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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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财产

人与物并生,人以其力取物以自养;至于人与人之间,则只有协力以对物,更无因物而相争。此邃古之世然也。

此等情状,其在诸小部落,各自独立,不相往来之世乎?老子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史记·货殖列传》。今见于《老子》者,词小异而意大同。《管子》亦称:俈即帝喾。尧之时,“牛马之牧不相及,人民之俗不相知,不出百里而来足。”《管子·侈靡》。来,疑当作求。盖各小部落,各自独立,所与处者,皆本部落之人,故能和亲康乐如此也。迨各部落互相并兼,而其形势一变。

《礼记·礼运》载孔子之言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淮南子·本经训》亦言古者“机械诈伪,莫藏于心”,而以“分山川溪谷,使有壤界。计人多少众寡,使有分数。筑城掘池,设机械险阻以为备。饰职事,制服等,异贵贱,差贤不肖,经诽誉,行赏罚”,为后世之事。言民生必兼及国政、外交,固知争夺之原,为部落之与部落,而人之于人,其小焉者也。然以一人而私有财产,亦即萌于此时。

《白虎通》述三皇以前之俗曰:“卧之詓詓,行之盱盱。饥即求食,饱即弃余。”此时之人,盖全未知物之可占为己有也,但知其可供人用而已。物虽可供人用,取而用之,亦须劳力。然斯时之人,又未知劳力之可贵也。既不谓我取之即为我有,则以我所取之物与人,自亦无所谓以我之物与人,盖纯然不分人我者也。然物有限而人之欲无穷,取用之余,稍感不足,而人我之界,乃随之而渐起焉。

人我之分,初亦以群而不以人。此群占此山以猎,则不许他群之人来猎。彼群占彼泽以渔,则不许此群之人往渔。是为“分地”之始。游牧之世,人之待养于土地益著,则其宝爱土地之情弥殷。《史记·匈奴列传》谓东胡“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此事信否不可知,然游牧之国,亦有重视土地之意,则于此可见矣。虞芮让所争为间田,《尚书大传》。宋郑约皆勿有隙地,《左》哀十二年。盖犹古之遗制也。

然斯时之土地,但为部落所有。私人占有土地之制,尚未萌芽也。逮其益进,则入于耕农之世。耕农之世,种植之地,不能不分,垦辟之地,不容轻弃。农夫多有盖藏,不易移徙。于是人民渐土著。土著,则与其地关系益密矣。如所耕之田施肥多,所居之宅修葺完,皆不愿轻以与人。即不然,游钓之乡,亦不肯轻弃。而世世据有之之情生。土地私有之萌芽,实伏于此。

然斯时之土地,循其名,固犹未为私人所有也。一部落之土地,即为其部落所垦辟者,其为其部落所公有,固无待言。即为异部落所征服,亦举其土地,悉为异部落所有而已。《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盖以一部落征服他部落,则他部落之地,悉为所有;而此部落之中,有管理财产之权者,为其酋长。酋长亦只有管理之权,财产实非所有。遂举土地之所有权,以属之也。此部落之酋长,以此土地分人,盖有两法:一将所有之地,分与亲戚勋旧,使食其入,且治其人,是为封建之制。所谓“王者有分土”也。一将此等土田,分给耕作之人,是为井田之制。耕作者仅得耕作,土地初非所有,故有还授之法,及换土易居之制焉。

《公羊》桓二年:“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此取之宋,其谓之郜鼎何?器从名,《解诂》:从本主名名之。地从主人。《解诂》:从后所属主人。器何以从名,地何以从主人?器之与人,非有即尔。《解诂》:即,就也。凡人取异国物,非就有。取之者,皆持以归为有。为后不可分明,故正其本名。宋始以不义取之,故谓之郜鼎。至于地与人则不然,俄而可以为其有矣。《解诂》:俄者,谓须臾之间,制得之顷也。诸侯土地,各有封疆里数。今日取之,然后王者起,兴灭国,继绝世,反取邑,不嫌不明,故卒可使以为其有,不复追录系本主。然则为取可以为其有乎?《解诂》:为取,恣意辞也。曰:否。何者?若楚王之妻,无时焉可也。”《解诂》:妹也。引此为喻者,明其从不可名有也。此可见古人视分土之严。孟子诘慎子曰:“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告子下》。亦春秋义也。斯时之土地,除农田分赋外,余皆作为公有。人民但依定法,皆得使用。《礼记·王制》曰:“名山大泽不以封。”郑注谓“与民同财,不得障管”是也。《王制》又曰:“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干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无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礼,曰暴天物。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天子杀则下大绥,诸侯杀则下小绥,大夫杀则止佐车。佐车止,则百姓田猎。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孟子》亦曰,“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梁惠王上》。《周官》有山虞、林衡、川衡、泽虞、迹人等官,以掌斩林、田猎之事。又有卝人,“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皆此等公地使用之法也。《孟子·梁惠王下》,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亦与民同财不障管之意也。《荀子·王制》:“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淮南子·主术训》:“故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取麛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豺未祭兽,罝罦不得布于野。獭未祭鱼,网罟不得入于水。鹰隼未挚,罗网不得张于溪谷。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山林。昆虫未蛰,不得以火烧田。孕育不得杀,(鷇)卵不得探。鱼不长尺不得取,彘不期年不得食。是故草木之发若蒸气,禽兽之归若流泉,飞鸟之归若烟云,有所以致之也。”《汉书·货殖传》:“于是辨其土地、州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种树畜养;五谷六畜及至鱼鳖、鸟兽、雚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养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徯隧。既顺时而取物,然犹山不茬蘖,泽不伐夭,蝝鱼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稸足功用,如此之备也。”

斯时之分职,为士农工商。农人以田亩均平,无甚贫甚富。工业则械器之简易者,悉由人民自造。人民不能自造者,则国家设工官造之。其造械器,所以共民用,非以牟利也。商业则贩易大者行诸国外,盖亦为本国计,与他国通有无,非其人藉以牟利。其商人藉以牟利者,如《孟子》所谓求垄断之贱大夫,获利有限。士虽可入官,然禄亦仅足代耕,故斯时之社会,除君卿大夫有封地者外,实可谓无甚贫甚富之别也。

斯时之社会,所最重者为分。《荀子》曰:“(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荀子·王制》。《荀子·富国》:“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又曰:“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故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富国》。《管子·乘马》:“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善分民也。圣人不能分民,则犹百姓也。于己不足,安得名圣?”又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藏其余。”“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礼节用之。”“量地而立国,计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胜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时藏余,谓之称数。”《富国》。《孟子》亦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尽心上》。《大学》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皆致谨于生财、用财,而不以财之不足为患。故曰:“田野县鄙者,财之本也;垣窖仓廪者,财之末也;百姓时和,事业得叙者,货之原也;等赋府库者,货之流也。”故曰:“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荀子·富国》。故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故曰:“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大学》。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易·系辞》。

斯时之制用,盖皆量入以为出。《礼记·王制》曰:“冢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五谷皆入,然后制国用。用地小大,视年之丰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量入以为出。”“国无九年之畜,曰不足;无六年之畜,曰急;无三年之畜,曰国非其国也。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曲礼》曰:“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事不县,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郊特牲》曰:“四方年不顺成,八蜡不通,以谨民财也。顺成之方,其蜡乃通,以移民也。”移,羡也。合全社会共策力作,其事储蓄,共谋节省,俨然今日之家人父子焉。《管子·八观》曰:“入国邑,视宫室,观车马衣服,而侈俭之国可知也。夫国城大而田野浅狭者,其野不足以养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宫营大而室屋寡者,其室不足以实其宫。室屋众而人徒寡者,其人不足以处其室。囷仓寡而台榭繁者,其藏不足以共其费。故曰:主上无积而宫室美,氓家无积而衣服修,乘车者饰观望,步行者杂文采,本资少而末用多者,侈国之俗也。国侈则用费,用费则民贫,民贫则奸智生,奸智生则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匮不足。匮不足之所生,生于侈。侈之所生,生于毋度。故曰:审度量,节衣服,俭财用,禁侈泰,为国之急也。不通于若计者,不可使用国。”古人之理财,固非若后世之苟求足用而已。

又《管子·事语》:“桓公问管子曰:事之至数可闻乎?管子对曰:何谓至数?桓公曰:秦奢教我曰:帷盖不修,衣服不众,则女事不泰。俎豆之礼不致牲,诸侯太牢,大夫少牢,不若此,则六畜不育。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此言何如?管子曰:非数也。桓公曰:何谓非数?管子对曰:此定壤之数也。彼天子之制,壤方千里。齐诸侯方百里。负海子七十里,男五十里,若胸臂之相使也。故准徐疾赢不足,虽在下也,不为君忧。彼壤狭而欲举与大国争者,农夫寒耕暑耘,力归于上,女勤于缉绩徽织,功归于府者,非怨民心伤民意也,非有积蓄,不可以用人。非有积财,无以劝下。秦奢之数,不可用于危隘之国。桓公曰:善。”案此秦奢谓奢侈可以生财,而管仲辟之也。定壤之数,即《王制》用地之大小,以制国用之说。

