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乍得沙赫人:人类的故事,从“我”开始
乍得沙赫人生活在中新世晚期。中新世(Miocene)指的是从2300万年前到533万年前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整个地球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和喀尔巴阡山、西亚的扎格罗斯山脉和托罗斯山脉,以及东亚与南亚之间的喜马拉雅山开始崛起,非洲大陆板块也不断北移。曾经横亘在欧亚非三洲的古地中海(特提斯海,Tethys)几近消失。最终,到大约1900万年前,一次冰期的出现,让本就日益狭窄的古地中海彻底地交了底,露出了陆地,从而为非洲动物的欧亚大陆“自驾游”,扫清了交通障碍。
一些生活在非洲的大猿,被欧洲湿润茂密的亚热带森林吸引,顺着这座陆桥,迁居到了亚欧大陆。此刻的地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人猿星球。今天地球上现存的灵长目动物不过200种,人科动物8种,但科学家估计,曾经地球上有超过6000种灵长目动物,属于人科的起码有84种。它们生活在欧亚非三洲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大的200来千克,足有人的三倍;小的不过几厘米长,重量和人的手指头差不多。
是盛世就有末日。800万年前开始,干冷的气候降临,欧亚大陆的森林相继退却,草原逐渐弥漫。中新世的大猿们,绝大部分迎来了种族灭绝的末日灾难。只有少部分逃过了这一劫。其中就有红毛猩猩的祖先,亚洲的西瓦古猿。
黑猩猩和我们人的祖先,演化路径就没那么清晰明了了。由于在欧洲和非洲发现的这些中新世古猿,都带有些许和今人一样的气质,所以,究竟是欧洲的某只古猿到了非洲成了人类的祖先,还是欧洲的古猿根本就没有躲过这一劫,人类的祖先就是非洲本土演化出来的,这成了一个目前谁也说不清的问题。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生活在此时的非洲古猿,日子很艰难。
从太空中看地球,从前一片葱茏的非洲大地,开始变得日益荒芜。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大猿来说,它们看到的是林子稀了,果实少了。要活下去,除了水果、嫩叶等美食之外,坚果、种子、树皮、草根、毛毛虫之类的糙食,也得将就着吃点儿。而这些美食大多在地下,还像从前那样只会在树上打转,自然也不行。得动起来,再下地走两步才可以。
这对于习惯手脚并用且不接地气的中新世大猿来说,着实有些不便,但事实证明,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到了700万年前,分子生物学家推算的人和黑猩猩分道扬镳的关键时刻,英雄就这样应运而生了。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大猿,学会了一种上乘功夫,摆脱了四脚着地的行走方式,把它的双手解放了出来,从而为天天逛吃打下了坚实的身体基础。
直立行走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因为,没有直立行走,手就腾不出来。手腾不出来,制造工具就是一句空话。没有工具,就没办法打猎。不打猎,就吃不上放心肉。吃不上放心肉,就不可能有足够的营养供大脑发育。大脑不发育,就不可能有文明出现。没有文明出现,我现在也就写不出来这本书。即便我天赋异禀,能写出这本书,也没有写的必要。因为,没有人看得懂。所以,站起来绝对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是人类演化大戏的第一幕。
这几位伟大的英雄,名叫乍得沙赫人(Sahelanthropus tchadensis),来自乍得北部境内的德乍腊沙漠(Djurab Desert)。乍得这地方,别看现在是一片大沙漠,700万年前,这里可完全是另一番风光,湖光山色,绿草茵茵,鸟语花香,牛羊成群。
乍得沙赫人的名字是正宗的拉丁文。这个怪怪的名字,由属名“Sahelanthropus”和种名“tchadensis”两部分组成。其中属名“Sahelanthropus”由当地的地名“沙赫(Sahel)”和希腊语“人(anthropus)”两部分组成;种名“tchadensis”则是“乍得”一词的拉丁语形式。整个名字连起来,就是“the sahel man from chad(来自乍得的沙赫人)”,简称“乍得沙赫人”。
