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星
我只住在此地,在你的眼睛和你之间,
但我住在你的世界里,我做点儿什么?
——伊丽莎白·毕肖普,《为了以石灰写在镜子上》
我知道自己会遇见他,在此时,此地。
他坐在吧台边,背微驼,比我印象中似乎矮了一些;络腮胡与乱发连成一片,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飞扬的鼻尖。此刻,他正用两指捏着酒杯,琥珀色的酒体在杯中轻轻摇晃。
这样寂寥的背影。新年夜里的一道伤痕。
我饮尽杯中酒,向他走去。
“嗨。”
他转头看我,茶色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惊讶与失望。
“嗨。”他把头转了回去。他面前的全息壁纸上,上海的野心与繁华正在外滩一线排开,摩天大楼点燃了黑沉沉的夜,庆祝的人群正在翘首以待。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我问道。
他耸了耸肩膀,“就我们两个人,你想坐哪儿都可以。”
于是我坐到他身边,对虚空打一个响指,虚拟酒保的脸从上海的夜中浮了出来,问我有什么需要。
“格兰菲迪15年,不加冰。”我看向他。“来点儿什么?我请。”
他警惕地打量着我,目光里有冰冷的刺。我拼命抵抗,好让自己不在潮水般泛起的寒意中抖作一团。
“跟你一样吧。”片刻之后,他低声说。
在酒上来之前,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我将手肘支在吧台上,用手掌托起脸颊——一个满身疲惫的女人为最后一丝清醒搭建的稳定三角。我想他不会介意我把他的侧脸框入三角之中,毕竟,曾经有那么多的人用比我炽烈得多的眼神追逐过他——他的确并不介意。他在专心致志对付手中的酒——小口抿,眉头皱起,然后用喉咙擦出一声叹息。上海的夜色在他的脸上流过,而他在其中掺入了一丝落寞。
万向轮吱呀吱呀地碾过硬木地板,聚酯外壳已经泛黄的机器人服务生把酒端了上来。不知道是程序错误还是有意为之,这家伙的头部显示屏上有一张臭脸——嘴角下坠叼着雪茄的荧幕硬汉,似乎并不欢迎新年夜的客人。我无视了这张脸,将一只酒杯推向男人,抓起另外一杯。
“新年快乐。”我说。
他也举起杯,“新年快乐。”
“……但似乎我们并不快乐,”咂了一口酒后我说,“人们总喜欢在一个虚假的时间点设置一个虚假的希望,就好像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样。”
他哼了一声,目光掉进摇荡的酒体中。
“你在等人吗?”我问道。
他喉咙里咕噜一声,算是默认。
“我也是。”我说。
“看来你等的那个人失约了。”
“我会等他——直到新年礼花放完。”
他的眼神空白一秒。我想他是在同步增强视域里的标准时间,查阅跨年夜的庆祝日程,“那你还要等差不多半个小时。”
“是啊,半个小时。”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半个小时可以讲完一个故事。”
“这是——”他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哇哦!”
一封信。纸质的信。淡蓝色信封,紫色暗花。没有封口。
“你用这东西写信?”第一次,他看我的眼光里没有任何深意,只有纯粹的羡慕与好奇——孩子般的羡慕与好奇,“这可真是……奢侈。”
“这是两个人的半生,”我用食指点着信封,又推向他一点,“我想它配得起这几张老古董。”
他挺直脊背,“你要……给我看?”
“在上海这样一座城市,两个人相遇是多么不易。”我直直看着他。“请把它当做一件礼物——新年礼物。”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耸动。我知道这个人不会拒绝——他永远无法抵抗来自过去的诱惑,他也许不在乎故事,但他一定会享受纸张对指尖的摩擦,会享受手写的字迹墨水的香气。
他把信抽了出来。
亲爱的:
我该怎么称呼你?刘小朋还是文月?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还是同一灵魂的一体两面?我想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你,也许时至今日仍困扰着你。我想这是个永远无解的问题——所以,让我们跳过这个问题,回到故事的一开始,那时候世界上还只有一个刘小朋,文月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有的艰辛、荣耀、跌落与挣扎,于你,还并不存在。甚至不可想象。
你是刘小朋,刘小朋是你。
你成长在一座江南小镇。你曾伏在窗台看小镇的青瓦白墙氤氲在绵绵的梅雨之中,曾好奇与憧憬过大辫子少女们纤细的腰肢与体香,也曾在学校的巷口目睹过少年们鲜血飞扬。这就是你成长的地方,那里既湿润又干涸,既柔软又乖戾。
我想,这座小镇,它构成了你性格底色的一部分。
你的家庭很普通。和许多被时代的浪头荡涤的人一样,你的父母没有工作,靠政府的补助生活。你小时候最鲜明的记忆之一,就是随父母辗转于小镇的各个“人类之家”(官方名称为“非劳动力自然人救助中心”),认证生物特征,领取电子救济券。平心而论,你们的生活不错,丰富的营养,免费的教育与医疗,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凭券领取——只是你们得到的东西都是工业逻辑吞下阳光与大自然后的排泄物,你们的食物,你们的衣服,你们的电子产品,它们拥有工业化的设计与质感,拥有工业化的速朽与满不在乎……没有人的瑕疵。当然,也没有人的温度。
所以在很久以后,当你拥有了很多很多的信用点,你开始迷恋上古董,那些逝去之人的幽魂。而在你的众多藏品中你最喜欢的,是一柄手工锻打的匕首……
这是后话。
