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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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29年春天的一个午后。两个衣衫褴褛的讨饭者,拖家带口围在侯家粮行门口,一边打着呱嗒板儿,一边唱着莲花落。为讨个巧钱,唱曲儿的起劲地扯着嗓子,顺嘴流着好听话。他们的几个孩子像是风中的野草,蓬乱的头发锈成了团;更像是少皮没毛的小野兽,木然地流着清鼻涕,跪在粮行的门前。

唱莲花落的唱起来没头儿,不打发走耽误生意,侯安国叫安宗赶紧给这家人一碗粮食。就在心软的他从台阶上要下来拉起跪在地上的孩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站在人群外的程远宣和张自安。他有些尴尬地咧嘴笑了笑,两个人也看着他笑。

唱莲花落的装起粮食挨门往下家去,程远宣和张自安随着看热闹离去的人群靠近了侯安国。程远宣问:“能喝茶不能?”

侯安国一惊讶,问:“恁俩是才回来吧?”

张自安腼腆地说:“安国哥,一两年没见了,生意怪好吧?”

侯安国满脸含笑什么话也没有说,手却示意着两人进屋里坐,侧身挑开门上的竹帘子。

进了屋,侯安国拿出零钱叫安宗去买些干果,被程远宣拦住了。他说:“俺俩也不是唱莲花落的,来喝口茶,还得再破费。”

侯安国坚持要去买,说:“兄弟伙的,小半年不见了,咋能让干坐着喝茶?”

这俩人一起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侯安国就像是被仙人点了一下心——这俩人是弄成啥事了!尤其是落座的时候,他观察出程远宣明显地谦让着张自安,更确定了自己的感觉,肯定是张自安闯出天地了!依着程远宣以前的做派,张自安在他这个表哥面前,那就是个小跟班。大表弟六七岁的表哥,哪还会在屁股和座位上对表弟敏感?几句嘘寒问暖的家常话说完,他更感觉到张自安是重点。张自安不多说话,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喝个茶也拿捏着,生怕人还将他看成是小娃子。

侯安国整天守在粮行里,拨拉着算盘子做生意,看着是忙,实际上心里空得慌。看见他们满是兴奋,很想一下子就知道外面的天地。想让他们随意些,说些想听的话。可程远宣尽跟他说些淡闲话,还时不时下意识去注意着张自安的脸,眼神闪闪烁烁的,话语也显得虚。他也不傻,能看出他们是直奔粮行来的,有事没事?想说啥不想说啥?他们肯定是想好了。可他试着说了几次看书的事,都给程远宣给搪塞过去了。再看张自安,像个闷葫芦一样笑眯眯地不开腔,也不接腔。

明明已经被看出蹊跷了,可他俩就是不抖开包袱,弄得侯安国有些干挠不杀痒。“革命”这个词在自己的喉咙里爬上爬下,可不见他俩人提“革命”的事。就像是一家拿出了锣,却不见对方亮出锣槌,想响却没人敲!他转念一想,就不去有意拉扯话头了。觉得冷场更能让自己主动,生分就生分着,也许有些话不能再像以前张嘴就说,那就硬等他俩说出来。

革命组织发展的初期就是这个样子,回到家乡的革命者怀里揣着一团熊熊的火,可他们这火是自己心里的,还没有把这火引燃起来的经验,所以十分忐忑和拘谨。尤其是张自安还是个娃子,不管他认为自己是不是,站在家乡的哥哥们面前,心里还是去不掉这个阴影。他怕大他六七岁的兄长们还当他是个十七八的大娃子,这就让他心事重重,担心将“革命”办尴尬了。他必须让自己庄重起来,然后才能衬托出“革命”的庄重。他不能让自己准备发展的兄长们把“革命”当成儿戏,像是复制一个“关帝社”!

冷场的三个人坐着埋头喝茶,茶壶里的茶一连续了数次,话还没有续的茶水多。程远宣感到很别扭,用脚在桌子下踩过张自安几次,张自安不理不睬,倒觉得心理上生长起了优势。他意识到这样的冷场很好!以前弟兄们在一起说话,不论话题是什么,他是没有多少话语权的;别人说话也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存在,更不会在意他的态度,他对个耳朵就行。现在冷场至少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变化,自己已经能够引起他们尊重,不可能再像以前视他若无人,更不会将他看作半大娃子。在程远宣再次示意他的时候,他特意地朝侯安国看了看,问:“安国哥,这一段生意啥样?”

侯安国模棱两可地笑着,示意着门外也是闲坐的安宗说:“你都看见了,半天安宗才做几笔生意?这年月,日子不太平,啥生意都是半死不活!”

他说:“那你闲着净是看书了?”

