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总会屋的踪迹
十天后,在山一证券总部大楼的董事会议室召开了副社长会。被委托召集会议的是嘉本。
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放有题为《小甚建筑相关账户调查概要》的报告书。如前所述,小甚建筑是小池的傀儡公司,在东京六本木的高级公寓设有名义上的事务所。
副社长会是副社长以上级别的董事出席的重要会议,社长三木淳夫等6位领导将目光投向嘉本念着的文件。前社长、被称为“山一老大”的会长行平次雄,坐在比三木更靠上位的位置。
“这次的报告是关于根据公司内部资料和媒体的分析整理出来的问题。重点是,特调课的调查是违规案件调查,跟公司一直以来接受的总务检查课的定期检查有着本质的区别。因此,我认为公司,当然也包括业务监管本部在内,要跟大藏省和证券交易监察委员会进行硬性协商是行不通的。”
硬性协商是给大藏省等部门变相施压,具体说就是通过登门造访求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嘉本想强调的是这样做丝毫没有意义。
小池持有四大证券公司的股票各30万股的事实已经被触及。后来才知道小池的目标是成为大股东,掌握证券公司的股东提案权,然后从各证券公司攫取利益。山一证券也是同样的情况,小池威胁的对象是公司总部的总务部。在社长和副社长的默认下,总务部、股票部、首都圈营业部联合起来让小池获利。
三木等人逐一接受汇报,还下达了指示。也就是说,虽然公司高层是利益输送的当事人,但三木却对此事噤若寒蝉。嘉本毫不知情,他的声音响彻在整个董事会议室。
“绝不能把这次的入室搜查看作以往大藏省检查的延伸。请各位务必理解这一点。”
嘉本如此肯定是有理由的。
——这个问题目前的确是大藏省下属的特调课的案子,但实质上是一起地检特搜部非常关心的刑事案件。如果山一证券存在利益输送的事实,应该尽早掌握情况、采取措施。稍有失误,公司里很可能就会出现刑事被告人。
野村证券的情况就是无视本公司监察部门职员的内部告发,被媒体报道了之后,还一直佯装不知。结果,受到特调课和东京地检特搜部的搜查,在记者招待会上不得不承认了向总会屋输送利益的事实。
然而,无论嘉本如何努力,干部们看上去并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就算特调课对山一证券进行调查的事情只有部分报纸报道了,但大家所表现出来的乐观状态却出乎嘉本的意料。
会上有人若无其事地说道:
“野村证券就是因为在记者招待会上承认了自己的违规操作,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副社长们觉得只要作为调查窗口的业管和社长那边巧妙应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另一位董事的话语里透出了这种气氛。
“SIMEX的交易有问题是吧。但是,有证据证明是在那个交易中向总会屋转移了利益的吗?”
“嗯,这得要大家一起努力了。”
行平和三木缄默不语。嘉本坐不住了,语气变得强硬。
“野村证券的利益输送事件,是连野村的监察与管理部门事前都知道的违规操作,尽管如此却把它掩盖抹平了。这样一来,就成了公司整体的犯罪行为,监管当局的追究也就更为严厉。相同的情形如果发生在山一证券身上的话,那势必会对山一的经营带来重大影响。”
嘉本想说,“进一步甚至会影响到法人代表”来唤起大家的危机意识。但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转而提出了一个新提案。
“在业务监管本部成立听证组,接下来由我们自己对相关人员进行听证调查。而且,我想就由我们来对首都圈营业部实施入室监察。”
没有支持的声音。但也没有否定的发言。嘉本把这种情况理解为提案在副社长会上认可通过。
副社长会召开一周后的5月30日,野村证券的利益输送事件迎来了高潮。两个月前还是社长的酒卷英雄因涉嫌违反商法和证券交易法,被东京地方检察院干脆利落地逮捕了。
野村证券在新宿野村大厦的48层拥有自己的接待会所“野村俱乐部”。酒卷在1992年当社长时,总会屋小池曾在这里胁迫他说,“让我赚点吧!”酒卷无奈接受了小池的要求。他害怕倘若拒绝,也是大股东的小池会在股东大会上滋事生非引起纠纷,让会开不下去,从而使他和公司信用扫地。
当时金融界高层主动约见总会屋和调停人的事并不稀奇,他们反而认为与这些人巧妙周旋本身是可以掌控的。可是,他们非但没有能利用对方,反倒被对方直接要挟。酒卷款待小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类似的情况不在少数。公司高层与总会屋相勾结,引狼入室,导致了一连串违规违法操作和悲剧的发生。
“就只给我30分钟吗?哎呀呀。”
菊野晋次把遗憾隐藏在笑容深处。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位比自己年轻的董事就是山一证券总会屋事件的当事人。但是,这位董事却说:“太忙了,只能抽出30分钟的时间。”
菊野是嘉本成立的听证组组长。他乘坐面包车往来于业务监管本部所在地盐滨大厦和公司总部之间。
嘉本在副社长会上宣布的听证开始了。今天是和首都圈营业部的负责董事会面,他也就是给长泽施压“别(跟SESC)说多余的话”的那位董事。他们一方面防备着SESC的强制搜查,另一方面又觉得嘉本他们开始进行的听证调查碍眼碍事。
“今天谈一下和小甚建筑交易的事……野村证券已有麻烦了,他们在山一证券也有账户。而且利润赚了不少啊!”