你的童年和少年乏善可陈。和许多孩子一样,你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追逐明星和VR游戏之中,或者整日穿梭在曲折的街巷,和你那帮对女孩儿半懂不懂的铁哥们儿一道,对你们半懂不懂的事物品头论足。孩子的时间似乎是取之不尽的,尤其当学习变成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时——每天去学校混上几个小时,对镇上多数孩子来说,只是一种社会建制性的行为。在那个时代,人工智能已经把人类的职业路径挤压成了一条羊肠小道,那些高度重复、结构化的工作已被全面接管,而只有这些工作才是多数人力所能及的;诸如科学家、企业家、律师、程序员这些幸存的职业,则留给那些有天赋有野心的人。当知识和技艺也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人们选择接受现状。
——更何况,由于社会生产的组织形式和创新效率得到极大优化,现状还不赖。
所以如果有机会在中国游历一圈,你会发现几乎所有像小镇一样的“小地方”都如出一辙:平静、富足、陈旧,同时还带着一点点精致的、不易察觉的绝望。也许,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还想从这绝望中探出头来,大大地喘口气儿。
“我,”在十八岁那年,你对父母宣布道,“想去世界看看。”
你的父母并没有感到惊讶。几乎每一个小镇的孩子在你这般年级都会生出相似的愿望。以旅行或者闯荡的名义,他们会三两成群地离开小镇,目的地在大多数时候是他们眼中的世界:上海。那里聚集着全天下最有天赋最有野心的人,在继续拓展人类边界的同时也创造出了一个与小镇完全不同的文明。尽管已经在VR设备里不止一次游历过这座伟大的城市,但当他们真正置身其中时,还是会被震惊得目瞪口呆:那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那沸腾的空气和怀揣圣谕般匆匆行走的人群。头几天,他们会被新鲜感占满,用全部感官去拓印这座城市。然而不消几日,他们就会感到疲惫不堪。在所有生理所需都唾手可得,而精神需求又可以通过VR轻易满足的时代,这座拥挤、喧嚷、如同外星的城市除了带来生活方式上的摩擦以外,还能给他们什么?
他们选择回去。
“我们已经看过了世界,”他们会说,“而世界不过尔尔。”
你的父母以为你会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在他们眼里,你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天赋,或者动机。于是就像一场寻常不过的远足,你出发了。真空管列车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你送到了世界面前。
……你来到了上海。你的天堂与地狱。
他小心翼翼地把第一页信纸放到一边,用酒杯压住它的一角。
“每一个来上海的人都有这么一个故事。”他评论道。
“也许吧。”我说。
“……你还没有在故事中出现。”
我注意到,他的脸已经撇向了远离我的一边,现在我只能看到他的连鬓胡,他的耳朵,一个镜像对称的、结构精巧的C。
“在这个故事中,”我说,“我无足轻重。”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转头看我了。但他的脑袋只是晃了晃,继而迅速回到原位,米色信纸在他的手中微微抖动。
“没有人是无足轻重的,”他说,“即使是在上海。”
不等我回应,他就埋头继续读了下去。
到上海后的第七天,你和你的伙伴们一样,心中满是新奇和新奇之后的厌倦感。你们计划明天一早回家,所以这是你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你感到解脱,同时也有一点怅然若失。那天晚上,伙伴们在共享胶囊里早早睡下,而你走上了街头。在自行步道管理系统中,你丢下一颗随机种子,系统为你生成一条个人步行线路,你任由传送带将你带到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命运的戈德堡机器在那一刻开始隐秘地启动。它带你路过这座城市初夏里黄浦江畔蠢蠢欲动的潮气和燠热;带你路过遮蔽了整个天空的LIFI光幕,薄荷绿色的激光正勾勒出动态星座和巨幅明星肖像;带你路过上海最繁华的大街,在你的身边交通胶囊呼啸而过,红色的尾灯汇成奔腾的河流,在通天的钢筋岩壁间激荡前行;带你路过一个个身上闪烁着七彩动态纹身的时尚青年、低头前行的加班族、形制各异的机器人;带你路过门口趴着白色猫儿的小店,喧嚣着炒菜声和劝酒声的饭馆,爬满青苔的石库门。最后,你被送入人行步道的一个小小枝杈。你的漫步结束了。——在你面前,是一座灰突突、不起眼的包豪斯式建筑。建筑的外立面上,紫色的激光投影打出一叠叠的二维人浪,人浪之上抽象线条在夸张舞动。你正兀自发愣,忽然有人从后面挤开了你,没有一句抱歉,便冲入了那栋建筑。你小小地恼怒了一下,随即被好奇心牵引着,走向那栋建筑。“十五个信用点”。紧闭的大门上,亮橙色的增强信息如火焰闪烁。你吞下一口唾沫,犹豫几秒,然后把一天的政府补助丢进大门上的虚拟缴费池。
——攒动的人头,纷乱的光线,升腾的烟雾,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音乐。这就是大门后的世界。你从未置身于密度如此之高的人群,它如流体一般,裹挟着你向大厅的中央靠近。然而你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你的目光被台上的人牵引:六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卖力地歌唱与蹦跳,紧身信息外衣上滚过夸张的图案和颜色……一曲终了,大厅里响起疾雨般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少年们站在舞台上,被高光点亮,如一枚枚精致的冷光灯。你能看到他们额头、鼻翼、脖颈上细密的汗珠,你能看到他们身体的起伏和眼中燃烧的渴望,你能看到一枚枚视觉化呈现的信用点落入他们头顶公共视域中的虚拟打赏池。随着“金币”越堆越高,少年们的笑容愈加炽热绚烂。几分钟之后,他们鞠躬,退场。下一组少男少女们跑上舞台。欢呼。数百只鞋子制造出微型地震。音乐。随音乐打开的身体。你看完一轮又一轮表演。直到灯光熄灭,人潮退去,酷似巨型蜘蛛的清洁机器人开始收拾凌乱的舞台。你呆立在原地。有什么在你心中苏醒了,它是那么缥缈,而你试图抓住它,朝它伸出指尖……
“小伙子,”有人在你身后说,“第一次来?”
