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晚安
陈霁巍敲了敲玻璃窗,正低头沉浸在试题里的季予抬头。
陈霁巍说:“顾笑他发烧了,现在他一个人在医务室,他想回去了,我回来拿东西给他,你要不送他回去吧。”
季予点头,抓过桌上的课本习题塞进书包,跟何小新说了一下要提前走。
陈霁巍回到座位帮顾笑收拾好东西再把他手机放进书包里,交给季予。
季予接过书包问:“这是你自己想告诉我的,还是他让你找我的?”
陈霁巍有点为难要不要说实话:“他……”
“谢谢,我知道了。”
她猜到了,是陈霁巍自己主张来找她的,不是顾笑,兴许顾笑宁愿发着烧自己回家也根本没打算让她知道。上课时她没看到他们走过去,大概是顾笑不想让她看到所以走了另一边楼梯。
医务室里药味和消毒水味道挺重,空荡荡就三两个人,顾笑靠坐在长椅一端,手里捏着一个不剩几滴水的一次性空杯子,安安静静没什么生气,看到她进门她背上一个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他的,他脸上才出现点别的惊讶的表情。
她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挺烫,他的脸都烧得有点泛红。
“刚刚吃过药了,没到高热,不是很严重,你别担心。”挨着她的肩膀,他靠着。
她问:“现在走吗,还是你想坐着休息一会儿?”
“陈霁巍跟我来的时候有点急,没带饭卡,还没付钱呢。”他声音小了点,听起来愈加虚弱无力。
“没事,我带了。”她扶起他头来让他往后靠,从书包里翻出饭卡,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去校医那里销了账,再把外宿证给他挂脖子上,提着书包扶他离开。
季予问:“头晕吗?”
“有一点,还能走。”夜里风冷,他裹紧了外套。
“去医院吧。”她说着,停下来准备打辆车。
“不去了,没多严重,我也吃过退烧药了,这么晚了去医院很麻烦的,我身体素质很好的,感冒发烧睡一觉就好了。”他摇头拒绝。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不愿意去医院?要是真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她克制住情绪,理智冷静地问,“那你说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你没让陈霁巍找我对吧?你都这样了你还想自己一个人回家,你是觉得你多福大命大是吗?万一没走出校园你就晕在哪个黑灯瞎火的角落里谁知道你?”
“对不起啊,我没想让你担心来着,我也没想那么多,其实走路还是可以走的不至于会晕在路上……”
她轻嗤:“你还说你身体素质好,那你怎么突然生病,天气冷了大家穿的都差不多,也没见你要风度不要温度,你还好意思说。”
“可能没睡好,压力有点大吧,也可能是昨天打球出汗多着凉了……所以我觉得这跟身体素质没关。”他嘴硬辩解。
“……呵呵,随你说没关就没关。”她忍着没翻白眼,“你说压力,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压力,谁给你压力了?老师?”
他摇摇头:“老师没找过我,就是后天期中考试了,我有点紧张。”
寒风凛冽,路灯通明中,他听见她一声叹息,而后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顾笑,这些你都可以跟我说,没必要自己藏着掖着,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压抑了?难道都是什么大事?什么隐私你都不怕让我知道,却连个心情也不肯跟我说么?”
“我也才发现,我不是多懂倾诉的人。”他笑了下,无力感再明显不过。
“恋爱不是这么谈的,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有还谈什么?”她紧握着手里书包肩带,压住了把他书包丢出去的冲动,也压住了冷嘲热讽说狠话的冲动。
理智犹存,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面冷心冷,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妥协纵容,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她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热气遇冷在光下发白,眼睛竟有点发热,不争气的眼眶关不住泪水,一滴掉下她很快擦去。
“你是不是……哭了?”他靠近看清楚后不知所措。
“哭就哭了,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在意道,“很明显吗?”