乍得沙赫人被大多数考古学家认为是全世界智人的祖宗,因此,它的出现,被视为人类的出现。
考古学家所说的“人类”,指的是在自然状态下,能够两脚直立行走的灵长类动物。鸡在自然状态下是两脚直立行走的,但鸡不属于灵长类动物;黑猩猩属于灵长类动物,手里拿着东西时也能两脚站起来,但它们最自然的运动状态,是手脚并用。
因此,按照这个定义,今日世界上能被叫作“人类”的,只有我们智人这一种动物。不过这并不能说明智人就可以“唯我独尊”,因为曾经这地球上生活着很多不同的人类。
乍得沙赫人就是目前所知的最早的人类。
目前发现的乍得沙赫人有六位,都是从沙漠出道的。但这六位里,真正露面的,能看出有些人样的,只有一位名叫图迈(Toumai)的男青年。这位相对能看的“沙漠王子”,在沙漠中裸露多时,只剩一个被风沙压扁了的脑壳。科学家们想尽办法,也只能大体复原出它的脸部特征,至于身高如何,体重多少,是胖是瘦,有无驼背,都无从判断。只能凭经验估计,它长得和我们最近的亲戚黑猩猩差不多。
作为目前发现的人类大家庭里最早的成员,它的脑仁很小,才320~380毫升,与黑猩猩的脑仁或一听可乐的容量大体相当。虽然脑袋大不一定代表有文化,但不到现代人1/4的脑容量,估计也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不过沙漠王子图迈长得还是有几分英气的,眉脊高耸,线条刚毅,脸部突出,脑袋偏长,还长着一对突出的犬齿。
尽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沙漠王子都更像一只黑猩猩,但是,看在它的犬齿和其他同龄人比起来还算秀气,并且枕骨大孔位于脑袋下方的份儿上,很多考古学家还是将它放入了人类大家庭,并给出了极高的辈分——人和黑猩猩最后的共祖。
牙齿形态和枕骨大孔的位置,是考古学家常用的判定化石是否属于早期人类的重要标准。
同为灵长目,人类的牙齿和其他远近亲戚相比,起码有三个明显的不同之处。
一是人和最近的亲戚黑猩猩的牙齿相比,珐琅质(enamel)更厚。珐琅质又叫牙釉质,是覆盖在牙齿表面的一层白而透明的物质。之所以我们人不怕冷热酸甜,能嗑瓜子,能用牙齿撬啤酒瓶盖,杂技演员能叼着桌子到处跑,全在于拥有这个自然界除了金刚石以外最硬的物质。猩猩们依赖水果和嫩叶为生,没必要装备太厚的珐琅质。人就不同了,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海里游的,带壳的,长刺儿的,有骨头的,含籽儿的……都是舌尖上的美食。要把这些美食咽下肚,厚厚的珐琅质必须是基本配置。所以,人类演化的一个趋势,就是食性越来越广泛,珐琅质越来越厚。
二是人的前臼齿(premolar)有两个牙尖。前臼齿,又叫前磨牙,也就是犬齿和臼齿之间的牙齿。其他灵长目动物大都只有一个凸起,也就是一个牙尖。而人类的前臼齿咬合面上有两个凸起,即两个牙尖。所以,人类的前臼齿又被称为双尖牙(bicuspid)。
三是人类的犬齿,不管男女,大小和形态的差别都不明显,而其他绝大多数灵长类动物,雄性的犬齿不但比其他牙齿长不少,也比雌性的犬齿大出不少。这种雌雄之间犬齿形态大小的差异,便是生物学所说的性别二态性(sexual dimorphism),又叫雌雄二型性。很多动物都具有明显的雌雄二型性,有的表现在形态、结构或毛发颜色上,例如,孔雀、鸵鸟、鸳鸯,最明显的表现是毛色不同。而对于灵长类动物而言,二型性则主要表现在体重、身高及牙齿等方面。
这些动物几乎都是素食主义者,所以这个犬齿的作用,并不是用来撕扯肉类,而是用于打架、示威、恐吓,以及和其他雄性争夺妻妾的。对于早期不会使用工具的灵长目动物来说,无论是保证自己获得足够的性资源,还是保证自己的领袖地位、抵御外来入侵,最大的武器,都是这对尖牙。所以,它们时常会磨砺自己的武器。嘴巴一开一合,牙就擦得锃亮。这个组合,便是通常所说的上犬齿—第一前臼齿(磨牙)复合结构(C/P3 Honing Complex)。
不同的灵长目动物,牙齿二型性区别很大,这主要与对雌性的争夺的激烈程度正相关。比如山魈,就是那个长着花里胡哨的脸和花里胡哨的屁股的世界上最大的猴子,能把花豹吓得落荒而逃的西非草原霸主,尽管在灵长目当中,它们个头并不算大,但是成年雄性山魈的那对犬牙却在灵长类里面是数一数二的长,平均4.5厘米,最长可达5厘米!这个长度,不要说打哈欠了,即便紧闭嘴唇,看上去也是霸气四溢,不怒自威。长成这样,可不仅仅是让它们看起来霸气,这个明晃晃的匕首一样的牙齿,基本上可以说是它们能不能当爹的唯一资本。大量研究表明,只有那些犬齿生长到3厘米以上的雄性山魈,才会获得交配权,并且有本事产下后代。一旦这个强大的武器因为受伤、磨损或年纪增长而受损、变短以后,不但当爹没戏,当老公的机会都会随之泡汤。
