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风清月霁之宵
读《西游记》札记
1.杏花风流
《西游记》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谈诗,写师徒四众路阻荆棘岭,全仗八戒钉耙开道,得以通过,夜晚疲极,露宿岭上,黑暗中唐僧被妖魔摄去。这一次的妖魔不比往常,没人想吃他的肉,只想在那“风清月霁之宵”,请他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
以十八公为首的这伙妖怪,原是老松老柏老桧老竹各一株,山居寂寞,几百年遇不上一个行人,更别提会吟诗作赋的高人雅士。自学成才的一点诗艺,没有对手磨砺,没有方家评赏,如今见到玄奘这样又知文又通佛学的“中华圣僧”,如何不殷勤邀至,百般讨好呢?事实上,唐僧被请去——方式多少“非人间”了点——四老者争相献上己作,希望获得大师只言片语的肯定,又百计求大师献艺,随便一句两句,立刻赞不绝口。如此高规格待遇,哪是寻常文人消受得了的?唐僧纵有几世的道行,也不由得卸下起初的害怕和拘谨,身在“险地”,竟然“情乐怀开,十分欢喜”。
松、柏、桧、竹在古典文学中皆非凡物,接待唐僧的礼节,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吟了诗,还要请教禅法,这就正搔到和尚的痒处,于是“慨然不惧”,饱饱地过了一次舌头瘾。而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
事情到此,我们要为唐僧高兴——喜逢知音啊。四老还答应天一亮就送他回去,绝不留难。唐僧的这次遇险,看来只不过损失了一夜的休息罢了。可是,茶正饮到入味处,另外的人物登场了:一对绛纱灯笼,两个青衣女童,引着一位“笑吟吟”的仙女来到石屋。这位“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的妖娆女子,道过万福,献过香茶,便先露了一手,借“奉和”前诗,夸自己“雨润红姿娇且嫩”,开始色诱唐僧。
这痴情女人生早了时代,也认错了对象。岂不知色诱对于唐僧,无异于让高官自报家产,老实人也得发火。拉扯吵嚷中,东方露白,三位徒弟寻来,把一帮木精尽数剿灭——仙女原来是棵杏树。
我读《西游记》,挺喜欢这段故事,在闹哄哄的打斗中,像是不经意的闲笔。长篇巨著最能看出作者功力的,往往是这些无补大局、无伤大雅的小片段。
杏花风流的说法,可能由来已久,《西游记》的这段插曲,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来历。记得从前在辞书中见过相关词条,再由“杏”字查起,却查不出。好在《闲情偶记》中也有,说是“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
李渔这人,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戏剧小说是高手,吃喝玩乐是行家,品评女人,干脆和品评一株奇花异草、一只鸟、一条金鱼无异,那态度,碰上女权主义者,准够他喝一壶的,然而他花的心思之深,条分缕析得头头是道,观点的别致和内行,表述时难得的闲情逸致,你又不能不佩服。李渔喜好声色,《肉蒲团》内容不堪,文笔不恶,我曾借过英文本,拿在手上看,印刷设计一派古雅,谁能说它不是经典?
因为好色,李渔提到这方面的内容,总显得那么兴致勃勃,没影子的事说得煞有介事,并引出一连串“情能动物,况于人乎”的穷酸议论。至于杏花不实的毛病,假如真有其事,说不定是花粉传播方面的原因,李渔就没想一想,如果他系的不是处女的裙子,而是他本人的破布衫,结果会如何。
托名柳宗元的《龙城录》,有“罗浮梦”一则,讲赵师雄在林边遇一淡妆素服美人,相携至酒家共饮,大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梅花树下,而美人却杳无踪影,为之惆怅不已。梅花高洁,虽然化为脂粉,堕落凡尘,但止于饮酒,不及其他,分寸把握得很好。灵肉分开,但有浪漫而不涉狭邪。
汉魏六朝小说中,有艳福的幸运儿没来由地蒙仙女降临,居然不识好歹,非得一番威逼利诱才答应结秦晋之好。唐宋之后,狐鬼逐渐成了主角,天仙地位越来越高,终于遥不可及。草木成精起源早,民间传说最多,如长白山人参娃娃之类,但在文人笔下,一向是跑龙套的角色,《聊斋》中很有几篇,不过蒲公笔下留情,那些花仙不像狐鬼一般单只着眼性爱。
艳遇发生在人世男女之间,即使像《西厢记》一样绮靡,都是天经地义,发展到神仙和古人——古之名人,不作单纯的女鬼看待——固然可说寄托了理想,也可说是想入非非,再及于精怪,在游戏成分之外,不免包含了压抑下的性幻想的因素。艳遇艳到植物头上,虽然早有以花木喻人的传统,在情感的投射上,毕竟走得太远了——其实何必?