你回头。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脸颊上一片胡楂的钢蓝,寸草不生的头顶反射着一道银色的弧光。
“嗯。”你点了点头。
“你有疑惑。”中年人笑了笑,用嘴角衔住一根纤细的烟。
你继续点头。
“你刚才看到的,”中年人说,“是地下偶像。”
“地下偶像?”
“那些没有被经纪公司签约,但渴望成为偶像的年轻人,这是他们的舞台。”他吮了口烟,粗鲁地直视着你,目光没有任何收敛,“只要足够有天分,足够努力,他们中的一些人可以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真正的偶像。”
真正的偶像。你避开中年人的目光。你的脑海中闪现出那些VR直播里被千万人簇拥的俊男靓女。在人类日渐失去社会主导权的时代,创造和追逐偶像成为人类赋予生活意义的选择之一。那些代表着艺术冲动和审美体验的年轻生命,是人类为了对抗算法霸权而树立起来的旗帜。
——至少人们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们为自己打造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星”时代。
“我还以为……”你喃喃道。
“你还以为,偶像们都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中年人揶揄道,“不,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中年人把烟吐在你的脸上,“欲望。想要冲破生活秩序的欲望。想要被人注视的欲望。想要拥有更大世界的欲望。”
你咳嗽一声,心中那缥缈的东西忽地被你抓到了手里。你感觉到了战栗,从身体中的最深处,传向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末梢。
“我叫李可,”中年人向你伸出手,“别人都叫我K哥。”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捏住了那只手。肥厚。黏腻。灼热。
“K哥?”
“这个场子的老板,”K哥莫测一笑,“你刚才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些小家伙,都是我的人。”
你喉管里溅起“咕咚”一声。
K哥眯起眼睛,聚成一线的眼光毫不留情地斩向了你。
“通常人们会掩饰自己的欲望,在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欲望之后。但你的欲望才刚刚被唤醒,它是那么新鲜,散发出的味道简直浓郁到让我想吐。小伙子,成为一个偶像要满足很多条件,而你恰恰拥有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他把烟从嘴里扯出,丢在地上,前跨一步,攥住你的手腕,“怎么样,加入我吧。”
你舔了舔嘴唇。就在此时,机器人碰翻了音箱。
轰然一声响。
“K哥……”他喃喃自语。
“地下偶像界的教父。”我凝视着他的侧脸,骄傲的鼻梁,“这个人挖掘了许多红极一时的偶像,比如安琪,比如艾瑞克李,比如——”
他摆了摆手,“他凭什么说自己知道别人想要什么?”
沉默半晌,我轻轻摇头。
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仍不肯分一点儿目光给我。
“在被蛇诱惑之前,”他说,“亚当和夏娃会想要去吃智慧果吗?”
苦涩在舌根凝聚,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不过也许吃果子的欲望就潜藏在每个人的天性中吧,”他扭过头,浅浅看了我一眼,“你说呢?”
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所以你留了下来。在那一晚之后,上海对你的诱惑掩盖了它所带来的不适。你没有对伙伴们说明原因,你怕如果你两手空空地回到故乡,会被他们嘲笑……很多年以后你才明白,对于你即将经历的一切,嘲笑才是命运真正的宽宥。然而你已经不能回头了。你丢下了那颗随机种子——你走进了那栋建筑——你握住了K哥的手。
命运轰隆隆地向前。
“……首先,”K哥说,“你得有个名字。”
“我有。”你说。
他哼了一声,“你有?”
