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看你病得不轻
视线在他认真的脸上停留许久,季予还是难忍地笑出声来,摇着头坐回椅子上。
顾笑跟着她坐下,觉得自己明明是好心想安慰反倒被笑话,一时无言。
“你笑什么?”他忍不住在她脑袋上拍了又拍,在季予反手回击时及时收手。
“当然是笑你傻啊。”季予把画摊开在桌上敲了敲,“你仔细看,这些画里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布置得还挺温馨对不对,其实就是我爸妈的房间,试想大人在自己房里吵架,也不应该让小孩儿待着。再者,这些毫无风度仪态的样子,不管季嬴川有没有,他都不会当着我的面表现出来。”
几乎无论是对谁,季嬴川都不会失礼,能让他那么发火的例外可以说也就那么一个。
季予与季嬴川吵架时,他几乎不说重话,有时略带威胁讽刺,更多的是纵容。季嬴川真正对她说过的重话只有一句:“那不是你家没有你的位置。”
她时常想起,他们分开时,她想跟的是妈妈,可是他却说了那样的话,只是一句也只有一句,就断了她所有念想,从此恨上他们两个人。
“所以这些都是你想象的?”顾笑觉得脑子混乱了,这好像不是靠智商能理解的,对于说出自己这样的认知还是感到一阵艰难。
“是,”季予从容地承认,不犹豫不隐瞒,“每一个画面都是我想象的,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争吵。”
季予笑着说出来的话,让他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个想法——她是真的有点怪异,这绝对不能让她爸知道!
季予问:“你又想听故事?”
“就听故事,绝不往外传!”
季予眼神开始放空,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在季予五六岁的时候也或许更早一点,他们的关系就不那么好了,不怎么说话,印象中她的妈妈平静温柔,通情达理,即使与季嬴川关系不和也一如既往。季嬴川则避免回家,不过渐渐地还是会回来,可惜一回就吵,季予被关在自己房间里或者琴房画室,他们也是锁上房门声嘶力竭吵够了就砸东西。琴房在一楼,她在弹琴,听不见吵声,但知道他们在吵,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吵,任由他们关着,又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们门口听完所有。她看不到他们,却又看透了他们,人前的貌合都是虚伪做戏,没了观众在场原来早已神离。
所以她在那个家还完整时做了一件事,自以为是地支持妈妈离婚,离开这里找她要找的人,她站了队,她以为季嬴川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会被抛下留在这里。
“怪我懂事得太早了,也怪我自以为是,我本来以为,我妈那么爱我,一定会带着我,可她不要我了,我才七岁,他们结束了,从此偌大的家里,好像只剩下了我。”
她居然说自以为是?顾笑不解:“那你后悔了?”
“没有,时至今日也没有后悔,时间越长越加明白,季嬴川留不住她,再怎么有钱有势也留不住,因为她不是个肤浅的人,她只是愚蠢。”
她的目光越发的冷,近乎偏执地似在看向谁。
微不可察地叹息之后,顾笑有些庆幸又佩服她的理智和清醒,还这么敢说,要是当着季叔叔的面估计能把他气出病来。“你被这些事情影响很深,你有发觉么?”
季予很清楚他说的是自己怪异冷漠的性格,只是说:“我厌恶一切争吵,恨不得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沉默,可我清楚这不可能,所以我尽量和别人一样。”
但她只是回到了人群中,始终格格不入。顾笑没说话,这样想。
季予低头沉默,她不觉得自己不对,不认为要改变什么,因为不管什么,只要适应就好了。
顾笑心想,其实她只是看起来冷淡不在意,心里的不屑与怨气一样也不少,或许冷漠也只是表象。
“你把这些秘密告诉我了,就不会后悔要灭口吧?”虽然很好奇也乐于了解她的过去,但得知了还是难免会慌一慌。
季予被逗笑了。她说,不会。
“那这些画你还要留着吗?”
“不了,本来就是丢角落被遗忘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
有些东西,她放不下,但也只是放不下。
顾笑说替她处理,随即把画都撕碎扔进垃圾桶里。“既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为什么要自己想象再画出来,难道不是在折磨自己?”他想了想还是问。
不可置否,但有点质问的语气让她觉得好笑,她无所谓地答:“这些画都是上了初中才画的,事情过去很久,大概是到了想象力丰富的年龄,才会让以前没见到的场景都还原在脑子里,忍不住去画,没有偷工减料也不敢添油加醋,全部都是最真切的景象。我也觉得我可能是疯了,所以最后我选择把它们丢角落里,希望锁住一些东西。那之后我很少再进来过,因为小学时家人不和穆,我故意不肯去学校,时常请假留下了很多空白期,刚念初中也放任自流,无心向学过,被我爸警告,他把成绩视作我听话与否的证明,我必须得放下很多东西,才能重新认真学习。”
顾笑不知道这放下的“很多东西”就包括她学了多年的钢琴和绘画,或许不止。
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她不敢肯定,可是说出来好像更轻松,她忽然一愣,问:“顾笑,我今天是不是说太多了,尤其是一些对我爸妈态度不好的话?”