补记:精怪雅集谈诗,在唐人传奇中多见,最著名的是《东阳夜怪录》,书生遇到的怪物是驼、驴、老鸡、猫、牛、狗,外加两只刺猬。《元无有》更进一步,换成无生命的旧物件:杵、烛台、水桶和铛。柳祥的短篇小说集《潇湘录》中的《贾秘》,则以植物为主角,赋诗的是七个老树精,松、柳、槐、桑、枣、栗和臭椿,变化成儒生的样子。木仙庵故事便是由此而来的。
杏花性淫,似乎是清朝文人的共识。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随手就能找到两条: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乎?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贵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以终。越十余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
这个杏花精,很有《聊斋志异》的精神,化为美女,温柔乖巧,同情怀才不遇的文人,所以纪昀的外祖张雪峰先生就称赞说,这怪物真不错,“其意识在绮罗人上”。
杏花娇艳,成了精,自然是美女,就像老松树成精,形象只能是老秀才、老道人一样,都是人的联想起作用。然而《阅微草堂笔记》的另一条,杏花居然变成了男童:
益都朱天门言,有书生僦住京师云居寺,见小童年十四五,时来往寺中,书生故荡子,诱与狎,因留共宿,天晓有客排闼入,书生窘愧,而客若无睹,俄僧送茶入,亦若无睹,书生疑有异。客去,拥而固问之,童曰:“公勿怖,我实杏花之精也。”书生骇曰:“子其魅我乎?”童曰:“精与魅不同,山魈厉鬼依草附木而为祟,是之谓魅;老树千年,英华内聚,积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结圣胎,是之谓精。魅为人害,精则不为人害也。”问花妖多女子,子何独男?曰:“杏有雌雄,吾故雄杏也。”又问何为而雌伏?曰:“前缘也。”又问人与草木安有缘,渐沮良久曰:“非借人精气,不能炼形故也。”书生曰:“然则子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去。
2.家当
猪八戒结过两次婚,都是倒插门。第二次在高老庄,岳父大人不待见,屡屡请和尚道士拿他,这且不说了。第一次在福陵山云栈洞,洞主名叫卵二姐,八戒自述:“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八戒空手下凡,靠了老婆才攒下一份家业,福陵山日后成了他的籍贯。
男子无家则无根。同是从天宫被踢下来的,沙和尚没赶上富婆招赘的好事,只能躲在流沙河里,“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俗话说,阶级决定意识,有家无家,那是大不相同的。漫长的取经路上,猪八戒不止一次暴露了他小农经济者的活思想,动不动就嚷着散伙分行李,回去和翠兰小姐鸳梦重温。相比之下,沙僧的立场就坚定得多。原因何在?不是姓沙的思想觉悟有多高,而是他压根儿无家可念,无家可回。
有家当和无家当不一样,家当豪阔的和家当小康的也不一样。孙悟空的结拜兄弟牛魔王,家里本来放着一个美貌又贤惠的妻子罗刹女,却偏要在外包二奶。这二奶是个狐狸精,论身份,远比罗刹低贱,牛魔王看中她什么呢?原来也是家当。
玉面公主是老狐王的独生女儿,唯一的继承人,拥有“百万家私”。看在这百万家私的分儿上,牛魔王像八戒一样,乐呵呵地倒插上门,不惜与原配掰脸。公主的档次自是乡下土财主的卵二姐难以望其项背的,牛魔王的五百排行榜富豪的日子,八戒撑死了也想象不出。你看他,结交的是碧波潭的龙王,出门骑的是辟水金睛兽,日常在家锦衣玉食,还和黑熊精一样,修道悟真——书中写玉面公主被欺,跑回洞里找老公哭诉,进了书房,见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读过“三言二拍”就知道,修道炼丹,没有万贯家财是想都不要想的。八戒呢,他的理想,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闲来无事,“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
有家的人看无家的人,寻常大概以同情为主,遇到特殊情况,家成了挂碍,同情便一转而为羡慕和嫉妒。八戒就曾酸溜溜地说悟空:“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们注意八戒用的词,“喝风呵烟”,境界还在餐风饮露之上。无家成了潇洒的同义词。
其实八戒冤枉了悟空。悟空不仅有家,而且不是一般的家,不谦虚地说,也是花花的一套锦绣江山呢。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悟空蒙冤被休,此后碗子山波月洞黄袍老怪劫了长老,八戒来花果山搬救兵,第一次见识了猴王的排场:
仔细看时,原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
呆子忍不住一迭声地赞叹:“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
八戒还没见识过全盛时期的花果山。那时悟空会集群猴,“计有四万七千余口”,再加上狼虫虎豹,狮象狐熊,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每年献贡,四时点卯”,论排场,论规模,除了如来老舅大鹏鸟三兄弟的狮驼山,更无别个能比得。
“花果山群妖聚义”一回,令人读了大为快意,无他,因为这是一个破家的人重整河山、乱世中兴的故事,扣准了一切有家、无家和爱家者的心弦。
牛魔王是妖怪,入佛门前的孙悟空、猪八戒也是妖怪,孙猴的地位高一些,是个太乙散仙。高一级的神仙、菩萨如何呢?五庄观的镇元大仙,按今天的标准,绝对腐败,不过书里没讲他的家当自何而来。观音在众菩萨中是顶高洁的了,但你看她,但凡逮着机会,一定顺手牵羊,为自己南海的小家小窝锦上添花:黑风山的老熊精,正好后山无人看管,牵回去当了不发工钱的长工;枯松涧的红孩儿,因身边先有个善财龙女,正好拿回去配成一对。
花果山群猴聚义
佛祖鼓吹万法皆空,就家当一事空不起来。唐僧四众到了西天,求取经书,大弟子阿傩和伽叶公然索要“人事”。悟空去如来面前告状,反遭如来一顿抢白,说是,经书哪能白给?那是要卖钱的!从前众比丘下山,为赵家诵经超度死者,“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硬是把老和尚手里唯一的值钱物紫金钵盂留下了。
没家当,至少在《西游记》里,是没有什么体面可言的,谁都不例外。
3.悟空的师父
自打从浮屠山乌巢禅师那里得了《心经》,唐僧每遇灾难,都要靠默念此经来平息心中的恐惧。用他自己的话说,《般若心经》是我随身衣钵,哪一日不念?哪一时得忘?颠倒也念得来。
取经路上,唐僧和孙悟空关于《心经》的话头每过几回就提起一次。到第九十三回,西行即将功德圆满,忽见一座高山,唐僧又犯起老毛病,担心山险出妖怪,浑身哆嗦,唠叨没完。悟空打趣,说他把《心经》忘了,唐僧就说了上面一番话。悟空却又说,师父只是念得,不曾求师父解得。
三藏说:猴头!怎又说我不曾解得!你解得吗?
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
自此两人再不作声,旁边八戒和沙僧却笑成一团,八戒说:“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里禅和子,听过讲经,那里应佛僧,也曾见过说法?”沙僧说:“大哥扯长话,哄师父走路。他晓得弄棒罢了,他那里晓得讲经!”