斯时之分财,盖因其位之高下而有差等。《荀子》曰:“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荣辱》。孔子曰:“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于上,注:“慊,恨不满之貌也。慊或为嫌。”故乱益亡。”《礼记·坊记》。知此时除君卿大夫食禄稍厚外,其余固无甚贫甚富之差也。

然君卿大夫,食禄虽厚,其待下亦多以宽为训,以聚敛为戒,以与民争利为耻。《大学》曰:“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又曰:“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又曰:“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礼记·坊记》:“子云:君子不尽利以遗民。《诗》云:彼有遗秉,此有不敛穧,伊寡妇之利。故君子仕则不稼,田则不渔,食时不力珍。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古所谓战胜之族,其初虽亦以兵力击服异族而臣之。然其人必有不好利之美德。好利则奢惰而易流于弱,且易起内争,不能战胜矣。亦必有哀矜降伏者之仁心。而朘民自肥,终招亡灭,在古代亦必数见不鲜,又足以资其鉴戒。故积之久,而损上益下,遂垂为明训也。

《礼记·王制》谓岁之成,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以百官之成,质于天子。百官齐戒受质,然后休老劳农”。此即《月令》所谓“腊先祖五祀,劳农以休息之”;《郊特牲》所谓“蜡,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者也。《郊特牲》曰:“既蜡而收民息已,故既蜡,君子不兴功。”《杂记》:“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此古者农耕既毕,所谓“施惠于民”之事。《祭统》曰:“凡馂之道,每变以众,所以别贵贱之等,而兴施惠之象也。”“祭者,泽之大者也。是故上有大泽,则惠必及下。”“是故上有大泽,则民夫人待于下流,知惠之必将至也。”此则国家有庆典,行恩泽于民者也。凡此,皆古战胜之族,所以抚绥其所征服之族者也。

共产之世,力作皆以为群,相养亦惟群是待。故老弱疾病之民,亦皆有以食之;死亡迁徙之事,则必有以协助之。其遗规尚流传后世,如《礼记·王制》曰:“五十不从力政,六十不与服戎,七十不与宾客之事,八十齐丧之事弗及也。”又曰:“八十者,一子不从政。九十者,其家不从政。废疾非人不养者,一人不从政。父母之丧,三年不从政。齐衰大功之丧,三月不从政。将徙于诸侯,三月不从政。自诸侯来徙家,期不从政。”又曰:“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鳏。老而无夫者谓之寡。此四者,天民之穷而无告者也,皆有常饩。瘖、聋、跛、躄、断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荀子·王制》:“五疾,上收而养之。”此等盖皆原始共产时代之遗规也。《乐记》曰:“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呜呼!苟以此言为治乱之衡,则虽号称治平如中国之汉唐,富强如今日之欧美,以曷尝一日能免于乱哉?

原始共产之世,不徒一社会之中,能尽相生相养之道也,即其彼此之间,亦恒能互相救恤。其遗规亦尚流传于后世。如《公羊》襄三十年,“晋人、齐人、宋人、卫人、郑人、曹人、莒人、邾娄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邾娄人,会于澶渊,宋灾故”,“诸侯相聚,而更宋之所丧,曰:死者不可复生,尔财复矣”。《穀梁》襄三十年:“其曰人,何也?救灾以众。何救焉?更宋之所丧财也。”此其用意,与现在之保险同,然不必豫行出资,则真可谓之义举矣。《墨子·非攻》下篇云:“今若有能信效,孙诒让云:“效,读为交。”先利天下诸侯者:大国之不义也,则同忧之;大国之攻小国也,则同救之;小国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绝则委之,币帛不足则共之。”城郭不全使修之,齐桓合诸侯而城杞其事也。《公羊》僖十四年。布粟之绝则委之,币帛不足共之,卫为狄灭,立戴公以庐于曹,齐侯“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其事也。《左》闵二年。《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滕文公下》。以后世之事衡之,殊属不近情理。然在古代,固不足为异,盖保留有原始之遗风也。齐桓公葵丘之盟,五命曰:无遏籴。《孟子·告子下》,《穀梁》僖九年。《左》僖十三年,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伯谓百里:“与诸乎?”对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此亦古代各部落互相救恤之遗制也。

原始部落共产之制,随世运之进步而逐渐破坏。其所由然,则以社会组织之改变,由于私有制之产生,私利之心日盛也。邃古之人,只有合力以对物,更无因物而相争,前已明之。斯时所谓合力者,其事至简。迨其稍进,则分工易事之道兴。既有分工,则必有分职。分职如何?部落小,人民少,事务简之时,编制甚易。国大,人众,事既繁复;一物所需之多少,又时有不同,则编制甚难。斯时各部落时时互相吞并。两部落并为一部落,则其社会已非其故,分职之法,亦各舍其旧而新是图。然欲如此时时改变则甚难。且交通渐便,往来日繁,则有无之相资亦日多,各物孰宜自造?孰可不造而求之于外?孰当多造以与人为易?其情形亦月异而岁不同。旧时之分职,至此不徒不复相宜,并足为此时获利之障。私有制既兴,人之欲利,如水就下。旧制既为获利之障,自将堕坏于冥漠之中。而欲利之心,因可欲之物多而益盛。在上者日剥其下,诈伪兴而淳朴漓,原始共产之制,弥不可行矣。此非一朝一夕之故,欲凿指其在何时,实不可得。然合全局而观之,其迹固有可征也。今试略述其事如下。

共产制度之坏,其第一事,即在井田之废。我国古代井田制,为贵族剥削庶人之法。但名义上尚保存有平均分田之制,既有还受之法,又有换土易居之制。及春秋战国之际,社会经济之最大变化,即在井田之废。《孟子》曰:“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孟子·滕文公上》。朱子《开阡陌辨》曰:“《汉志》言秦废井田,开阡陌。说者之意,皆以开为开置之开。言秦废井田,而始置阡陌也。按阡陌者,旧说以为田间之道。盖因田之疆畔,制其广狭,辨其横纵,以通人物之往来,即《周礼》所谓遂上之径,沟上之畛,洫上之涂,浍上之道也。然《风俗通》云:南北曰阡,东西曰陌。又云:河南以东西为阡,南北为陌。二说不同。今以《遂人》田亩夫家之数考之,则当以后说为正。盖陌之为言百也,遂洫从而径涂亦从,则遂间百亩,洫间百夫,而径涂为陌矣。阡之为言千也,沟浍横而畛道亦横,则沟间千亩,浍间千夫,而畛道为阡矣。阡陌之名,由此而得。至于万夫有川,而川上之路,周于其外,与夫《匠人》井田之制,遂沟洫浍,亦皆四周,则阡陌之名,疑亦因其横从而命之也。然遂广二尺,沟四尺,洫八尺,浍二寻,则丈有六尺矣。径容牛马,畛容大车,涂容乘车一轨,道二轨,路三轨,则几二丈矣。此其水陆占地,不得为田者颇多。先王之意,非不惜而虚弃之也,所以正经界,止侵争,时蓄泄,备水旱,为永久之计,有不得不然者,其意深矣。商君以其急刻之心,行苟且之政,但见田为阡陌所束,而耕者限于百亩,则病其人力之不尽。但见阡陌之占地太广,而不得为田者多,则病其地利之有遗。又当世衰法坏之时,则其归授之际,必不免有烦扰欺隐之奸。而阡陌之地,切近民田,又必有阴据以自私,而税不入于公上者。是以一旦奋然不顾,尽开阡陌,悉除禁限,而听民兼并买卖,以尽人力,垦辟弃地,悉为田畴,而不使其有尺寸之遗,以尽地利。使民有田即为永业,而不复归授,以绝烦扰欺隐之奸。使地皆为田,而田皆出税,以覈阴据自私之幸。此其为计,正犹杨炎疾浮户之弊,而遂破租庸以为两税。盖一时之害虽除,而千古圣贤传授精微之意,于此尽矣。故《秦纪》、《鞅传》皆云: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蔡泽亦曰: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详味其言,则所谓开者,乃破坏刬削之意,而非创置建立之名;所谓阡陌,乃三代井田之旧,而非秦之所制矣;所谓赋税平者,以无欺隐窃据之奸也;所谓静生民之业者,以无归授取予之烦也。以是数者,合而证之,其理可见,而蔡泽之言,尤为明白。且先王疆理天下,均以予民,故其田间之道,有经有纬,不得无法。若秦既除井授之制矣,则随地为田,随田为路,尖斜屈曲,无所不可,又何必取其东西南北之正,以为阡陌,而后可以通往来哉?此又以物情事理推之,而益见其说之无疑者。或乃以汉世犹有阡陌之名,而疑其出于秦之所置。殊不知秦之所开,亦其旷僻而非通路者耳。若其适当衝要而便于往来,则亦岂得而尽废之哉?但必稍侵削之,不使复如先王之旧耳。”《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此文,于井田之废坏,洞若观火。盖一由人多而地不足,故田间旷土,竞图垦辟。一由斯时有土之君,及各地方之豪强,竞思剥民以自奉,占公地以自肥,遂益破坏昔日之疆界也。还受之制既废,所占即为所有,则并公有之名而不复存,而土地尽入私人之手矣。斯时占有土地者,自系强有力之徒。愚弱之民,则任其兼并而无如何矣。职是故,乃生秦汉之世所谓田连阡陌之家。

