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一位少校夫人的被忘却的、极重要的故事
觉得自己和一个显而易见的傻瓜相似,这是不适宜的,乌尔里希也不这样做。但是为什么一个专家断言莫斯布鲁格尔是个傻瓜,而另一个则断言他不是呢?新闻记者们哪儿来的这种敏捷和客观,竟如此精确地描绘出他使用刀子的细节?莫斯布鲁格尔因为有了哪些个性而引起那样的轰动、让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二百万居民的一半来说,这大致就相当于一场家庭纷争或解除婚约,搅得人心神不安,抓住了心灵平素静止的领域,而他的案例在外省城市不过就是小菜一碟,在柏林或布雷斯劳更算不了一回事,那儿人们时不时不就有自己的、自己家庭里的莫斯布鲁格尔们?乌尔里希思索着社会和自己的牺牲品进行着的这场可怕的游戏。他感觉到这场游戏正在自己内心重现。没有任何意愿在他内心颤动,既不愿意去解救莫斯布鲁格尔,也不愿意向公正伸出援手,而这种情感则像一只猫的头发那样竖立起来。因为有着某种陌生的东西,莫斯布鲁格尔比他所过着的他那自己的生活与他更休戚相关;他像一首朦胧的诗那样攫住他,在这首诗里一切都有点儿扭曲和错位并显示出一种破碎地在情感深处飘浮着的意识。
“惊险浪漫精神!”他打断自己的思路。他觉得,欣赏梦幻和神经官能症被容许形态中这种惊险或不容许的东西,这和市民时代的人似乎很相称。“非此即彼!”他想,“不是我喜欢你就是我不喜欢你!不是我为你的全部恶行辩护,就是我打自己的嘴巴,因为我在玩弄你的恶行!”末了,甚至连一种冷漠但有力的惋惜也是适宜的;今天已经可以做大量的工作,去防止出现这样的事件和人物,如果社会要求这样的牺牲品作出道义上的努力,而自己却只愿意付出其中的一半辛劳的话。但是随后也还会产生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方面,不妨从这个方面去观察这件事,于是乌尔里希的心中升起奇特的回忆。
我们对一个行为的判断从来就不是对这行为的受上帝酬报或惩罚的那一面的判断:够奇怪的,这话是路德说的。大概是受了一个神秘教徒的影响,他一度和神秘教徒们过从甚密。很可能另有一些信教者也说过这样的话。按市民的说法,他们都是不道德的人。他们区分罪孽和尽管有罪但仍可未受玷污的灵魂,几乎就像马基亚维利(12)区分目的和手段那样。他们的那颗“人道的心”被人“偷走了”。“在基督身上也有一个外表的人和一个内心的人,一切他针对着外表的事物所做的,他都是以外表的人为基准做的,而那个内心的人却一动不动,孤寂地站在一旁。”埃克哈特(13)如是说。说到底,这样的圣徒和信教的人说不定是有能力甚至宣告莫斯布鲁格尔无罪的?!自那以来人类已经进步了;但是即便人类将杀死莫斯布鲁格尔,他仍还是喜欢尊敬那些也许会宣告他无罪的人。
这时乌尔里希想起了一句话,在说这句话之前就已有过一连串不愉快的事。这句话是这样的:“搞兽奸的人可能在人群中行走,而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事,他的眼睛里可能含着一个孩子的那种显而易见的笑意;因为一切都取决于一个看不见的原则。”这和头几句话没有多大不同,但是它在自己那小小的夸张中散发出甜丝丝的腐败的气味。情况表明,有一个房间和这句话相配,一个桌上摆黄色法语小册子的房间,挂着用连接起来的玻璃棒做的权当房门的帷子——一种感觉在胸中油然而生,就像一只手伸进一只开了膛的母鸡体内,把心掏摸出来那样的感觉:因为这句话是狄奥蒂玛在他登门拜访时自己主动说出口来的。而且这句话还是一位同时代的作家说的,乌尔里希在青年时代曾喜欢过这位作家,但此后便学会把他当作一个沙龙哲学家,而类似这样的话很不合人的心意,就像被浇上香水的面包难吃一样,以至于人们好几十年都不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但是不管由此而在乌尔里希心头激起的嫌恶多么强烈,此刻他还是觉得,他一辈子受阻,没回到那门神秘语言的那些其他的、真正的原理上来,这是卑劣的。因为他对它们有一种特别的、直接的理解能力,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超越理解的熟悉;然而他却还是从来也未能下定决心,完全信奉它们。