“刘小朋。文刀刘,大小的小,朋友的——”
“你打算这么介绍自己?”K哥的脸上混合着怜悯与嘲弄,“朋友的朋,你走错场景了。”
是K哥大手一挥把你原本的名字斩开,它的残骸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文月。文月出生在澳大利亚,父亲是精算师,母亲是大学教授。文月自小便受到艺术熏陶,热爱音乐与舞蹈。由于不能接受父母为他选择的人生道路,他毅然回国,决心追逐自己的梦想。
“这个文月,”你用食指戳着胸口,“是我?”
K哥抽出一根烟,“代我向你远在悉尼的父母问好。”
文月和十几个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一道,成了K哥的学员。除了吹弹可破的新鲜和K哥所谓的欲望之外,这些年轻人对舞台一无所知——不过没有关系,在登上舞台之前,他们要经历高强度的训练,要通过TMS(经颅磁刺激)设备进行大量的巩固学习,要做声带和面部的微矫正和微整形,这几乎不会为他们带来任何不适,因为——
“因为你们从小就熟悉这种感觉,增强视域里美颜滤镜的感觉。当然,这些手术都是可逆的。”K哥似笑非笑地看着被“美声”和“美颜”的年轻人,“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要回去。”
你也没有想过要回去。现在,你是文月,而文月是升级版的刘小朋。你喜欢长久地凝视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不过是牙列的微调,不过是几条肌肉的收紧与移位,不过是几百颗人造毛囊的植入,你竟然得到了一个崭新的自我——一个更完美的自我。
“感谢微整形算法,感谢机器人医生。”K哥拍了拍你的肩膀。“小伙子,臭美结束,该去训练了。”
训练。巩固学习。吃饭睡觉。和舍友(你们住在标准的胶囊宿舍,公共空间少得可怜)无休止的互相激励和龃龉。偶尔到上海的大街上透口气。你的生活被骤然填满,而你几乎因此产生了一种受虐的快感。饮食控制、增肌塑形、舞蹈课、声乐课,舞台训练、海马体刺激、肌肉记忆强化、神经元拓扑模式固着……你的学员生活日复一日,你的变化肉眼可见。昔日的刘小朋几乎已经消失不见,除了在他和父母通信的时候——而这样的时刻也日渐稀少。人工智能浪潮是一场深刻的革命,除了破坏曾经的生产关系,它也悄然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微观结构。当一个家庭的成员间不再存在经济依附关系,不再共享人生愿景,亲情淡漠成为必然,而你的家庭将这一趋势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下来。
你的父母甚至不曾问你何时回家,而你也无暇为此感到失落。
在你成为文月后的第三十天,一个在K哥场子里小有名气的组合解散了。你看到那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前辈在大庭广众下抱头痛哭,看到他们用被泪水漂洗过的苍白目光打量K哥这座华丽的牢笼,看到他们拖着行李箱踉踉跄跄地摔出大门。在整个过程中,K哥一语不发,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圈。许久,他才撇过头看你们。
“这些人被淘汰了,”他说,“这就是你们选择的事业:它只信奉适者生存。”
在那天你才开始真正了解地下偶像行业的运行逻辑:每一个团队都只有几年的生存期,它们需要在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中培养粉丝,积累人气——“人气”这一指标是高度量化的。几乎每个追星族的增强视域中都装有追星软件,它通过人们在增强视域中为团队投下的信用点、目光停留在团队成员身上的时间甚至心率体温欢呼声的分贝等等数据来综合计算他们的人气。软件将全国的地下偶像纳入它的数据库,几家大的演艺托拉斯会定期从中挑选出人气最高的那些签约培养。
——这是一条偶像加工的流水线,而未来偶像的年龄则是一条类似食品保质期的不成文法。
“超过二十二岁还没有被下游公司挑中的话,”K哥吸了吸鼻子,“你们的偶像生涯就game over了。”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作为伴舞的练习生,你们的偶像生涯甚至还没有开始。
“好啦,兔崽子们,蛋壳(TMS设备)在等着你们啦!”K哥起身,猛拍几下巴掌,“下周是你们的初次登台,都他妈给我打起精神!”
你们逃开,有如受惊的兔子。
“文明的进步就是把越来越多的东西变成数据和数学关系,”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人的心灵也纳入这一体系。”
我要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他轻轻颔首,以示感谢。全息壁纸上,人们越聚越多。烟火秀就要开始了。在VR和AR技术泛滥的今天,“亲身体验”以行为艺术的名义回归,甚至成为一种风潮。所以你可以把今夜的外滩看做行为艺术家聚集的地方,他们在人与人的挤压与摩擦中遥想那个污浊、低效,充满人的欲望与激情的年代。他们从遥想中汲取审美体验。
——但显然,在酒吧里欢度新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而十年前的这个时刻,这里,这间名叫“黑鸟”的酒吧,同样是一片欢腾的海洋。
“那么,”我说,“你相信人的情感也可以被量化吗?”
他的脸紧了一下,他的手指拂过酒杯的边沿。“我相信或者不相信,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身边的男人把头埋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已经小有名气。
“快看快看快看!这就是现在最火的BrandNew5!”闺蜜毛燥的长发蹭着我的脸颊,“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很帅吧!”