唐僧制止了他俩的讥笑,很严肃地告诉他们:“休要乱说。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
当初悟空虽然对乌巢禅师不太尊敬,对《心经》的理解却比唐僧透彻。平顶山那一回,悟空提醒唐僧,“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黑水河那一回,悟空说,“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这两处,引的皆是《心经》中的文字。《心经》全文二百六十字,唐僧背得烂熟,但到关键时候,还得悟空点拨。
取经四众,明里唐僧是悟空之师,但我们知道,这个师徒名分是观音强加的。《西游记》的作者游戏笔墨,在具体故事情节里,处处安排显示,悟空实际是唐僧的老师。这一点,连唐僧自己也承认。
宝林寺月夜咏诗,是事关唐僧思想认识产生飞跃的一大关节。唐僧作了一首古风长篇,讲自己经年跋涉的辛苦,盼着早日完成任务,返回家乡。悟空听罢,很不满意他还停留在“求田问舍”的档次上,就给他讲了一通阴阳盈亏的道理,“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
像这些地方,悟空和唐僧的师徒关系,明显颠倒过来了。
悟空号称“齐天大圣”,天既可齐,哪有与人为徒之理?第一回里拜的须菩提祖师,教他一身好本事,按说该是他真正的师父。可是我们要问,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究竟是谁呢?
须菩提是梵文Subhuti的音译,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号称“解空第一”。须菩提祖师的名称既然源出“须菩提”,而且他出场时的赞诗中也有“西方妙相祖菩提”的句子,似乎确定是一位西方高僧。可是悟空初上西牛贺洲的仙山,从樵夫嘴里听到祖师自作的《满庭芳》,观其“观棋柯烂,伐木丁丁”和“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的词意,显然又是道士无疑。作者糅合三教,信手写来,若有人非要较真,去论证书中到底是证道还是崇佛,这方面的矛盾之处可就多了去了。
作者在人名上玩了个花招,谜底却十分浅显:这个真正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悟空自己,亦即他的本心,或曰真神。所以悟空求师的地方,唤作“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方寸,都是心的别称;斜月三星,想想秦观的词句,“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是个拆字的字谜,谜底还是个心字。
悟空以心为师,这个意思,作《西游补》的董若雨看得最明白。《西游补》第十回,悟空被困小月王的葛藟宫,被几百条红线团团绕住,动弹不得。危急关头,“空中现出一个老人”,“用手一根一根扯断红线,行者方才得脱”。
悟空便唱个大喏,问老者姓甚名谁。老人却道:“大圣,吾叫做孙悟空。”再问他:“平日做些什么勾当?”老人回答的正是悟空过去的经历。结果行者大怒,以为又来一头六耳猕猴捣乱,取棒便打。“老人拂袖而走,喝一声道:‘正叫做自家人救自家人,可惜你以不真为真,真为不真!’突然一道金光飞入眼中,老人模样即时不见。行者方才醒悟是自己真神出现,慌忙又唱一个大喏,拜谢自家。”
在《西游记》的续书中,《西游补》的水平远远高出同类,看来不无理由。
4.心猿
上回说到,悟空以心为师,如果我们再问一句,悟空本身又是什么?答案可能会让人觉得无聊。凡事都该适可而止,因为探究到底除了自寻烦恼,是绝对不会有所得的,这便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天产石猴的传说,其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产自石头,二是猴子的形象。人自石中产生,最著名的是大禹的儿子启的故事。禹为了治水,身体化为熊,太太涂山氏见了,觉得难堪,激动之下,变成一块大石头——中国的神话传说中,人到情绪难以承受之际,经常变化为异物,《诗经》中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后来的唯情派角色就专和这句话作对,化为石头成为常例,如望夫石。太太成了石头,禹这样一心为公的圣人并不很在乎,但太太的身孕事关延续血脉,万万不能放过。禹就对着石头怒吼:“还我儿子!”石头裂开,中国第一位子承父位的原始皇帝启就这样诞生了。至于猴子,中国人一早便认为,猴子严格说来是猿,也许比人更有灵气,更随心所欲、自由敏捷。剑侠之祖的越女,其举世无双的剑法便得自白猿的传授。学者认为无支祈是孙悟空形象的来源,身为水怪,却是猴子面目。《补江总白猿传》虽然问世很晚,影响却不容漠视,因为它又把猴子和女人、和性联系起来了。至此,猴子和人越来越接近。人所具备的,它不仅差不多全部具备,而且更进一步,多少有点超越人的意味。在这种前提下,孙悟空的身份已是神人兼备,称孤道寡也不是毫无根由。
正如唐僧乃是所谓金蝉子转世一样,石猴也是孙悟空在物质世界的假象,一件漂亮的外衣而已。唐僧到灵鹫山下,坐无底船渡河,被悟空一推,跌下水里。正在埋怨当头,只见上流头漂下一具死尸,唐僧大惊,却不知那是他刚刚丢弃了的凡躯。成真后的唐僧是何等模样,读者无从得知。他回转长安,在太宗和众文武、众弟子眼前展示的,依然是从前旧貌,但此番不同的是,从前的躯体即他自己,现在却不是了。现在的躯体,只是他在凡间示现的方式,这就和等闲的一句话无异。
悟空何尝不然?
