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军:山一证券最后的12人(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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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突如其来的坦白

1997年11月18日,一大清早就刮起了干燥的大风。真正的冬天已经临近。

嘉本在总部13层的一个小房间里。这里有6张榻榻米大小,兼作业务审查部的一间办公室。中午前后,常务藤桥忍突然打来电话。

“能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

藤桥管理着经营企划室(旧企划室)、秘书室、人事部、法务部等,是社长的亲信,也是对接MOF工作的负责人。

他生长在东京的新宿,毕业于庆应义塾大学商学部,是“四三大”。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入社,比“三六高”的嘉本低三个年级,但因为办事能力强,一度被视为将来社长的候选人。

嘉本来到14楼,在沙发上与藤桥相对而坐。藤桥对嘉本唐突却又淡定地讲了起来。

“实际上,我们公司有2 600亿日元账外亏损。关于这个事情,昨天,野泽社长已经向证券交易监管委员会(SESC)做了汇报。”

“2 600亿?”

嘉本一下子面无血色,吃惊得说不出更多的话。简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因此,证券监管委员会问道:‘今后,这件事的联络窗口是哪里呢?’他回答的是‘业务监管本部’。社长做的是口头汇报,还需要向监管委员会提交正式的书面汇报。”

——胡说什么!

混乱和愤怒交织在一起,黑暗的预兆在嘉本胸中萦绕。社长亲自向SESC报告账外亏损高达2 600亿日元本身,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程度。

被巨大的金额惊呆了,嘉本等待着对方继续解释下去。

“关于财务改善问题,由经营企划室来应对。只是,还要向监管委员会汇报,所以想让你那里完成并上交相关的纸质材料。”

要想拉一些麻烦的人物入伙,一个诀窍就是把他变成秘密的共享者,以纠缠捕获对方。通过藤桥的坦白,嘉本比其他董事早一天了解到了巨额账外亏损的事实。这正是思维缜密的藤桥的风格,措辞考虑得非常到位。关于“账外亏损”最终还是没有解释。只是说,一直以来SESC的定期检查、总会屋事件等都是业务监管本部应对的,所以这项工作也希望由嘉本的业务监管本部来做。

“不,就算您命令我们整理出书面文件,业务监管本部也毫不知情呀!”

企划室竟然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事到如今,要使唤业管了?既然企划室做到了如今的地步,那就让企划室那边来应对好了!

嘉本的愤怒顶到了喉咙,他想说:“把我们当便宜人使唤,没门!”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向谁了解情况?”

山一证券的重建是全公司的课题。嘉本又一想,社长就是为了公司重建才去的SESC。并且,“账外亏损”指的是所持有的有价证券因行情下跌造成的损失状态。如果价格能上涨的话,账外亏损就能得到消解。

——肯定,作为公司重建的步骤,应该由业管来撰写提交正式的报告。

“我们的项目组正在进行调查,问他们吧!拜托了!”

藤桥那事务性的话语似乎又恢复了平和,或许是因为松了一口气。在没有讲明“账外亏损”真实含义的情况下,就把难题甩给了“旮旯”组织。

嘉本走出房间,立刻给盐滨大厦的长泽打去电话。

“喂,我借用一下印出。”

“哦,好的。让印出检察官马上去总部,是吧?”印出正二是往来于小菅的虫明一郎的上司,业监本部业务管理部企划课课长。人送绰号“检察官”,为人细致,能力出众,美中不足的是对上司也非常严苛。

嘉本对赶来总部的印出说道:

“据说,公司存在账外亏损。具体情况,尽快调查!”

亢奋褪去之后,嘉本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认为首要的就是先冷静下来。

“调查的情况需要向SESC汇报。好好干!”

但是,仔细想来,事情的确有些奇怪。

藤桥所说的项目组是3个月前成立的,成员由从经营企划室和会计部挑选的5个人组成。以经营企划室副室长为代表,汇集了公司里的精英。项目组成立的时候正是嘉本等人因为总会屋事件和樽谷客户咨询室室长被害事件而忙得东奔西走的那段时间。

项目组分成2个小组,藤桥带领2名经营企划室的干部负责对绝密的“账外亏损”进行调查,研究解决方案。常务董事财务本部部长和会计部部长的小组,负责秘密地制定一次性销账的财务改善策略。

“这些重要事项难道不应该上董事会吗?为什么我们至今都一无所知?”

