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与怀念背后的现代性思考
“故乡”于周作人而言虽有愚顽落后的一面,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景却是周作人念兹在兹的心灵意象。然而细读其描写故乡的散文,却发现周作人往往对“故乡”表现出淡然疏离的情感状态。在《故乡的野菜》里周作人如此写道:“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1]在《与友人论怀乡书》中,他再次说:“照事实来讲,浙东是我的第一故乡,浙西是我的第二故乡,南京第三,东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爱浙江。在中国我觉得还是北京最为愉快。”[2]而以上五个“故乡”中,最令他怀念的是日本的东京以及九州关西一带的地方。
这种“疏离”在《乌篷船》的开篇又一次得到了重申:“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3]故乡之于周作人俨然淡去了所谓“生于斯,长于斯”的根源性联系,也因此冲淡了自幼年时期即灌注其中的情感浓度。但周作人与故乡之间是否真如其所言“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4]呢?结论当然是否定的。繁复地描写故乡的野菜、老酒、茶干,对于幼时捉苍蝇、上坟、过节、看戏等人事景物,周作人在其散文中处处透露着他对故乡的情分与留恋。这样每每强调对“故乡”无太多怀恋却又热衷于对“故乡”的不断书写,的确是周作人散文中值得关注的“矛盾”心理和文化现象。就周作人个人性格、精神气质等因素而言,于人于事他都喜欢拉出一段情感的距离,即便如“故乡”或“初恋”。然除此外,于“远观”中进行理性审视,恐怕亦是重要原因。
《乌篷船》对“故乡”情感的有意淡化亦应出自相同的心理。对于远离故乡、身处日渐现代化城市的游子而言,“故乡”就不再仅是一景一物、一人一事的自然物化空间,更成为其与现代都市暗中比较的精神空间。
《乌篷船》一起首,周作人即隐藏了将故乡绍兴与现代都市形诸比较的文化心理。“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
此处,收信人——子荣的家乡平常的代步工具皆是“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电车、汽车均是工业文明之产物,快速、便捷正体现了现代社会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人力车夫”亦是近现代社会出现的新型生产关系的代表。拉车人以出卖劳力服务于坐车人,二者形成雇佣关系。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知识分子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往往借“人力车夫”以表示同情于社会底层群体并借此批判社会之不公,胡适、沈尹默、鲁迅、郁达夫等都曾就此社会现象写过诗或小说。而对“人力车夫”在都市中的悲剧命运有更加宽广和深入剖析的当属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作为人力车夫的祥子,其命运的“三起三落”正透射出现代都市赤裸的金钱关系与堕落的精神道德。
因此,拥有“电车”、“汽车”、“人力车夫”此三物,“子荣”的家乡当是已得现代化社会之风的都市了。这样的城市可能是上海,也可能就是该文写作之地——首善之都的北京城。“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因此“我的故乡”当还在“现代化”进程之外,传统代步工具的普遍存在正是旧有生产与生活关系的象征。
不唯交通工具有时代之变,生活娱乐方式亦产生了分野。“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乡下旧戏之趣在戏之野趣,更在看戏的方式。行卧坐立随性而为,无拘无束,真正体现了天地人三者之和谐与个体的自由自在。“维新”、“中产阶级的低能人”、“海式”戏场处处指向新兴社会。旧戏之被禁,“猫儿戏”上演;乡间草台班子消逝,会馆等建起。民间狂欢化娱乐被中产阶级的商业消费所取代。
都市与传统水乡的对比,周作人只用淡淡“有趣”二字即道出对二者的情感倾向与价值判断。许杰的《周作人论》就曾引周氏《乌篷船》中的文字,认为周作人“很显然的表现出对新兴资本社会的厌恶”,由这一个前提,他得出的结论是周作人“对封建社会的恋慕的情绪”。“这种恋慕封建文化的精神,再出之以士大夫的绅士的态度,于是乎,他的趣味的主张,悠然忘我的心情等,便从此出来了。”[5]许杰的这一论断影响了大量后续研究者。“士大夫的绅士的态度”、“悠然忘我”等断语似乎的确契合了周作人的“隐士”姿态。
周作人曾是“五四”新文化的主将,对现代文明的宣传与提倡不遗余力。社会的现代化也当是其要义之一。那么,周作人何以此时表现出对“新兴资本社会的厌恶”?本文认为,这当是周作人出于对“个人性”的维护。“五四”新文化中那篇宣言式文章《人的文学》倡导了“平民文学”,更能切中周作人现代人格精神和文学要义的当是“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加以记录研究的“人的文学”。因此,无论是封建思想文化还是所谓的现代政治文明,都违背了周作人之“人道主义”精神,钳制了个体思想之自由独立者,都应在反对之列。因此可以说,许杰之论断只道出了周作人批判对象之二分之一。在《泽泻集·序》中,周作人写道:“近来所写只是感想小篇,但使能够表得出我自己的一部分,便已满足,绝无载道或传法的意思。有友人问及,在这一类随便写的文章里有那几篇是最好的,我惭愧无以应。但是转侧一想,虽然够不上说好,自己觉得比较地中意,能够表出一点当时的情思与趣味的,也还有三五篇,现在便把他搜集起来,作为‘苦雨斋小书’之一。戈尔特堡(Isaac Goldberg)批评蔼理斯(Havelock Ellis)说,在他里面有一个叛徒与一个隐士,这句话说得最妙。并不是我想援蔼理斯以自重,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我毫不踌躇地将这册小集同样地荐于中国现代的叛徒与隐士们之前。”[6]周作人将“能够表得出我自己的一部分”称为“言志”,与“载道”相对。而这“言志”往往须表达出自我的“情思”与“趣味”,同时“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即是说,“趣味”并非一味地享乐,却是寄予了叛徒的“反抗性”的。这“反抗性”在作者看来就是对个体自由独立之精神的坚守。
在写于1926年11月5日的《陶庵梦忆·序》中,周作人谈道:“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7]1928年在《燕知草·跋》中,他再次强调:“明朝的名士的文艺诚然是多有隐遁的色彩,但根本却是反抗的……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8]而在写于1930年9月21日的《近代散文抄序》中,周作人更是直言道:“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9]至1932年,周作人将上述思想集中体现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这一著作中。他认为,在社会动荡的时候,“文学上也没有统制的力量去拘束它,人人都得自由讲自己愿讲的话,各派思想都能自由发展,所以能够酿成文学言志的潮流,而一旦社会统一稳定,思想定于一尊,儒家的思想统治了整个的思想界,于是文学也走入了载道的路子”[10]。
后来周作人再次就这一问题追加说明:“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11]这不但回应了《泽泻集·序》中所表达的思想,也因此明确了其文学思想与表达上“个人主义”的追求,而无论是封建时代抑或是思想日渐被钳制的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的倡导自然就具有了“反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