《西游记》里的插诗,多是人物、景色和战斗场面的描写,外加人物的自述——这都是传统小说的套套。还有一类,佛道杂糅的哲理诗,用了很多似是而非的术语,不太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却正是为好钻牛角尖者提供谜底的。第七回,悟空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熔炼脱胎换骨,跳出太上老君的丹炉,书中连用三首诗大赞“好猴精!”。其中第三首赞道: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
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就是说,孙猴子是心,马是意,还是心,所谓意马心猿。道的根本,就在于收心、养心、安心。通过自觉的制约,得到真正的自由。之前的第四回,回目是“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在那一回,通过太上老君的丹炉熔炼,通过如来的降服,孙悟空开始了漫长的“心路历程”。最初的约束是痛苦的,正像唐僧给他戴上紧箍,但修炼完成后,一切约束都消失了。官封弼马是暗喻他要精心调养好天马,所以诗中说“官封‘弼马’是知音”。而在养马这方面孙悟空是做得很成功的,可见他天生悟性之好。但孙悟空意识不到这层意思,才会嫌官职小而不满意。诗的后四句说,心意相通,密切合作,从严制约,最终必然万相归真,达到空寂光明的境界。
书中不放过任何机会宣示这一点,回目中更是屡屡直言不讳,特别是第三十三回的“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第四十六回的“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第五十八回的“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套句几十年前的流行语,打杀假孙悟空的故事,就是“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这六耳猕猴,就是自己心中的“活思想”,要不得的杂念。
孙悟空刚归入唐僧门下,那一回的回目叫作“心猿归正,六贼无踪”,说得再直白不过了。六贼云云,所谓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无非《心经》中“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两句经文最简单的演说。
灭六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悟空打死六贼之后,唐僧不满,絮絮叨叨了一路。
当初玉帝无奈,接受悟空要求,承认他“齐天大圣”的封号,在蟠桃园右首起造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也说明了府主人的性质。
悟空是唐僧的心。第十九回得乌巢禅师传授《心经》之后,师徒逐渐契合,唐僧的心灵之旅方才迈开步子。终其旅程,唐僧的无限法宝就只这短短的一章《心经》。第二十回一开始,唐僧悟彻《心经》而作了一首五言长诗: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
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
其中“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两句,说得最为明白。而悟空之被收服的艰辛过程,也正是要“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说到《心经》,这里还有一段题外话。历史上通行的《心经》,不是别人,正是玄奘法师翻译的这个版本。偏偏书中的唐僧读《心经》,总也读不明白,能背,也能解,就是不会活学活用,妖精一来,慌得六神无主,每次都要靠悟空启发解劝。作者这样写,有个开玩笑的意思。说《西游记》是游戏之作,读之不可不究,不可细究,道理也在这里。
按《心经》书中作《多心经》,这个误读的玩笑可就开大了。明明讲要安心,要无心,这里不仅不安、不舍,还要多心,简直是存心和佛祖过不去。原以为《西游记》的作者再不通佛典,亦不至于连《心经》的“多”字归于前面的“波罗蜜”都不知道。后在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中读到他的考证,“多心”的误读是早在宋人那里就开始了,但如此要命的错,大家全都安于将错就错,真是奇怪之极。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5.是佛还是道?
近代以前,《西游记》的作者多被归于丘处机,这在今天看来,已经是笑话了。书既出于长春真人之手,其主旨“专在养性修真,炼成内丹,以证大道而登仙籍”(王韬《新说西游记图像序》)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我们看明清人的序跋,尽在这条路上下功夫,以至有人言之凿凿地推断,第六十七回的稀柿衕,正是暗喻人体中的大肠。据此说来,《西游记》该是弘扬道法之作,可是且慢,只要稍稍一想唐僧上路以后的故事,就知道这个说法靠不住。
首先一条,悟空、八戒和沙僧,本来都是道家出身,犯了过错,不得不皈依佛门以求正果。背弃师门,转投异教,放在哪一教派都是不可宽恕的作为。其次,西行途中的妖魔,作为反面角色,绝大多数是道士面目,如车迟国的虎、鹿、羊三仙,比丘国的国丈;少数是山林野怪,断无一个佛门中人。图谋唐僧袈裟的观音院老和尚,与妖怪勾搭,自身却不是妖怪。更可发人一噱的是,妖精中最无来历,显属自学成才的一群,也都道风盎然。黑风山偷袈裟的狗熊,洞府二门上的对子,分明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与蜘蛛精义结兄妹的老蜈蚣,住处叫作黄花观,自己作道士打扮,门上也有对联,道是: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抢占朱紫国王后的赛太岁,本是观音跨坐的金毛犼,出自佛家,而他作战的利器,却是得自老君炉中的紫金铃,乃“太清仙君道源深”的至宝;罗刹女的名字源于佛经,在书中竟是一个道姑。再次,书中悟空是对谁都敢开玩笑的人,连恩主观音菩萨也不能幸免,气愤时曾骂她“活该一世无夫”,但若论到大不敬,无过于第四十四回,命八戒将道教最高神的圣像丢进茅厕,复又假冒三清,以尿充作圣水,赐予虔诚相求的信徒。每当佛道相争,取经四众代表的佛家,无一例外地将道家打得落花流水。
书中但凡公开灭佛的,最后必定在吃大亏后改邪归正。灭法国国王发誓杀一万和尚,结果举国君臣加上后宫佳丽统统被悟空剃了光头,只得改国号为钦法国。与此相反的是,寇员外诚心供养众僧,虽死亦得复生。
说到底,《西游记》毕竟写的是取经故事,不把佛法捧上天去,故事如何能成立?末回的五圣成真固然是大欢喜,追根寻源,唐太宗拈香拜佛,降旨求经,对远行的玄奘独加青眼,封为御弟,赐名三藏,赠送紫金钵盂,殷勤送至关外,那才真正是奇迹呢。为什么?因为历史上的玄奘,实在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太宗姓李,为自抬家世,与道家始祖老子李耳联了宗,所以对道教特加尊崇。玄奘申请去印度,不被批准,他是乘着月黑风高溜出国门的,按今天的说法,是不折不扣的偷渡。
从这一件事上,大约能看出《西游记》作者对史实的随意态度,这也是他对道佛二教的态度。