秦汉之世,农田以外之土地,亦为私家所占。《史记·货殖列传》所载事畜牧、盐铁、丹穴之利者皆是也。《货殖列传》曰:“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若千亩巵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此等广大之土地,皆前此衡虞、迹人、卝人等之所掌也。此时亦皆入私人之手矣。是即秦汉之世所谓擅山泽之利之徒也。

古代工业,本由官营,读《考工记》可见。孟子难白圭曰:“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孟子·告子下》。明古者立工官,度需用之多少以造械器,贵族之需用,皆仰给于官也。逮夫春秋以后,社会发生变革,民所需用之器日多,或为官所不能造。人口日繁,则旧时官造之器,又或不能给民用。情势既异,工官之制虽尚保存,而私家之制造业日渐兴起矣。《史记·货殖列传》谓:“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王莽之行六筦也,下诏曰:“夫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名山大泽,饶衍之臧;五均赊贷,百姓所取平,卬以给澹;铁布铜冶,通行有无,备民用也。此六者,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卬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豪民富贾,即要贫弱。”《汉书·食货志》。可见当时恃此以致富者众矣。

商业之盛,尤为共产制度破坏之大原。共产之世,本部落中虽更无交易,然交易之事,未尝不行于异部落之间。人之欲利,如水就下。交易既盛,为公家尽力之外,势必竞造私货,售诸异部落,以易其所欲得。于是一部落中,有私财者日多,共产之组织,既日以陵夷,而部人之有私财者又日多,其制安得不荡焉以尽也?凡此,皆共产制度之所由废坏也。《汉书·货殖传》曰:“及周室衰,礼法堕,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棁,八佾舞于庭,雍彻于堂。其流至乎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陵夷至乎桓、文之后,礼谊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耆欲不制,僭差亡极。于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亡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而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公,圉夺成家者为雄桀。礼谊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锦,犬马余肉粟,而贫者裋褐不完,唅菽饮水。其为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虏,犹亡愠色。故夫饰变诈伪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史记·货殖列传》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曰:“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阬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人自为谋,惟利是图,惟力是视,俨然今日之情形矣。《淮南子·齐俗训》:“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命飞扬,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其目;刍豢黍梁,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拿浇浅。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席,绮绣条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贫人则夏被褐带索,含菽饮水以充肠,以支暑热;冬则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夫乘奇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是由发其原而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未之闻也。故仕鄙在时,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胜军之陈,怯者死行,惧不能走也。故江河决沈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世乐志平,见邻国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故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身危则忘其亲戚,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水,莫弗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鱼,所有余也。故物丰则欲省,求澹则争止。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故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可与《史》、《汉》货殖传之言参看。《管子·禁藏》:“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续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彼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入焉。故善者势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如鸟之覆卵,无形无声,而惟见其成。”案此谓任人自谋,人自各止于其所利,而公利存焉。与斯密亚丹之说相近。又《轻重甲》:“湩然击鼓,士忿怒。枪然击金,士帅然策桐鼓从之,舆死扶伤,争进而无止。口满用,手满钱,非大父母之仇也,重禄重赏之所使也。故轩冕立于朝,爵禄不随,臣不为忠。中军行战,委予之赏不随,士不死其列陈。然则是大臣执于朝,而列陈之士执于赏也。故使父不得子其子,兄不得弟其弟,妻不得有其夫,唯重禄重赏为然耳。故不远道里,而能威绝域之民,不险山川,而能服有恃之国,发若雷霆,动若风雨,独出独入,莫之能圉。”此则借利以倾邻国矣。

人类之始,不知自私其力也。寖假而知自私其力矣。其所私者,一身一家,日用饮食之物而已矣。稍进,乃及于奢侈之物。此古之诸侯大夫等,所以宝珠玉重器也。《孟子·尽心下》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可见是时宝珠玉者之多。《左》桓十年:“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献,既而悔之。曰: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乃献之。又求其宝剑。叔曰:是无厌也。无厌,将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左》定三年:“蔡昭侯为两佩与两裘,以如楚,献一佩一裘于昭王。昭王服之,以享蔡侯。蔡侯亦服其一。子常欲之,弗与。三年止之。唐成公如楚,有两肃爽马,子常欲之,弗与。亦三年止之。”卒以此启入郢之祸。此其大者,其他类此者尚多。昭十二年:楚灵王谓子革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数世之后,追溯之,犹有怏怏之情焉。子革对曰:“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又可见是时厚待懿亲,乃颁之重器,而非疏逖之臣所得比矣。卫蒯聩久居于外,仅乃复国,而其谓浑良夫曰:“吾继先君而不得其器,若之何?”乐毅《报燕惠王书》,亦以“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玄英,故鼎反乎磿室”,盛夸功伐,皆可见是时视重器之重也。然此等物仅可以供玩弄,而不可以作母财。故虽或因此以肆诛求,究不能藉是以资剥削。及其益进,则玩好之情渐减,货币之用益弘。周转既灵,借贷弥易,而所谓息钱者起焉。《史记·货殖列传》谓“子贷金钱千贯”者,“比千乘之家”。又谓“吴楚七国兵起时,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贷子钱,子钱家以为侯邑国在关东,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与。惟无盐氏出捐千金贷,其息什之。《史记》索隐:“谓出一得十倍。”三月,吴楚平。一岁之中,则无盐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关中。”可见汉初已有专事放债之人,及其利息之厚。晏子谓齐景公曰:“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孟子·梁惠王下》。《管子·五辅》篇曰:“养长老,慈幼孤,恤鳏寡,问疾病,吊祸丧,此谓匡其急。衣冻寒,食饥渴,匡贫窭,振罢露,资乏绝,此谓振其穷。”《管子·幼官》篇:“再会诸侯,令曰:养狐老,食常疾,收孤寡。”可见是时民有乏绝者,在上之人,皆负匡救之责。齐景公闻晏子之言而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盖即其事。陈氏“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左》昭三年。冯煖为孟尝君收责,尽焚其券以市义,《战国策》。犹其遗制也。《管子·问》篇:“问乡之良家,其所牧养者几何人矣?问邑之贫人,债而食者几何家?”“贫士之受责于大夫者几何人?”“问人之贷粟米,有别券者几何家?”良家所牧养之人,后盖渐变为奴婢,贫士受责于大夫,则养士之始也。债而食,贷粟米有别券,盖皆民家借贷。一有别券,一无之,则是时借贷,出于情面者尚多。出于情面者,盖不必皆有利息。然其后,则多变为有利息者矣。盖制民之产之政既亡,人民之失养者日多,在上者既不能振救,而放债之人乃乘之而牟利也。

富厚所在,权力随之。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乌氏倮以畜牧起,秦始皇帝令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巴寡妇清能用财自卫,秦皇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万乘之君如此,平民之畏惮之,又曷足怪乎?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可见是时富人之声势矣。《史记·货殖列传》。《庄子·盗跖》篇述富人之苦曰:“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则斯时盗贼之觊觎富人,亦如今世。此富人之所以不敢轻出。此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之注脚也。

欲利之心如此,而廉让之节遂亡。《韩非子》曰:“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五蠹》。其于争夺之祸,可谓能烛其原矣。又曰:“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惰也。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人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者,是夺力俭而与侈惰也。”《显学》。然则古者,遇民之无告者,则哀矜之;今也,遇民之无告者,则督过之,而人情大变矣。《庄子》曰:“柏矩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则阳》。此深悲社会制度之不善,民生其间者,实无以自全也。可谓恻然仁者之言矣。

邃古财产公有之制,犹有遗存于三代时者。晏子谓齐景公:“今也,师行而粮食。”《孟子·梁惠王下》。粮同量。量食者,酌留人民所自食,余悉供军,此古者合一社会之食,以食一社会之人之遗制也。古者生之为之也同,食之用之也亦同。后虽不复然,然醵与乡饮酒,犹是合食之遗制。《酒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当禁酒之时,岂不知群饮之易罹禁网,独酌之可避耳目?而犹有群饮者,习不可猝变也。汉世所谓赐酺犹然。《诗》曰:“言私其豵,献于公。”此田猎所得,公之于众也。周行彻法。释者曰:“耕则通力合作,收则计亩而分。”此农作之役,不分彼此也。此等遗制尚多,难以枚举。后世距共产之世日远,则其迹亦日湮矣。

