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篇词不可学,此词图不好画。郑文焯评东坡乐府说:“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诗有太白,词有东坡,二者皆谪仙人也,天纵之才岂可学乎!
诗词有可学者,有不可学者。格有高下,气有大小,境有阔狭,意有浅深,艺术之理相通,惜难与外人道哉!凡才气天成,浩如江海,驰笔以神,势难规矩,若后主、东坡、稼轩、易安之流,皆第一等才,学之不得;纵学得形似,无神之形其与行尸走肉何异?此后世所以尊少游、美成、梦窗、玉田辈者,以为其可学也。然或谓可学亦自有别:少游、美成第二等才也;梦窗、玉田第三等才也。三等以下之才不可胜数,固易得之,然又不足学也。
凡气象远大之词,皆无琐碎笔。若子久、仲圭、青藤、八大之楮墨,荦荦然挥洒,化繁为简,不拘泥于一笔一画之状,胸中块垒运斤成风,笔笔见精神。不似“四王”之徒,亦步亦趋,蝇营狗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雕琢刻镂了无生气。
取词入画,此理愈彰。东坡、稼轩辈词,一气呵成,下笔如注,纯以神驰情纵,鲜见具象物事描绘,是其才思泉涌之际,不暇亦不必拾掇摆设也。然小子捉笔图之,竟无所适从。因诗是相对抽象的艺术,而绘画终究是具象的艺术(所谓“抽象派”且不论);而美成、梦窗辈,笔下具象物事繁缛堆砌,缤纷乱目,画之易得,唯嫌拣择。是其心中之“小”甚多,不能纵横捭阖,任性驱驰故也。
此间道理,以黄庭坚自谓书法之道表达最恰。山谷云:“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快哉斯言!
复观东坡中秋词,其气奔腾直泻如银辉千里,其情动摇古今读之戚戚焉,然终篇未道一人一事于目前。吾辈何所见?唯高天朗月、腹中万卷与心头百感。此词何须品第?望月吟之而已,毋庸再费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