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军:山一证券最后的12人(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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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厦将倾

1 审讯

虽然算不上什么秘密,但竹内透有两件事从未在公司里透露过。一是,参加工作后不久在札幌支店时,他曾瞒着公司参加过北海道警察本部的招聘考试。

那是大约20年前的事情了。竹内从北海道大学法学部毕业后进入山一证券。虽然如愿以偿地进入当地的札幌支店,但严苛的营业指标迫使很多同事纷纷离职。其中,甚至出现一些职员生活放荡,随意私吞、挪用顾客账户里的资金的情况。竹内自己也在入职后的第3年感到疲惫不堪。

“我一定不是干营业的材料。还是跳槽吧!”

有了这种想法,竹内在看到北海道警察的招聘广告后便提交了申请。他曾经在札幌市和余市町生活过,所以这次决定要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找上一份稳定的工作。

竹内的目标并不是成为警察厅干部候补生的职业组,而是从巡查起步的都道府县警察招募范围内的巡警。在青森县立弘前高中时,竹内在学校棒球部训练过。他有着强健的体魄,身高也和长岛茂雄(1)一样有1米78。

小学六年级的秋天,竹内还在弘前市的相扑大会决赛中,与后来成为横纲第二代若乃花的下山胜则对战,最终将对方推出场外夺得冠军。他对自己的体力颇有信心,也不讨厌“北国警官”的称号。

然而,北海道警察本部却对这位想要从大企业转行当警察的竹内表示怀疑。初试顺利地合格后,对他进行了彻底的个人调查。竹内便开始对转行干警察感到犹豫。当时,正巧公司决定调他到大阪支店工作,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去参加二次面试。

——环境改变的话,或许自己也会改变。

但是,在大阪,竹内还是难以适应最基层的营销。这一年,他迎来了在山一证券的第6个夏天。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啊?”

一天,他这么想着,从地铁昏暗的台阶抬头看去,只见蓝色的天空已是乌云奔涌。竹内爬上车站的台阶时,一位男子正在派发举办演讲会的传单。他拿着传单随意地来到会场。讲师面对200位参加者开始演说。“欧洲是以信仰为中心运行的。如果不理解《圣经》,就不能理解那个世界。”

竹内因为这句话对《圣经》产生了兴趣,开始每个星期天都去参加下午的福音集会。基督教团体没有会规,没有捐款制度,这种不会强加于人的做法吸引了他。

竹内并没有把这些告诉妻子。他有其执拗的一面,生性讨厌一天到晚全是工作。不久,他开始听集会的录音带,一天结束时会翻阅《圣经》。这就是他的第二个秘密。

这位竹内连续几天都在接受SESC的讯问。现场呈现出一幅上级调查官严厉地逼问山一证券中年检查员的画面。对方是一位态度傲慢的调查官。

“你去过新加坡?为什么出差?”

“日常监察。”语气与平常无异,但对于陌生人而言却很生硬。

“啊?”

可以看到调查官脸上浮现出焦躁的情绪。

桌上放有从业务监察部检查课的三层柜子里没收来的蓝色纸质文件。第一次入室搜查后,长泽曾怀疑过,“一定是这里有问题”。文件背面写着“新加坡”,那是竹内的字迹。其中,装订有两张A4大小的监察报告书。仔细阅读这篇公函文书,就会察觉到竹内在新加坡发现了“移花接木”转移利益的不法操作。但竹内却没有坦率地说出来。

“那就是海外监察的一个环节。”竹内的内心夹杂着抵触和犹疑。

——虽说是民营企业,但站在公司检查员的位置上,擅自就职务上自己了解的公司秘密侃侃而谈,这么做合适吗?自己认认真真地进行海外监察,并将结果总结成报告书向前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汇报过。没犯过任何达到要被逼问程度的错误。

这一点嘉本也是认同的。不过,竹内带有“当官的要是能干那就试一下”的情绪。他的这种反抗态度愈发明显,促使调查官盛气凌人地不断紧逼。

“那就说一下监察经过吧。”

“那是去年秋天吧。SESC向我们监察部检查课询问有小甚建筑的账户的情况。我觉得不是特调课。”

“就是说那是我们(SESC)总务检查课的质询?”

