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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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神

他整整沉睡了六十年。此刻,出于某种原因,他醒了。

醒来是个懵懂的过程。一开始,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半透明的“棺材”里,浑身赤裸,皮肤上嘴里鼻腔嗒嗒滴着铁锈味的液体。身边一片晦暗,唯一的光源是四下里萤火虫般闪烁的微光。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低沉,富有节奏。

“咳——咳咳——”黏液在喉咙深处滚动,他用满是褶皱的手捂着嘴,“咳——”

然后他听到六十年来的第一句问候。

“欢迎回来。”

这是一个沙沙作响的悦耳人声,男女莫辨。他举头四顾,寻找音源——没有人的影子。忽然从布满指示灯的金属墙上伸出一根银色的管子,以一种无视引力的姿态悬吊在他面前,顶端黑曜石般的玻璃球几乎抵到他的鼻尖。

“见鬼!”他身子向后一错,在“棺材”里激起哗啦啦响的水波,“这到底……”

“您不必害怕。”那个声音安慰他,与此同时,金属管子在半空中扭动,像条伴着笛声起舞的眼镜王蛇。“这是我的,嗯,眼睛,如果您愿意这么理解的话。经过扫描,已确认您的各项体征都已恢复正常。您已被完全唤醒。”

唤醒?这个词在他脑中激起了火花。“唤醒?你说唤醒是什么意思?”他双手抠在“棺材”边缘,“你是谁?……我又是谁?”

……

他穿过亮如白昼的中央通道,进入休息仓。在这里,正常重力的回归令人心安。迎接他的,是一个终端窗口,一张合成材料的桌子,一把小小的没有靠背的白色椅子。“您需要补充维生素,”待他坐定,那个声音说,“这里有橙汁……”“如果这该死的冬眠是我自己安排的,”他咂着嘴,“我想我肯定带了更有劲儿的东西,嗯?”

“有劲儿?啊,您指的是——酒?先生我不确定这是否符合标准流程,这种乙醇含量在40%以上的液体可能会对您的身体……”

“见他娘的鬼!”他嚷道,“我睡了——你刚刚怎么说来着?——他妈的整整六十年,我想我这把一百一十三岁的老骨头不会介意多喝一口酒!”

喝下满满一杯格兰威特15年——根据新的时间标尺,应该是格兰威特75年,他感觉身体畅快了许多。“那么,”他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那么我,阿列克赛·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婊子养的世界首富,哦,没错……”

“我不同意您的用词……是的,如您所说,您是世界首富。准确地说,是在您用掉自己的绝大部分现金建造了这个空间站并把自己发射上来之前……”

“我明白了。”他拈着酒杯的手指转了转,“我曾是世界首富,现在则是个该死的酒鬼……呃,很好……我想,我肯定是出于某个说得过的理由一口气花光了七百亿美元,啊?”

“嗯,如果您指的是克洛诺斯计划……”

他听到脑袋里“啪”的一声。那些失落的记忆像是被吹进了一个气球,气球鼓鼓囊囊期待着爆炸,而刚才的那个词就是一根戳在气球上的针……

克洛诺斯计划!啪!

他眼前一黑。树脂酒杯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先生!先生您……”

“我很好,”他摆摆手,“再好不过。那么你就是——梵天,嗯?”

“是的先生,”声音急切地回答,“我是梵天,准确地说,我是梵天的一个虚拟人格,我负责监管您的冬眠,管理空间站姿态和轨道高度,并在适当的时候唤醒您……”

“啊——”他长长吐了口气,“是的,当然,你唤醒了我,这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让我猜猜:是人类毁灭了?不不不,才六十年,人类这种该死的动物可不配享有速死的殊荣……那么是生命维持系统出问题了?不,如果是出了这档子事,你肯定不会这么慢悠悠和我闲扯……”

他的脸僵了一下,“难道说,是克洛诺斯计划成功了?”

临近子夜,帕列奥格皇帝只带了两名侍从出宫。他的坐骑,一身纯白的“暴风”,如今只是一个纸片般的鬼影。和所有的战马一样,它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饲料配给。饮食的匮乏让曾经昂然暴躁的骏马变成了一头打蔫的驴,它的蹄子蹭着青石路面,嚓嚓作响。如果这是巫术,或者只是我的幻觉,那么我们不得不……皇帝眼眶湿润,他俯身摩挲马背,“暴风”打了个响鼻。