“嗯,眼睛很亮,眼泪反光更亮了。”他为她擦干眼角,“惹自己喜欢的女生哭的男生,很差劲的。”
“你不差。好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我还不需要你安慰我,走快点吧路上挺冷。”她说,“走不走得了啊,我背你好了,又不是没背过又不是背不动。”
“不要,”他拒绝道,“我现在可是一天吃四顿的。”
“四顿?”她嘲笑,“还好意思说啊,夜宵泡面,你自己没发现吗你都没长肉,还掉肉了瘦得干柴一样。”
“喂喂喂!什么干柴!我一个清瘦高挑的美少年被你说得毫无美感,这是你的问题,我看起来瘦了可能是我长高了!”他激动起来都忘了自己在发烧,高傲道,“再说,不长肉就不长肉呗,我还是那么好看迷人,反正我也还没有腹肌,免得我长肚子。”
她往他腹部上拍了拍。
“你再拍,我很怕你情不自禁问出一句几个月了……”他拉着脸。
她被他逗笑,说:“那几个月了?”
“……”他一脸“懒得理你”。
“说看起来瘦了是因为长高了这种话我也对我爸说过,你觉得我会信?”她表情在说她不瞎。
“很久没量身高了,我还不能长高了怎么的,挺久以前量的179,现在肯定过180了!”他笃定地说。
“是不是男生对180有执念啊?那你穿鞋也有这么高了啊。”
“反正我自己还挺在意的,而且我要的是净身高,不要增高!”
“你理想身高多少?”她问。
“你对我理想身高多少?”他反问。
“没意见,你这样也挺好了,不比我矮,也没比我高太多,身体比例好,看起来个高腿长,长得还不错,跟我还算搭配。”她慢悠悠道。
“什么叫长得还不错,我整个直接就是绝世大美人,世间绝无仅有,花落你家了还不知道多夸夸。”他不满地撇了撇嘴,“不过要说个高腿长的话,身高两米那视觉效果看起来才个高腿长,震撼……金鸡独啊不鹤立鸡群,你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到我,多醒目啊,打篮球多占优势啊!”
“你还想长到两米啊?”她忍着笑,“那得看看哪里的门是不是得拆了重修了。”
他摊手笑:“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太高了也不好,我还是挺低调的,我再长个六、七厘米就好了。”
一路上他还算挺精神,回到家他就昏昏沉沉许多,他说是因为吃药开始犯困了,她一探他的额头发觉更烫了一点。于是她干脆利落地把他的书收走,让他躺着好好休息。
“快考试了,我看会儿书也不行吗?我还睡不着头脑清醒着呢。”他哀求道。
她刚把冷毛巾放在他头上给他降温完,态度冷硬:“睡觉,你也知道快考试了,不好好休息你怎么考?病没好你怎么考?”
“那我就睡这儿啊?要不我还是回我房间吧,不然影响你休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害羞了?发烧的脸红和害羞的脸红我可分不出来。安心睡吧,明天再不好就去医院了,今晚先凑合,最好别让我连夜给你送医院去。”她给他盖好被子,量了下他的体温,没到三十八度,她才拿张新被子关灯回床上躺好准备睡觉。
外面的光从窗帘透了一点进来,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让人勉强能看清一点。
他转过脸去看着她,好像脸上有一点浅浅淡淡的笑,静默不语。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翻身侧着面对着他,伸出手覆在他温温热热的脸上暖手似的。
“暖和吗?”他眉眼带笑,小声问。
她揉了揉他的脸,勉强道:“温度再低点就好了。现在难受吗?”
他缓缓摇头:“不是很难受。”
“半夜你要是难受醒了记得把我叫醒啊,别自己扛着,不然我也没必要让你在这睡,你敢不叫我,等我醒了就把你丢出去。”她语气凶狠地威胁。
“知道啦知道啦,吵死你。”
“晚安,顾从心。”
整夜下来顾笑没有醒来过,反倒是季予一直记着要给他看体温以及敷毛巾降温,担心他半夜发起高烧,神经紧绷没敢深睡,醒了几次。
早上她醒的时候闹钟没响,不过时间已经接近调的闹钟时间了,她关了闹钟,轻手轻脚地去洗漱,回来看见顾笑已经醒了。他坐起身揉揉眼睛,随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掀开被子准备起床去洗漱。
季予问:“你起来了?都请假了,还起那么早?”
