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49
再次见到你的母亲时,你已经死去了四十九年。
这真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这里有云杉和落叶松,有苍翠的草坪,有微风拂面,有鸟儿啁啾。你的大理石墓碑在四十九年的风雨中有了沧桑的表情,这让我想起先于我们老去的你。
爱子 褚长生
生于公元2315年 卒于公元2390年
你的母亲一袭黑色纱裙,四十九年未见,依旧端庄美丽。当我走近她,我的脚步发出了犹疑的“嚓嚓”声。她收回凝视你的目光,偏过头看我。她的目光向来是曲折而又意味深长的:一开始是对一个速朽之人的同情和不屑,接着是人在拼命检索记忆时的呆滞,最后是震惊。
“泽邦,你老了。”她对我说。
“是的,老了。”我说。
她笑了笑,淡蓝色的皮肤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晕。“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不朽之人对时间向来没有概念。不过菲奥娜不会不记得,在你死去不久,我们就离了婚,自那以后便从未见面。数字就刻在你的墓碑上,只要做一个简单的减法,就能推算出她想要的答案——于是,我倾向于认为,菲奥娜只是想要谈话继续下去。
“四十九年。”我说。
“是啊,四十九年,”你的母亲重复道,“四十九年会让我们忘记很多事情,不是吗?”
又一句谎言。菲奥娜从不忘记——或者说,她从不忘记自己不想忘记的东西。为了给有限的长时记忆留出空间,不朽之人会定期服用定向蛋白合成抑制剂来阻断短时记忆向长时记忆转化,但菲奥娜从不服药——哪些需要记住,哪些不需要,她可以在自己的记忆中挑剔、翻检、去芜存菁,就好像她可以控制自己的海马体,使它屈服于大脑中那个最高“自我”的意志。
菲奥娜·布鲁克曼,不朽之人中的不朽之人。
“是啊,”我说,“很多事情。比如……”
“悲伤。”她低下头,用手指抚过你在这世上的纪念碑。微风穿过云杉林,发出“沙沙”的轻响。你的母亲抬头看我,“泽邦,我用了四十九年的光阴才看清自己。我犯了一个错误。在我来这里之前,我甚至想过,你会不会扭头走掉——即便如此,我也没法责怪你。犯错的是我。”
我挤出一个鬼脸。滑稽。滑稽之下是衰老的悲哀。我知道这张脸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而这效果正是我需要的。“我还在想,你会不会先转身走掉——毕竟,你是行动更敏捷的那个。”
她把手抬至唇边。我看到笑意在她眼中倏忽而逝,最后,她只是欠身,咳了两声。她的双颊呈现出一种更加深邃玄妙的蓝色,那是不朽之人独有的窘迫。这窘迫隐藏得非常巧妙,就如同不朽之人的其他情感一样,被一种人工的、属于冷血动物的淡蓝肤色冲淡。那些无法达到永生的人因此认为不朽之人缺乏人性,然而他们错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曾是不朽之人。
“能——”她把手伸向我,“能陪我走一段吗?”
我握住她的手。我手心的褶皱在我们之间产生了摩擦,这让我产生了瞬间的羞惭,而这瞬间的羞惭几乎唤醒了我身体中每一个细胞对年轻的渴望。我相信我脸红了。在与我曾经的爱人重新执手的时刻,我脸红了,却不是因为我脑中的内啡肽——毕竟,那玩意儿我已所剩无多。
“乐意之极。”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