“是。野村证券涉嫌向小甚建筑提供利益。山一证券也有被怀疑用来提供利益的账户,希望我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一下汇报。我是从前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那里得到命令的。该交易由位于山一兜町大厦的股票本部下达交易指令,由在新加坡的现地法人分公司山一Futures进行操作。‘Futures’是期货交易的意思。”

“然后呢?”

“山一Futures的交易席位,虽然只有三张榻榻米(2)大小的空间,但它设在SIMEX里,所以去了包括我在内的三名检查课次长进行监察。在那里,我发现他们是接受山一证券股票资本本部交易员的指令,向以小甚建筑为名开设的账户进行类似移花接木的操作。”

特调课从一开始就掌握了这个移花接木转移利益的违法事实。这是一种传统的手法,就是在证券公司买入的股票或期货价格上升时,篡改交易票据,将利益转移到顾客的账户上使其获利。转账地点选择新加坡这样的海外地区,使得骗局更加隐蔽。事实上,其操作手法十分简单,就是女操盘手接到兜町大厦二楼股票部部长等人的指令后,用热线电话传达给新加坡的山一Futures公司。

不过,调查官想问的是之后的情况。

“所以,在新加坡出差监察时,你们已经知道公司向总会屋提供利益的情况了?”

“不,我们并不知道小甚建筑的账户是不是小池隆一的。”

讯问调查是在中央联合办公厅四号馆(大藏省的副楼)的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进行的。讯问一直持续到晚上9点,连晚饭都没能吃上。竹内越发顽固,心想,“明天得带上饭团和茶水来”。

“我是真不清楚新加坡的期货交易会跟向总会屋提供利益挂上钩的。”

竹内这句话并没有说谎。小甚建筑的账户确实涉嫌转移利益的交易。可是,竹内等人并不知晓“小甚建筑=总会屋/小池”这样一个架构。海外监察之后,如果不向管理账户的国内负责人提出质疑让其供认,黑匣子里的内容就不会明了。这也是公司内部监管的局限。

“新加坡的监察结果是怎么处理的?”

“现在依然如此,像对新加坡这类个别据点进行监察的结果,是不会每次都向政府相关部门报告的,而是在SESC总务检查课来定期检查时,汇总提交。在新加坡监察之后,还没有进行定期检查,所以并没有向总务检查课汇报。”

听上去比较繁琐,证券公司检查公司内部是否存在异常情况的工作称为“监察”,只有进行特别调查时才叫做“调查”,与此相对,政府方面开展的是“检查”。

“你们该不是要隐匿勾销监察结果吧?”

“绝对没有。监察之后,我把报告规规矩矩地提交给了当时的业务监管本部部长。”

生硬的对话,给调查官留下恶劣的印象,也让竹内陷入了更深的窘境。

一个月后,竹内到欧洲现地法人分公司进行海外监察,从阿姆斯特丹前往伦敦的希思罗机场时是在日本时间半夜0点左右。机场的日本航空(JAL)的柜台值机联系他说有“紧急电话”找他。那是上司打来的。

“我被东京地检传唤了。说是要你也出面。”

和特调课一同进行搜查的东京地检特搜部,终于开始公开介入山一证券总会屋事件。竹内回到国内时,东京已经是盛夏。

野村证券引发的总会屋事件,发展成了第一劝业银行涉嫌的非法融资案,进一步将四大证券公司全都卷入其中,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金融丑闻。助长总会屋小池势力的是第一劝业银行。他们长期以来都一直与总会屋有牵连,持续开展非法融资业务。小池凭借通过融资得到的资金成为四大证券公司的大股东,从证券公司攫取利益输送。这种空手套白狼的非法操作被顺藤摸瓜地一一揭发出来。

东京地方检察厅位于和皇宫比邻的日比谷公园正对面。连日来,四大证券公司的干部、负责人接连被传唤。掌握关键问题的公司高管到达离东京地检不远的霞之关车站之后,由事务官前来迎接。他们不从引起记者注意的正门进入,而从东京地方法院一侧进入,乘坐护送被捕人员的电梯上楼。