但你如果由此以为《西游记》崇佛抑道,同样失之千里。
悟空大闹天宫,这天宫是道家的天宫,自玉帝以下,全是道家的神仙。如来应玉帝之请,前来安天镇妖,造成两家顶尖人物事实上的“峰会”。讲究名位顺序是中国人的传统,其中名堂多多,最能见微知著。你看如来对老君,显是兄弟般的平等相称,对玉帝则客气而恭敬,称为陛下,却不跪拜。天上的东西方两个世界,作者的安排是“两头大”。
如来的法力固然胜过玉帝手下的众神,偏偏太上老君在拿金钢琢打悟空时似乎不经意地摆了下老资格,对观音说:“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这一说,如来不过是老君的门徒罢了,何尊之有!而观音听过居然无从分辩,等于默认。
回到最开头,猴子在须菩提祖师处学艺,祖师介绍艺中各旁门,第一是术,乃占卜扶乩之类;第二是流,乃诸子百家之学,包括念佛在内;第三是静,指参禅打坐,入定坐关;第四是动,却是阴阳采补,烧茅炼丹。四门均不能长生,悟空一概拒绝。
细细分析,所谓术,无非江湖术士的一套;所谓流,纯粹是纸上学问;静,是佛家的修行;动,则是道家的本领。道佛两家,欲达最高境界,在祖师眼中,只如水中捞月,而他传给悟空的道理,才是至人妙诀,可以“火里种金莲”,“功完随作佛和仙”。也就是说,炼成了大道,成佛成仙全是小儿科的事,只看你想不想。
《西游记》写取经,前七回却以悟空故事作一楔子,是提纲挈要之意。
事实上,书中固然调侃道教,对佛教也不客气,常常将它们凑成一对儿捉弄。七绝山大蟒作怪,村民李老儿诉说请和尚道士降妖的失败教训,用了两首打油诗,描写降妖人的草包形象,极尽调侃之能事。写道士:
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众人齐。出来寻道士,渰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
写和尚的一首更精彩:
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
这样的故事,前面已屡屡提到过了,不过多是虚写,如高老庄的高才讲述他们请法师收降猪八戒的旧情:“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
比丘国一回,唐僧和国丈在国王面前互辩佛道的好处,极力诋毁对方,两段文辞均极讲究,似可看作作者对两家的辩证态度。更奇怪的是,那场辩论,国丈谈笑风生,满腹经纶的唐僧居然落败了。
《西游记》大关目写的是佛,处处落实的细节是道,这不仅是作者本人修养的局限,也很能代表中国社会尤其是民间的实际。佛家远离尘世,道家则深入千家万户。一般的人,对长生不老,死后享受极乐自然有兴趣,若叫他抛家舍妻子,未免觉得太困难,做不到庞居士的果断,而火居道士可以有家有女人,两头不误,最为理想。鲁迅说,中国人骂和尚不骂道士,就是此意。
《西游记》如前人早已指出的,是一部游戏之作,如果处处较真,未免胶柱鼓瑟。然而作者还是有他的理想境界,有意无意地,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在书中露点端倪:
第四十七回,车迟国斗法完毕,悟空告诫那糊涂国王:“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说得更明白的是第二回对须菩提祖师讲道的赞词:“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
这下我们明白了,《西游记》要说的,其实也是很多中国知识分子所希望的,一个差不多可以说已经实现了的理想:儒佛道三教合一。
关于儒,书中涉及不多,不过清人也指出了,孙悟空是很看中孝子的。请诸神降雨时,几次吩咐雷公,将“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几个示众”!第八十六回,破隐雾山折岳连环洞,灭除豹子精,特地用一节文字,交代救出一个孝子樵夫。那樵夫和唐僧同被妖魔擒住,绑在后园,等着做妖怪的下酒菜。唐僧是逢灾必哭的,却也不是一味怕死,而是担心完不成取经任务,“那枉死城中,无限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那樵夫哭,则是因为家有寡母,他若身丧,无人与她埋尸送老。樵夫得救回家,老母倚门而望,相对如梦寐,情境竟有几分杜诗中的味道。师徒们吃了一顿饱饭,收拾启程。唐僧望见前途迢迢,又是疑虑重重。樵夫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孝子向四众指明西方之路,这个意思,作者点到为止,而清人《西游正旨后跋》说:“猴子初学道,是孝子指师;玄奘初出门,是孝子引路;及还丹纯熟,脱胎换骨,仍是孝子指往灵山。则孝子者,百行之先,仙佛之根也。”意思很不错,只是话说得太过了。
6.沙僧这个人
唐僧师徒四众连带白马,合称“五圣”。这五圣,很多人已经看出来了,暗中与五行相对应。《西游记》虽然写了取经故事,作者对佛学,似乎只有一点点常识,骨子里还是个道徒,对于道家的养性修真、内丹外丹那一套,实际功夫如何不得而知,说起来很是头头是道。孙悟空是金,唐僧是火,八戒是木,回目中已明说了,小白龙自然是水,而毫不起眼的沙和尚,却占了五行体系中作为核心的土。
从相克的一面来看:虽说是靠了手中有紧箍咒,加上观音乃至如来撑腰,唐僧毕竟还能管束住猴子,这是火克金;八戒犯老毛病,就怕悟空使棒子打他孤拐,这是金克木;沙僧在徒弟中排行第三,居八戒之下,这是木克土;龙马地位最低,只能是土可克的水。从相生的一面来看,我只能凑出两条:八戒时常在唐僧面前给悟空上眼药,一方面打击悟空,另一方面则是巩固师父的权威,这可以算作木生火;作为取经灵魂人物的悟空,按照土生金的原理,帮衬他的该是沙僧。对照故事中的具体描写,这个说法也大致站得住脚。
悟空有智慧,有本领,心地光明磊落,水平独高,在一个群体中,这种人物往往是众矢之的,很难做人。唐僧做领导的看不惯,不免借题发挥,时时整他一整,免得他尾巴翘得太高。八戒嫉妒加不服,遇到机会就鼓捣老板给他念紧箍咒,公报私仇一番。沙僧寡言少语,但他服膺悟空的本事和为人,能帮腔时帮帮腔,对八戒也敢略加讽刺。妖怪每次幻化为人,总瞒不过悟空的火眼金睛,只有唐僧坚信不疑。八戒呢,有时他是实在抗拒不了美色美食的诱惑,有时则是装糊涂,故意和悟空捣乱,好看他的热闹。这时候,沙和尚多半会帮悟空说话,不过他的话理由不充分,翻来覆去总不离“大师兄从来没看错”之类的老套,殊不知这样说是最招唐僧反感的,不是吗?以前的事证明了悟空的正确,不就等于证明了师父的不正确吗?因此,沙僧的帮忙,虽然消减了悟空的孤独,却从来于事无补。
沙和尚忠厚老实,符合土“厚德载物”的特性。他贡献不多,贵在持久,一向任劳任怨,从不说过头话,授衔会上的评语是“登山牵马有功”。假如西天的职称评定采取民主制而不由如来一人说了算,沙僧应当和唐僧一样,最不会引起争议。相反,悟空的一个斗战胜佛,未必能顺顺当当拿到手。
沙僧老实,不等于他笨。他的机敏和别人不同,不是通过“为”,而是通过“不为”表现出来的。唐僧第一次赶走悟空,八戒、沙僧都不曾费一个字替他求情,所以悟空把沙僧从黄袍老怪的妖洞里救出后,就开玩笑骂他不够意思:“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说得沙僧羞惭不已。
然而惭愧归惭愧,唐僧因悟空打杀一众强盗而第二次赶他走,紧箍咒念不住口,痛得悟空满地乱滚,沙僧则仍和上次一样,一言不发。世道人情本就如此:顺水推舟的好事,谁都不妨做做,若要他拔一毛而利天下,冒点风险主持一下公道,他就断乎不肯为了。别人的生死,哪比得上自己针头线脑的利禄?