顾笑竟被噎了一下,竟然有这层顾虑,实在不像她,难不成是三好学生的自觉让她有罪恶感……
“不多不多,反正没人知道,我也不会外传,不过要是你平时也这样和我多说一点话就更好了……”顾笑又解释了句,“我不是同情你,我就是关心你。”知道她有不好的经历,但不是妄图救赎。
季予也明白他拙劣的话语,自认可怜的从不是自己,可悲的是他们。
“谢谢,你挺好的。”
顾笑一愣,好像被发好人卡了……
“你当时为什么想跟你妈妈呢?我以为你爸爸对你已经够好了。”
“那你怎么想,如果那样的情况你必须做成一个选择?”她以前认为爸爸妈妈都好,妈妈特别好,天下第一好。这种话虽然幼稚,但在她几岁时,是这么想的,没有太特别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妈妈比爸爸更亲切吧,温和,爱笑。爸爸待人进退有度,就显得冷淡疏离似乎不好惹,偏偏她的性格是她爸的翻版。其实到如今,季予的想法还是变化不大,但有些理解季嬴川为什么那样“似乎不好惹”。
“我跟你情况不一样,我没得选,我只有我爸。”
他没经历过她经历的,煎熬过她的是悲哀与创伤,他遭遇的是悲伤。在他父母去世这件事上并没有可以令他怨恨的东西,他也不是怨天尤人的人,悲伤过后他依旧是他。而她,在她的过往中被塑造得偏执。她是带着怨恨长大的,越长大,越恨年幼时无能的自己,怨故事里的所有人,没有人无辜,没有人置身事外。
这个问题季予没再要求他给出答案,确实是为难他了。自己做出解释:“不是说我爸对我不好,只是我本来就跟我妈亲,就好像心有灵犀一样,我妈她能懂我,我爸跟谁都有距离感,可偏偏性格上我更像他,所以我俩相处得更像仇人。”
“但其实季叔叔对你还是很好对吗,这一点你应该不否认。”
“嗯……”是她不让自己好过,也不让她爸好过,她知道她爸很纵容她。她也觉得自己很幼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类地博取关注。她忽然沉默。
“没关系,不管什么样都好,现在好像也没太差。”他安慰道。
因为要抓紧时间练琴,下午一放学,季予就和顾笑回家,早早写完了作业,也就不去上晚自习了。
某天顾笑莫名被欺骗了一样气愤地说:“季予你骗我!”
她整个人都懵了:“我骗你什么了?”
“你谦虚了!季叔叔跟我说你三岁多就开始学琴了,而且是很认真的那种学,所以你说你学得还算认真,基础比我好一点这种话不就是在骗我吗……”
“谦虚也不行吗……我学什么都认真,是你没发现。再说,我已经有时间没碰钢琴了,就算基础比你好也未必弹得比你好,你不是也学了很久么,五岁开始,而且转学之前有经常练习,论手生肯定是我更严重,怎么就算骗你了?”
“好吧,不算骗……可是我小时候不太坐得住,三心二意的,之前还有练习也是我爸让人盯着我才练的,你居然坐得住,佩服。”
“没办法,谁让我打小聪明又管得住自己。艺术类我学的东西不花,也就钢琴绘画两样,虽然没想过要走艺考路线,只是学点兴趣爱好,但是我学东西不敷衍,跟着最好的老师学,基础好是应该的,重新捡起来也不难。”
提起这些,她的自信才外显出来,就像当时她说那句话“这是好学生特权”一样。
……
元旦晚会那晚,寒风侵肌,开口便是道道白气。季予瑟缩在鼓鼓囊囊的大衣里,怕乱了发型没敢戴帽子,才露出头来。
顾笑坐在她旁边冷得边吸气边乐道:“季予你这样跟蜗牛缩壳里一模一样。”
他手微微颤抖地拿着手机对着季予准备将这一幕拍下来,季予面无表情,麻木地看向镜头,缩着脑袋,尽可能地裹紧了领口。
他呼了口气搓手:“太冷了太冷了,手指都要冻僵了。”
季予牙齿打颤,凉凉道:“去年的今天,我在被窝里。你给我记好了,因为你,我才受了这份罪。”
他还笑得出来,毫不愧疚道:“记得记得。”
他离开了一下,找来了两个一次性杯子,杯里装着热水,他递一杯给她,说:“暖一下手。”
她接过来:“谢谢。”
“你这话我不爱听,刚刚还说要我记得你受的罪,我才只是补偿你一点,你说谢谢就没意义了。”
她两手握着杯子,低着头浅浅地抿了一口,感觉说话都利索了不少:“那你把谢谢还我。”
“不还。”他撇嘴轻哼,就知道她会再来这套说法。
快到上台的时候,季予给自己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狠下心来脱下大衣外套,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逗得顾笑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
她问:“你不冷?”