“今天又不是周末,到了起床的点就睡不着了。”他也挺无奈。
他还困着,但就是醒了,这该死的生物钟……
她过去探了下他的额头,烧没退,还在低烧,看着卫生间方向挥了挥手说:“那你去洗漱吧。”
季予去简单吃了点早餐,回来给他端了杯热水。顾笑已经又躺回床上去了,正玩着手机。
“先喝点水吧,我刚给我爸打电话了,他会给你送早餐来,你等会儿就跟我爸去医院,也不能一直烧着。”她说。
“嗯,你快去学校吧,别迟到了,路上小心。”他握着水杯慢慢地喝着水,怀疑她是不是在水里加了糖,总感觉甜甜的。
等她走后,他也喝完了水,开心地在床上翻了几翻,然后盖好被子自己摸了摸额头,接着玩了一会儿手机,又睡着了。
在快九点的时候,顾笑是被晃醒的。他一睁眼就看见坐在床边上的季嬴川,桌上还放着保温桶。
他迷迷糊糊的:“季叔叔?你这么快就来了啊?”
季嬴川说:“快?距离小予给我打电话已经过了三个小时,是你睡傻了,先去把早餐吃了,吃完得去医院,本来小予说你是低烧,刚刚给你量体温,又高了。”
“哦好。”他听话得有点呆滞,吃着那眼熟的应该是季嬴川亲手做的“病号餐”,原来季予说的没错,生病就吃不下东西了,就连这他也没什么胃口,慢吞吞地吃了一些,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冷不防地,季嬴川问:“听小予说你都是很晚才睡?”
顾笑愣神一瞬,咽下一口粥:“十二点半,一点……也没有很晚。”
“很长一段时间你夜宵都是吃方便面?”季嬴川又问,看着有点冷的脸,令人不敢直视。
“也、也没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会去食堂吃饭的……”顾笑不自觉就放低了脑袋,实在没底气跟季嬴川插科打诨。
“你也知道,方便面这种没营养不健康的食物我是不希望季予多碰的,你也少吃。”季嬴川语气淡淡。
“以后不敢了。”顾笑认错。
“睡不够吧,你看你这眼下黑的,晚睡,吃不好,这才多久就瘦了这么多,是虐待你了还是扣你生活费了?”季嬴川责备地敲了敲他脑袋。
听着责备却关心的话,顾笑鼻子一下就酸了,红红的眼睛模糊,眼泪掉到桌上,声音清晰。
季嬴川说:“考不好也没关系,不用那么拼命。非得按照你做的那样才能考好,我还是宁愿你不考那么好。你就放松点,不用有压力,你这样,我得有愧你爸爸的托付了。”
顾笑摇摇头小声说:“季叔叔您别惯着我了,我爸就是太惯着我,我才没出息的,他其实也不想我没出息,是我以前太任性了。”
……
一转眼半个学期就过去了,明天就要期中考试,老师安排自习让大家自行复习。
季予坐在座位上出神,少见的不想看书,在想顾笑的状态不太适合来考试,他用心复习了那么久,如果因为身体原因考不好他还会很难过。何况要是明天还不退烧,以季嬴川的作风是不会让顾笑回学校考试的。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季嬴川来学校找顾笑的班主任给他请了一周的病假,因为顾笑低烧不退有高烧的趋势。
季嬴川在走廊上等了会儿,前面窗口里的学生拿着笔状似心不在焉地写点字又停笔,如此循环往复,半低着头目光只在面前的桌上。
邓然戳了戳季予的手臂,说:“挺多人都看着外面哎,是你爸爸在外面吗?”