我在闪光和声响中奋力辨认舞台上的面孔。这是我第一次来K哥的俱乐部,之前我只是对它有所耳闻。彼时我在工作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公司远景和绩效算法的双重压迫下几近崩溃。闺蜜自告奋勇带我来散心——“琳琳,去嘛去嘛,欣赏美的事物可以陶冶情操,宽广心胸……”我从不相信追逐地下偶像可以陶冶情操宽广心胸,但闺蜜的情谊令我颇为感动,我捏了捏她粉白的脸蛋儿。
于是我来了。在四方形的穹隆下我喝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长岛冰茶莫吉托,看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舞台上怒放。在我看来,所有的鸡尾酒和表演都是那么千篇一律,充满了精确计算过的、工业化斧凿的痕迹,全为取悦人的口舌与耳目。这让我感到无聊又放松。我的意识开始慢慢飘散,持续不断的喧嚣和轰鸣渐渐变成背景噪声,人群的推搡和挤压在将我推向一个遥远的位面……
——然后我看到了你,舞台上并不出众的那一张脸。你唱歌,你沉默,你勾着嘴角,你摆动肢体。而我的目光再不曾从你的脸上移开:在遇见你之前,我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为舞台而生的人。我自信能够看穿偶像们的矫饰与造作,不管他们将矫饰与造作隐藏在多么深厚的表演理论和舞台经验之下。是你摧毁了我的偏执。我看到一个纯然沉浸在自我欣赏中的人。他旁若无人地表演,那些眼睛那些掌声那些飘浮的摄像头于他而言全不存在。在他的眼中,只有光芒,那种从生命的底部漫溢出来的光芒……
那种一旦捕捉到,就会照亮你一辈子的光芒。
我拉着闺蜜的胳膊,“那个人,那个人是——”
“阿唐,岑杰,黑猫君,托尼李……”她抻着脖子,“最左边的那个人是文月!”
文月。我用目光追踪着你,我的头皮发麻。文月。一个唇齿的摩擦,一口含在共鸣腔中的空气。这就是你,舞台上闪亮的星。
“……琳琳琳琳你醒醒!”闺蜜摇着我的肩膀,“打赏啦打赏啦!”
我跌回到线性的时间中。表演已经结束,你站在舞台中央,你的脸上不是紧张不是亢奋而是饱足。金币正在飞入你头顶上的打赏池,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用视点选中了一个数字……
“哇,这么多!”闺蜜惊呼一声。进入我的视域是我赋予她的“闺蜜特权”,于是她看到了我划给BrandNew5的信用点,一个会让小小上班族心跳加速的数字。
我冲她笑了笑,“晓萍你说得没错,欣赏美的事物真的可以陶冶情操。”
那天晚上的表演结束后我们在俱乐部盘桓到人群散去,但我没有如愿见到你。喝了酒之后的闺蜜反常地沉稳理智,在返回住处的胶囊车上她攥着我的手,目光邈远。
“琳琳,你知道做粉丝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吧?”她问道。
“……规矩?”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把偶像们奉若神明,你也可以把他们看做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把自己全部的信用点都给他们,这都没关系。但你要记住一点:千万,千万不要试图和他们产生情感上的,嗯,双向联系。”
她一本正经的神情令我哑然失笑,“为什么?”
“因为偶像是星星,”闺蜜眯起眼睛,“在天上的时候,他们很好看,但是一旦落到地上,他们就只是石头而已。”
“晓萍,你在说——”
忽然间我打了个哆嗦,在稍显闷热的车厢里。我理解了闺蜜的残酷逻辑。
“不会的,”我说,“我对追星不感冒。”
她暧昧地笑了笑,“哦?”
我搡了她一把,“哦什么哦?哦你个大头鬼!”
闺蜜对我挤了个鬼脸,我俩笑做一团。……应该是这样,因为记忆早已模糊。那天晚上,在我知道这世界存在一个“文月”之后,我是一台会行走会交谈会喝酒睡觉的自动机,我的一切行为都是下意识的。
在我负责记忆逻辑和审美的高级意识里,只有你。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他哼了一声,“什么情感的双向联系……”
“假设——”有热流在我心底涌动,“假设你决定去爱一个人,而你被允许爱他的唯一条件,就是只能远远观望……你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吗?”