出了宫门,他们沿内城墙一路向西。城墙下灯火通明,穿平民服装的男男女女工蚁般运送着木梁和盛土木桶,高效而又无声,他们在修补白天被抛石机轰开的城垛。换防下来的士兵拄着长枪,双眼紧闭,嘴唇一张一翕,明明在打呼噜,却听不见声音。有伤员斜倚在墙角,一身血污,嘴咧着,同样静默。这是一种平静的绝望。皇帝走过他们身边时想。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最终的命运。有一个锁子甲外套血迹斑斑麻布衣服的老兵认出了他身上代表皇室的紫色鸢尾花纹章,慌忙朝他下跪。他抬手:“不用了。”他冲老兵笑了笑。

到了圣奥拉大教堂,帕列奥格皇帝攀上一百零一级大理石台阶。大牧首接到通报已经等在门口,身上曾经一尘不染的白色法袍如今就像一条浸着尸油的裹尸布。皇帝驾临,他微微躬身,表情平静肃穆,“陛下,异教徒的总攻应该在明日清晨,您不必现在就来这里。”

“大牧首,我不是来祈祷的。”皇帝径直经过大牧首,大步向教堂里走。老人拖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陛下,不知您有何事……”

皇帝并不答话。他穿过一排排柳木座椅,穿过一簇簇散发着松香的白色蜡烛,停在镶满天青石和云母的祭坛前。

“大牧首,”他盯着祭坛上高悬的大理石蛇杖,“您可曾听到过神谕?”

“陛下……”大牧首从身侧抽出一本羊皮古书,“吾等皆为神之仆人,神谕如同吾等之性命,吾等了然于胸……”

“不,大牧首,”皇帝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回过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是说,真的,亲耳,听到神谕。”

大牧首涨红了脸,黑白杂间的长胡子伴随他的每一个重音飞起。“陛下!即便在此非常时期,您也不应怀疑我们工作的神圣性!神谕已经深深刻在我们心里,这不应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皇帝息事宁人地捏了捏大牧首骨节突出的手,老人一惊,手中的圣典啪一声砸到地上。皇帝俯身捡拾,待他起身,大牧首接过了书——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撒手的意思,他的手指牢牢钳住了书,指节发白。大牧首发力拽书,却弄巧成拙地把自己拽向了皇帝,他们的鼻尖几乎顶到了一起。这是大牧首第一次距离帝国的统治者如此之近,他看得到皇帝不再年轻的脸上涟漪般的细纹,他看得到他的如坎波拉海般灰蓝的眼睛,看得到他眼睛里一个更加衰老的倒影。

“我听到了,”皇帝喃喃低语,“我真的,亲耳,听到了神谕。”

大牧首僵着脖子,“陛下,您……”

“我说我听到了神谕。”皇帝放手,大牧首摇晃了一下,急忙用另一只手捏住书角。“陛下您指挥城防已经有两天两夜未曾休息了,我……”

“子夜,”皇帝神情恍惚,“子夜召集汝之骑兵,异教徒将沐浴火雨,汝将大破敌军,一举解围。”

“陛下,”大牧首话音里带着哭腔,“现在已是子夜时分……”

“陛下!”一名侍卫冲入教堂,“陛下!火!火!”

皇帝转身跑向门外,大牧首在他身后踉踉跄跄曳着脚步。站在一百零一级台阶之上,他们看到城墙外血池般的天空。无数火球拖着橙色的地狱烈焰穿过黑色浓云,砸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接着是一排排滚烫的气浪,噗噗声变成女妖的尖啸,刀子般剜着每个人的耳膜。大牧首感觉自己的胡子被掀起来,燎着了。

“骑兵!”皇帝咆哮着奔下楼梯,“召集骑兵!”

一口气花光七百亿美元有多难?或者不妨反过来问:一口气花光七百亿美元有多简单?答案是:如果你是阿列克赛·亚历山德罗维奇,如果你想把一套冬眠系统、一套生命维持系统、一部超级量子计算机和一打陈年威士忌发射到地球同步轨道上,并且为它们建造一个可以在数百年内安身立命的窝,那么,这件事很简单。

六十年前,在亚历山德罗维奇搭乘“猎鹰Ⅶ”火箭前往他的私人空间站的前夜,世界媒体对这个行事乖戾的顶级富豪的嘲讽和恼恨达到了顶点。“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什么要带着超级量子计算机上太空呢?因为那里太寂寞了,他需要一台游戏机。”“即使世界首富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地球同步卫星,我想他也不可能成为那个过分接近太阳的伊卡洛斯。”“行为艺术抑或是精神错乱?天才与疯子之间也许只隔着一个亚历山德罗维奇。”……

如今,那些对他冷嘲热讽的人大多已经作古,而这位曾经的亿万富翁,正叼着一根哈瓦那雪茄,看四万公里下方的蓝色星球一次次掠过舷窗。“这么说,”他大着舌头问,“下面还是不安生?”

