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就此两清
“德报福禄”是亡者在阴司生活最基础的评级标准,相当于阳间的社会保险,但职能要强大的多——小到衣食住行,大到投胎转世,福禄积累深厚的人,哪怕阳间亲人不给烧纸钱,都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转世投胎还能挑选个满意的来世,可以说在阴司“横着走”。
虽然预判过江镜月要的大概就是“德报福禄”,但当她说出3600斛的时候,白涑还是觉得眼前一黑。
“3600斛?!简直荒缪!即便你方当事人第一次做鬼,不知道3600斛福禄意味着什么,江讼你在这行混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个中厉害吗?3600斛,他在阴司的日子每天胡吃海塞,穷奢极欲,待到转世投胎,都够他选个家境优渥的富二代人设了!”
看着白涑竭斯底里的质问,江镜月却笑了,轻松道:
“那又如何?”
这四个字,耍无赖的语气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白涑抬手捏了捏鼻梁骨,将那副斯文的黑框眼镜往上托了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听着,我可以理解你方当事人对我方公司部分员工摸鱼却享有同等薪资待遇的事实感到愤怒和不公,但是冤有头债有主,这是部分员工的自发行为,不该上升到公司层面。”
这个赔偿金额,任何个体都是无法支付的,所以只要不牵扯公司,势必在金额上可以大打折扣。
“我反对。”
果真还是被反对了。白涑在心底里哀嚎一声,这个女人既然敢说出3600斛,又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讨价还价!
“之所以要求公司承担共同承担,并非公司纵容员工摸鱼和不平等待遇,而是因为世纪风暴科技有限公司的不合理制度,也是造成我当事人死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说着,江镜月拿起了桌面上的一页资料,展示给在座众人看:
“事发当晚,我当事人最后在短时间内拨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拨打的120急救中心,还有一次则是本地一个座机号码。陈工,这个号码是什么?”
陈国军看了一眼,坦然道:
“是我们公司的应急管理处。”
“这是一个怎样的部门?”
“是专门处理公司内的紧急情况的。这个部门24小时值班,成员都受过专业的急救训练,可以在专业人员赶到之前,先处理紧急情况,比如火灾、地震、突发疾病……”
“接通了吗?”
陈国军摇摇头:
“没有,所以我才又打了急救中心电话,我以为这种紧急求救电话不会被小黑屋屏蔽,谁知道……也没有办法拨打出去……”
“为什么拨打不出去?您刚才说的小黑屋又是什么?”
“就是一种信号干扰器。大概是去年年中的时候,公司突然通知说要装这种信号干扰器,说是避免大家在办公室里接打电话影响其他人工作,提高工作效率,实质上就是限制我们在工作的时候用手机追剧、聊天、处理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谁曾想这屏蔽器竟连急救电话都屏蔽了。
“也是我倒霉吧,真要有紧急情况,到了走廊上也就能打电话了,可当时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陈国军已经把事情说的很清楚了,不需要江镜月做多余的补充,她便也只是说明了相关证据在资料卷宗的位置,总结道:
“根据我当事人的死因鉴定,我当事人是心源性猝死,黄金抢救时间在4-6分钟。而公司的应急管理处就在楼下,如果当时我当事人的求助电话接通,急救人员带药抵达现场,我当事人是有机会得到救治的。根据生死簿记载,若无此次事故,我当事人阳寿80有3,此次事故尽是人祸,而非天灾。综上所述,我方要求造世纪风暴科技有限公司及有关人员承担相应赔偿责任,德报福禄合计3600斛,其中公司承担9成,其他当事人共同承担剩余1成。”
句句有力,掷地有声。
白涑此刻也没了底气,低声重复了一遍:
“3600斛的9成……”
江镜月自是听见了,问道:
“怎么?世纪风暴那么大的公司,难道还支付不起这笔赔偿吗?”
“下个月公司就要过会路演了,这笔赔偿事关成败……”
《孙膑兵法·月战》曰:“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这说的是成大事者,尽人事,还须得天地相辅,运势相佐。而天地给多少运势,全靠积累的德报福禄衡量。
江镜月在心里冷哼一声,即是怕报应,就别做那么多缺德事啊!刚要说话,一旁的陈国军却先一步开口了:
“您刚才说……这笔赔偿关乎世纪风暴过会成败?”