土地私有制之缘起,盖有四端:一曰先占,如垦辟荒地是也。古之分地后遂变为私有者,当属此类。二曰劫夺。胜者以败者为奴,没收其财产为己有是也。大而灭国,小而亡家,皆属此类。三曰兼并。则私产既兴之后,恃其财力,以攘夺人者也。四曰由公产变为私产。私有制既兴,一部落之公财,散而为家族之私财。家族管理财产之权,在其族长。久之,财产遂变为族长所独有。故曰:“子妇无私蓄。”《礼记·内则》。又曰:“父母存,不有私财。”又《曲礼上》。后世卑幼不得擅用财之律由此。

东周以降,社会组织发生变化。秦汉时,大地主及大工商皆极跋扈。斯时所谓商人者,实为兼营工业之豪民,如煮盐、铁冶之类是也。《汉书·食货志》载董仲舒之言,谓“至秦则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谓“或耕豪民之田,见税十五。王莽行王田之诏曰:“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晁错述当时农商情形曰:“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汉世救正之法,则减轻其田租(即地税)。“高祖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税租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子孙亦不得宦为吏。”武帝天汉四年,发天下七科谪以击匈奴。七科谪者,张晏曰:“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商贾居其四焉。然荀悦谓“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文帝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适足以资豪强”。晁错谓“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则当时之政令,实无救正之效,反以资豪强也。汉时儒者所梦想者,为恢复井田,次则欲限民名田。哀帝时,师丹、孔光、何武等执政,曾定其法,为丁、傅、董贤等所不便,卒不果行。至王莽,乃决然“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满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犯令,法至死”。然“制度又不定,吏缘为奸,天下謷謷然,陷刑者众。后三年,莽知民愁,下诏:诸食王田及私属皆得卖买,勿拘以法”。《汉书·食货志》。限田之制,实不能行。

摧抑豪强,限制末作,汉世久有此论。桑弘羊之行均输也,其言曰:“大农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亡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跃。”“故抑天下之物,命曰平准。”其所行算舟车缗钱之法,所税遍及于各种人。又令贾人不得名田。虽意在聚敛,未尝不以平物价、抑末业为口实也,惜其说不尽传耳。桑弘羊并非无学问之人,读《盐铁论》可知。迨王莽变法,乃有五均司市泉府之官,及六筦之制。《汉志》曰:“国师公刘歆言周有泉府之官,收不雠,与欲得,即《易》所谓理财正辞,禁民为非者也。莽乃下诏曰:夫《周礼》有赊贷,《乐语》有五均,邓展曰:“《乐语》,《乐元语》,河间献王所传,道五均事。”臣瓒曰:“其文云:天子取诸侯之土,以立五均,则市无二贾,四民常均。强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货,则公家有余,恩及小民矣。”传记各有斡焉。今开赊贷,张五均,设诸斡者,所以齐众庶,抑并兼也。遂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长安东西市令及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市长皆为五均司市师。今本作“司市称师”,称字衍,今删。东市称京,西市称畿,洛阳称中,余四都各用东西南北为称,皆置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工商能采金银铜连锡登龟取贝者,皆自占司市钱府,顺时气而取之。又以《周官》税民:凡田不耕为不殖,出三夫之税;城郭中宅不树艺者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无事,出夫布一匹。其不能出布者,冗作,县官衣食之。诸取众物鸟兽、鱼鳖、百虫于山林水泽及畜牧者,嫔妇桑蚕、织纴、纺绩、补缝,工匠、医、巫、卜、祝及它方技商贩、贾人、坐肆列里区谒舍,皆各自占所为于其在所之县官,除其本,计其利,十一分之,而以其一为贡。敢不自占,自占不以实者,尽没入所采取,而作县官一岁。诸司市常以四时中月实定所掌,为物上中下之贾,各自用为其市平,毋拘它所。众民卖买五谷、布帛、丝绵之物,周于民用而不雠者,均官有以考检厥实,用其本贾取之,毋令折钱。万物邛贵,过平一钱,则以平贾卖与民。其价氐贱减平者,听民自相与市,以防贵庾者。民欲祭祀丧纪而无用者,钱府以所入工商之贡但赊之,祭祀毋过旬日,丧纪毋过三月。民或乏绝,欲贷以治产业者,均受之,除其费,计所得受息,毋过岁什一。羲和鲁匡言:名山大泽,盐铁钱布帛,五均赊贷,斡在县官,唯酒酤独未斡。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百礼之会,非酒不行。故《诗》曰:无酒酤我。而《论语》曰:酤酒不食。二者非相反也。夫《诗》据承平之世,酒酤在官,和旨便人,可以相御也。《论语》孔子当周衰乱,酒酤在民,薄恶不诚,是以疑而弗食。今绝天下之酒,则无以行礼相养;放而无限,则费财伤民。请法古,令官作酒,以二千五百石为一均,率开一卢以卖,雠五十酿为准。一酿用粗米二斛,曲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各以其市月朔米曲三斛,并计其贾而参分之,以其一为酒一斛之平。除米曲本贾,计其利而什分之,以其七入官,其三及醩酨灰炭给工器薪樵之费。羲和置命士督五均六斡,郡有数人,皆用富贾。洛阳薛子仲、张长叔、临菑姓伟等,乘传求利,交错天下。因与郡县通奸,多张空簿,府臧不实,百姓俞病。莽知民苦之,复下诏曰:夫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名山大泽,饶衍之臧;五均赊贷,百姓所取平,卬以给澹;铁布铜冶,通行有无,备民用也。此六者,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卬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豪民富贾,即要贫弱,先圣知其然也,故斡之。每一斡为设科条防禁,犯者罪至死。奸吏猾民并侵,众庶各不安生。”案莽之法,将事业之大者,皆归官办。其较小者,虽听民自营,亦设官管理。凡事皆收其税,以供贫民借贷之资。有田宅而惰游者有罚。无业者得冗作县官。贵庾虽有禁防,周于民用而不雠之物,亦可得平价。合各方面而兼筹并顾,其用意在改革,其如不能行何?

莽之法所以不能行者?由是时去共产之世已远,人民虽有怨恨私产之心,已无复共产之世不分人己之美德。推行共产之制于人人皆务私利之世,自觉綦难。若恃官吏监督,则斯时之设治,已极阔疏,其力必不能及。况官吏亦莫非罔利之徒乎?莽所定制,亦实有不可行者。如欲以官力平万物之价,安得此雄厚之资本?《盐铁论》贤良之言曰:“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百姓苦之矣。”又曰:“故民得占租、鼓铸、煮盐之时,盐与五谷同贾,器和利而中用。今县官作铁器,多苦恶,用费不省,卒徒烦而力作不尽。家人相一,父子戮力,各务为善器。器不善者不集。农事急,挽运衍之阡陌之间。民相与市买,得以财货五谷新币易货,或时贳民,不弃作业。置田器各得所欲,更繇省约。县官以徒复作,缮治道桥,诸发民便之。今总其原,一其价,器多坚,善恶无所择。吏数不在,器难得。家人不能多储,多储则镇生。弃膏腴之日,远市田器,则后良时。盐铁贾贵,百姓不便。贫民或木耕手耨,土耰淡食。铁官卖器不雠,或颇赋于民。卒徒作不中程,时命助之。发征无限,更繇以均剧。故百姓疾苦之。”《盐铁论·水旱》。官制器之弊如此,莽独能免之乎?且改制,难事也。改变社会制度,则难之又难者也。敏事深谋,犹惧不克,而莽徒殚思于制度,不思制度之何以行,且不省目前之务。《汉书·王莽传》曰:“莽意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故锐思于地里,制礼作乐,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旦入暮出,议论连年不决,不暇省狱讼冤结民之急务。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一切,贪残日甚。”又曰:“又好变改制度,政令烦多。当奉行者,辄质问乃以从事,前后相乘,愦眊不渫。莽常御灯火,至明,犹不能胜。”将来之利未形,日前之务先已败坏决裂,不可收拾矣,安得而不败乎?

