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当人类中的每一员在夜空中望向月球,都会明白在世界之外的某一个角落,永远属于人类。
第一次见到安晓秋,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彼时,游客们正围在镇馆之宝“露娜”飞船四周,一边欣赏它泛着金色光泽的巨大身躯,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指指戳戳,在增强视野中调阅这架飞船的文字和影音资料。我注意到,偌大的展示厅中只有一个人是沉默不语的。那人高高的个子,远远立在人群之外,长时间保持凝然不动的姿势。
人群散去后,他找到了我。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负责人你好,我叫安晓秋,我想——”他扬手指向登月飞船,“我想买那个。”
我扭过头,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那个?”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就是那个,‘露娜’。我想买‘露娜’。”
我愣了一下,然后拼命忍住笑意:“呐,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你得找我老板。”
他盯了我一会儿:“你老板在哪儿?”
大概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我的老板,著名商人和收藏家杨静夫,今天恰巧就在楼上他的办公室里。说实话,在“深空”博物馆做馆长这么多年,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听过千奇百怪的要求,但张口就要买镇馆之宝的,安晓秋是头一个。后来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把他打发了事,而是鬼使神差地把他引荐给杨先生——也许是因为我早就被他向我提出要求时眼中的那一团火说服了。
大概杨先生也很好奇这个不速之客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在增强视野里提交的会见请求很快就被批准了。我带着安晓秋上楼,看他消失在电动滑门之后,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回到展厅。他们谈了很久,再次看到安晓秋之前,展厅里来了好几拨游客,我想一个玩笑是不可能支撑起这么长时间的谈话的,果然,博物馆即将关门的时候,安晓秋下来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
“怎么样?”我好奇地问道。
他笑了笑:“成了。”
“杨先生他……把‘露娜’卖给你了!?”
“不是‘卖’,”他挤了挤眼睛,“是‘给’。”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当我得知杨静夫先生将“露娜”飞船无偿赠与安晓秋时,自己会差点儿跌坐在地。“深空”博物馆里陈列的“露娜”飞船是月联公司开发的三架民用登月飞船中仅存的一架,公司破产清算时被杨先生以高价买下。杨先生为它重修了刚刚落成的私人博物馆,随后将它变成了一件惊世骇俗的馆藏。这件事在二十年前颇为轰动,媒体将其形容为“大登月时代”的正式落幕。有人指责杨静夫趁火打劫,但更多的人却认为,如果不是杨先生出手,“露娜”难免会遭遇被拆解零卖或者在垃圾场沦为生锈废铁的命运。杨先生是太空探索的坚定支持者,他时常对我说,人类的雄心和牺牲不应该就这么被遗忘,他所能做的,就是以收藏的方式,将大登月时代的记忆凝固在历史之中。
——我想,“露娜”不仅对“深空”博物馆至关重要,对杨先生来说,它也是精神图腾。安晓秋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杨先生在两个小时谈话后就把这图腾心甘情愿地交给了他?
“不,不是什么魔力。”安晓秋摇了摇头。此时我们正在城郊的一家烧烤摊上,抬起头,天上的一轮新月正氤氲着淡黄色的光晕,像缺掉了一角的柠檬。是安晓秋邀请我参加这一场小型“庆功宴”,他说他和我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那你肯定是给杨先生下药了。”我笑着说道。
安晓秋继续摇头:“林家和,你——今年多大?”
“35。”
“35,”他盯着我,“咱俩同岁。”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和魔法或者下药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要在‘深空’博物馆工作?”他问道。
我想了一下:“因为馆里有‘露娜’啊,可惜它现在已经——”
“‘露娜’,”安晓秋打断了我,“或者准确地说,‘露娜三号’,它所代表的大登月时代,是我们少年时最浪漫、最壮丽的理想,对不对?”
我怔了一下,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三十年前,业已成熟的冷核聚变技术被应用到航天事业中。大量装备了核聚变发动机的航天器飞向远在38万公里外的月球,在那里建立基地,从月球的土壤中提取氦-3,再将其运送回地球,进行氘-氦-3核聚变发电。这种高效的能源生产方式在一夕间便解决了困扰人类许久的能源难题,同时也打破了登月旅行的成本-效益瓶颈,民间资本纷纷涌入这一领域。我的童年到少年,正是登月探索如火如荼的时候,那时隔三岔五就会有某家公司开发的新型飞船登月成功、某位富翁在宁静海里打高尔夫球的新闻,而我们这一群中小学生在学校里讨论最多的,是在登月模拟游戏里如何选择发射窗口与完成变轨操作、是地球轨道会合与月球轨道会合孰优孰劣……那段时期被称为大登月时代,而它的高潮,是月联公司推出“露娜”飞船:凭借其标准模块化设计,“露娜”将登月旅行的成本大幅降低。我敢说,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都为“露娜”疯狂了,在我们看来,登月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而是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直到悲剧接二连三地发生,大登月时代因此戛然而止,地月旅行重新变为由国家主导的能源输送行为。
我摆了摆手:“嗐,别提了。”
安晓秋眼神飘远:“如果害怕从世界边缘掉下去,哥伦布就不会发现美洲大陆;如果总在过去的失败里顾影自怜,人类就永远不会走向更加辽阔的星海。”
“你这话是什么——”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等等!你不会是——”
他冲我举起酒杯,嘴角卷出一缕狡黠的笑意。
某初创公司CEO安晓秋宣布,他将于中国的元宵节当天,乘坐“露娜三号”飞船登月。这一消息在全球新闻媒体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赞扬他是后登月时代的第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有人说他是在为自己的公司制造噱头。关于他的动机,关于他选择的登月方式和日期,人们有许多猜测,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安晓秋确实从杨静夫手中得到了“露娜三号”,并且正在把它运出“深空”博物馆。拆卸和搬运飞船那几天,我在忙乱中度过,待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我才在增强视野中点开了国内媒体对安晓秋的采访。
记者:安先生,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想要乘坐“露娜”登月吗?
