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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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前言

这是一部特定历史时期的著述,时代的不平,一代人的感奋,俱在书中历历可见。将近二十年过去,重读陈寅恪生平出处以及悲喜交织的故事,仍感震动,思绪难平。无声的历史一直在遵循着古朴的法则,百年中国,貌似几番陵谷,人世代谢,然历史的忧愁恰如川上逝水,无尽无涯。实际上我们一直活在自以为已成陈迹的历史中,从来未能割断与往昔的恩怨。

在这个意义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依然活在历史中。

今天,相隔十七年,这部著作有缘重新刊布,它整体呈现的不仅是一个历史文本,它还在“时代与人”的一些节骨眼上,新注入笔者近年治学的一些思考与心得,可见出一些新的学术积累。十数年来,陈寅恪已成为中国文化界人所共知的人物,有关陈寅恪的史料不断被发掘,本书这次重新出版,在一些史料的引用与订正上参考了这些新材料,即使没有引用,也作了相关的提示与说明。只是任何一部著作都无法包罗万象地概括历史的全部内容,限于本书固有的体例,著述的初衷,全书的结构一仍其初。《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已有了自己独特的生命,它已与一个历史时期紧紧相依,书中揭示的陈寅恪晚年的遭遇,乃是陈氏一生完备的关键部分。聊可告慰的是,任十余载风雨的摧折,书中所书写的历史,历岁月消磨,初步经受住了人世间的检验。这次新刊,增补之余,尚对原版一些冗词与错讹作了删削,个别尚有忌讳的史实,作了迫不得已的避讳;另又新加了史料图片若干。私心以为,新本尚有可观之处。至于本书是否仍合时宜,知我责我,则留待读者了。

十数年来治学,可以这样说,吾侪将终身受益于陈寅恪。为着这次修订,再次打开陈氏文集,重温那些仿佛隔世的文字。这次阅读,却似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一幕幕鲜活的历史,读出一段段感人的人生——既是陈氏自己的,也是他所论述历史的。很为这种感觉而惊讶,这是以往所没有的。忽然就醒悟,陈寅恪是用精血浇铸他的文字的。文字里包含着历史,包含着从古通今的史识;同样,也包含着他良善的天性与丰富的情感——这些都直接决定了他对历史与人物的评价。也就是,在这样的文字里,闪耀着“史心”与“人心”。史心者,才学、通识、博大;人心者,善良、悲悯、豁达。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两者得其一,已属难能可贵;而两者兼而有之,则是百年一遇了。

“关河累年,死生契阔。”回视人生,昔日惠我极多的前辈师长,大都零落殆尽。丰神疑在,人已云亡。他们已不及见修订后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而其中的一些长者,曾以慈爱倾囊相授陈氏生平功业。灵光岿然,昭示来者。二十年间,笔者就这样感受着中国文化火尽薪传之道。行走在孤寂的问学路上,心中常萦绕着温暖,由此总对历史怀着敬畏,对前贤充满了感恩。很可惜,在内,限于资质;在外,困于世道,先哲们身后将坠之业竟接不得一二。看着那辈人渐渐远去,一代仪刑将成绝响,不由人欲效古人,嗷嗷痛哭!

同样是在这十数年间,一直得到同道者的关怀与注视。长年来三联书店对笔者爱护有加,在一段风雨同路的日子里,它甚至提供庇荫。这次本书新刊,尤其得到书店总编辑李听先生、责任编辑潘振平先生的鼓励与支持,书店的孙晓林女士则从旁施以可贵的援手。此外,在岭南的陈寅恪女儿陈美延、陈氏的亲朋好友以及他们的后代,与昔年一样,无私地给予了许多帮助。二十年来,与这些长辈师友的交往,已成为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与他们的缘分,益见纯粹。作为后学,在这奇变的世局,犹能领悟古书中所云“故家”的余绪,并从中体味着于今已稀的“风谊”、“操守”等古义,这实在让人叹息不已。深而言之,因了陈寅恪,在人生一段重要的岁月里,犹能从古及今、从故纸堆到身历的时代,亲身体验何谓“故国乔木”,何谓文化灵魂,实为平生幸事。

自然,在知天命之际,能写下以上感受,这是读者对笔者的厚爱,也是历史的眷顾。为此,本人感愧之铭将以长怀!

陆键东撰于广州梅花书屋
2013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