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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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骑桶人(1)

煤都烧完了;煤桶空了;煤铲没有用了;炉子散发出凉气;房间里寒气袭人;窗外树木僵立在严霜中;天空,一面阻挡意欲向它求助的人的银盾。我必须有煤;我不可以冻死;我背后是冷酷无情的炉子,我面前是同样冷酷无情的天空,因此我必须赶紧在其间骑行出去,并在居中向煤店老板求助。可是他对我通常的请求已经麻木不仁;我必须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我已没有一星半点煤屑,因此他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空中的太阳。我这回去就得像要饭的,饿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倒毙在门口,所以主人家的厨娘才决定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咖啡灌到我口中;煤店老板虽然大为光火,但在“不可杀人!”(2)这一诫的教导下同样也必定会把满满一铲煤抛进我的煤桶。

我的出行方式就一定会决定事情的成败,因此我就骑桶去。作为骑桶者,手放在上面的桶把手上,放在这最简单的辔头上,我艰难地从楼梯上滚下去;但是一到楼下我的桶就升起来,妙哉,妙哉;骆驼,趴在地上,在驮工的棍下抖动着身子站立起来也不会比此来得更美妙。我以均匀的小跑速度穿过已结冰的小巷;我常常被提升至二层楼那么高,我从未下降到屋门那么低。我在异常高的高处飘浮在煤店老板地窖拱顶前,他正在下面伏在他的小桌上写东西;为了把过多的热气散出去,他已经打开了门。

“煤店老板!”我用因寒冷而变得瓮声瓮气的嗓音喊道,这声音裹在气息的烟云里了,“求你啦,煤店老板,给我一点儿煤吧。我的桶已经空空如也,我都能骑在桶上啦。行行好吧。我一有钱,就会给你的。”

老板把手放在耳边。“我没听错吧?”他扭过头去问在炉边长凳上织毛衣的妻子,“我没听错吧,有顾客。”

“我什么也没听见,”妻子说,呼吸平静地织着毛衣,背对着炉子舒舒服服地烤着火。

“噢,是呀,”我喊道,“是我;一个老主顾;从不拖欠,只是眼下没钱。”

“老婆,”老板说,“是的,是有人;我还不至于会听错;一定是一个老主顾,一个很老的老主顾,他知道怎样来打动我的心。”

“你怎么啦,老公?”妻子说,她把手里的活计压在胸前,稍息片刻,“什么人也没有,巷子里空空的,我们的顾客全都已经备好了煤;我们可以停业歇几天了。”

“可是我在这儿骑在桶上呢,”我喊道,严寒的无情之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求你们抬头看看;你们立刻就会发现我;我求你们给我一铲煤,你们给我两铲,那我就会欢天喜地啦。所有其余的顾客都已经备好了煤了。啊,但愿我已经听见桶里在劈里啪啦响了!”

“我来了,”老板说,他正要迈开短腿登上地窖台阶,可是他的妻子已到了他的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臂:“你待着。要是你执意要去,那就让我上去吧。想想你昨天夜里咳嗽多厉害。可是为了一笔生意,而且还只是一笔想象出来的生意,你就忘了老婆孩子,糟蹋你的肺。我去吧。”“那你就告诉他我们库存的品种;我来给你报价。”“好的,”妻子边说边登上巷子。她自然立刻看见了我。“煤店老板娘,”我嚷嚷,“向你衷心问候;只要一铲煤;就放进这只桶里;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一铲最次的煤。钱当然全数照付,但不是马上,不是马上。”“不是马上”这句话是一种什么样的钟声呀,它多么使人迷惘地和从附近教堂尖塔传来的晚钟声混合在一起!

“他要什么呀?”老板喊。“没什么,”妻子大声应道,“没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钟敲六点,我们打烊吧。天冷得要命;明天我大概还会有不少活儿。”

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是她还是解下围裙,试图用围裙把我扇走。不幸她成功了。我的桶有一匹骏马所具有的一切优点,但它没有抵抗力;它太轻了;一条女人的围裙就能使它飘离地面。

“你这个坏女人,”当她边向店铺转过身去边半蔑视半满足地向天空挥手时,我还回过头去喊了一声,“你这个坏女人!我求你给我一铲最次的煤,你却不给我。”说罢我上升到冰山区,永远消失了。


(1) 本篇写于1917年初,1921年12月25日与一批奥地利一流作家如穆西尔、韦尔弗等人的作品同时发表在《布拉格日报》的圣诞增刊上。作者拟将其收入《乡村医生》,后又将它抽走。

(2) 基督教摩西十诫中的一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