侯安国会意地说:“我是瞎看,从头翻到尾,看了几遍还是啥也看不懂!”

他讪讪地笑着问:“不会恁难懂吧?”

侯安国朝着程远宣眨眨眼,问:“创子哥,你号称程夫子,啥时候给我讲讲?”

程远宣显然是捺不住性子了,说:“恁俩还绕啥弯子,不就是书上说的那点事嘛,你我弟兄还不是心知肚明啊!”他突然低下头小声说:“安国,对你我不背一句话,子君找到共产党了,想把咱兄弟们撺掇起来,你得算一个!”说完,示意张自安给句准话。

张自安这时候觉得自己也没有再含蓄的必要了,直接就说:“安国哥,你也是读书人,咱都守着个‘关帝社’算是弄啥嘞?俗话说:大丈夫志在天下,咱读书难道就是为了看家护院吗?书你看透了吧?共产党是为了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出头,要耕者有其田,住者有其屋。叫共产主义!要带领穷人打倒恶霸,打倒军阀,推翻这个人压迫人的黑暗旧世界,建立大同世界、清平世界!”

侯安国是第一次听这些说辞,开动脑子尽力回忆书本中的说法,还是模模糊糊,难以印证,就一边琢磨一边试探地说:“按说咱们都是换帖弟兄,都发过上刀山下火海的誓了,没有啥你俩行俺不行的。俺是觉得心里还不清楚,穷人咱能管过来吗?咱也不是活套户,说得重一点儿,跟穷人比也就是从地上蹦到席上,强不了多少!”

张自安说:“不是让你把粮行分给穷人,这样的事就是让干又能干几回?加入共产党,就是用党的思想把天下的穷人召集起来,叫无产阶级革命,革了那些反动阶级的命,打富济贫,穷人不就不穷了嘛!”看看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下来,张自安说:“俺给你撇下一个人,是俺带回来的革命同志,你夜里安排他住,让他再给你讲讲,行不?”

程远宣也瞄着侯安国,摊着手说:“俺家里就那一间房子,没法安插!”

侯安国爽快地说:“客呢?那咋不行,创子哥回来不也是经常在俺这儿住。只要不嫌委屈,吃住就在我这儿。”他心里感觉来人怪神秘的,“说了半天话,把客人晾到哪儿了?”

三个人下了粮行的台阶,沿着街道悠悠晃晃地朝东寨门外走。在东寨门外不远的路边,一棵不小的老榆树下,靠树干坐着一个赶路人。赶路人用一个草帽半掩着脸,脚边放着一个土布褡裢。赶路人显然是看到他们了,靠在树干上的身子稍稍地挺了起来,眼神也跟着递过来。走近了,张自安压着嗓子叫了一声:“老张,粮行的侯掌柜来接你去,今黑儿先在他那儿。”

老张很麻利地抓起地上的褡裢站起来,三步两步,两下里就凑在了一起。

程远宣交代老张说:“都是俺的换帖弟兄,叫安国。你跟他先回去吧,人多扎眼,我跟子君往东边再走走。”

侯安国跟老张抱抱拳,上前扯起胳膊,像是多年的好友,顺手接过老张手里的褡裢,说说笑笑一起往寨子里走去。

粮行的前面是一间店面,店面里放有几个四方的粮食柜子,还有账房的柜桌。靠里墙有几个苇子编成的粮食圈,粮食圈边上有个侧门通往后院,后院是侯安国的住室和两间客房。

入夜,侯安国安置老张就住在了粮行里。他回家掂了一饭罐稀饭,在邻居的饭铺里买了四个锅贴馍,陪老张一起吃。刚吃过,就有敲门声,程远宣也来了,还带着一包羊杂碎和一坛酒。

老张为难地看着程远宣打开了酒坛子,没有说喝酒,也没有说不喝酒。程远宣看出老张的心思,就劝导说:“吃饭就菜,排话就酒。我们兄弟伙排闲话,都喜欢喝两口。没有酒,说不出掏心窝子的话!”

侯安国也找东西把羊杂碎盛了摆在桌子上,说:“创子哥都买了,不喝还能给谁省下?你要嫌少咱再买去。”

老张微微一笑说:“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不沾酒,你俩喝酒我喝茶如何?”

侯安国和程远宣不约而同地反对。

侯安国说:“那还叫待客之道吗?”

程远宣也说:“入乡随俗。老张你是想看俺弟兄俩笑话嘞,不能喝多还不能喝少?”