这些地方,便见出老沙的世故,平时不吭声不等于没城府。六耳猕猴假冒行者,观音明明已经为悟空担了保,沙僧却仍旧疑虑不消。回花果山探实情,悟空的筋斗云快,想先行一步,老沙赶忙扯住,怕悟空“先去安根”,要跟他一起走,让悟空哭笑不得。
说起来,沙僧在三个徒弟中出身最苦。下凡之前,名为“大将”,职务却是“卷帘”,实际上是个侍候人的小角色:安排玉帝的车马,上车下车时掀掀帘子,宴会上刷刷盘子,说起来还不如猴子当年在天上养马。八戒犯法,是因为调戏仙子,多少还沾了点荤腥,不算冤枉。老沙的贬谪,只不过为打碎一只玻璃杯子!这便是小人物的悲哀。
但唯其如此,他才知道修得正果的可贵。因为他既不像悟空,可以重整河山,也不像八戒,可以再回到老婆身边。他是没有退路可走的。沙僧在流沙河的日子不仅是贫困,还要每七日遭受飞剑穿胸之苦,对于取经这一千古良机,他如何肯轻易放过,轻易糟蹋?
相对于八戒的动辄要分财物散伙,沙僧的坚定和悟空不相上下,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参与了八戒的分家,那还是因为,妖怪拿别人的头冒充唐僧的头,使他们相信唐僧已死。就这一次,以小见大,他的境界终究比不上悟空。
沙僧的城府和心计,披了软弱的外衣;或者是,沙僧的软弱,被人误解为老谋深算。无论如何,老沙不简单。可你想想啊,在这个成员各有千秋的小团体里,论出身,论资历,论本事,皆不如人,沙僧也真不容易。
7.高老庄的人情世故
世相百态中,最容易发生喜剧效果的一种,叫作“前倨后恭”,常见的情形是:一个大官微行到某地,当地的小官不识,肆无忌惮地摆架子、抖威风,等到获知真相,放大十倍的主子立刻成了缩小百倍的奴才,前后反差强烈,令人发噱。喜剧的关键不仅是官,也可以是任何社会尊崇的东西,如钱财、名望,以及强权。范进中举便是一例。
《西游记》第三十六回,唐僧一行傍晚赶到宝林寺,正好投宿。往常时候,上门打交道一概是悟空的职责,这一次,老和尚忽然自告奋勇,嫌徒弟们嘴脸丑陋,举止粗疏,亲自出马借宿。不料宝林寺的僧官认钱不认人,自言有官吏乡绅降香才肯出面迎接,一个游方僧,“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教他往前廊下蹲罢了,报我怎么!”,把唐僧狠狠羞辱了一番。
师父含泪退回,悟空听了,扛着棒子进去,不由分说,只一棒将门外的石狮子打得粉碎,那僧官就点起全寺五百和尚,出门列队迎接唐僧。此后安排茶饭,打扫禅堂,直到“伏侍老爷安置了”才敢散去。
八戒笑话师父不济事,唐僧只好自我解嘲说,鬼也怕恶人呢。
文明礼貌,固然很有上流社会派头,但重要的还是要看对象,看场合。如果只讲效果,不图虚名,悟空的一套显然实用得多。《西游记》的作者大概是有些阅历的,一生恐怕也没有太得意过,所以对世风趋炎附势的一面感触更深,书中这方面的细节,处理得特别鲜活。
鲁迅论《西游记》: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最能搔到痒处。说到人情世故,《西游记》里用了一个很独特的词,叫作“家怀”。悟空初到高太公家里,不等主人招呼,自己拴了马,“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高老头赞叹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悟空说,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呢。
高老庄一段故事最有人间喜剧味,每个角色都有出色表演,值得品咂。
话说这高太公是个标准的乡绅,庄子里一大半人家都姓高,只可惜膝下无儿,只生得三女,小女儿本来是要招个上门女婿养老的,一招却招了个妖怪。招妖怪肯定要不得,但高太公不满意的两个理由却很奇怪:
第一是败坏家门。这本来容易理解,但高老头一解释,反倒不容易理解了。悟空本是来主动降妖的,听了来历,开玩笑说,八戒论身份是天神下凡,干活是好手,而且对老婆相当恩爱,他高家招了这个女婿,既不丢人,也不吃亏。高太公说:“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可见败坏家门云云,并非事实上的损失,损失的只是虚名。这也罢了,第二个理由呢?是“没个亲家来往”。当初读到这一句,差点笑出声来。这算个什么理由啊?及至细想,高太公是非常实际的,凡物都必定物尽其用。女儿是自己养大的,长大嫁人,陪了嫁妆,唯一的收获是结一门亲家。无论什么样的亲家,总是多了一份势力。就算不是官,不是富豪,打架也好多几个帮手啊。招个没来历的妖怪,等于白投资,收不到一分利息。
悟空答应降妖,高太公不免控诉一番八戒的罪状,其中一条是太能吃,“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担心把他的家产“吃个罄净”。唐僧不通世事,胜过寻常的书呆子,此时在一旁却听明白了,因此不客气地捅了一句: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这话很有哲理,符合佛家因果关系的理论。高老只好另辟蹊径,改而指控八戒非法拘禁良家妇女,把翠兰锁在后院不让与家人见面。
高老势利、吝啬,符合他土财主的身份,不过心肠未免太狠了些。悟空保证拿住妖怪,让妖怪写退亲文书,高老却迫不及待地说,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吧。
要说悟空因他的“超”人身份,一向是不把几条人命、妖命放在眼里的,高老是善良百姓,此处对不久前的“至亲”,却绝情得很,全不念过去的香火之情,悟空没说出口的“杀”字,他倒能脱口而出。
小人物的凶狠,有时候实在不亚于暴君权臣,关键是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机会。世上的人多是未完成的,因为机缘不是土坷垃,俯拾即是,志向和才能也不是永远都能在一个人身上结为秦晋。蜷缩街头的乞丐,也许本来是大政治家、军事家的坯子;看着自家牛死而伤心落泪的老农,假若阴错阳差坐了龙庭,没准比朱元璋杀人还疯狂。时势造英雄,谁说不是呢?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能臣与奸雄,一云一泥,曹操其实还是他自己。把“时势造英雄”这句话平民化、大众化,就是“机缘造就人”,再引申一步,就是“现实的人只是可能的人得到实现的那一部分”。
最后还得说八戒几句。
认了师门,受了戒行,老猪即将追随唐僧上路,行前极为郑重地拜托高老:“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悟空一旁喝止,八戒耐心解释道:“哥呵,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呆子的话大失英雄本色,因此之故,在革命话语中,他一度是意志不坚定、立场常动摇的中间乃至落后分子的代名词。现在回过头来,拨乱反正,八戒的说法其实很唯物主义,很辩证法。你看啊,取经这么大的事,固然可称丰功伟业,值得为之献身,可是世上什么事能事先预知它百分之百能成功呢?万一不成功,难道不该想想后路?“义无反顾”无可非议,但若无绝对必要,又何必每事都“壮士一去不复返”?生命真的那么不值钱?