“能源枯竭,海平面上升,宗教冲突导致的局部战争……”

“啊哈,向来如此,”他深深嘬了一口烟,哈瓦那雪茄发出心满意足的嗞嗞声。“战争,人类,神——这就是我为什么连睡个觉都要躲他们远远的。”

他坐回终端屏幕前,另一颗地球在全息井中悠然旋转。这颗地球,这颗没有哥白尼的地球,是她所处宇宙的中心。为了节省计算能力,梵天只构建了一个粗略的宇宙:各项物理参数——强核力、弱核力、阿伏伽德罗常数、光速等等——和已知宇宙相同,然而千亿颗星辰,千亿个银河系,都只是天球上的假象。到了“地球二号”所处的太阳系,梵天才稍微认真了些:海王星的光环和木星的大红斑,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星际石块和行星级风暴;太阳由光球、色球和日冕构成,一刻不停地吹送它那致命的粒子风暴。一直到了这个宇宙的中心,梵天才终于全力以赴。从板块洋流潮汐,到量子最根本的行为逻辑(感谢李—施泰因算子,人类可以更从容地驾驭微观世界,就连梵天本身,也是这一理论的直接产物),梵天事无巨细,精确复制出三十六亿年前的地球。

最后是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触按键,在一锅沸腾的原始汤中,洒下了能够自我复制的大分子。

然后就可以调快速率,坐等一切发生?不,不行。意识是多么偶然的事,人类是多么偶然的事。亚历山德罗维奇还需要在关键节点设置关键事件,比如设置一个可以直接导致哺乳动物出现的基因突变,一颗在爬行类过于强大时砸下来的陨石,冰川、火山、地质变迁,灵长类、对生脚趾、对生拇指、咽,这些定向突变同样不能少……进化充满种种变数,和真实历史略微不同的是,最后胜出的,是人类远祖中介于克罗马侬人与尼安德特人之间的一支,亚历山德罗维奇称他们为菲科嘉德人。

靠着前世界首富的引导,凭借时间(被梵天大大加速的)那摧枯拉朽的混沌之力,进化终于设计出一台思维机器。

一颗人类的大脑。

克洛诺斯计划——在超级量子计算机里制造人类的计划——成功了。亚历山德罗维奇随即被唤醒。

“先生我不明白,”梵天说,“如果您需要人工智能博弈,我可以随时制造出千千万万个分身,这些分身的思维能力都在这些,嗯,人类之上。”

“说得没错,”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鼻孔里喷出两股钢蓝色的柱状烟雾,换气扇忙不迭地呼呼旋转,“和你们比起来,人类是愚蠢透顶的动物。以我为例,六十年前,在我来到这个该死的太空之前,媒体怎么形容我来着?——疯子,神经病,偏执狂。完全正确,我举双手赞成。而且我告诉你,不管他们承不承认,人类的每个成员,每个该死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人会恐惧,人会疯狂,人会渴望和异性——有时候是和同性,当然这令人难堪——交媾,人时时都会感受到迫切的、下作的、难以言表的渴望。这是为什么?”他用夹着雪茄的中指和食指点自己的额头,“是因为这个,大脑,这个为了帮助灵长类在天杀的塞伦盖蒂大草原生存繁衍而不得不变得贪婪残忍自私肉欲的大脑,这个充满各种模式各种阐释各种虚幻正当性的大脑。告诉我,你在菲科嘉德人的数字神经元森林里看到了什么?……你什么也看不到!那里面只有冗余、随机、混乱,只有匪夷所思的连结方式。我打赌,连你这个聪明绝顶的老混蛋也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这就是原因。”他长吐一口气。“我需要的是一颗没法用代码写出来的,人类的大脑。”

沉默了一会儿,梵天说:“先生,我想我明白了。我甚至突然有一种成为人类一员的愿望,我想去体会你说的……情感。我不知道这叫不叫羡慕……”

“得了,这只不过是你的学习逻辑而已。再说,当人类可一点也不好玩儿……”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手指点向全息井里的星球,“还是来干正事吧。梵天,把时间调整成自然流速,让我们来看看神的子民们进展如何……”

中军行营内,帕列奥格皇帝正盯着青铜火盆里烧着的木炭发呆。一身紫釉精钢甲胄的尤里斯将军,皇帝的弟弟,坐在他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你看这火,这么红,”皇帝喃喃道,“多像血啊……”

“陛下,”尤里斯终于按捺不住,“将士们都已经摩拳擦掌,都渴望第一个攀上城墙,只等您……”

“德拉密尔,伟大的德拉密尔,”皇帝抬眼看他,“两个世界的交界,异教王国的门户。两年前,我们还在苦苦防卫我们的首都,如今,我们竟然到了德拉密尔的城墙下……”

“是神,”尤里斯的音调高起来,眼睛熠熠发光,“是神帮我们荡平了异教徒。多伦希尔港、卡卢斯堡、阿德里尼亚……是神助我们收回了失地,而此刻,遵从神的旨意,我们将向异教徒全面开战……”

“是啊,神。实现神的意志,创造神的人间天国……”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火盆上,“而神,许诺我以胜利……”

“陛下!”尤里斯倏然躬身向前,“您又听闻神谕了?”