经营企划室之前叫企划室,负责的工作范围很广,包括从制订经营计划到对接应对大藏省,再到组织召开常务会议等公司内重要会议等。可是,就连以经营企划室为中心成立了项目组一事,都没有向董事们进行过说明。

印出同项目组成员见了面,到第二天为止共向其中的4位了解了情况,完成了一些简单的材料准备工作。

嘉本听着印出的汇报,感觉如梦初醒。“账外亏损”竟然从行平当社长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报告中还提到,这些“账外亏损”是由一群从未听说过的山一证券子公司承担着的。

嘉本猛地一惊。

账外亏损的事实三木社长完全知晓。所以才会在5个月前,提出那个奇怪的问题。

那是在6月底,嘉本拿着《产经新闻》报道的复印件,拜访社长办公室时的事情。当时,三木还是16楼的主人。

山一证券:巨额资产“账目转移”,承诺向东急百货付高利,4年半交易额高达3 660亿日元

《产经新闻》以这样一个大标题,报道了山一证券为隐藏客户损失,反复进行“表外化”交易的事实。具体内容如下:

某企业在与山一证券交易过程中产生了巨额亏损。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决算期一到,有价证券的巨亏就会浮出水面。于是山一证券在向东急百货承诺保证利润的基础上,让其临时购入了含有浮亏的有价证券,从而进行会计处理。交易在近4年半的时间里反复操作,山一证券向东急百货转移资金总计达3 660亿日元。

该交易存在两个问题点。其一,存在问题的企业是由山一证券做中介,将损失转移至东急百货的。

所谓“表外化”交易,是指持有浮亏的有价证券的企业,为了不让其亏损表面化,于决算期之前在企业间通过交易的方式,暂时将亏损转嫁到别家公司的行为。通常是在决算日期不同的企业之间进行,其目的就是为了暂时避免证券公司同交易客户企业之间产生纠纷。有时也是为了配合法人客户的决算,客户自己主动要求的。也被称为“暂时性代持”,目的是蒙蔽投资者和股东,是事实上的做假账。

其二,作为暂时持有有价证券的回报,山一证券保证给予对方一定的利息。这一点违反了证券交易法。

SESC总务检查课看到报纸上的这则报道震惊了,立刻召来了嘉本和法人营业部门的董事。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们做相关的事实调查后立即过来汇报!”

嘉本当时因处理总会屋事件正忙得焦头烂额。迫不得已,找到三木,报告了关于SESC要求进行调查的事情。

“因为是证监会(2)的指示,所以由我们部门进行调查。”

一般情况下,三木只会回答“好的”“知道了”,当时却少有地表现出兴趣。

“你会通过什么方式来做?”

“唉?”嘉本很是诧异。

“就是那个调查。”

事实上,嘉本对公司里谁参与了这种“表外化”交易是心中无数的。更何况,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社长竟会也参与了此事。

“我想只能靠听证调查了。”嘉本也只能如此回答。

“了解了。”

交谈就这样结束了。三木大概是想要探一探嘉本内心的想法。假如嘉本等人将调查的矛头指向与东急百货的交易,很可能触及山一证券最大的禁忌——巨额“账外亏损”的秘密。惹上麻烦可就不好办了。

三木在山一证券破产后,接受SESC的听证调查时,曾这样坦白过。

“嘉本曾报告过,接到SESC方面委托,准备就东急百货的‘账目转移’问题展开调查。是我让东急百货介入此事的,所以知道山一证券背负着巨额损失。但是,一旦公布于众必然会引发爆炸性危机,所以其中的实情、有谁知晓等,我对嘉本只字未提。”

嘉本对社长的这些心思并不了解。

直到傍晚,印出总算整理出3页A4纸的报告书。标题为《关于本公司及相关企业等所持有价证券账外亏损的问题》。报告只是直接披露了冷峻的事实。

晚上7点半。嘉本、长泽、印出3个人到达位于大藏省副楼的SESC。印出在证券检查室室长面前朗读了全文。

“其一,国内股票的账外亏损。日本要素、N·F资本、N·F企业、I·O·C、M·I·S商会等5家公司,均为本公司关联企业‘山一创业’的子公司。这5家公司共产生约1 650亿日元的浮动亏损……”

室长一脸失望地听着。

如此高额的账外亏损,在过去山一证券的决算报告书中从未有过记录。此事在业界风传多年,但不知为何承担检查责任的大藏省金融检查部和SESC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他们自己也面临着被追究责任的风险。事实上,次年年初,大藏省金融检查部和SESC的检查官因接受银行的招待被认定为受贿而相继被捕,检查过于宽松的问题进一步成为社会议论的焦点。

不过,在印出朗读的报告书中,只是轻描淡写地记述了那2 600亿日元的账外亏损被转移到5家子公司和海外的事实。

细微之处能够窥见到其中存在的复杂的会计处理。至于这些账外亏损产生的原因、该损失最终该由哪家公司承担、是否违法违规等,均未涉及。前来汇报的嘉本和长泽自己也没搞明白。