菊野已经掌握了在首都圈营业部开设的小甚公司的账户获利有1.07亿日元以上的事实。山一证券的营业部门,有关顾客的买卖交易和进出款项的顾客账本以缩微胶卷的形式备份,原账本在业务监管本部存档,菊野沿着这条线索搞清了浮出水面的事实。
“我就告诉你,那是正常的交易。”
“那个建筑公司就是小池的顶包公司……SESC和东京地方检察院特搜部似乎都这么认为。我们公司首都圈营业部的账户也被怀疑是小池的账户。”
问题的焦点在于,超过1亿日元的利润属于谁,此外,山一证券是否像野村证券一样将本公司的自营利润转移输送。不管怎样,小甚公司的这1亿日元是从1994年12月到次年1月仅仅两个月间获得的暴利。
不过,这位董事却硬是咬牙说“交易没有问题”。
账户的名义人,也就是小甚公司的社长,说到底是小池的亲弟弟。根据这一点,“没有理由认为小甚建筑的账户是他小池自己的”。然后,他还回答道:
“就算万一这里面有什么‘甜馅’,那也是偶然的。”
“甜馅”是证券界的隐语,意思是将证券公司的盈利直接转移到客户的账户上。
让客户赚钱的手法有两种,一是提供确实要涨价的证券品种,另一种是提供已经确认的证券公司的自营利润。前者在顾客最终交易时有时会遭遇价格下跌,而后者则是更确实可靠的获利,因此更有甜头。因为只吃甜头,所以叫“甜馅”。
这位董事显然是在装糊涂。但是,约定的30分钟早就过去了,菊野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质询这位有嫌疑的董事。
菊野想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给长泽施加压力,要他‘别说多余的话’呢?”
他的部下和股票部的有关人员们也像打了包票似的声称“不太清楚”“不清楚是不是总会屋的账户”。
嘉本的指示是“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似的只是一味地追问,对员工们的立场表示理解,才能问出事实真相”。但事与愿违,这些董事都在拼命隐瞒。
听证结束后,坐在回盐滨大厦的面包车里,菊野不停地摇着头。
“怎么可能?要是正常交易,不可能受到SESC的强制调查!”