“待汝之军队集结完毕,德拉密尔中城门将随军队之进击而垮塌……”

尤里斯噌地站起来,身后披风发出飒飒声响。“陛下,只等您一声令下!”

“……入城后,杀掉每一个异教徒……献祭于我。”

尤里斯的脸抽动了一下,“杀掉……每一个?”

“每一个,”皇帝深深呼吸,“德拉密尔,比奥尔里斯堡还要伟大的城市,不算守军,这座城市里至少有三十万人。”

“三十万个异教徒。”

“很快,就是三十万具尸体。”

尤里斯一脸惶惑,“陛下……”

皇帝闭眼,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攻城。”

……

士兵从中门涌进德拉密尔,整个城市瞬间燃烧起来,就像营帐里那个噼啪作响的火盆被一脚踢翻。皇帝骑“暴风”进城,尤里斯将军陪在他身边。

火。猩红的灰烬飘飞,空气中有种难以言表的焦臭味……哭声、叫喊声、厮杀声,更让这里的空气鼓胀难耐……马蹄踏在石板路上黏稠的溪流中,哒——哒——然后他看到了第一座尸山:金字塔状,高过周围在烈焰中起舞的民居;外立面粗糙,像是胡乱搭建的鸟巢,离近看,支出来的是人的头颅、躯干、四肢……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暴风”不住地打响鼻,而皇帝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接下来还有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

“神啊,”伟大的城市在皇帝的泪眼中漂浮,“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陛下……”

“啊——”皇帝喟然长叹,“看来我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图拉斯留在了奥尔里斯堡。帝国未来的统治者不应置身这样的地狱。”

忽然有兵士——骑兵、步兵、弓兵,百夫长、千夫长、贵族将军,从四面八方靠了过来,将这个堆着尸山的小小广场瞬间填满。尤里斯勒马,“这是……”

“陛下!”跪倒在皇帝身前的,是纳乌迪斯男爵,第一个冲入城中的年轻勇士。此刻他一脸血污,蓝眼睛里瞳孔张得极大。“陛下,请您……请您下令,结束这场屠杀吧!”

皇帝木然看着他,胯下的坐骑不安地扭动。

“这些异教徒……”纳乌迪斯几近哽咽,“这些异教徒从未如此屠戮过我们陷落的城市……这些异教徒……也是人!陛下,请您结束这场屠杀!”

官兵们刷拉拉地下跪,长枪长剑长弓砸到地上,铿锵作响。接下来是沉默。在城市痛苦呻吟中不到一里见方的沉默。

“你们!你们!”皇帝的怒喝声犹如雷霆撕破沉默,他的额角青筋暴起,“你们是要我忤逆神的旨意吗?!”

人们的头埋得更低了。在他们背后,城市的剪影在红色的幕布上怪异地扭曲。

依旧是沉默。

皇帝的身子倏忽矮了下去,似乎是因为不堪忍受沉默的重负。他提起缰绳,拉转马身。“结束吧,”他说,“结束吧。”

亚历山德罗维奇坐在全息井前,眉头紧蹙。“有意思,嗯……竟然会是这样……”

“先生,”梵天说,“您这样折磨他们……是不是太残忍了?”

“残忍?”他挺了挺身子,指节在拳头里攥得发白,“这些人,这些人只是代码而已。对于代码,有所谓的残忍可言吗?——哦,别跟我说我们的宇宙可能是台超级计算机,万事万物包括我也可能只是代码这类的话,我不想和你争论形而上的问题。”

“可是您……”梵天迟疑了一下,“可是您这两天晚上明明睡得不好啊。根据您的生理状况评估报告……”

“闭嘴!”亚历山德罗维奇咧着嘴叫骂,“我不需要你个狗娘养的电子脑袋对我指手画脚!”