长泽在汇报后返程的车里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印出也歪着头思索着说:

“姑且在形式上算是完成了报告书。说实话,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

事实上,在嘉本等人拜访SESC所在的大藏省副楼的19日上午11点半,社长野泽和藤桥也现身在了隔壁的大藏省主楼。

他们拜访的是证券局局长长野庞士。5天前他们向长野坦白了存在大约2 600亿日元账外债务的事实,也讲明了在与外资合作和资金周转方面触礁搁浅的情况。当时还表示“会全力支持”的长野,这一天却突然“不掺杂个人感情地淡然开口”。于是就有了那个关乎山一证券生死存亡的重大宣判。

“讨论的结果只有自主废业。还请社长做出决断。我认为公开(债务隐瞒的)信息的最后期限已经临近。一味拖延,只会转化成现任管理层的责任问题。对这种没有信用的金融机构是不可能颁发经营执照的。我倒想听听行平先生是怎么想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破产宣判,野泽惊愕不已,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大喊道:“局长!”不过,长野却冷淡地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公司请求再缓一缓,大藏省也会在11月26日单方面发布消息。发布的同时,请贵公司宣布自主废业。”

5天之前,长野还在说:“我以为你们会早些过来。事情我已经非常清楚了。”这样的话语让人期待大藏省会支持公司的重建。野泽顾不得羞耻和体面,一直低头求情。

“无论如何,请救救我们!”

2周之前,11月3日,二线大公司三洋证券破产了。不过,该公司以延续业务为目标申请过适用《公司更生法》。

《公司更生法》,旨在不解散破产企业、延续公司主业的基础上,实现公司自主重建的目标。说到底有希望能够进行经营重建是很重要的,当然管理层的更迭是必须的。开始公司重建的申请手续被法院认可后,须在负责财产管理的财产托管人的指导下去实现重建的目标。

然而,这最后一个选择也被长野否定了。

“《公司更生法》的确是一个选项,但是可以预见海外市场会发生巨大骚动。我通过大藏省方面咨询过法院,这种选项(通过更生法重建)很难行得通。事件已经传到大藏大臣的耳朵里了。野泽社长,需要你做出痛苦的决断,但请你尽力不要让证券市场陷入混乱。”

野泽和藤桥跌跌撞撞地来到一直商讨重建策略的法律事务所求助。在那里,野泽决定向东京地方法院递交被长野断言“行不通”的企业更生申请手续。

“我们明天20日,早上第一时间向东京地方法院的审判长预约。”

听了律师的话,野泽和藤桥感到轻松了一些,随即回到了总部。

晚上9点过后,嘉本从SESC回来,野泽的紧急董事恳谈会正在等待着他。野泽在当时接受提问的过程中坦白了部分秘密。他告诉嘉本,既然已经向SESC提交了申请,就没有理由向董事们隐瞒了。

“我们公司有大约两千几百亿日元的账外亏损。具体情况正在调查过程中。”

会议室里空气十分凝重。董事们吓得说不出话来。瞬间过后,又一齐放声喊道。

“社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你不是一直在说‘没有、没有(转移账目和账外债务)’吗?”

“这不是在骗人吗?”

沮丧失落的野泽大声叫道:

“我也是在接任社长后才知道的!之前的管理班子太卑鄙了!不可原谅!”

退居咨询顾问的行平不是董事,所以并不在场。三木在两个月前因总会屋事件被捕,刚刚保释出来。正是因为之前的要人和前社长都不在场,这些话才能够吐露出来。

或许是被野泽那被逼急了的喊声给镇住了,董事们面色苍白,瞬间陷入沉默。没有人再去追究山一证券重大机密的责任问题。大家更关心的是如何使公司能够生存下去。

——果不其然,不幸言中。

仁张在对金额感到惊讶的同时,对“账外亏损”这个词感到疑惑。他并没有意识到公司已经濒临破产。

“山一证券还有4 300亿日元的自有资本。即使注销这些账外亏损也不会过度负债。”野泽解释道。这种说法让仁张等人觉得心里有了底儿。

大家就下一周第一时间开始的资金筹措、外资合作、股价暴跌的对应措施,以及裁员重组等问题一直讨论到凌晨2点。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野泽还在继续隐瞒“账外亏损”的真正面目和数字本身的意味。野泽在拜访大藏省之后,同藤桥这样商量过。

“今天大藏省的事和转移账目的具体金额都不要在董事会上透露。”

因此,“账外亏损”实际上是利用皮包公司隐瞒起来的债务,以及由于这种违法行为,大藏省将宣布勒令公司自主废业的情况,就这样被一直瞒了下去。

被迫完成向SESC递交报告书的嘉本,也是3天之后才知道这一重大事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