相反,那些不知名的相关人员、普通职员级别的就从正门进入,来到外部人员禁止入内的8楼等候室等待。

到了地检的等候室,可以说肯定能碰上兜町的熟人。后来,一些围绕等候室的风言风语便流传开来。有人说,等候室的墙壁上附着接受审讯者的“亡灵”。竹内也看到了那些痕迹。

那些等待听证调查的证券人和银行职员们会在长椅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将头和肩膀倚靠在墙壁上。这时,汗水和发胶就会黏附到墙上。干了之后,第二天接受调查的人又会将头和肩靠在墙上。日复一日,竹内看到了很多的头和肩膀隐约浮现在等候室的长椅后面。

“那些的确是亡灵。”

竹内跟同事谈起这些,没有人觉得有趣。

竹内的妻子是大学时代的同学。被卷入总会屋事件后,对丈夫的工作漠不关心反倒是一种解脱。但也不能说事件跟员工的家属毫无关系。东京地检特搜部的办案负责人就曾带着搜查令闯入竹内和嘉本的家里进行过搜查。那是以涉嫌隐匿勾销总会屋事件为由进行的入室搜查。

竹内对入室搜查难以接受。当天,家里没有人,特搜部和特调课的事务官在家门口徘徊许久。特搜部把电话打到盐滨大厦,竹内这才拿着钥匙故意慢悠悠地回到家。

那天,嘉本家也被搜查了。妻子千惠子独自一人在家。7名身穿黑色西装的办案人员隐藏在公园里,突然一起闯入到对面的嘉本家中。事务官关上防雨窗,命令说:“夫人,请不要跟外界联系。也不要接电话。”千惠子惊恐万分,负责人还安慰她。

“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全部做,因为你丈夫没什么问题。”

疾风般的搜索过后,嘉本在盐滨大厦接到妻子的来电。放下听筒后,嘉本对长泽露出了一脸苦笑。

“我家里也被搜查了!据说他们拿走了我跟祇园舞伎的合影。”

SESC要求长泽提交记事本之类的文件。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东京地方检察院特搜部才还回来。记事本的封面上贴着一个标签,写有“收押扣留”的红色字样。

“还是应该好好地解释一下!”

在接受特搜部第二次调查之后的晚上,倔强的竹内跟嘉本说。检察官把证据资料和证言联系起来推理整个事件。他也只是回答了被问及的事情。

“感觉其他人已经没法忍受进一步审讯了。还是我说出来吧!”

虽然嘉本也不是那种老老实实服从政府官员的脾气,但他不能让竹内他们再继续这样孤军奋战,置之不理了。

“不用再想着庇护什么了。竹内君,你说吧!”嘉本说道。确实,竹内完全没有必要再坚持了。SESC花时间调查出了初步事实,实际上,那些协助移花接木转移利益的女交易员已经全部供述了。

跟与SESC打交道不同,竹内和地方检察院特搜部的负责检察官异常投缘。这或许也是已经渐渐习惯接受审讯的缘故吧。

“检察官的工资怎么样?低吗?”

“在公务员里算是高的。当然比不上证券公司。”

“哪里,山一证券一直亏损,工资很低。”

话题由此展开,甚至还交心地谈到儿子的前途。

“我家有一个独生子,他的目标是当检察官。假如他能通过司法考试,那就拜托您啦!”

“哎呀,检察官可是个苦差!”检察官笑眯眯地听着。

竹内给检察官做了详细的讲解。

“山一证券移花接木的手法并不复杂。新加坡方面从总部接到买单的指示后,交易时只在交易票据上输入时间,不输入顾客代码。其中也分个人和法人两种。简单地说,就是在交易结束后,选择赚了钱的交易的票据,手写填上顾客编码。小甚建筑是‘YS28’。但如果让小甚建筑获利的话,就会在某些地方出现亏损,这就需要在票据上做手脚,把亏损做成山一证券自营交易产生的亏损。”

碰到难理解的部分,竹内还画了图给他讲。

“在新加坡,由总部调派的员工和当地的员工两个人负责交易,并向交易所上传数据。他们按照总部股票本部女交易员的指令操作,并不了解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