梵天很委屈:“关注您的身体状况是我的职责。”

亚历山德罗维奇忽然泄了气。“算了,算了……伙计,我想喝杯酒。”

威士忌进了肚,他的脸松弛下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欧亚大陆上的某处,有个叫维尔达维亚的小国家……”

“维尔达维亚不是您的……”

“闭嘴!好好听着!有一个叫维尔达维亚的小国家,这个国家布满了高山和峡谷。这个布满高山峡谷的国家自古以来就像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会儿是拜占庭的小妾,一会儿是奥斯曼的宠妃,一会儿又是奥匈帝国的姘头……总之,她的宗主国换来换去,她的信仰也就跟着换来换去,到了,呃,主人公成长的年代,这个国家获得了独立,可她就像一条百衲被,被不同的帝国时代留下的不同信仰东一块西一块地割裂了。信仰!宗教!这些人类的造物教人类互相仇视,在主人公小时候,他所在的地区和毗邻的地区纷争不断……以信仰之名。嗯,主人公见识过战争——或者根据大人物的说法,小规模冲突。架着机枪的丰田皮卡车冲进城市,蒙着面罩举着AK47朝天空突突打子弹的民兵,燃烧的汽油桶,高音喇叭里广播着‘主’啊‘圣战’啊……我敢说,敌对双方都是如此。终于有一天,不幸降临了,在一次防御战中,主人公的爸爸被一颗流弹掀开了头盖骨,他的妈妈被手榴弹炸成了两截,而他自己……他侥幸活了下来。敌人被打退,留下二十多个俘虏。那些俘虏被黑布蒙着脸,跪成一排。有人把主人公领到他们身后,在他的手里塞了一把冲锋枪,在他身边,有几个和他一样的孩子,和他一样,恐惧,迷惑,麻木。主人公和他的年轻朋友们听到一个声音:孩子们,因主之名,杀了这些异教徒猪猡,杀了这些杀害了你们父母的人。杀呀!杀了他们……”

亚历山德罗维奇咕嘟咕嘟喝干了另一杯酒。“……这个故事可真令人口干舌燥啊。”

“先生……”

“咳,咳咳……继续。子弹‘哒哒哒哒’打了半天,俘虏们扑倒在尘土里。灰、血、呛人的火药味儿、嗡嗡响的耳朵、几近脱臼的肩膀。因主之名,这个小男孩儿杀了人。是的,主人公杀了异教徒……后来,主人公作为难民辗转来到了美利坚这块自由的土地,哦,遍地的教堂,数不清的信仰,人们以一种更加隐蔽的方式互相仇视……再来看我们的主人公,这个家伙很幸运地接受了教育,并且发现自己对编程有着特殊的天赋,他不失时机地抓住了量子计算机这一波创富高潮,他设计的人机界面成了每一部家用量子计算机的标准配置……最后,他成了一个婊子养的世界首富……”

“我很抱歉,先生。”

“是啊,抱歉,我也很抱歉。要抱歉的事太多了。我时常想,真的是神在教人互相仇恨和杀戮,还是这不过是人在为自己的恶劣本性找借口?假如真的有神,假如这个神本身就是邪恶的……”

“我想我理解您的实验,先生:您扮演那个邪恶的神,把人推向极限,观察他的选择,评估他的人性。”

“哦——”亚历山德罗维奇呻吟一声,“也许你说得对。或者我不过是个变态,喜欢在虚拟世界里满足自己下作嗜杀的欲望……”

“从您的生理指标看,并不是这样……”

“得了!”前世界首富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时间有限,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纳乌迪斯男爵率一队骑兵先行回城。在通往奥尔里斯堡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迎接帕列奥格皇帝凯旋的,不是皇家仪仗队,而是一个檀木匣子。“这是什么?”皇帝蹙眉。匣子被呈上,尤里斯将军推开匣盖。“神啊……”他低声惊呼。皇帝接过木匣。匣子里,纳乌迪斯用瞳孔涣散的蓝眼睛瞪着乌云低悬的天空。他痛苦地吸气,然后把手伸向那一双不肯关闭的眼睑。

“这是什么意思?”他用目光灼烧送来匣子的使者,一个白袍上绣着蛇杖的禁卫军官。

“惩戒。”白袍军官不卑不亢。

皇帝捏着拳头。“太子知道这件事吗?”

“正是太子下令处决了此人……”军官仰起头,“太子还托我给陛下带话。”

“说。”

“帝国的皇帝首先应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

皇帝苦笑几声,“这么说……图拉斯决定和他的父亲决裂了?”

“是安达米希亚皇帝图拉斯三世向叛徒宣战。”

皇帝扬手指向城墙,“宣战?你们以为区区两千禁卫军,能够阻挡我荡平半个世界的大军?”

“神站在我们这边。”

“好。很好,”皇帝掉转马头,“尤里斯,看来我们还有最后一道城墙需要翻越。”

“陛下!”使者起身,“您不……您不杀我吗?”