季予这才偏头看向走廊外,季嬴川站在外面投来目光,面无表情,静止一般。
季予点头,言简意赅:“是我爸。”
放学铃一响,季予放下笔出去,跟着季嬴川慢悠悠地走,楼梯还拥挤,好一会儿人才跑光。
季予问:“你怎么来学校了?”
季嬴川说:“给顾笑请假,一周。”
“一周?”她有点惊讶,“他肯么?”
“不肯,也请了,他现在那样不适合回到学校考试上课。”
“哦,又严重了是不是?”
“嗯,你别跟他一样。”季嬴川拍了拍她头顶,见她衣服穿得不薄也就没再提醒她注意保暖之类的话。
“我跟他不一样,不用担心我。”
……
季予走进病房,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病床上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点滴缓缓滴下一滴,桌上饭菜几乎没动。
“早上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好点。”她过去坐下,“不想吃饭吗?”
他说:“吃不下,吃了就想吐,你呢,你吃饭了吗?”
“嗯,跟我爸吃了饭才来的。给你请了一星期的假,这几天你就安心休息,考试什么的都别想了,以后还有很多考试会考到你吐。”季予玩笑似的说。
“在这里躺着很无聊啊,手也不能动,印象中就没输过液,这次被扎了好多针呢。”他一想起来那场面——一只手连扎几针没成功又换另一只手,苍白的脸上出现点痛苦和恐惧,不敢再想。
她调侃:“是不是护士姐姐光顾着看你的脸了?”
“……我可没这么说,这么沉重的喜欢我承受不起。”他撇撇嘴。
“现在好点了吗?说话难不难受,困不困要不要睡会儿?”
“困可是睡了又醒又睡不着,躺了大半天没人跟我说话,现在说话还不是很难受,中午体温最高的时候都有41度了,要死了一样,你那时候发烧是不是也这样感觉?”顾笑说。
“嗯,不过我还没有过超过四十度吧,也没有很经常发烧,但就是习惯了那种感觉,有点麻木。”每次她发烧,低高烧反复也宁死不肯去医院,倍受折磨的不止是她自己,还有她爸——季嬴川又气又无可奈何,因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她去医院输液,她自己趁着没人就拔了针。有时她的叛逆任性的对抗,作为父亲实在承受不起,也只能顺着她了。
她的身体素质不差,以往发烧无一不是在极度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出现,所以其实她总一副冷冰冰、处变不惊的态度换言之是一种自我保护。她不是生来就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那类人,而是要变得对事漠不关心一点才能对抗许多负面情绪。
她笑了笑:“就好像轻飘飘的,有很多声音在响,大难不死的感觉。”
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想来是对那些经历不甚在意,只是在看到他惨白不剩一分血色的双唇与脸色,她轻松不下去了。
其实没有,她没有大难不死的感悟,也许是任性惯了对自己不很在意,也许是没经历过死亡,哪怕明知分离有诸多但只有生死不可变更,她也对此看得很淡。
她受过生命教育,没受过生死的教育。经历生死的不能是她自己,她须得是旁观者,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受尽劫难,她才知道生命为何可贵。
“我现在脸色很难看吗?中午的时候可是跟那个什么猴什么一样。”他烧糊涂了似的傻乐呵,想象那个画面笑得挺开心,“白一点总比红一点好,降温了。”
这话不好笑,超高热会危及生命,她开不起这个玩笑。
“现在好一点就觉得活着真好,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再升温回去,季叔叔给我请了一周病假可能还不够,要是很久的好不了怎么办,学期都过半了,我躺在这里就只能看天花板。”他还笑着,眼泪快要从眼里溢出来,孤单无力的感觉充斥内心,病房门一关上时满眼空荡剩茫茫白色,两耳寂静可闻心跳呼吸。
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全身疼痛难忍时,他怕死又忍不住想体验一下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是意识散尽的空荡荡吗?一切都会比天花板还要空白?那么绝望,那么难过,他不敢也不能体验,有的人熬不过劫难,但他还有机会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