老张和善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再不随势就有点矫情了,勉强点着头说:“不拂二位贤弟好意,我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是不愿意舍命陪君子,适可而止最好。”

程远宣说:“喝着酒排话,越说越有啥。咱碰一杯酒,老张你就开讲。”

老张看着侯安国说:“老侯兄弟,今夜是凑在一起,你也是读书人,我们就谈读书人的话题,谈谈未来的新世界。”

侯安国十分恭敬地说:“您是兄长,年龄比俺大,见识也多,就想聆听您赐教嘞。俺在这小地方待着,还不像创子哥能出去跑动,都成井底之蛙了!”

老张看侯安国一副诚恳的样子,心里也泰然多了。程远宣张罗酒菜,侯安国泡茶,不多大工夫就凑成了席面。三个人围坐一起,斟酒碰杯,一杯酒下肚,话题自然而然就扯起来了。

老张先说起石友三,他说他和张自安是在石友三的军政干校里认识的。之后,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张自安在干校里的学习情况。说冯玉祥大帅的军队中有许多共产党的组织,石友三是冯玉祥的干将,所以在石友三的队伍中也有很多党员。说着,他还轻声唱起了冯玉祥军队中流行的一首歌曲。其中“为救民死泰山重,老死乡里的鸿毛轻”两句,他反复着意地唱了几遍。这两句歌词让侯安国感到震撼,从内心里感到了一种生活态度和全新的思想,陡然间触动了自己的灵魂!再听老张讲革命,他就觉得跟自己读书得来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了!读书中的文字概念是一种新鲜,现在的这种刺激完全是一种清醒,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读书人的清高和对前途的想象,让他在粮行里的买进卖出中淹没了,算盘子的“噼里啪啦”成了他茫然中的消遣。此时此刻他怎么能不兴奋?他两眼放光地盯着老张的嘴,生怕听丢了一句话、一个字!

程远宣鼓动地说:“这两句歌词就是让咱读书人听的,读书是为什么?除了为吃为穿,就是为了安国救民。侯安国,你得对得起你的名字!”

侯安国看出来程远宣的用意,反激他一句说:“创子哥,你先甭说我,你加入没有?你要加入了,俺脚跟脚!‘关帝社’就是个人场,乡里乡亲的扣住手看家护院;你心有多大俺也有多大,谁还不想抬腿行天下!”

程远宣先看了老张一眼,然后端起一杯酒和侯安国碰杯,一饮而尽后说:“有你这句话,俺也干脆告诉你,子君回来就是为这事。革命不是光能让外路人干,咱也能干,咱这儿也有遍地受压迫的穷人!俺加入共产党了,咱兄弟们不怂囊的就加入,‘关帝社’才是多大的圈子?咱要和天下的革命者联系起来!”

侯安国读了几遍革命书籍,这时候已经体会到革命这件事的远大和宏伟,心里沸腾着一腔激情。他也看了看老张,老张正用一双深邃的眼神看着他,使他感到了张自安身后的广大。他和程远宣期待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坚定地点着头说:“俺知道干革命不少俺一个人,但肯定加入,是签字还是摁手印,算俺一个!”

程远宣也赞赏地点着头,对老张说:“俺知道安国的见识不会叫人失望,成咱自己人了,你该讲啥就放开讲吧!”

老张欣赏地对侯安国说:“读书人就该胸怀天下。咱们先说说共产党的道理,如果你知道了共产党是要做什么,情愿加入革命的队伍,接受组织的规矩,革命的组织就欢迎你。”老张让侯安国把书上看不懂的地方说给他,把面前的酒杯拿开,摆出一副要认真讲解的架势。

老张讲解说:“共产党不是咱们中国有,布尔什维克是苏联共产党的名字,咱们共产党全世界都有,只要有穷人的地方,就有咱们共产党。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组织,是为普天下的穷人说话的。无产阶级就是除了给资本家做工的工人和小手艺人,还有给地主种地的贫雇农和失地的要饭者,就是所有煎熬着过日子的穷人。他们都是我们的革命兄弟,都会逐渐成为我们党的一分子,参加到我们中间!”

老张说:“为什么我们的国家要受列强侵略,洋人可以为所欲为?为什么我们的政府那样的软弱,只会镇压学生和工人?为什么我们的社会有那么多的穷人,吃不饱穿不暖,流落街头?这都是因为我们老百姓不能当家做主,做国家的主人!以前这个国家是帝王将相的,现在是军阀和反动势力的。共产党就是要带领贫苦老百姓进行斗争,夺取政权,改朝换代,让穷人翻身做自己的主人,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达到天下大同!”

……

老张讲得激情澎湃,侯安国和程远宣听得心浪翻飞。酒没有下去多少,一间屋子却都蒸腾着幻想,冲动和亢奋像是冬眠久了,一缕春风吹来,竟昂扬勃勃地要去撞击那还冰冷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