它们就像——这样的原理用一种亲爱和睦的声音呼吁他,用一种柔和而模糊的与数学和学术语言的专横口吻相对立的丰富的精神生活,但人们却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生活——坐落在他的职业活动之间的岛屿,与陆地不相连,人迹罕至;但是只要了解过这些岛屿,那么,稍一眺望它们,他便会觉得,人们能感觉到它们与陆地有关联,就好比这些只是互相稍稍分离的岛屿坐落在一个隐藏其后的海滨对岸,或者就是一个在史前时代毁灭的大陆的残余部分。他感觉到大海、雾和沉睡在黄灰色光中的低矮和幽黑陆脊的温和。他回忆起一次小小的海上旅行,一次按“旅行吧”、“想想别的主意吧”模式的逃避,并且清楚地知道,哪个奇特的、被荒谬地施以魔术的事件通过其威慑力量一劳永逸地挤到所有类似的事件的前面。一个二十岁的人的心在胸膛里跳动了一个瞬间,随着自那以来的岁月的推移,他的胸脯上长毛发的皮已经变厚变粗了。他觉得一颗二十岁的心在自己三十二岁的胸膛里的跳动就像一个少年被一个成年男子的猥亵的亲吻。尽管如此,这一回他不躲避这回忆。这是对他作为二十岁的人在一个年龄上以及尤其是家庭生活老练程度上都比他年长得多的女人那儿感受到的一种结局奇异的激情的回忆。
颇能说明问题的是,他只模糊不清地记得她的相貌;一张神态拘谨的照片以及他独自一人并思念她的时刻里的记忆,这担负起了直接回忆这个女人的脸庞、衣服、动作、语声的任务。在此期间,她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以至于认为她是一位少校的妻子的这种说法让他感到有趣而不可信。“现在她大概早就是一位退役上校的妻子了吧,”他这样想。在团队里大家议论纷纷,说她是一个受过正规训练的女艺术家,一位钢琴独奏家,但按其家人的愿望从未公开显露过这一技艺,后来她一结婚这事反正也就不可能了。她确实在团队庆典上弹得一手漂亮钢琴,带着飘浮在情感深谷上空的金灿灿太阳的光辉,而乌尔里希则一开始就不是爱这个女人感官上的存在,而是爱她的概念。这位当初用着他的名字的少尉并不腼腆;他的眼力已经在普通女人身上练习过,甚至还在某些品行端正的女人那儿窥见过那条轻轻踩出的通向她那儿的秘密小径。但是对于这“炽热的爱情”,如果说这些二十岁的军官们压根儿有什么渴望的话,这对他们来说是某种别的东西,一种概念,超出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像只有很大的概念才有的那种缺乏阅历并且正因如此才耀眼而空洞。当乌尔里希生平第一次看到自身有运用这一概念的机会时,这事也就必定会发生;少校夫人所承担的角色无非就是提供促使一种疾病爆发的最后契机罢了。乌尔里希患上恋爱病了。而由于真正的恋爱病不要求占有,而是一种温柔的袒露胸臆,人们乐意为此而放弃占有恋人的袒露胸臆,所以少尉以一种少校夫人还从未听说过的不寻常和坚忍的方式向她解释这个世界。星辰、细菌、巴尔扎克和尼采在一只思想漏斗里旋转,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这只漏斗的尖端针对着某些按当时时尚不合乎规矩的差别,这些差别将她的肉体和他的肉体分开。她被爱情与按她的意见直到那时还从未和爱情有什么相干的问题的这种紧迫关系搞糊涂了。有一回骑马溜达,他们牵着马行走着,她让乌尔里希握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并惊骇地发现这只手像失去知觉了似的搁在了他的手里。霎时间从她的手腕至膝头熊熊烧起一阵火,一个闪电击倒这两个人,他们几乎跌倒在路边,他们在苔藓上坐起,狂热地互相亲吻,最后不知所措了,因为这爱情是如此炽热和异乎寻常,以至于他们感到惊异,除了人们在这样拥抱时惯常所说所做的以外,他们竟想不起什么别的新鲜的来。变得烦躁起来的马匹终于使两个相爱的人摆脱了这种处境。