共产社会之生财,与私有社会异。共产社会之生财,为用之而生之者也。私有社会之生财,为持以交易而生之者也。既不能皆自为而后用之,则易事通功,必不能废。司通工易事之键者,则商业也。何也?用财者皆仰给焉,生财者亦必视此物之有消路而后为之也。故必先有一法,可以代商贾分配须用之物之人,而后商贾可废。今也分财之法未立,而先强平市价,大更币制,别见《钱币篇》。使商贾不行,则生财者无不失职,用财者皆无所取赡焉。此“农商失业,食货俱废”之所由来也。

王莽变法,虽召大乱,而土地却因乱而渐均。荀悦云:“井田之制,不宜于人众之时。田广人寡,苟为可也。然欲废之于寡,立之于众,土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制度难行。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兴之后,人众稀少,立之易矣。”观此,可知东汉之初,实有地广人稀,土田无主之象,向之田连阡陌,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者,至此则皆因兵燹而丧其所有矣。此其所以获暂安也。

部落共产之世,人之生财,皆以为社会。其所须,亦受诸社会。其欲利之心,自不如财产私有之世之甚,则风气可以淳朴,而机械变诈之事希,堕于饥寒不如后世之易,则人可以优游自乐,不至若后世芒芒若丧家之狗。即或天灾人祸,陷于空乏,亦系公共之事,可以合力而谋。身虽困苦,心无愤懑,非如后世,“朱门饱粱肉,路有冻死骨”,犹若秦越人之相视肥瘠,漠不关心。使集于枯者,益觉其情有难堪也。其制虽坏,而常为学士所称道,万民所讴思,亦固其所。然虽称道之,讴思之,而人之才德,卒不足以复之。王莽欲复之,而转致大乱,后之人遂莫敢更作此想,历时既久,则事渐淡忘,而称道讴思,亦稍稍衰矣。财产私有之制,遂相沿以迄于今。

凡一种制度,为人心所同欲,学者所同然,一时虽未克行,久之,未有不见诸施行者。限民田之论,两汉儒者之公言也。两汉迄未能行,而晋以后行之。晋之户调式、魏之均田令、唐之租庸调法是也。此三法之详,当于讲田赋时述之。今撷其大要,则三法皆以成年为丁,丁因男女之异,而受田有差。其所受之田既均,则其所纳之税亦均,乃按户而征之,是曰户调。魏制有桑田、露田之别。桑田为世业,露田有还受。盖以在官之荒田,授民为露田,其所私有,亦不夺之,则为桑田。《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桑田盖屋庐所在。桑田得卖其盈,亦得买所不足,而不得卖其分,亦不得买过所足。盖欲以渐平均地权也。唐制还受者曰口分,不还受者曰永业。乡有宽狭,田多可以足其人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田,乡有余以给比乡,县有余以给比县,州有余以给比州。庶人徙乡,及贫无以葬,得卖世业田。自狭乡徙宽乡者,得并卖口分田。其立法弥详矣,然史称开元而后,其法大坏,并兼逾汉成、哀。

田赋而外,诸山海川泽之利,如盐铁等。理应归官管理,一以防豪强之把持,一则国家得此大宗收入,可以兴利除弊。且可藉以均平贫富也。然历代于此,当国用饶足时,则一切置之不问,必国用窘乏,乃思所以取之。盖一由官吏办理不善,后遂引以为戒;观前所引《盐铁论》可知。后汉章帝尝复盐铁官,和帝即位,罢之。其诏曰:“昔孝武皇帝,致诛胡越,故权收盐铁之利,以奉师旅之费。自中兴以来,匈奴未宾,永平末年,复修征伐。先帝即位,务休力役,然犹深思远虑,安不忘危,探观旧典,复收盐铁,欲以防备不虞,宁安边境。而吏多不良,动失其便,以违上意。先帝恨之,故遗戒郡国,罢盐铁之禁,纵民煮铸,入税县官,如故事。”可知后汉盐铁官有之不可行,亦由官吏办理之不善也。一则狃于旧见,以为天子当衣食租税而已,他皆非所宜取也。《汉书·食货志》:“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案租谓田租,税谓口税也。国家取民,无当专于田租口税之理。古代名山大泽,皆与民同之,故不得障管。后世此等利源,既为私人所有,重税之以减田租口税,实为褒多益寡之道。然思想之变迁,往往较事实之变迁为缓,故此等旧说,犹为人所称引。隋文帝有天下,尝将一切杂税,悉行罢免,亦狃于此等旧见也。然诸物放任不税,未必遂为平民之利。《魏书·食货志》曰:“河东郡有盐池,旧立官司,以收税利,是时孝静帝时。罢之,而民有富强者,专擅其用,贫弱者不得资益。延兴末,复立监司,量其贵贱,节其赋入,于是公私兼利。世宗即位,复罢其禁。自后豪贵之家,复乘势占夺,近池之民,又辄障吝。”举此一端,其余可以推想矣。此等自唐中叶后皆有税,且降而弥重。然皆仅为度支计,能注意于利民者甚寡也。

田法自唐开元后,迄未能整顿。两税只可云整顿税收,不可云整顿田制。加以唐中叶后,藩镇割据,竞行剥民之政,豪强乘之兼并,丧乱之际,豪强兼并最易。其故约有数端:田多荒芜,乘机占为己有,一也。贫者无以自立,或迫于苛税,弃田而去,亦为豪强所占,二也。乱时民或弃农,田益易荒,三也。暴政皆择小民而施,民不得不托庇于豪强,四也。吏治苟简,莫能摧抑豪强,且或与相结托,五也。故宋时农民,困苦殊甚。《宋史·食货志》述其情形曰:“太宗时,比年多稼不登,富者操奇赢之资,贫者取倍称之息,一或小稔,富家责偿愈急,税调未毕,资储罄然。遂令州县戒里胥乡老察视,有取富民谷麦资财,出息不得逾倍,未输税,毋得先偿私逋,违者罪之。”又曰:宣仁太后临朝,司马光抗疏言农民疾苦曰:“幸而收成,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之外,有何可生之路耳。”其言可谓哀切矣。仁宗时,曾下诏限田,未几即废。景祐时,谏官王素言天下田赋,轻重不等,请均定。欧阳修亦言:秘书丞孙琳尝往洺州肥乡县,与大理寺丞郭谘,以千步方田法,括定民田。愿诏二人任之。三司亦以为然。且请于亳、寿、蔡、汝四州,择尤不均者均之。于是遣谘蔡州括一县,均其赋。既而谘言州县多逃田,未可尽括。朝廷亦重劳人,遂罢。嘉祐五年,复诏均定,遣官分行诸路,才数郡而止。神宗熙宁五年,乃重修定方田法,诏司农以《方田均税条约并式》,颁之天下。以东西南北各千步为方,岁以九月,县委令,佐分地计量,随陂原平泽而定其地,因赤淤黑垆而辨其色。方量毕,以地及色参定肥瘠而分五等,以定税则。至明年三月毕,揭以示民,一季无讼,即书户帖,连庄帐付之,以为地符。均税之法,县各以其租额税数为限。若瘠卤不毛,及众所食利,山林、陂塘、沟路、坟墓,皆不立税。令既具,以济州钜野尉王曼为指教官,先自京东路行之,诸路仿焉。至元丰八年,乃罢。时天下之田,已方者二百四十八万四千三百四十九顷。徽宗崇宁三年,蔡京请诏诸路提举常平官选官习熟其法,谕州县官吏,以丰稔日推行,自京西、河北两路始。五年,罢。大观二年,复诏行之。四年,罢,其税赋依未方旧则输纳。政和时,复行其法。宣和二年,又罢之,并诏自今诸司,毋得请方田。盖徽宗时所行新政,率皆有名无实,故有此诏也。南渡后,兼并之患尤甚,乃有经界之法,然亦罕能实行。惟朱熹行之漳州,赵夫行之婺州,颇著成效。

绍兴六年,知平江府章谊言:“民所甚苦者,催科无法,税役不均。强宗巨室,阡陌相望,而多无税之田,使下户为之破产。”《宋史·食货志》。淳祐六年,殿中侍御史兼侍讲谢方叔言:“今百姓膏腴,皆归贵势之家,租米有及百万石者。小民百亩之田,频年差充保役,官吏诛求百端,不得已,则献其产于巨室,以规免役。小民田日减,而保役不休。大官田日增,而保役不及。”《宋史·食货志》。咸淳十年,御史陈坚等言:“今邸第戚畹,御前寺观,田连阡陌,亡虑数千万计。皆巧立名色,尽蠲二税。州县乏兴,鞭挞黎庶,鬻妻卖子,而钟鸣鼎食之家,苍头庐儿,浆酒藿肉;梵宫琳宇之流,安居暇坐,优游死生。”《宋史·食货志》。南渡兼并之情形,可以见矣。其时害民最烈者,又有所谓官田及圩田。官田,谓籍没之田,募民耕者,皆仍私租旧额。私租额重而纳轻,承佃犹可,公租额重而纳重,民乃不堪。而州县胥吏,与仓库百执事,又皆从而侵渔之。季世金人乍和乍战,战则军需浩繁,和则岁币重大,国用常告不继。于是因民苦官租之重,命有司括卖官田以给用。其初弛其力役以诱之,其终不免于抑配,此官田之弊也。嘉定以后,又有所谓安边所田者。先是韩侂胄诛,金人讲解,用廷臣言,置安边所。凡侂胄与他权幸没入之田,及围田、湖田之在官者皆隶焉,收其租以给岁币。迨与北方绝好,则军需边用每于此取之。至其将亡,又限民名田,买其限外所有,谓之公田。初,议欲省和籴以纾民力,而其弊极多,其租尤甚。宋亡,遗患尤不息也。浙西田亩,有直千缗者。贾似道均以四十缗买之。数稍多,与银绢。又多,与度牒告身。吏又恣为操切,浙中大扰。奉行不至者,提领刘良贵劾之,有司争相迎合,务以买田多为功,皆谬以七八斗为石。其后田少与硗瘠亏租,与佃人负租而逃者,率取偿田主。六郡之民,破家者众。湖田、圩田者,明、越皆有陂湖,大抵湖高于田,田又高于江海。旱则放湖水溉田,涝则决田水入海,故无水旱之灾。庆历、嘉祐间,始有盗湖为田者,其禁甚严。政和以来,创为应奉,始废湖为田。自是两州之民,岁被水旱之患。余姚、上虞每县收租不过数千斛,而所失民田常赋,动以万计。其他会稽之鉴湖、鄞之广德湖、萧山之湘湖等处尚多。濒太湖之地,多为兵卒侵据,累土增高,长堤弥望,名曰坝田。旱则据之以溉,而民田不占其利;涝则远近泛滥,不得入湖,而民田尽没矣。此湖田、围田之害也。凡此虽由政治之不善,而原其始,则皆兼并之家为之也。然遗毒且不仅此,明之定天下也,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司农卿杨宪,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于是浙西官、民田,有亩税至二三石者,后虽累经减免,其重犹甲于全国也。此虽明太祖之暴政,而豪族收租之重,实有以导其先路矣。