扯远了说,凡是留有后路,有回转余地,行事者便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便不至于走极端,以致抛弃一切道德人伦的约束,只为了达到目的。
取经成功,八戒做了菩萨,天上大官的干活,自然不再屑于贪恋一个凡俗女人;取经不成,回来重拾凡间庸常而温馨的家庭生活,何乐而不为?一定非要“牺牲”或让别人牺牲才甘心吗?
8.多心
《心经》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民间误以“波罗蜜多”之“多”下属“心”字,故《心经》又被俗称为《多心经》。据钱锺书考证,唐时已经如此。中国人常说“无心”,《金刚经》里教导,“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看到“多心经”三字,不免觉得幽默。《西游记》第十九回,浮屠山乌巢禅师传授唐僧《多心经》,唐僧耳闻一遍,“即能记忆,至今传世”。这是游戏文字。首先,鸠摩罗什和玄奘法师都翻译过此经,现在通行的本子正是玄奘所译。其次,乌巢禅师说:“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事情假如真这么简单,取经路上千难万险,岂不等于骑着毛驴看风景耍子。然而唐僧对《心经》倒背如流,关键时刻却不能运用,降妖除魔,还得靠悟空和上界诸神的帮助。而且他胆小,动辄听信谗言,黑白不分,犯糊涂,虽然天性善良,不受诱惑,弘扬佛法,意志坚定,说他“多心”,不算冤枉。
比丘国斗法那一回,国王受妖怪国丈蛊惑,要取唐僧的心肝做药引。孙猴子假扮唐僧,自愿剖心。问那国王:“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甚么色样。”国王尚未答言,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猴子说:“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于是“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忝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
悟空腔子里滚出的都是什么心?小说写道:“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
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证道本夹批说:“因诵《多心经》之故。”表面上是拿悟空,实际上是拿唐僧开玩笑。可见《西游记》不说《心经》而写作《多心经》,也许是有用意的。
比丘国剖心的故事,来源于唐人张读小说集《宣室志》中的《杨叟》。杨叟是会稽的富翁,病重将死,请医生诊断。医生把脉后说:“老人家的病是心病。财产太多,整日只想着生财得利,心神已离开身体。非得吃生人的心,不能补救。可是谁肯把自己的心贡献出来给他吃呢?”杨富豪的儿子宗素非常孝顺,知道吃人心不可能,转而求助佛门,请和尚来家里念经,还去寺庙施舍饭食。有一次送饭入山,走错了路,看见山下石龛里头盘坐着一位胡僧,又老又瘦,袈裟破败不堪。宗素问他,为何独自在深山里,不怕野兽伤害吗?难道已经得道了?那和尚说:“我自小信佛,在山中修行多年,仰慕佛祖割截身体和舍身饲虎的故事。假如虎豹之类把我吃了,我甘心情愿。”
杨宗素一听,大为惊喜,马上把父亲病重,非人心不能治的事情讲了。和尚说,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与其让野兽白吃,不如舍生救人。但是,他说,我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就让我饱吃一餐再死吧。宗素当即献上食物。和尚吃完,又说:“死前让我拜一下四方诸神吧。”他走出石龛,整好衣裳,向东方一拜,忽地拔地而起,跳上大树。宗素还在惊讶,和尚厉声说道:“施主刚才说想要什么?”宗素说:“要活人的心,治父亲的病。”和尚说:“你的要求,我已答应,现在,我想跟你讲讲《金刚经》的微言大义,你要听吗?”宗素说:“愿意听。”和尚说:“那好。《金刚经》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施主想取我的心,当然也不可得。”说罢,一声尖啸,化为老猿而去。
这个故事里的胡僧,被认为是孙悟空形象的来源之一。其后的唐代高僧德山宣鉴,有一段类似的传说,很可能与张读的小说有关。宣鉴在湖南澧阳,向一婆子买点心,婆子知道他研究《金刚经》,就说:“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经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不知道你要点哪个心?”宣鉴无语以对。
这个故事进一步演变,在明人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里,孙猴随唐僧到了中天竺,遇见卖胡饼的婆婆,结果也被这个“三心”问题问倒。
宣鉴和尚坐化之前说:“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这应该就是对卖饼婆子问题的回答吧。
9.《西游记》的小破绽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考证《西游记》为明人所作,理由是书中描写了明朝的制度:“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太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然则《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
玄奘取经发生在唐太宗贞观年间,按理讲,后来才有的事物,不应当出现在书中,但在实际操作中,作者不可能做到毫无纰漏,事实上也无必要。只要注意大节,不违背常识,不太荒唐就行。有人说,鲁迅的《故事新编》,看其中的人名就知道作者功底之深:剪径的强盗头子叫小穷奇,首阳村的文化名人叫小丙君,后羿的两个女仆,一个叫女乙,一个叫女庚。试想今日之历史小说或穿越小说的作者,哪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把小穷奇换成张大力,小丙君换成李学苏,味道要差多远?