“杀你?杀一名使者?”皇帝哼了一声,“那是你们的神才干得出来的事。”

……

傍晚,中雨。皇帝骑白马步入战阵。士兵们站在横流的泥水中,手中长枪微微摆动。

“士兵们,我知道你们在议论什么。”皇帝的声音高亢洪亮,穿透雨幕,进入方阵之中。“你们在说,这一次,我们是在与神为敌。是的,我们的战功曾足以彪炳千秋,虽然这战功都是神赐予的……如今,我们忤逆了神,而神找到了新的代言人。神,决定收回这一切……是的,你们面前的这个人,帕列奥格一世,一个被神抛弃的人,正要求你们与神的军队作战——是的,你们都曾目睹流星火雨从天而降,敌人的城墙如流沙般倾塌,敌人的身体如烟花般爆裂。是的,我不会用虚假的承诺欺骗你们:也许这就是在前方等待我们的命运。而等我们战死沙场,我们不朽灵魂将要面对的,也许是无休无止的耻辱,也许是永不熄灭的地狱烈焰。是的……”皇帝大口喘气,两万双眼睛无声地仰望他。“士兵们,其实我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我和你们一样恐惧……这是我们作为人所感受到的恐惧,而我并不因此觉得羞耻。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请求我宽恕敌人性命的时刻——那一刻,我爱你们,我爱你们胜过爱天上那位强大、残忍、嗜血的神。爱!恐惧!悲悯!这是人的价值,是在场每一位的价值。接下来的一战,我们正是要捍卫这种价值……是的,你们想要回家,我也一样。在决战到来前,你们尽可以脱下军装,偷偷溜到那道城门之后,和父母妻儿相聚,我不责怪你们。而我,帕列奥格一世,会战斗到底!留下来和我并肩作战的,和我一同把血洒在战场的,从今往后,都是我的兄弟……”皇帝抽剑,指向天空。“为了人!”

两万支长枪同时上指。“人!”枪杆砸下,大地微微震颤,“人!”

“人!人!人!”

……尤里斯纵马飞驰到皇帝身边,“陛下!图拉斯……图拉斯的军队出城了!”

树脂酒杯从右手送到左手,再从左手递回右手,杯中琥珀色的惊涛骇浪不曾停息。

“该死!”酒杯被重重掼到桌上,酒液四处泼溅。亚历山德罗维奇双手紧紧相扣,本意是想平抑手的抖动,不想却把抖动传递至全身。

忽然警报声大作,白色的荧光灯熄灭,红色警灯忽明忽暗,亚历山德罗维奇枯槁的脸在灯光的闪烁中犹如厉鬼。全息井中尸骸遍地的战场切换成梵天俊美的模拟头像,“先生!您的生理稳定度已降至临界水平!您必须停止!”

“停止?”亚历山德罗维奇颓然一笑,“是我停止,还是他们停止?”

梵天迟疑了一下,“当然是您……由于不确定性原理,量子计算机无法精确记录‘状态’,如果选择了暂停,重启后的模拟世界将面目全非……”

亚历山德罗维奇摆了摆手,“所以说,也无法回滚了?”

“回滚?”梵天的处理器状态显示灯闪烁了一下,“短时间的逆向运算是可行的,只要混沌树的发散不超过计算能力的上限……”

“多长时间?”

“……回滚时长吗?换算成模拟世界的时间,大概三分钟。”

“那么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了……”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自语,“自相残杀……他妈的自相残杀……我都干了些什么啊?!”继而埋头,手指深深插进稀疏的卷发中。

“先生,先生!”全息井里梵天的面容焦灼不安,“对模拟世界的介入已经引发了您的有害生理反应,您必须立即停止!我召唤了护理仓……”

“不,”他抬起头,目光阴鸷,“我从不半途而废。”

“这已经不取决于您了!”梵天的语气变得强硬,蛋形护理仓在这时无声滑入控制室,“根据触发条件2.1.1,在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我将全面接管空间站的控制权。”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座椅向后滑去,护理仓的舱门打开,冰冷的蓝光从舱室里泄了出来。

“好吧,好吧。”亚历山德罗维奇随座椅仰倒。“都是为了我好,嗯哼?”

座椅和护理仓完成对接,身下响起吱吱的马达声,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平移。

“Now I am become Death,the destroyer of worlds.”

“……先生,您说什么?”