听他这样问,白涑心头一惊,抬眼看向陈国军,反问道:
“陈工您不知道这笔赔偿有多厉害吗?”
陈国军茫然的摇了摇头,他原以为这3600斛跟人间的货币差不多,也许有出入,但出入也不会太大。可现在听来,只怕其用途和意义,跟人间的货币都大相径庭!
“即是如此,我有必要给您科普一下……”
嗅到风向不对,江镜月赶紧出言制止:
“我反对,对方现在的发言内容与今日裁定之事无关!”
可回应她的却不是白涑,而是杨明凯:
“反对无效。江讼,你的当事人有权利知晓索要赔偿的具体内容和意义,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你作为讼师应尽的义务。白讼,请继续。”
如蒙大赦!
白涑感激的谢过杨明凯,看向陈国军解释道:
“3600斛中的‘斛’,是沿用古时的计量单位,1斛为10斗,1斗为10升。指的不是冥纸阴金,而是阴司的粮食。”
九幽之境,千年无雨雪,万年无日月,是没有条件生产和种植粮食的,所以粮食格外珍贵,自然价值不菲。可以说在阴司,家财万贯不敌粮食十斛。
而这“粮食”自然也来之不易。
“凡人活于世间,行善积德。行一小善,可得福禄半升,为一大恶,却扣福禄1斗。待到百年离世,相折抵扣,过十斛已是稀罕,过百斛者,更是寥寥。”
如此算来,3600斛可谓是天文数字,相当豪横了。
陈国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以他现在的知识水平,没有办法立刻换算出具体的数额,只觉得大脑CPU都要烧了,全身发烫。
这大概就是“受之有愧”,所以“无福消受”的感觉。
嗫嚅半晌,他才颤抖着问道:
“真的吗?”
杨明凯看着他,认真回答:
“白讼所言句句属实。3600斛不是个小数目。请你方给出索要这个赔偿数额的合理理由。”
这个问题陈国军自是答不上来,江镜月于是道:
“理由有二:其一,我的当事人是公司初创团队成员之一,十年前,世纪风暴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我当事人曾于城隍处起誓,愿倾其所有,助公司脱困,共计福禄80余斛。按理来说,度过危机之后,世纪风暴理当善待我当事人,但从他如今的遭遇,各位不难看出我当事人的结局。十年光阴,物是人非,世纪风暴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工作室,市值换算,本息合计,3240斛已是折后价。相关往来账户资料已由天地银行洲南分行证实,并由我公司账务清算部分审计完成,现提交司律院。其二,讲价。”
相比起第一个理由的慷慨陈词,第二个理由单纯的令人发指。
杨明凯揉了揉眉心,又看向白涑:
“你方如何说?你方即是受人恩惠,理当人走账清,再无瓜葛。”
他故意没说第二个理由。
白涑无法反驳,叹了口气,无奈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我方确有苦衷。世纪风暴深耕互联网科技行业13年,如今终于有机会走上更大的舞台。这笔赔偿若是划出,只怕前路凶险,九死一生,如若失败,再无翻身之力,全公司十三年心血付诸东流…”
白涑的语气诚恳,未提和解,但字里行间都是求情。
毕竟清阴债可没有分期付款之说。
白涑的这个反应,江镜月倒是没想到,以他师傅的做派,这个时候砍价的40米大刀已经指着自己的鼻尖了。
胜利来的太容易,江镜月喜形于色,白涑则垂首沉默,听天由命。
杨明凯掂量着今日调解之事已有定论,拿起了桌上的小锤子靠近台前铜钟,开口道:
“好吧,如果双方都没有要补充说明的内容了,今日调解便到此为止。陈国军一方索赔理由充分,证据确凿,今日休庭之后,材料将交由公证处,待核实无误,便签发调解判决书,并于12个时辰内送达当事人或其委托的事务所。当时双方可有异议?”
话音落下,陈国军却开口了:
“我…我可以说话吗?”
杨明凯点点头,道了声请说。
“那笔赔偿…我不要了。”
像是怕大家没听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笔由世纪风暴承担的赔偿,3240斛,我不要了。把我当年贡献的份额还给我,就此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