“那不叫爱。”他斩钉截铁地说。
“是吗?”我将视线夯在他脸上,前所未有地大胆,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想是酒精赋予我力量。而他畏缩了,他的目光从眼角漏了出来,淌到地上。
他不敢直视我。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谈过一次恋爱,从未对包括爱情在内的任何事物上瘾。那个抚育我的精英家庭不遗余力地向我灌输,现代社会的运行基础是“瘾”,被工业和商业联合体系精心设计的、带有自我强化效果的“瘾”——那铺天盖地的VR游戏,那没完没了的广告推送,那美轮美奂的偶像明星。人因为这样那样的事物而放弃挣扎与思考,自愿交付自由,向自我淘汰的深渊跌落——而这不应该是我的命运。于是我努力学习,努力开掘自己,在向后滚动的传送带上拼命向前奔跑,最终跑到了上海这座城市,跑进了日渐稀少的“工作阶层”,在人类野心的最后辉光中留下小小的、倾斜的身影。
然后我遇见了你。再然后,我对你上了瘾。
那晚之后我试着回归正常的生活,我加班、失眠、加班,跟绩效算法周旋,和一个又一个高频交易架构死磕——我不能不把自己填满,否则你会出现在时间的每一个间隙,为时间的每一块边角料都镀上一层暧昧的金……我终究还是失败了。每当我到街上透气,脚步都会带着自己的意志,将我牵引向你。我一次又一次抗拒着,却一次又一次来到K哥的场子,等一个晚上,只为看你的表演,为你投下信用点。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越来越多的人——主要是女人——被你吸引,虽然她们并不明白吸引她们的是什么。这让我产生了不合时宜的骄傲与嫉妒。女人们成立了你的后援团,她们毫无障碍甚至兴高采烈地分享你,如同分享对某件艺术品或者某部沉浸式电影的审美情趣;她们肆无忌惮地说爱你,热烈地追逐你;她们为你摇旗呐喊,她们通过这样那样的渠道探听关于你的一切,她们像狐獴一样三三两两守在你可能出没的夜和街道,当你出现时她们会飞速地围住你,索要你的微笑、你的签名、你的触摸,甚至你的亲吻,直到保镖机器人把你从人群中打捞出来。
我是那么怯懦而无助,如果不是那个夜晚,我想,为了和这些女人争夺哪怕你的万分之一,我都必须强迫自己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而如此一来,我就会迷失在集体无理性的旋涡之中,我会像她们那样敬拜你如同敬拜一尊虚构的神像,最后忘记自己是为何而敬拜。也许几年之后,我就会被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事物吸引,慢慢淡忘你……
然而命运并没有如此慷慨。在那个夜晚,K哥的夜场散去之后,我在街角看到了那群女人。她们的身上滚动着你的头像你舞动的身影,在她们头上的公共视域中,是五颜六色的、闪烁的,为你打call的立体标语。我吸了吸鼻子,侧着身,想快速从她们身后通过。这时空气中荡起一声“来了”,人群瞬间凝滞,随即滚水般翻腾起来。我听见尖叫声,我嗅到各式高级香水搅起的夏日焚风,我看见夜色中流光溢彩的河流向同一个方向奔涌。你来了。你被眼尖的粉丝发现,被困在水中央。而我竟也被水流裹挟而去,如一片无助的落叶。
“文月!文月!文月!”
你在三个保镖机器人围起的气泡中,羞涩而又疏离地笑着。
“谢谢大家,但我真的要回去了,”你说,“老规矩,我会随机挑选一个ID……”
尖叫。声嘶力竭直至哽咽。女人们把自己的ID扔到空中,在我的头顶上,是一团银色的云雾,一个个名字在其中滚动、碰撞,如亘古不息的量子潮汐。——鬼使神差地,我也把ID投入到潮汐之中。一个小小的奢望,一个可以被忽略的概率。
“今天的幸运儿会是谁呢,”你老练地眨了眨眼睛,从手掌中抽出一枚金色箭头,“都看好哦!”
箭头掷出。一个名字击中。我耳边叮咚一声。
——所有目光都砸在我身上,而我如同一朵疏水的油花,人群从我身边自觉退开。
你向我走来。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你来到我的身边。你牵起我的手,捏了捏。你的手柔软而湿润,你的眼睛也一样。你用一只手臂轻轻环住我,你的下巴轻轻擦过我的肩膀。
我吞下一口唾沫,那声音大得吓人。
“我认得你的ID,慷慨的关琳琳,”你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对‘随机’动了点儿手脚,就当一个感谢吧。”
感谢。眼泪漫了出来……时空消隐……回家的路上我用双手环抱着自己,却仍止不住地颤抖与哭泣。那一晚的幸福是如此强劲,强劲到令我感到疼痛,令我无法不去想象宿命的坠落。
有人说,当你为幸福感到疼痛时,就是爱的开始。
我想,这就是开始了吧。
他的耳垂泛红,他的身体在微微抖动。我有点儿好奇,他读到了哪一段。
“慷慨的关琳琳。”声音从他的嘴角溜了出来,我猜,是下意识的。现在我知道他在时光中的坐标了。……当过去的幽灵从文字中浮现,他是否能够逃脱它的追猎?