明时行黄册及鱼鳞册之法。黄册以户为主,以田从之。鱼鳞册则以土田为主,诸原阪、坟衍、下隰、沃瘠、沙卤之别毕具。据黄册,则知各户所有丁粮,由之定赋役。而田之所在,则稽诸鱼鳞册而可知。其法本甚精详,使能实行,则户口土田,皆有可考。顾积之久,鱼鳞册漫漶不可问,而田所在不可复知。于是黄册亦失实,卒至富者有田而无税,贫者有税而无田。其或田弃粮存,则摊征于细民,责偿于里甲。劣绅又立官户、儒户、子户等名,为下户纳赋税而私其所入,其弊不可胜穷。嘉靖时,乃有履亩丈量之议。神宗初,张居正为相,行之,限三岁竣事。史称“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焉。清代丁税摊入地粮,但计按田征税,而人户之有田无田,及其田之多少,不复过问。地权之情况,国家遂无从知之矣。

李悝谓“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此至论也。农夫耕耘,亦须资本。谷价贱,肥料人工等,未必与之俱贱,粜谷或不偿其本,而农人困矣。食为民天,苟使口实不乏,他事皆可徐图,否则蹙然不可终日矣。故不耕之民,于谷价贵贱,亦利害相关甚切也。职是故,他种物价,政府虽久任其自然,而于谷价,则犹思调剂。其法最古者,为和籴及常平仓。《汉书·食货志》曰:“宣帝即位,用吏多选贤良,百姓安土,岁数丰穰,谷至石五钱,农人少利。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以善为算能商功利得幸于上,五凤中奏言:故事,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以给京师,用卒六万人。宜籴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郡谷足供京师,可以省关东漕卒过半。”又“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名曰常平仓。”此两法,后世亦多行之。然籴本甚微,不能左右谷价。常平既由官办,惠仅及于城市之民。朱子《建宁府崇安县五夫社仓记》曰:“予惟成周之制,县都皆有委积,以待凶荒。而隋唐所谓社仓者,亦近古之良法也。今皆废矣。独常平义仓,尚有古法之遗意,然皆藏于州县,所恩不过市井游惰辈。至于深山长谷,力穑远输之民,则虽饥饿濒死,而不能及也。又其为法太密,使吏之避事畏法者,视民之殍而不肯发,往往全其封鐍,递相付授,至或累数十年不一訾省。一且甚不获已,然后发之,则已化为浮埃聚壤而不可食矣。夫以国家爱民之深,其虑岂不及此?然而未之有改者,岂不以里社不能皆有可任之人,欲一听其所为,则惧其计私以害公;欲谨其出入,同于官府,则钩校靡密,上下相遁,其害又必有甚于前所云者。是以难之而有弗暇耳。”隋时,乃又有所谓义仓者。其事始于开皇五年。工部尚书长孙平请令诸州百姓及军人,劝课当社,共立义仓,收获之日,随其所得,劝课出粟及麦,于当社造仓窖贮之,即委社司执帐检校。每年收积,勿损败。若时或不熟,当社有饥馑者,即以此谷振给。史称“自此诸州储峙委积”云。此法既能遍及各地,又令人民自谋,实为善举。然各地未必能遍行,又或以人民不善管理而移之于县,则全失立法之本意矣。宋以来,乃又有所谓社仓者。淳熙八年,朱子提举浙东,言“乾道四年间,建民艰食,熹请于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请本乡土居朝奉郎刘如愚,共任振济。夏受粟于仓,冬则加二计息以偿。自后逐年敛散,或遇少歉,即蠲其息之半;大饥,即尽蠲之。凡十有四年,得息造成廒,及以元数六百石还府。见储米三千一百石,以为社仓,不复收息,每石只收耗米三升。以故一乡四五十里间,虽遇凶年,人不阙食。请以是行于司仓”云云。后多有于行之者。《文献通考》谓“凶年饥岁,人多赖之。然事久而弊,或主之者倚公以行私,或官司移用而无可给,或拘纳息米而未尝除免,甚者拘催无异正赋。良法美意,胥此焉失。必有仁人君子,以公心推而行之,斯民庶乎其有养矣”。《文献通考·社仓》。盖此为人民自治之事,故必人民程度高,能善其事,而后其效可睹也。

以常平之蓄积,推及借贷者,则为宋王安石之青苗法。常平,汉以平谷价;义仓,隋以备凶灾。惠民仓者,周显德间,以杂配钱分数折粟贮之,岁歉减价,出以惠民。宋兼存其法。又有广惠仓者,则募人耕没入户绝田,收其租,以给州县郭内老幼贫疾不能自存之人者也。宋时民间举债,出息颇重,甚至约偿缗钱,而谷粟、布缕、鱼盐、薪、耰锄、斧錡之属,皆杂取之。见《宋史·陈舜俞传》。故农民无资耕种,在当时实为大忧。李参官陕西,始令民自隐度谷粟之赢,贷以钱,俟谷熟还官,号为青苗钱。安石秉政,请以诸路常平广惠仓钱穀,依陕西例预借于民,令出息二分,随夏秋税输纳。如遇灾伤,许展至丰熟日纳。自河北、京东、淮南三路施行,俟有绪,推之诸路。谓“常平广惠之物,收藏积滞,必待年俭物贵,然后出粜,而所及又不过城市游手之人。今通一路有无,贵发贱敛,可以广蓄积,平物价,使农人有以赴时趋事,而并兼者不得乘其急”也。当时反对者甚众,综其所论,厥有六端:以钱贷民,出纳之际,吏缘为奸,法不能禁,一也。钱入民手,良民不免非理使用,及其纳钱,富民不免违限。如此,鞭笞必用,州县多事,二也。良懦者不愿与州县交易,不免抑配。且上户必不愿请,近下等第与无业客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必有行刑督索,及勒干系人同保均陪之患,三也。无赖子弟,谩昧尊长,钱不入家,甚有他人冒名诈请,莫知为谁者,四也。乡村上等户及坊郭有物业者,亦依乡户例支借,是官自放钱取息,与初诏违戾,五也。出息二分太重,六也。案青苗立法之意颇善,但奉行不善,事亦有之。试观元祐元年罢此法,未几,范纯仁即以国用不足,建议复散,则当时行此,不免藉以取息可知。惟纯仁虽号持平,究近旧党。亦主俵散,则青苗虽有弊,亦不至如旧党所言之甚可知。盖此等事宜令人民自相扶助,一经官手,则因设治之疏阔,监督有所难周,法令之拘牵,于事情不能适合,有不免弊余于利者。此安石所以行之一县而效,行之全国而不能尽善也。宋籴法中,有所谓俵粜者。度民田入多寡,都提举市易司预给钱物,秋成,于指定之地入米麦。或召农民相保,预贷官钱。或坊郭乡村,以等第给钱,俟收成依时价入粟。亦与青苗相类。