我读《西游记》太多遍,读多了,熟悉人物和细节,做不了考证,倒也看出了一些小漏洞,最好玩的,莫过于孙悟空被压的算术问题。
悟空大闹天宫,被如来镇于五行山下,书中说事情发生在“王莽篡汉”那年,即公元9年。唐僧离开长安,第十三回明言是在贞观十三年九月,即公元639年,在两界山遇到悟空,救他出来,收为徒弟,仍在当年秋天。这样的话,孙悟空压在山下,是整整六百三十年。书中提到此事,每次都说五百年,错了一百多年。悟空小事糊涂,算不清账犹有可说,如来那么精细,为何也说“料凡间有半千年矣”?
小说里屡有在先的人物不知后世掌故的情节,读来有趣。记得钱锺书先生好像讨论过这个问题。第十四回,悟空打杀六贼,被唐僧抱怨不已,一怒之下,不辞而别,径奔东洋大海,找龙王讨茶吃。龙王过去脾气老大,此时一变为循循善诱的老夫子,借壁上悬挂的“圯桥进履”图规劝悟空,放下傲慢之心,尽勤劳,受教诲,修成正果。悟空不懂圯桥进履的典故,龙王告诉他,这是汉世张良遇黄石公的故事,“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又解释说:“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
张良故事在秦末,相比悟空出世,自然晚了。然而龙王的话,却说反了。因为悟空虽生在张良之前,但此时已是唐朝,进履之事已成古典。就算他压在山下那六百年不闻世事,但如来降伏他时,已在新莽之际,距离汉初,有两百多年,张良的传说他还是可以知道的。如果说悟空因为不读书,或者孤陋寡闻而不知典,当然不错,用时间先后的理由,则不能成立。
《西游记》中诗词很多,作于贞观之后的,可以说是不胜枚举。如第八十一回,悟空教育八戒不可糟蹋粮食,引了一百多年后李绅的“锄禾日当午”。第二十八回介绍黄袍老怪:“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他也曾月作三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蚁阵、蜂衙,大概出自黄庭坚和陈师道的诗句:“蚁集蜂衙听典常”“雷动蜂窠趁两衙”。后面两句,一个借用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个借用卢仝的“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些都是晚出的诗句。小说里这样用,没有问题。《封神演义》里,纣王在女娲庙里题诗,题的还是唐代才成熟和流行的七律呢。
但在第六十四回,唐僧和四老在木仙庵谈诗吟诗,杏仙后到,“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这就太夸张了。初唐人如何去羡慕盛唐?所以证道本的夹批就笑话说:“太宗贞观之时,犹初唐也,何乃预借盛唐耶?”
类似纪晓岚指出的锦衣卫那样的时代不符,书里还有。第十五回,鹰愁涧水神变为渔夫送唐僧渡过涧去,上岸后,唐僧教悟空打开包袱,取出大唐钱钞为酬。须知唐朝是不用钞票的,纸钞要宋朝才发明出来,广泛通行更要到金元和明朝。
类似的还有第十六回写到的“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
法蓝即珐琅,查资料,波斯的铜胎掐丝珐琅,约在蒙元时期传至中国,明代开始大量烧制,并于景泰年间达到高峰,后世因称为“景泰蓝”。唐朝不应该有珐琅器吧?
纪晓岚的故事说明,小说中无意留下的痕迹,包括各种小破绽,往往是考证成书年代的好材料。《西游记》的作者是哪路大神,至今仍是悬案。但从小说里看,他很可能是广州、福建一带的人。比如他形容黄袍老怪:“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显然看惯了荔枝。像我,至今不知道荔枝排芽是什么样子。前年到福建第一次见到香蕉的花,就惊奇得不得了。再如第七十五回,悟空说,“从广里过,带了个折迭锅儿”。人文社《西游记》的注解说,“广里”即广州。四圣西行,不经广州。作者熟悉广州,顺笔就写出来了。
取经西行,最艰难的旅程是穿越沙漠。读《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点。《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尚有痕迹,如沙僧的原型深沙神,是在沙漠中吃人的精怪。到了《西游记》中,大沙漠变成了流沙河。作者没到过沙漠,一路写山写水,写寺院,写田庄,写城池,就是不提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