我捏着酒杯,LIFI光幕在外滩的上空打出了倒计时。
三分钟。
二分五十九秒。
二分五十八秒。
一晃三年过去,你到了保质期的边缘。
在K哥的场子里,BrandNew5曾经红极一时。有很多次,你以为被演艺托拉斯挑中的会是你们。然而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三年里,你眼睁睁看着后起之秀被挑走,被推上更大的舞台,或家喻户晓或淹没在更加湍急莫测的星海之中。在某个时间点,你的人气开始缓慢而稳定地下跌,而这一颓势几乎难以逆转。日复一日枯燥而无望的创作、排练、表演变得难以为继。猜忌和埋怨,也许更重要的是厌倦,在你和你的队友们之间暗暗滋生,舞台上你们变得没精打采貌合神离,即使再愚钝的粉丝也察觉到了崩溃的迹象。
终于,有人退出了团队,而这就像抽走积木塔中底部的一块。BrandNew5随即解散。你用三年时间搭建的那座梦想之塔崩塌了——你被体系淘汰了。这个过程是如此迅速,三年璀璨丰美的时光仿佛一场大梦。
这是你生命中的第一次跌落。
离开那一天你喝得酩酊大醉。你不知道那些抽抽搭搭送别你的忠实粉丝转身便去寻找新的神祇,好让自己的信仰时刻都有所寄托。你不知道是谁把你送进了胶囊旅社,为你递上热水,拍打你的后背,帮你把胸中丝丝缕缕的不甘呕出。同样是这个人,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着你踉跄着离开旅社,跟在你身后,一直跟到了K哥的场子。
后来,是你亲口告诉我在那里都发生了什么。
你找到了K哥。如许许多多个清晨一样,他一个人,在无光的角落里吐着烟雾。
“这不公平。”你俯瞰着那个跷着二郎腿的中年男人。
一口烟圈。“公平……你他妈在开玩笑吗?”
“为什么?”你向前一步,将K哥笼罩在更深邃的黑暗之中,“我明明那么有天分!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努力!我为你赚了那么多信用点,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
“运气不好而已。就这么简单,”K哥摊了摊手,“我帮不了运气不好的人。”
你捏紧拳头,牙齿在你的口腔里铮铮作响……忽然你的身体松弛下来。“K哥,”你笑了笑,“你觉得自己的运气如何?”
他掸了掸烟,“还不——”
下一秒,那支烟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橙色的螺旋。你的双手箍住K哥那肥厚的脖子,把它嵌入你的愤怒之中。你看到K哥的脸在黑暗中泛起猪肝色的暗潮,他的手指在你的小臂上撕出十道剧痛可你感觉不到,他的颈动脉在你手中绝望而又蓬勃地跳动,这感觉令你着迷……
“等——”K哥卷动嘴唇,你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不可一世之人的恐惧有如蜜糖,这突兀的滋味令你敛起了杀心。
你放开了手。
K哥俯身,咳嗽,力道之猛让你怀疑他会咳出自己的肺。咳——咳咳。咳——咳咳。稍稍平息之后,他从裤袋中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哆哆嗦嗦地点燃,哆哆嗦嗦地送进嘴里。又一阵咳嗽。接着,他用手背在脸上揉了一把。
“臭小子,”他哑着嗓子说,“你他妈有种。”
你难过地笑了笑。
“说实话,要不是来这么一出,我就要彻底放弃你了——我他妈就是欣赏你这股子狠劲儿。”
你疑惑地盯着那张被烟头映红的脸。
“我这里有一个综艺节目的推荐名额……”他说,“我打算推荐你。”
你费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瘫坐在地。
“怎么,现在了?”K哥咧开嘴角,刚刚死里逃生的肌肉群有些僵硬,“你别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那个节目用了新技术,真正的全方位直播,能让你比在大街上光腚还难受。到时候你别他妈再来掐我就行。”
你想捏捏K哥的肩膀以示感谢,当你伸出手时,你看到后者触电似的向后缩了缩。
“谢谢K哥,”你尴尬地笑了笑,“不会有下次了。”
……
节目叫做“星工场”,赤裸裸的工业逻辑。K哥说的新技术,是将节目参与者大脑皮层中的增强芯片从单向输入升级为双向输出。当新一代的偶像们开始渐渐适应VR摄像机全方位的拍摄,多多少少懂得如何在镜头下保持(或者是伪装出)一定程度的自然后,他们的极限又被向前推了一步。现在,在新技术的帮助下,观众可以通过他们的眼睛看,透过他们的耳朵听,如果你愿意多付一些信用点的话,你甚至可以共享他们的触觉。
当然,就像所有面向大众的媒体,主办方承诺,涉及隐私的感官内容会被“打码”。
K哥的话毫不夸张,这真的比光腚还难受。但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你的107名竞争对手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中有和你一样的地下偶像,有过气组合的团员,有在街上被星探发掘的懵懂少年,也有怀抱梦想来到上海的小镇青年(还是和你一样,或者说,和刘小朋一样)。你们将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在全国观众面前,让观众同你们一起吃喝拉撒、哭泣欢笑、钩心斗角,同你们一起排演节目、经历一轮一轮的淘汰与公演,直到成为七名幸存者中的一名。最后,这七个人将组成一个全新的团队,从比光腚还难受的比赛中脱颖而出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星途坦荡。