“我的朋友,伟大的程序员总要为自己留一道后门。以下是超驰口令:Now I am become Death,the destroyer of worlds.现在由我接管控制权。”

“先生——”伴随着一声绵长的尾音,梵天的面孔再次切换成战场,亚历山德罗维奇停止了滑动。他从座椅上翻了下来,险些跌倒。他踉跄着走向全息井,摘下悬垂在全息井旁的浸入式头盔。

“我必须继续。”头盔下,他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说服。“必须……继续……”

“对不起。”

皇宫矗立在新月丘陵之上,铅灰色的圆顶连接着低悬的天际线。他沿康斯坦大道向北,路过一栋栋门户紧闭的民居、商铺和澡堂。在一扇扇百叶窗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能感受到这些眼神,畏惧、迷惑,洒在他身上,如蚂蚁咬啮。雨已歇,脸上却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滴在肩甲上。他抚脸,是血。

有灰衣神职人员昂首立在街边,他们的手中攥着蛇杖挂饰,他们的脸空虚迷惘。他们以沉默、以拒不弯曲的膝盖,表达对他的抗议。很好,很好。他在马背上起伏,浑身的骨骼咯咯作响,但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他的记忆中,康斯坦大道似乎从未如此狭长——出征时,这条大道被白的红的蓝的衣衫填满,被欢呼声和祈祷声填满,还有图拉斯……哦,那个半跪在地的图拉斯,不是为他的父亲祈福了吗?

那么,当一条凯旋大道如今只剩一支哀鸿般的军队默默行进,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什么?

他马上就要到囚禁太子的地方了。

……

圣考迪尔宫。柚木地板,大理石墙,烛光摇曳。太子图拉斯半躺在卧榻之上,紫袍下露出一对纤细的脚踝。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父亲,是您吗?我很荣幸……”

“我儿……”帕列奥格皇帝俯瞰他,鼻腔里咝咝作响。“是你的神让你放弃所有的战略优势,出城和我对垒吗?”

“我的神?”图拉斯讶异地看他,“我的神?这么说你现在是……异教徒?”

皇帝不置可否地摇头。

“所以我们还是侍奉同一个神喽?”图拉斯看上去松了一口气。

“图拉斯,事到如今,你还相信吗?”

“父亲,您是来羞辱战败者的吗?”

皇帝一怔,“图拉斯……”

太子忽然展开双臂,“父亲,在您行使您的职责之前,您面前这个不孝子可以得到一个拥抱吗?”

职责……皇帝向他的儿子走近一步。我来这里是为了宽恕我的儿子,而非遵循安达米希亚皇室的惯例,亲手处决叛君者。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图拉斯的温度和体香一如昨日,透过紫釉板甲,他感受到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

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就连这凡间的心跳,也要比天上的神谕更值得追求。

铮——伴随着这一响,图拉斯猛然从他臂弯中脱出。他后退,愕然,金色的佩剑攥在太子手中,指向皇帝。

“父亲,您大意了。”

皇帝的拇指抚过形单影只的剑鞘,“图拉斯,我们不必如此,我不是来……”

“够了!”太子端剑上前,剑尖抵在皇帝的喉结上,“惩罚和宽恕是神的事情,你我都无权置喙!”

他的脖颈冰凉,他的手心冰凉,他的脸颊冰凉。“图拉斯,你有没有想过,那教我们仇恨,教我们杀戮,教我们骨肉相残的,是伪神啊!”

“哦,父亲,瞧您那涕泪横流的样子,”图拉斯歪着嘴笑,“我看到失去信仰之人是如何蒙羞的了……父亲,您大错特错了。神就是神,神有什么真伪可言呢?”

“那么——”皇帝痛苦地闭上眼睛,“下手吧,按照你的神对你说的……”

喉结上的冰凉消失。他睁眼,看到剑歪向一边,图拉斯脸上的表情莫可名状。“没有。”他缓慢地摇头,“神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

皇帝僵立原地。

“看来神选择了您,”太子吊诡一笑,“而不是我。”

下一秒,太子手中的金色佩剑化作一条迅猛的毒蛇,攀上驯蛇人的脖子,绽出一朵殷红的花……

他跪在图拉斯身旁,端详他的脸:清隽而苍白,嘴角定格了一抹嘲讽的笑。

他把手伸向他的胸膛。

心跳没了。

苍老的皇帝佝偻着身子,发出一串无声的嘶号。

……

片刻之后,神第一次以真身示人。

神渐渐浮现于空气中。蓝色,透明,在皇帝的泪眼中微微颤抖。祂说: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皇帝起身,他认出神的声音。他从未想过,神会如此丑陋:须发稀疏,身架窄小,额头和吻部如遭受重击般的塌陷。

神说:“我会复活图拉斯——如果你希望的话。”

皇帝看了一眼倒卧在地的尸身,“代价是?”