仅仅半个月之后这位董事的谎言就被揭穿了。特调课正式启动听证调查。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听证调查,除去地点是在大藏省的副楼以外,几乎与地检特搜部的严厉调查并无二致。
关于当时山一证券有组织的隐瞒情况,嘉本留下了工作笔记。他在同事们的欺骗中忍辱负重,他这样淡淡地写道:
六月初,特别调查课开始传唤小池一案的相关涉案人员进行审问。
审问极其严厉。连续多日从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传唤相关职员。据说调查官们又是拍桌子又是扔烟缸。
涉案员工在那里供述的“坦白”内容与之前在公司内部调查中所说的存在出入。有好几个相关人员到我这里来坦白。因此,我决定以我为中心对相关人员重新进行听证。也就是说,针对他们在特调课的招供内容,我们要进行二次听证,重新进行公司内部调查。对原专务董事等也进行了初次听证调查。
“竟然把我们给骗了。这帮家伙都是狗娘养的。”
长泽把年长自己8岁的菊野约到酒馆。
“崇拜高仓健”的长泽原本的志向是当记者。从中央大学法学部毕业时,目标是报社记者或出版社编辑,但面试都落选,才选择了山一证券。他体型偏瘦,戴着银框眼镜,略显柔弱,却有着一股不甘示弱的劲头。
“人的确很懦弱。一心想要保全自己。其实我也有这样懦弱的一面。这样看,人是没法一直活得清正廉洁的。所以我才不去逼迫自己和他人。但是,全公司上下一块儿欺骗确实不可原谅。”
长泽的父亲曾是东京消防署署长。他在侵华战争时被招兵,曾转战于中国北部,后来成为一名消防员,主要在下町的消防署工作。全共斗(7)时期的长泽就继承了父亲率直的江户消防员的性情。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不时把心直口快的性情挂在脸上。
长泽跟妻子理惠子是在山一证券新宿支店工作时相识的。不过,调入总部人事第一课之后,长泽就有意不再谈公司的事情了。被问及时也只是敷衍过去。
“无用之辈不跟老婆谈工作。”
这样一来就会备感寂寞,只能对着菊野发牢骚。
从体型来看,长泽像是长在都市里的胡萝卜,而听牢骚的菊野像是土豆似的土包子农民。
事实上,菊野曾在故乡旧加世田市给自家种过田。可只干了一年,他终于明白那是维持不了生计的。于是乎,他放弃了农耕生活,从国立鹿儿岛大学毕业后投身于证券公司。
选择山一证券源于他在鹿儿岛大学时代曾在山一证券的一家支店打工,兼职的工作内容是将股价抄在黑板上。菊野离开家乡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他并不觉得在支店搞营销时的磨砺有多苦。
跟其他萨摩隼人一样,菊野非常崇敬西乡隆盛。江户哥儿长泽崇拜高仓健,而菊野则敬重推倒江户幕府的西乡。这两个不论从出身、性格还是经历都毫不相同的人,却鬼使神差地性情相投,跨越年龄的差距成了终生的朋友。
长泽对公司首脑的愚蠢、“旮旯”机构的无能感到悲哀。自己甚至被公司的前辈和朋友所背叛。然而,菊野却意外地坦然。
“唉,向上爬的欲望会让人撒谎啊!”
菊野对现实见过太多,不轻易将正义感表露出来。
“他们也是想回报领导的认可吧!为赚钱不择手段的一群人。当然也有些职员在违法违规行为面前也只能是随波逐流啊。”
公司是一个排除菊野这类与公司唱反调的人的组织。从核心部门驱逐反对者,成就同道人。在这种“不能唱反调”的公司氛围里,公司有时也会成为一台不断生产出坦然撒谎的唯命是从者的巨大机器。
菊野出生在1939年(昭和十四年),侵华战争爆发2年之后。当时,日本成了战时国家。日本军队大举侵入中国内陆。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日本关东军在外蒙古边境的哈尔哈河畔鲁莽地向苏联军队发起挑衅,那场战斗造成了约18 000名日本士兵战死。为了掩盖败北的事实,日本一步步地闯进了太平洋战争。
不久,父亲萨男被征兵,在太平洋战争中的激战地加达尔卡纳尔岛战死。那时,晋次才4岁。加达尔卡纳尔是日本军队被切断补给线、大量士兵饿死之地,也被称为“饿岛”。萨男是在军队从“饿岛”撤退时与运输船一起沉入海底的。
“父亲好像没射过步枪就死了。那也算是战死吧!”儿子常嘀咕着说道。
在菊野上的国民学校,校园里立着一个美国大兵的稻草人。校门旁边立着竹矛,学校要求一年级的晋次他们每天早上都用竹矛刺一下稻草人,然后再进入教室。说是要用竹矛,跟计划在南九州登陆作战的美军作战。
这虽然蠢到了家,但没有人去说。美军原本计划从菊野的家乡萨摩半岛西岸登陆。因此,假如8月15日太平洋战争没有结束,等待他们的或许是跟冲绳人一样的命运。但是,日本战败了,赞美英灵的亢奋如梦幻一般消失,一夜间,军国主义的宣传变成了民主教育的叫嚣。
