但诸多的“第一次”为它营造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

首先,它本身符合传统阅读习惯,又运用了网络新颖的符号语言,在新旧媒体读者中都有圈粉能力。其次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前,台湾校园BBS上就有不少纯文字作品:早在1995年台湾各大学就已有BBS互联,当时台湾交大研究生Plover曾作《往事追忆录》,是早期网络文学代表性作品之一,后来他还写过有《台北爱情故事》《风流手记》等[7]。遗憾的是《往事追忆录》“以一个人情感经历为蓝本,带有一定的情色意味”,难以在大众间流行开,未受纸媒青睐,就此止步于论坛。题材的合宜是一方面因素,《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成功还获得多方面合力的助推。

在媒介技术平台方面,《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搭上了BBS的顺风车。它诞生于1998年,当时由于访问限制,中国大陆对台湾网络文学状况知之甚少,除个别研究者外,大众几乎完全没有接触过台湾早期以“数位诗”为代表的更具备网络特性的文学创作。因此,大陆读者将BBS作品看作网络文学的代表,并因其浅显易懂、转帖方便而自发推动传播。当时正值BBS文学在中国大陆兴起初期,这种系统带有互联网最为人所看重的互动性优势。中国内地第一代网络写手宁财神、邢育森、李寻欢等代表人物都是由BBS成名的,由于它参与门槛低,所以跟风而起的创作比较容易,类似的内容迅速丰富了起来:当时流行的BBS文学都是通俗作品,带有青春文学的痕迹。虽然夹杂了网络符号语言,但它们并没有必须与媒介捆绑的特性,风靡网络之后,基本可以不做改动地搬到纸上,所以在投向依然占主流阅读市场的印刷媒介怀抱时不会有太大障碍。BBS等网络媒体推崇快速阅读和即时互动,因此,短篇作品占据主流,甚至越短越受欢迎,大多数文学网站出版了作品精选集。出版的书籍多半是体量窄小、纸质轻盈、装帧精美的小书,对于出版投入和读者购买都不会构成挑战。

出版管理的逐渐放宽也为“第一次”的轰动提供了良好的环境。20世纪90年代,市场化浪潮的冲击令许多传统出版社面临生死攸关的选择。严肃文学读者市场日益缩水,但通俗文学也没能摆脱基础薄弱、作品匮乏、管制众多的局面。大众文学阅读以《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主流文学刊物上刊登的严肃文学居多,通俗阅读则主要以《故事会》《传奇传记》等期刊刊发的短篇、中篇为主。长篇通俗小说的空缺很大程度上以台港通俗文学来弥补,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以及新一代的席娟、黄易等都来自港台。在这种环境下,同样来自台湾,且带有网络时尚标签的“第一次”在大陆的出版获得了格外的优待。

当然,从作品本身来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文本上的诸多特点也与网络阅读存在一些契合,在早期探讨网络文学文本特色、审美偏好时,这部作品屡屡被提及。它的短篇幅、符号表情、跳跃句式以及反讽和自嘲的语调等都成为模板,不仅为后续青春写手跟风学习,也被研究者作为案例点评。在当时内容相对稀少的互联网上,个性化语言是其魅力之一——互联网第一次将个人的私语以文字形式保留下来,予以传播,并在公众语境中呈现。上网的大部分是校园男女,他们的机智与伶俐都表现在网络调侃和独白中,而这也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语言的巧妙之处。另外,虽然如今人们读屏已成习惯,网络小说动辄上百万字篇幅,但每章也多以三千字为限,这是多年来网络作者们以经验历练出的接受域限。《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每章两千余字的篇幅恰好在这个域限之内,这也许只是巧合,却恰好成就了它的流行。

可见,一部作品的成功,正是种种无心的偶然因素凑成了必然的结果。站在后来者的位置上反观其发展脉络,可以找到许多因缘,但这些因缘是否一定能复制同样的结果却很难设想。毕竟,网络文学虽然有技术的成分在内,却依然是文学,它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公理,而是与人们想象力的不确定性高度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