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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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以前被我们叫做“贫民窟”的街巷——它的正式名字是外围区——现在是我的家。目光向上,越过参差斑驳的混凝土屋顶,你仍可以看到这座城市的中枢: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投影在空中的巨幅全息广告、蛛网般的悬浮车航迹,但那里是中心区——“神的国度”,亚历山德拉如是说。而我喜欢这个匍匐在神脚下的领域,喜欢逼仄的街巷、光腚顽童的脏话和粗嘎的笑声,喜欢这里的无序、无望和烟火气——或者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适应。你的母亲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规划着下一步应该把脚落在哪里。有几次,我看到她强忍着没有抬起自己的手臂,用她散发着恬淡香气的手抵御“贫民窟”杂驳的气息。好奇的、诧异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像一叠叠海浪打在我和你母亲身上,在我们之间来回弹射。

“泽邦,我们——去哪儿?”说这话的时候,菲奥娜就像个小女生,怀疑、惶惑,而又充满期待。

我的心轻轻抽痛。“马上就到了。”

我把她带到一家名叫“卡萨布兰卡”的沿街小饭店。这是一家定位模糊不清的饭店,提供中餐、日料、牛排、意大利面和自酿艾尔啤酒。在这些饭食里一定有某些可以缩短你寿命的东西,某些不朽之人绝对不想吃到的东西——但不得不说,我们人类的本能就是追求口舌之乐。

“啤酒,冰镇的,”我对饭店招待说,“菲奥娜,你吃点儿什么?”

你母亲蹙着眉,目光快速扫过浮于空中的全息菜单。“纯净水。谢谢。”她挤出一个笑容。

招待冲我挤了挤眼睛,“好嘞,尊敬的女士。”

低低的交谈声。悠扬的波萨诺瓦音乐。饭菜的馥郁香气和辛辣的香烟。在“卡萨布兰卡”半开放式的回廊里,菲奥娜捏着拳头,假装对落在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饮料很快就端了上来。我抓起冒着冷汗的玻璃杯,狠狠啜饮一口。

“咳——”她压着嗓子,“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

我向她举杯,“当你明白那些清规戒律也无法阻挡死亡的到来时,你就会无所欲为——生命短暂啊。”

我喝下满满一大口。

你的母亲吸了一下鼻子。“泽邦,你——”她犹豫了一下,“变了。”

“在这个世界上,变化才是常态。”我说。

她的脸部肌肉跳了一下。那是一种轻微的、压抑的,但确切无疑的整体位移,就像某个人从她的脑袋里面对她来上了一拳。“变化才是常态”。这是你在许多许多年前说过的话,那时候你已经一只脚迈入了死神的领域。在你死去之后,你,和关于你的一切,塌缩成一个无法被看到、不能被触碰的黑洞。而我重复了你的话,等待着你母亲翻脸离去,把我独自晾在初春的微风中。然而她只是轻声附和我,“是啊。”

是啊。我盯着她,她回看着我。是啊,虽然疼痛,但我想我已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谈谈我们那个死去的儿子了。

我想这就是她的目光想要告诉我的。

“你知道吗,”我垂下眼睛,任手中的啤酒杯输出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这一切并不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