中国有一等计臣,其才力极有可取者。桑弘羊之行均输也,《汉书·食货志》谓其“以诸官各自市相争,物以故腾跃,而天下赋输或不偿其僦费,乃请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各往往置均输盐铁官,令远方各以其物,如异时商贾所转贩者为赋,而相灌输。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此非周知四方之物价不可。《新唐书·刘晏传》曰:“初,晏分置诸道租庸使,慎简台阁士专之。时经费不充,停天下摄官,独租庸得补署,积数百人,皆新进锐敏,尽当时之选,趣督倚办,故能成功。虽权贵干请,欲假职仕者,晏厚以廪入奉之,然未尝使亲事,是以人人劝职。尝言:士有爵禄,则名重于利;吏无荣进,则利重于名。故检劾出纳,一委士人,吏惟奉行文书而已。所任者,虽数千里外,奉教令如目前,频伸谐戏不敢隐。惟晏能行之,他人不能也。”又曰:“京师盐暴贵,诏取三万斛以赡关中,自扬州四旬至都,人以为神。至湖峤荒险处,所出货皆贱弱,不偿所转,晏悉储淮、楚间,贸铜易薪,岁铸缗钱十余万。其措置纤悉如此。诸道巡院,皆募驶足,置驿相望,四方货殖低昂及他利害,虽甚远,不数日即知,是能权万货重轻,使天下无甚贵贱而物常平,自言如见钱流地上。每朝谒,马上以鞭算。质明视事,至夜分止,虽休浣不废。事无闲剧,即日剖决无留。所居脩行里,粗朴庳陋,饮食俭狭,室无媵婢。然任职久,势轧宰相,要官华使多出其门。自江淮茗橘珍甘,常与本道分贡,竞欲先至,虽封山断道,以禁前发,晏厚资致之,常冠诸府,由是娼怨益多。馈谢四方有名士无不至,其有口舌者,率以利啖之,使不得有所訾短。故议者颇言晏任数固恩。”案欲立功名,必不免于委曲,此古今所同慨,实当局之苦心。观其清节挺挺,则知不为身谋。固恩不免厚诬,任数未足为病。古度支多以实物,非如纯用泉币,易于较计,而能周知各地之盈虚,以谋流通,以权轻重,其才力则不易几矣。今后欲行公产,必不能如古者以一小部自封,必合天下之财,通计其所生所耗之量,以定其运输颁布之方。行之百年,或事虽至繁,而有至简之法可守。初行之时,则其委曲繁重,必非今日亿度所及也。此等人正相需甚殷矣。

宋神宗时,尝行均输市易之法。熙宁二年,制置三司条例司言:“典领之官,拘于弊法,内外不相知,盈虚不相补。诸路上供,岁有常数。丰年便道,可以多致而不能赢;年俭物贵,难于供亿而不敢不足。远方有倍蓰之输,中都有半价之鬻,徒使富商大贾乘公私之急,以擅轻重敛散之权。今发运使实总六路赋入,其职以制置茶、盐、矾、酒税为事,军储国用,多所仰给。宜假以钱货,资其用度,周知六路财赋之有无而移用之。凡籴买税敛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令预知中都帑藏年支见在之定数,所当供办者,得以从便变易蓄买,以待上令。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之公上,而制其有无,以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庶几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宋史·食货志》。诏本司具条例以闻,而以发运使薛向领均输平准事。案此所领者,即桑弘羊、刘晏之所为也。然其后绝无成效,则知理财之事,必待其人而后行矣。市易始于熙宁五年,先是有魏继宗者,自称草泽,上言:“京师百货无常价,贵贱相倾。富人大姓,乘民之亟,牟利数倍,财既偏聚,国用亦绌。请假榷货务钱,置常平市易司,择通财之官任其责,求良贾为之转易。使审知市物之价,贱则增价市之,贵则损价鬻之,因收余息,以给公上。”《宋史·食货志》。于是中书奏在京置市易务官。凡货之可市及滞于民而不售者,平其价市之,愿以易官物者听。若欲市于官,则度其抵而贷之钱,责期使偿,半岁输息十一,及岁倍之。金帛田宅,皆可为抵。田宅抵久不还者,估实直,如卖坊场河渡法。以吕嘉问为都提举市易司,诸州市易务皆隶焉。案此所为,颇近王莽之司市泉府。其事亦卒不能行,盖后世商业日盛,操纵固非易事也。

关于借贷情况,《陔余丛考》三十三有一条考历代放债起息之重轻者,今录之如下:“放债起息,后人皆以《周礼》泉府之官,凡民之贷,与其有司辨之,以国服为之息一语为口实。按国服为之息一语,本不甚了了。郑众释之云:贷者,从官借本贾也,故有息,使民弗利,以其所贾之国所出为息也。郑康成因释之云:以其于国服事之税为息也。于国事受园廛之田,而贷万泉者,则期出息五百。此亦亿度之词。盖《周礼》园廛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唯漆林之征,二十而五。漆林自然所生,非人力所作,故税重。康成乃约此法,谓从官贷钱,若受园廛之地。贷万钱者,期出息五百也。贾公彦因而疏解,谓近郊十一者,万钱期出息一千;远郊二十而三者,期出息一千五百;甸稍县都之民,万钱期出息二千也。此后世放债起息之所本也。《汉书·谷永传》:为人起责,分利受谢。颜师古注曰:富贾有钱,假托其名,代为之主,放与他人以取息,而共分之。是汉时已有放债之事。然师古谓代富人为主,放与他人,亦恐未确。盖如今之中保,为之居间说合,得以分利受谢耳。《汉书·货殖传》:农工商贾,大率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即二十万。注云:每万得利二千,故百万之家,得二十万。此加二之息,见于《汉书》者也。郑康成注“国服为息”句又云:王莽时,贷以治产业者,但计赢所得,受息无过岁什一。公彦疏云:莽时虽计本多少为定,及其催科,惟计所赢多少。如岁赢万泉则催一千,如赢五千则催五百,皆据利催什一也。然则王莽时,收息仅加一也。然《汉书·莽传》:令市官收贱卖贵,赊贷与民,收息百月三。如淳曰:出百钱与民,月收其息三钱也。则莽收息乃加三,而非如康成所云什一也。此加三起息之见于《莽传》者也。宋《青苗条例》云:人户所请价钱斛斗,至秋成应纳时,如物价稍贵,愿纳见钱者,当比附元请价钱,不得过三分。如一户请过一贯文,送纳见钱,不得过一贯三百文。此后世官利加三之始也。原注:“《元史·世祖本纪》:至元十九年,诏民间贷息,以三钱为率,著为令。”然韩琦疏又云:今放青苗钱,凡春贷十千,半年之内,令纳利二千。秋再放十千,至年终,又令纳利二千。则又加四利息矣。《元史·太宗本纪》:国初官民贷回鹘金,岁加倍。太宗著令;凡假贷岁久,惟子本相侔而止。原注:“时因耶律楚材言回鹘金取息太重,名羊羔利,请以本利侔而止,故有是诏。见《楚材传》。”世祖至元六年,又申明此制,令民间贷钱虽逾限,止偿一本息。原注:“时又因刘秉忠言:宜确计官民欠负,依前者使一本一利偿还,诏从之。见《秉忠传》。又布鲁海牙宣抚真定,以富民收息,不逾时倍之,乃定令息如本而止。见《布鲁海牙传》。”此近代远年债负一本一利之所始也。至近代京债之例,富人挟赀住京师,遇月选官之不能出京者,量其地之远近,缺之丰啬,或七八十两作百两,谓之扣头。甚至有四扣五扣者。其取利最重。按此事古亦有之。《史记·货殖传》:吴、楚七国反时,长安列侯当从军者,欲贷子钱。子钱家莫肯贷。惟无盐氏捐金出贷,其息十之。吴、楚平,而无盐氏之息十倍。曰子钱家,则专有此出钱取息之人,如今放京债者也。曰息十倍,则如今京债之重利也。又《旧唐书·武宗纪》:中书奏选官多京债,到任填还,致其贪求,罔不由此。乃定户部预借料钱到任扣还之例。此又后世京债故事,又官借俸钱之始。”《陔余丛考》“放债起利加二加三加四并京债”条。

吾国虽久行私产之制,然贫富之相去实不可谓之悬殊。(一)因封建久废,有广土者甚少。(二)则财产久由各子均分。大家族在后世既已罕见,即有巨富之家,一再传后,财产亦以分而日薄。(三)则恤贫抑富,久为政治家所信奉。人民亦能互相救恤。(四)则地处大陆,人事之变迁甚剧。每一二百年,辄有大战乱。贫富之变易较易。此吾国民所以久有均贫富之思想,而数千年来,卒能相安无事者也。然今后之情形则非复曩昔矣。