季予穿的是加了绒的长袖白衬衫,还有保暖背心和好几个暖宝宝,怕太明显会影响观感,没敢再多穿。同样是白衬衫,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往里面套了几件,但他的表情管理还是时刻保持得不错。
“冷,不过没你表现的冷。走吧,待会儿上了台记得注意表情管理。”他幸灾乐祸后还不忘嘲笑一样地叮嘱她。
“知道……”
他们站在舞台上,灯光聚来,齐齐鞠了一躬后,坐到钢琴椅上。
他们对视一眼,手指落到黑白琴键上,琴声响起。
表演完下台后。
季予飞快地穿好衣服,暖了一会儿才活过来,这才想起来问他:“你弹错了一个音,练习的时候不是完成得挺好的么,刚刚走什么神?”
顾笑也穿好衣服,还有些心不在焉:“没事的,我俩这么好看,观众肯定只顾着看脸了,未必听得出来。”
“净犯低级错误,拉低我水准。”
“这么嫌弃我啊,那你不还是乖乖陪我弹完了。”
季予白了他一眼。
顾笑突然开心起来:“今天的土味情话还没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今天和你一起弹了钢琴,可我不止想和你弹琴,明天……”
季予抢话:“还想和你一起说爱。猜得出来,没新意。”
顾笑控诉:“虽然你猜对了,但是你自己反思,为什么这么浪漫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跟清水煮白菜一样,寡淡无味。”
季予记得很清楚:“这话你以前好像说过了。”
“有吗……那你为什么还不改啊,一点也不听劝吗……”他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季予充耳不闻,继续揪着前面的话题:“你还没解释你为什么走神?”
他一脸真诚:“冷……手抖了一下。”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他无所谓地傻乐呵,她瞬间就问不下去了。跟个傻子一样,她不想知道了,不问也罢。
顾笑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拖去后台坐着,就在季予抬起手要拉帽子戴上时,他拦住说:“先别,等结束了还要拍合照,头发乱了就不好了。”
季予叹气,认命地缩手回口袋中,无聊得放空眼睛。
顾笑戳了戳她被冻得发白的脸,冷冰冰的,情不自禁地凑近往她脸上吹气。她的脸上很干净,化了很淡的妆,被口红一衬,脸更白了,虽然比平时素颜更精致许多,但还是有些自然的血色更让他习惯。
她眼睛恢复了些神采,但还是木木地转过头问:“戳我做什么?”
他笑着:“看看是不是吹弹可破。”
她无趣地接着问:“所以是吗?”
在台上时,灯光下,她神色认真,十指翻飞像翩跹的蝴蝶一样,那是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神采,在收放自如的状态里不吝啬地将自己所学呈现出来。他忍不住看她一眼,却失神了,他弹错了一个音。
他浮夸地说:“词是夸张了,不过用来形容你,我觉得不过分。你怎么能这么好看,我会沦陷的,所以在我被动沦陷之前,不如让我先主动从了你吧。”
“……不要。”
“不要就不要呗。礼尚往来,我夸你了,还以为你会给我夸回来,果然你只会扎我的心。”
她自然而自信:“你也好看行了吧。但我确实是要比你好看一点的。”
“……算了,你好看你说的都对。”
季予余光瞥到他身后,踢了踢他,说:“看你身后,一堆人在看着你。”
顾笑直接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偷偷观察这边的女生冷不丁地被发现了,尴尬地快速收回目光。
他仿佛事不关己:“为什么不是在看你,我又没你好看。”
季予呆住,她可并不想要什么男女通吃的能力。
“这不是谁比谁好看的问题,有没有可能她们喜欢男生,而我不是男生……”
“哦,跟我没关系,来了就拿你当挡箭牌,反过来也行,我不介意。”
后面的女生被他看了一眼后都收敛了,矜持得也没怎么再盯着他看。倒是有个高个男生朝季予走来,男生一身很潮的衣服,刚刚在台上跳完街舞,额头上带着些许汗,满脸带笑地与季予打招呼:“季予,还记得我吗?我们初中是一个班的……”
季予道了句“抱歉”,并不太想搭理这份突如其来的相认的热情。
“你们是……”他看向顾笑,他之前就知道季予和顾笑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却还是不确定地想问。
知道他要问什么,她平淡坦然地回答:“不是。”
男生松了口气,直接大胆地问:“你以前不在班群里,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不介意的话可以互留一下电话吗?”
顾笑把男生递来的手机推回去,略带挑衅,眉色飞扬:“同学,虽然我不是她男朋友,但,我还在这儿呢,咱们分一下先后。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是季予异父异母的异姓亲哥?”
男生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可以理解为重组家庭,”尽管他家就他一人,但不妨碍顾笑这样解读这个关系,“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还是找别人去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男生沉默着离开了。
“月亮”矜贵地提醒他:“给我当挡箭牌你挺自觉,不过有些话没必要说。”
他酸溜溜地说:“不想要的桃花我给你挡就是了,你少管我,我爱说什么就怎么说,嘁。”
她忽然说了句:“重组家庭?这个词还挺合适我们。”
“那当然,我来给你们家当儿子兼女婿,没毛病。”
“你可能有毛病,还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