安晓秋(身后是数百个工程机器人在围着飞船有条不紊地忙碌):因为我没有通过宇航员选拔,没法搭乘“嫦娥”登月呀。
记者:那,您有什么非要登月不可的理由吗?我们知道,自从“露娜一号”和“露娜二号”的事故之后——
安晓秋:对,那之后民间登月的热情就被浇灭了——重新点燃人们探索宇宙的热情,这正是我登月的原因。
记者:……您似乎没有说出事情的全部。我们这里有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您的父母——
安晓秋(忽然转身):抱歉,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听未经证实的消息。
(安晓秋大步走开,将镜头远远甩在身后。)
我从全息视频中退出,叹了口气。以我对安晓秋的了解,他确实不太擅长和媒体打交道,但这一次,在镜头面前,他实在是有一些失态……与此同时,我心底的疑问被再一次翻搅起来:如果仅凭热情就能打动杨静夫的话,那这二十年来打动他的何止一人?“露娜”怕是早就送出去了。还有,记者为什么会提到安晓秋的父母?这几天我曾找机会旁敲侧击地问过杨先生,但他只给了我一个神秘的微笑: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去问问安晓秋本人不是更好吗?”
所以在飞船拆卸工作临近尾声的一个晚上,我约了安晓秋。比起前几天,他瘦了一些,看得出来,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我开始犹豫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向他发问了。
“离元宵节还有不到三个月了。”安晓秋说。
我点了点头。
他抬起酒杯,抿了一口:“家和,你知道吗,这真的不是靠一点理想主义就能完成的事业。”
“那当然,”我笑了笑,“三个月以后你将要乘坐世界上最危险的飞行器去往月球,理想主义肯定是不够的,你还得有不怕牺牲的精神。”
安晓秋被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我曾在月联公司公布的数字拟真模型中反复研究‘露娜’设计与制造的每一个细节和末梢,几乎了解它上面的每一个零件;我阅读过无数次两起事故的调查报告,也在大脑和软件里无数次推演过那两次致命的失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露娜’不存在重大的设计缺陷,它的第一次事故是由于雷达模块错误估计了与轨道上太空垃圾的相对速度,第二次则是——”他舔了舔嘴唇,“第二次则是着陆引导系统选择了错误的登月地点,导致飞船撞上环形山……我的公司的主营业务就是编写航天器飞行控制系统的指令,我相信我的技术团队修正了所有的代码错误,我也相信自己对‘露娜’这二十多年来的深入研究——‘露娜’并不危险,危险的是我们不愿直面错误的胆怯。”
“你应该把这些话讲给记者听。”我说。
“原来我以为,整件事情最难的部分在于,在合适的时间窗口,以合适的价格找到愿意搭载‘露娜’的运载火箭——现在看来,这是最容易解决的一个问题。全球标准化航天部件和接口是大登月时代的遗赠之一,所以不管是‘质子’‘猎鹰’‘阿丽亚娜’还是‘长征’,它们都可以搭载‘露娜’进入地球轨道。很凑巧,‘长征’火箭在元宵节前正好有一次发射任务,如果‘露娜’能够通过安全性检测,我们中国的宇航员们很乐意带着‘露娜’重回地球轨道——而且全程免费。”
我拍了拍手:“哇哦!”