少校夫人和太年轻的少尉的爱情就其全部过程而言也依然是短促和不真实的。他们惊讶不已,他们还互相搂抱过几次,他们俩感觉到某种情况不对头,即便他们摆脱了衣服和伦理道德的一切障碍也不会在他们拥抱时让他们交媾。少校夫人不想拒绝一种她觉得自己无法判断的激情,但是她在内心暗暗激烈责备自己,为了她的丈夫和年龄差别的缘故,于是乎,当乌尔里希有一天用杜撰得并不充分的理由通知她,说他要开始度长假了,这位军官太太含着眼泪舒了一口气。可是乌尔里希当时已不再有什么别的愿望,他只想纯粹由于爱而尽可能迅速地远离这爱情的发祥地。他坐上火车盲目行驶,直至在一处海滨铁路到达尽头,他便坐一艘小船登上他所看到的最近的那座岛屿,在一个陌生的、意外发现的地方他停歇下来,凑合着住下并胡乱吃了点东西,当即在头一个夜晚便给情人写了一系列长信中的第一封,这些信他从来也没有寄出。
这些白日也充满于他内心的静夜信,后来让他给弄丢了;这大概也是它们命中注定。起先他在信里对他的爱情和由此而产生的种种想法还写得很多,但是不久这就越来越让位给风景描写。早晨,太阳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当渔夫们在水面上,渔妇和孩子们在屋子附近,他和一头在岛上这两个居民点之间的丛林和山梁上吃草的驴似乎就是这一块奇异地冒出来的陆地上仅有的较高级的生物了。他学这头伙伴的样,爬上一块石头,或者躺在岛屿边上与大海、岩石和天空做伴。这话说得并不过分,因为大小的差别渐渐消失,就像在这样的共处中精神、生物界和非生物界之间的差别也在渐渐消失,而且事物之间的每一种差别都在变小。说得客观一点,这些差别大概既没有消失也没有缩小,但是它们的重要性减弱了,人们“不再臣服于人性的分离”,这和为爱情神秘主义所攫住的信神的教徒们所描绘的完全一样,当初这位骑兵少尉对他们还一无所知。他也不思索这些现象——人们一般都会像猎人追寻野兽踪迹那样去探究一次观察的结果并对它进行认真考——他甚至都不去感知它,而是吸收它。他沉迷于景色,虽然这完全可以是一种非言语所能描绘的被支撑住的感觉,而如果世界超越他的眼力,那么它的意义便从内部乘着无声的波浪向他拍击过来。他已经到了世界的心脏;从它到远方的情人就和从它至最近的那棵树一样远;心灵感应联结没有空间的人,就像在梦中两个人可以步行穿越过对方,而又不互相混合,这心灵感应改变他们的全部关系。但是除此以外,这种状况与梦幻毫无共同之处。它是清晰的并且盈满了清晰的思想。只不过就是他心中丝毫也不思考原因、目的和身体的渴求,一切在总是更新的圈子里传播开去,就像一道没有尽头的光线射进一个水池里。他在信里所描写的东西,无非如此而已。这是一种完全改变了的生活形态;没有成为普遍注意的中心,没有鲜明的轮廓,这样看上去,一切属于这种生活形态的反倒有点儿弥散和模糊;但是显然它又让别的中心充满了柔弱的信心和明朗。因为生活的全部问题和事件都呈现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宽和、柔软和安宁,同时还呈现出一种完全改变了的意义。譬如一只甲虫从思维着的人的手旁走过,那么这就不是一种接近、走过和离去,这不是甲虫和人,这是一件难以描绘的激动人心的事件,甚至连一个事件都不是,而是虽然这事发生了,但仍还是一种状态。凭借着这样的寂静的经验,平素构成日常生活的一切内容均获得一种革命性的意义,而乌尔里希则总是碰上这样的事。他对少校夫人的爱在这种状况下也迅速呈现出命中注定的形象。有时他试图想象他不断思念着的那个女人的形象并设想,在这同一个时刻里她可能在做些什么事,他对她的饮食起居了如指掌,所以设想起来很是轻车熟路;但是一俟设想成功,一俟眼前浮现出这情人,他那变得极具预见性的感觉顿时便变得无识别能力,于是他不得不努力把她的形象迅速又减低到有一位高贵的情人在某地为他而存在这样一种极度快乐的信念。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成了不带个人特色的力量中心,变成他的照明设施的已沉没的发电机,后来他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向她解释,这种高贵的爱情生活其实和占有及结合的愿望一点儿也不相干,它们源出于储存、据为己有和贪食的范畴。这是唯一的一封被他寄出的信,大致上曾是他的恋爱病的高潮,不久,随之而来的便是结束和突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