晋次无法忘记战败后,老师命令大家在“教科书上涂墨”。写有“士兵们,冲啊!冲啊!”的课本都被涂黑。第二年又收到油印的材料,被涂黑的那些教科书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即使人世间黑白颠倒,我们这些人也会抛弃怀疑俯首顺从。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抑或是爱国少年的我。再不可理喻的事情,人们都能咬牙接受。
“喂,长泽,原谅他们吧。你不也说,人很懦弱嘛!”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小酒馆痛饮了一番。长泽喜欢白薯烧酒,在家喝时会加冰块,在外面喝时为了不喝多了,就兑水喝。不过,那天因为太过窝火,加冰块猛喝一气也没醉。
然而,又发生了一件让什么都能忍下的菊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围绕山一证券的总会屋事件,菊野他们的业务监管本部隐藏事实的嫌疑越来越大,使得大藏省的SESC特调课接连造访。
对业务监管本部的入室搜查本应在4月11日就结束了,但却在5月23日再次进行。他们还在5月27日和6月18日连续将庞大的资料全部带走。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搜查让职员们慌了手脚。看到长泽和监察部长等人接二连三地受到特调课的传唤,大家清楚地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在公司里追查总会屋事件的我们,却被认为是事件的共犯!”
此时,嘉本想到工作交接时那句含义重大的话。那是前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在三个月前匆忙交接时对嘉本说的。
小池相关的账户在山一总部的首都圈营业部。与该账户相关的交易在新加坡进行,经业管的海外监察员审计后,该交易已经整改,没有问题了……
——就是那句话!他们认为,把事件处理得“没有问题”了,意思就是把事件给压下去了。
嘉本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如下内容。
六月中旬到下旬,特别调查课认为包括山一内部管理部门在内的山一公司整体在进行有组织的犯罪。出于这种观点,开始对业务监管本部的相关人员进行讯问。监察部部长、海外监察员等受到传唤。特别是对海外监察员,连续多日审讯到深夜。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怀疑山一证券监察部在1996年9月对新加坡实施的监察中就发现了小池相关账户的不正当交易,而后业务监管本部极力掩盖,企图蒙混过关。
希望不要像野村证券那样,发展到将内部管理部门也卷入其中的公司整体违法违规、隐瞒问题的事件,真是令人感到害怕。
长泽也被传唤到大藏省的副楼,接受特调课调查官的步步逼问。
“你们都对过口径吧!我知道关于检查结果,山一证券肯定也动过手脚!”
“不,没那事。”
“野村证券最初也这样辩解。难道不就是你指使隐瞒的吗?”
“我没有那样做的理由。说我隐瞒什么,那绝不可能!”
长泽从近4小时的调查中解放出来后的第3天,又接到特调课打来的电话:“请携带公司内部监察文件来一趟。”等他亲自赶到了之后,调查官说:“不说别的了,还是之前那事……”于是,调查重新开始。到了第4次、第5次,长泽终于大声喊道:
“既然我被你说得那么可疑,干脆就把我抓起来吧!”
还有人受到比他更严格的调查。那就是去年9月业务监管本部监察部派到新加坡的3名检查课次长。
尤其是针对首席检查员竹内透,他们更是连续调查,揪住不放。
(1)常务董事的职责范围为辅佐社长,负责公司的日常业务。——译者
(2)指持有少数股票出席股东大会进行捣乱的恶意股东。捣乱方式主要有:抓住公司的某些丑闻进行敲诈,从公司方面领取金钱以阻止股东正常发言等,具有黑社会性质。——译者
(3)专务董事的职责为辅佐社长,负责公司业务的整体管理。一般情况下,地位高于常务。——译者
(4)日语原句“菊野”与“俱闻”二词发音相同,均为“きくの”(kikuno)。——译者
(5)即1968年。——编者
(6)跨国公司在他国设立分公司时,根据该国法律设立的法人。——编者
(7)全学共斗会议的简称,1968—1969年大学纷争期间成立的学生运动组织。——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