安晓秋脸上的笑意绽开又迅即枯萎:“然后我遇见了真正的困难。”
……真正的困难在于,“露娜三号”已经“休息”了整整二十年,它的很多部件已经老化,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太空飞行,而由于航天工业系统的整体演进,飞船内部的许多部件已经不再生产了。
“就是说,”安晓秋咬了咬嘴唇,“‘露娜’的外部接口和飞行控制软件环境虽然可以与现在的火箭兼容,但我们却没法通过采购新的零件来修复它机体内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他摊了摊手。
“安晓秋,你有没有想过,这世界可不止我们一个博物馆哪。”
他愣了一下:“家和,你的意思是——”
“你既然能要来整架飞船,弄几个零件又有多难呢?”我轻描淡写地说,“大登月时代之后,民用登月飞船并没有立刻绝迹,至少有十年的时间,它们还在使用‘露娜’的通用部件往返地月。我想,在这世界上,一定还有许多个人或者机构和杨先生一样,还珍藏着状态良好的通用部件,你只要想个办法把它们收集过来——”
话还没说完,安晓秋便闪电一般绕过餐桌,给了我一个熊抱。“谢谢你!家和,谢谢!”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推开:“怎么,你这就想出办法来了?”
“没有。”他顽童般冲我吐了吐舌头,“但这毕竟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不是吗?”
这确实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虽然最初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但解决方案还是令我大跌眼镜:众筹。在宣布登月众筹计划和所需部件后,安晓秋的个人社交页面被疯狂转载数十亿次,几天里他收到世界各地上千个援助意向,甚至不得不启用公司的数个人工智能线程来甄别和跟进这些意向。众筹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在满足基本的零件需求后,安晓秋的团队甚至有余裕组建一套备用冗余系统。安晓秋得到了一些免费零件,为另一些零件付了钱,然而他收到的最多的交换条件,是“露娜三号”上的一个座位。
“众所周知,‘露娜’上只有十五个座位,”安晓秋在最近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中说,“所以很抱歉,那些没有拿到船票的朋友只能等下次、下下次了。”
心直口快,是安晓秋一贯的风格。
……
我想无论在哪个时代,人类终究都是需要理想主义的。所以你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盛况:数百个曾被认为是历史遗迹的精密部件乘坐海轮、飞机和高铁涌向中国西昌,在这场“大快递”中,所有国家都开了绿灯。而在“露娜”的组装车间,忙碌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和形制各异的工程机器人,如果你曾身临那沸腾着不同语言的施工现场,你一定会由衷地相信,即使是上帝也无法阻止人类建造巴别塔。
——因为我们人类永远在憧憬着更远的远方。
在“长征”火箭发射之前,“露娜三号”如期准备就绪。
这是安晓秋在飞往月球之前和我最后一次见面。吃饭时他满怀歉意地对我说,他只能吃清淡的食物,遑论喝酒。“但这样也比以前好多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阿波罗11号登月之前,为了减小病菌感染的风险,阿姆斯特朗们甚至只能在透明薄膜后和记者们交流。相比那个时代,我们已经进步多了。”
“我们选择登上月球,并非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是因为它困难重重,”我冲他挤了挤眼睛,“嗯哼?”
“困难和风险是一对孪生子,”安晓秋说,“说实话,即使已经模拟过无数次,我还是挺紧张的。”
“拜托老兄,你肩负着全人类的希望,你要是把事情搞砸了,全世界人民都不会答应。”我故作轻松地安慰道。
他点了点头。“家和,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打动杨先生的。”
“这个呀,等你回来再——”
“我告诉了他一些我不愿对人提起的事情,”他直直看向我的眼睛,“我是个登月孤儿。二十年前的元宵节,我的父母在‘露娜二号’事故中遇难了。”
我使劲儿吞了一口唾沫。
“我的父亲是月联的工程师,母亲是记者,他们是在‘露娜一号’事故的阴影下出发的……”安晓秋用力咬着每一个字,“他们说,要带给我一块月亮上的石头……”
他哽住了,将双手覆在脸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晓秋的双手在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接着放下,我看到他的眼眶泛红。“谢谢,”他说,“我曾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因为前进路上的挫折和跌倒而放弃奔月的理想,这才是活着的人对牺牲者最大的辜负。”
这句话后是长长的停顿,在停顿中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在我的眼中聚集。
这次轮到安晓秋拍我的肩膀:“老兄,所以我没有辜负他们呀,你看,我已经让‘露娜’复活了,三天后,我还会让它重新飞向月亮——也许我还会带一块月亮上的石头回来呢。”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点头。
“知道最后我是怎么跟杨先生说的吗?我说,我的父母已经在月亮上寂寞了二十年,明年的元宵节,我们一家也该团圆了。”
说完,安晓秋举起手中茶盏。圆形顶灯倒映在绿盈盈的茶汤中,竟然像极了月亮。
他将茶一饮而尽。
在全息视频直播中,我看着“长征”火箭载着“露娜三号”冲出大气层,船箭分离,飞船入轨。我看到“露娜三号”建立轨道运行姿态,随即点燃聚变发动机。这时我退出了增强视野,抬起头,在澄澈的夜空中寻找那颗刚刚点亮的“小太阳”——我想我看到了“露娜三号”蓝白色的尾焰。
那是一颗即将奔向月亮的星。今夜的月亮已经很大很圆了,我想,那颗星绝对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绝对不会。
“安晓秋,”我翘起嘴角,“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