今日生计之情形,所以大异于昔者,在舍器械,有口曰器,无口械,合二字,为凡用具之总名。而用机器。器械仅能少助人力。且其为物单简,一人能用之,则人人皆能用之;一家能有之,则家家皆能有之。故众人生利之具,无大不同。其所生之利,亦略相等。至于机器,则非复人人所能制,亦非复家家所能有。于是购机器,设工厂,不得不望诸资本家。其物必合众力而后可用,则其业必集多人而后可营。而管理指挥,遂不得不有企业者。资本家安坐而奉养甚厚,劳动者胼胝而饱暖犹艰,则易致人心之不平,企业者之利害,恒与资本家同,其于工人,督责既严,又或肆行朘削,则易为工人所怨恨。旧日商工之家,师徒如父子之亲,主佣有友朋之谊,至此则皆无之矣。况手工造物,皆略有乐趣。机器既用,所事益简,终日反覆,不出一两种动作,则易生厌倦之情。于是劳资相疾如仇矣。吾国之用机器,盖起于同、光之朝。初办者为军事,如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后渐进于交通,如汽车、汽船。又渐进于开矿纺织等业,如汉冶萍煤铁矿厂公司,李鸿章所设上海机械织布局,张之洞所设广东缫丝、汉口织布、制麻等局。其初多由官办,或官督商办,其后民业渐起。而外人亦投资中国,经营一切。中日战后,又许外人设厂于通商口岸。于是新式事业,日增月盛。劳资相轧,遂日甚一日矣。今之论者,每谓中国人只有大贫小贫,而无所谓富。人民只患失业,不患业之不善。此诚然。然此特今日内乱不息,百业凋敝之时为然耳。一旦战事息而国内安,人民率其勤俭之习,以从事于实业。将见财富之增,一日千里。美利坚自赤贫以至富厚,不过50年,况于吾国,人口本庶,国土久辟者乎?《诗》曰:“逮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日之劳资,虽若未成阶级,然其成为阶级甚易,固不容不早为之计也。

社会主义,派别甚多。约其大旨,不越两端:一主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人之尽其能否,固无督责之人。其取其所需,不致损及他人,或暴天物与否,亦复无人管理,一凭其良心而已。此非民德大进,至“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之时,未易几及。程度不及,而欲强行之,将有后灾,岂徒说食不能获饱而已。一则主按劳力之多少,智识技艺之高下,以定其酬报之厚薄。其主张急进者,欲以国家之力,管理一切。主张渐进者,并只欲徐徐改良而已。此则于现在情形为近。马克思曰:“新社会之所须者,必于旧社会中养成之。”今欲行社会主义,所须者何物乎?以人言:一曰德,一曰才。以物言:一曰大规模之生产器具,一曰交通通信机关。必有大规模之生产事业,而后生产可以集中;而后可由公意加以管理。否则东村一小农,西市一小工,固无从合全国而通筹并计也。大规模之生产器具,交通通信机关,既非一时所能有。人之经营擘画之才能,又非既有此等事,无从练习。其公德心,亦不能凭空增长。则人我不分之理想,断非今日所能行,无俟再计矣。故今日者,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合全世界而通筹并计,以定生产之法,分配之方;而人之生产,仍无一不为公,其消费则无一不仰给于公,与部落共产时代无以异,为最终之蕲向。而且前则暂于较小之范围内,求生产之渐趋于协力,分配之渐进于平均,随生产之渐次集中,徐图管理擘画之才能之增长;日培养公德心使发达,而徐图尽去其利己之私”。则进行之正规也。

无政府主义,我国无之。近人或以许行之说相附会。案许行之说,乃欲取法于极简陋之国家耳,非无政府也。说见《政治史·政体篇》,[1]至于凭借国家权力,大之则制民之产,谋贫富之均平;小之则扶弱抑强,去弊害之大甚。则我国之人,夙有此思想。以政治放任既久,幅员辽远,政府之威权,不易下逮,奉行之官吏,难得其人,故迄未能行耳。然其思想,则未尝消灭也。试引王安石、龚自珍两家之言以明之。

王安石《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曰:“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弊,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行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王文公文集》。此为安石变法首重理财之故。盖国不能贫富予夺人,则贫富予夺之权,操于豪强,国家欲有所为,其事恒不得遂。然国家所行,多为公义。豪强所行,多为私利。国家所欲不能遂,而豪强则所为必成,则公义不伸,正道灭绝,社会将永无太平之日矣。安石之言,自有至理。后人或訾其挟忿戾之心,以与豪暴争,误也。

龚自珍《平均篇》曰:“有天下老,莫高于平均之尚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与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极其犹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巵焉。降是,则勺者下侵矣,巵者上侵矣。又降,则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则不平甚,涸而踣,则又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为邃初,则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则群然喙之矣。大略计之,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万载治乱兴亡之数,直以是券矣。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运之本也。人心亡,则世俗坏;世俗坏,则王运中易。王者欲自为计,盖为人心世俗计矣。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燹,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呜呼!此贵乎操其本原,与随其时而剂调之。上有五气,下有五行,民有五丑,物有五才,消焉息焉,渟焉决焉,王心而已矣。是故古者天子之礼,岁终,太师执律而告声,月终,太史候望而告气。东无陼水,西无陼财,南无陼粟,北无陼士,南无陼民,北无陼风,王心则平,听平乐,百僚受福。其《诗》有之曰:秉心塞渊,騋牝三千。王心诚深平,畜产且腾跃众多,而况于人乎?又有之曰:皇之池,其马歕沙,皇人威仪。其次章曰:皇之泽,其马歕玉,皇人受穀。言物产蕃庶,故人得肄威仪,茹内众善,有善名也。太史告曰:东有陼水,西有陼财,南有陼粟,北有陼土,南有陼民,北有陼风,王心则不平,听倾乐,乘欹车,握偏衡,百僚受戒,相天下之积重轻者而变易之。其《诗》有之曰: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又曰:度其夕阳。言营度也。故积财粟之气滞,滞多雾,民声苦,苦伤惠;积民之气淫,淫多雨,民声嚣,嚣伤礼义;积土之气多日,民声浊,浊伤智;积水积风,皆以其国瘥昏,官所掌也。且夫继丧亡者,福禄之主;继福禄者,危迫之主。语百姓曰:尔惧兵燹乎?则将起其高曾于九京而问之。惧荒饥乎?则有农夫在。上之继福禄之盛者难矣哉!龚子曰:可以虑矣!可以虑,可以更,不可以骤。且夫唐、虞之君,分一官,事一事,如是其谆也,民固未知贸迁,未能相有无,然君已惧矣。曰:后世有道吾民于富者,道吾民于贫者,莫如我自富贫之,犹可以收也。其《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夫尧固甚虑民之识知,莫如使民不识知,则顺我也。水土平矣,男女生矣,三千年以还,何底之有?彼富贵至不急之物,贱贫者犹且筋力以成之,岁月以靡之,舍是则贱贫且无所托命。然而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贾,三十家之城必有商。若服妖之肆,若食妖之肆,若玩好妖之肆,若男子咿唔求爵禄之肆,若盗圣贤市仁义之肆,若女子鬻容之肆,肆有魁,贾有枭,商有贤桀,其心皆欲并十家、五家之财而有之,其智力虽不逮,其号既然矣。然而有天下者更之,则非号令也。有五挹五注,挹之天,挹之地,注之民;挹之民,注之天,注之地;挹之天,注之地;挹之地,注之天。其《诗》曰: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有三畏:畏旬、畏月、畏岁。有四不畏:大言不畏,细言不畏,浮言不畏,挟言不畏。而乃试之以至顺之法,齐之以至一之令,统之以至澹之心。龚子曰:有天下者,不十年,几于平矣。”《定盦文集》。此篇大意,以贫富不齐为致乱之原。而以操其本原,随时调剂,责诸人主。盖古者国小民寡,政府之威权易于下逮。而其时去部落共产之世未远,财产之分配,较为平均。此等情形,习为后人所讴歌,所想望。后世虽以时异势殊,政府不克复举此责,然特为事势所限,以理论,固无人谓政府不当举此责;且皆以克举此职,为最善之治也。故借国家之权力,以均贫富,实最合于我国之国情者也。

然借国家之力以均贫富,亦必行之以渐,而断非一蹴所能几。何也?借国家之力,以均贫富,则国家之责任必大。为国家任事者,厥惟官吏。服官之成为谋食之计旧矣。监督不至,焉不朘民以自肥?监督苟严,又虑厩长立而马益癯也。况夫监督官吏者,亦官吏也。任事之官吏不可信,为得可信之官吏,而任以监察之责乎?借使大业皆由官营,挟其权力,以为身谋,民之疾之,犹其疾资本家也;犹其疾企业者也。其自视,徒为求食故而劳动,而绝无劝功乐事之心,与今日之工人同也。安保其不反抗?而是时一反抗,即涉及政治。较之今日,劳资之争斗,愈可忧矣。且今日欲图生利,必借外资。借用外资,必所兴举之事,皆能获利而后可。否则有破产之忧矣。前清末叶,议借外资。即有人谓:宜以银行承受之,而转贷于民者。以民业较易获利,必多能复其本;其规模不如官业之大,即有亏败,成功者多,足以偿之;非若官业,一失败,即有破产之虞也。然如此,则有助长资本之忧。若一切由国家自营,又虑官吏之不足任,而破产之终不可免也。何去何从?若何调剂?诚可深长思矣。

[1] 编者按:见本书《政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