而人类由于在演化过程中发展出了远比獠牙更有杀伤力的武器——聪明的大脑,所以人类的演化趋势是犬齿逐渐缩小。因此,犬齿的大小,可以成为判断早期化石是否属于人类世系的重要标准之一。
当然,光犬齿一项,并不能作为判断是否为人类的唯一标准,因为那些喜欢群婚杂交的低级灵长目动物,犬齿也不是很大。所以,枕骨大孔(foramen magnum)的位置,就成了确定是否属于人类世系的另一个依据。
在所有灵长目动物里,只有人是惯性直立行走的。而直立行走的证据之一,就是枕骨大孔位于颅骨下方。枕骨大孔指的是脑袋和脊柱相连的那个大洞。除了人以外,所有的灵长类动物,比如黑猩猩、大猩猩、红毛猩猩、倭黑猩猩等,枕骨大孔都长在后脑勺的后面。因为对于四足行走的动物来说,只有这样,它们的眼睛才会平视前方,而不是睥睨上帝。对于两足行走的动物来说,枕骨大孔的位置,也只有长在颅骨下方,眼睛才不会出现只能看自己脚的尴尬局面。
尽管站起来是一件伟大的事,但人类直立行走的起源究竟是什么,学界还没有统一的定论。除了前面所说的因环境改变导致植被稀疏,进而导致直立行走以外,有人认为,直立行走是爬树的自然延伸,要伸手摘取树冠的果实,直立的姿势显然比趴着更有效;有人认为,直立行走是最适合热带生活的运动方式,站起来晒头,趴着晒背,前者晒的太阳少,有利于散热;有人认为,直立行走是站得高看得远,有利于提前瞭望敌情,及时逃命;有人认为,直立行走是出于高效觅食的需要,要养家糊口,不能自己吃饱就不管了,必须得想法把野外的食物弄回来喂老婆孩子,所以手必须得从能走路变成能拿“快递”才行……总之,关于直立行走的起源,起码有一打以上的理论解释。
不过,必须要说的是,这些理论虽然纷繁复杂,但鲜有直接冲突的,更多的还是因为分析角度不同,而造成解释原因不同。
不管起源如何,但评判标准大体是确定的。而根据以上两个标准来看,“沙漠王子”的犬齿,虽然依然比我们今人的大不少,在上边那排牙当中显得非常突出,但已经不大可能通过上牙碰下牙来磨砺自己的武器了。而它们的枕骨大孔,和人一样位于颅骨下方。科学家们据此推断,“沙漠王子”具有一定的“人性”,属于人类的大家庭。
又因为基因测序表明,红毛猩猩大约在1600万—1200万年前和我们人分开,大猩猩大约在840万—620万年前分开,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大约在620万—420万年前分开。“沙漠王子”生活的年代差不多正好是分子生物学推断出来的人猿相揖别的时候。因此,一些考古学家认为,乍得沙赫人就是人猿最后的共祖。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沙漠王子”的人猿最后共祖的地位的。
一部分考古学家就认为,这个头骨,在沙漠中裸露太久,风化严重,那个枕骨大孔的位置,很有可能一方面是风化变形的结果,另一方面是考古学家修复手艺太差的结果,跟直立行走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它的辈分,既然它出土的时候,不是老老实实从沉积层中扒出来的,那么,即便和它一起出土的动物距今已有700万年之久,也不代表乍得沙赫人也有那么古老。
另一些考古学家认为,眉脊高不代表什么,也有可能是一只中新世的雌性大猿;犬齿缺失部分太多,无法判断是否没有磨牙行为;牙齿的形状和中新世的那些大猿也没有显著区别;那个脑袋,从后面看,根本就是一只黑猩猩……所以,这位乍得领袖,要么是某种猿中走入了演化死胡同的一支,要么是今天的黑猩猩的祖先,或者,顶多算是我们的旁系祖宗。
由于各家都有一定的证据,所以,“沙漠王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还有很多争论。
倘若它是我们的正牌祖宗,那它的重要性无须多说,它将是今天全世界所有智人的始祖,它的出现,意味着人类的出现。
乍得沙赫人所处的时代,正是人猿相揖别的关键时刻,但这么重要的时刻,此前无论是往黑猩猩发育的那一支,还是向人演化的这一支,都没有任何化石。关于这一段时间的认识,也因此只能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乍得沙赫人的出现,无疑可以填补这一空白,为科学家提供绝好的参照,让我们大概可以了解到这段时间的祖宗们,会是什么模样,会些什么本领。因此,从这个角度说,无论它是谁的直系祖宗,都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