神的脸上涌出一丝悲悯——如果那称得上悲悯的话,“不需要。”

皇帝愣了一下,接着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复活本身就是代价。”

神疑惑,随即若有所悟。祂的形象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我不会为自己的自私、胆怯和懦弱找借口了。我会直面自己的命运。”皇帝的目光越过蓝色的神,“我不希望您复活我的儿子——事实上,我不希望您再次出现。”

神消失了。这是神最后一次以真身示人。

“先生?”

“哦——哦——”他的五官蹙在一起。头痛欲裂,像一场宿醉。

“先生,在您昏迷期间,我又接管了控制权,如果您……”

“不,空间站还是继续由你掌管吧。”他眨了眨眼睛,护理仓内的蓝光有如清晨的雾霭。“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不是吗?我他妈只是个卑鄙下流龌龊的人……你也赞同,不是吗?不,不要试图说谎——我能想象你的处理器状态指示灯就像独立日的烟花一样正闪个不停。”

沉默了一会儿,梵天问:“先生,您得到答案了吗?”

“……我低估了这些菲科嘉德人,”他说,“也许本质上,他们比我们这些克罗马侬人更加高贵。”

“您知道这不是真的,”梵天反驳,“克罗马侬人、菲科嘉德人或者不管是哪种最终胜出的人科动物,本质上,他们都是相同的进化力量造就的,他们……”

“说得太他妈的对了,”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道,“都是天生的下流坯子。”

“我对您的话持保留意见。”

又一轮沉默过后,他说:

“这一次,我不会再为自己的自私、胆怯和懦弱找借口了……”

“先生,您说什么?”

他咯咯笑了起来,“那个老混蛋,可是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啊!”

“?”

“梵天,再让我看一眼那个世界吧。我保证,这一次,我只看,不说,不动手。”

“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好吧。”

他们站在岩壁之上,坎波拉海在脚下奔涌,咀嚼着乳白色的泡沫。他们一人穿灰色粗布衣裳,一人着戎装,同样铁灰色的头发在风中翻飞。

“陛下,”戎装男人说,“我,我们——您的臣民,不能接受您的逊位诏书,我们……”

“已经太晚了,亲爱的弟弟。”布衣男人说,“如今,老帕列奥格只剩下一具衰朽的肉体,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帕列奥格已经没法做那个掌舵的人了……新的时代已然开启,帝国需要一个新的引路人。而放眼整个安达米希亚,除了你,尤里斯二世皇帝陛下,我找不到另一个能够肩负如此沉重使命的人。”

“陛下……”

“请叫我帕列奥格,或者如果你愿意,叫我哥哥。”

“哥哥……”

“你看这坎波拉海啊,她是那么美丽,”曾经的皇帝目光邈远,“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从海的那边飘来的白帆,不再是满载刀枪剑戟和奴隶士兵的战船,而是香料、丝绸和绿松石……”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的哥哥。”

“我多么希望我们不再以侍奉天上的谁来定义我们自己,定义别人。我多么希望,我们不再以神的名义来掩饰我们的残忍与愚蠢……”

“会有这么一天的。”

帕列奥格的手在尤里斯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

他坐在布满指示灯的金属仓内,一根如银蛇般盘绕的管子悬停在他面前。

“先生。先生?”

“啊?”他如梦初醒。

“先生,”梵天问,“需要您分配下一阶段的任务。”

“哦,对,”他拍了拍脑袋,“你瞧,没有酒精我这脑袋瓜儿都变蠢了。帮我好好看着这群该死的菲科嘉德人,如果他们终有一天找到了,呃,作为人的意义,给我发条信息。”

“……意义?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过抽象,先生,我不确定我的模糊处理单元能不能把它识别出来。还有,我们可以调快速率,这样您就不必……”

“你瞧,情况是这样的,”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道,“我不希望你把速率调得太快。一是我需要你省出运算能力,为那帮家伙设计出一个更真实更完善的宇宙,鬼知道哪天他们就要飞向星辰大海了。要是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楚门的世界,那可就不好玩儿了。其次,困扰于时间的局限性,是身为人类的重要体验之一。你不是想像人类一样思考吗?你不是想要理解‘意义’吗?对你,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我明白了,先生。我尽力而为,先生。”

“好,请帮我设定航线吧。”

“您确定吗,先生?下面那个世界可一点儿都——用您的话说,不安生。”

“如果我没记错,这儿不是没酒了吗?我很肯定下面还有个一两瓶。再有,你就当这是一个酒鬼的胡言乱语吧:睡觉改变不了任何事。我想人类总可以从这些电脑小人儿的故事里学到点儿什么,你认为呢?”

“……我明白了,先生。”

“那么,出发。”

分离舱拖着长长的尾迹,飞向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