一开始,没有几个人相信你会在这场角斗中幸存下来。在所有参赛者中,你是那么普通,你总是默默地杵在人群中,从不主动争取“镜头”——这是一款真人秀节目但不是真实的生活,观众在VR镜头和参赛者的感官之间来回切换,他们看到谁成为谁全在“镜头”的分配,而这将决定每一轮的投票和打赏,决定参赛者的去留。所以节目编导无疑是这座巨大摄影棚里最有权势的人,他们有自己的镜头逻辑,而这个逻辑在一开始时并不青睐你。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真正的万念俱灰,你对此并不在意。在你为数不多的感官“镜头”里,我跟着你睡眼惺忪地刷牙,静静地听老师讲课,看队友们为了争夺一个可能给人深刻印象的舞蹈动作而面红耳赤,看他们因为粉丝票的上升和下降在自大与自卑间来回摆荡。有几次你都到了被淘汰的边缘,但不知为什么,你总是能留下来。你的粉丝票和打赏慢慢增长,“镜头”也随之多了起来。我想吸引人们的大概是你的“自然”:在短短几天的僵硬后,你就可以毫不做作地与身体内的“镜头”共处。你会在紧张的时候喃喃自语,会在困惑不解时挖鼻孔,会在与人争执时爆出很下流的粗口(哔——),就好像“镜头”并不存在。我想这不是一种伪装——当千人万人进入到你的感官之中,任何一种伪装都会被轻易戳破。这是一种天赋,感官共享时代的天赋。这让我想起初见你时你在舞台上全然忘我的模样——你为舞台而生,不管这是怎样的舞台。
然而想要在节目中幸存下来,这还不够。大多数观众喜欢的是故事与冲突,是无瑕的面孔与强烈的个性,欣赏你的人始终是少数。你在第二梯队徘徊了很久,随着节目录制慢慢趋近尾声,想要跻身七人组合,几无希望——直到你和那个人有了交集,那个拥有最多粉丝的人,那个站在C位的人。
那个改变你一生的人。
一口酒。他把信纸扣在吧台上。花朵在全息壁纸上绽放,他的脸时红时紫时而又是一片鬼魅的绿。爆响和欢呼的声浪有如潮涨,淹没了这间小小的酒吧。来续酒的机器人服务生终于换上了一张笑脸,就好像新年对它也有特殊的意义。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捡起信纸——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认真的,认真得带着一点肃穆。
他继续读了下去。
“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人说。
你茫然地回望着他。在等级森严的摄影棚里,一个婆罗门在主动对首陀罗说话。这个每天被中插广告、宣传照拍摄和粉丝见面会塞满的人,怎么会浪费时间和一个无所事事的低位者说话呢?你猜想,此刻外部的VR镜头和感官镜头大概都集中在你们两人身上,你无从得知这一幕是不是节目组刻意制造的噱头。
对你说话的人叫叶启铭,他年轻、阳光,有美妙的嗓音和一张完全找不到算法雕琢痕迹的脸,是节目中毫无争议的明星人物。我时常想,如果魅力可以折算为通用货币,这个人一定富甲一方,而我敢说所有人——无论是摄影棚内的还是在万里之外戴着TMS头盔浸入节目的,都对他的“财富”心悦诚服。
——叶启铭是天生的偶像,一个即使拥有一切也不会让人心生妒忌的人。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继续说。
你起身,顺便打翻了桌上的能量饮料。你双颊涨红,心跳有如擂鼓(感官镜头极为敏锐地固定在你身上,一波收视的小高潮)。
你:不一样?
叶启铭:对,不一样……加入我的战队吧,我们会是最棒的。
你(视野剧烈摇晃,休息室白晃晃的人影和灯光,身边潮起的窃窃私语):啊?
叶启铭(攥住你的手腕):怎么样?
你(手腕处的压力和温热,喉咙里的咕噜一声):……好。
那天晚上你的名字成了增强视域里的热门词条。你的粉丝数急速攀升。镜头的另一边,有人在揣测叶启铭的意图,有人在议论节目未来的走向,但更多的人欣赏你在一瞬间流露出的木讷与真诚,在这样一个渲染严重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渲染严重的节目,木讷与真诚是那么引人入胜。
也许叶启铭的邀约只是率性而为,但却为你们乃至“星工场”带来了巨大的流量,于是节目组顺水推舟,将你破格擢升到叶启铭的战队,而你也不负众望,很快便展现出强劲的实力——你的刻苦、你的天分,你在舞台上和镜头前的镇定自若,令观众们为你倾倒。你和叶启铭交相辉映,成为节目中最耀眼的双子星。那一个月的狂飙突进有如梦境,你仿佛又回到了激情洋溢的地下偶像时代,但你知道自己不会重蹈覆辙——这一次,你有了一个能够与你共同进退的挚友。在排练室在摄影棚在舞台喧嚣的灯光下,我捕捉到你们注视彼此的眼神,一样的曲折绵长,一样的微妙底色:喜悦,欣赏,还有一点点的……警惕。那是只能生发于有着深刻默契的人之间的眼神,而你们不过才搭档了几天。那充塞在你们之间的暧昧曾令我嫉妒得发狂,而如今我已释然。我明白叶启铭犹如一面镜子,通过他你才能维持自我的认知,而只有这样你才会感到快乐。可悲的是,在多年以后,你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会被人类永不餍足的娱乐欲望喂养成一只怪兽,在吞噬你的同时完成一场终极真人秀……
但现在,你还参不透命运的山重水复。
“我好累。”你说。
“再坚持一下,”增强视域另一头的人安慰你,“一切都会好的。”
对话发生在你宝贵的私人时光。在这三十分钟里,所有的镜头都被关闭,增强视域开放外联。很多参赛选手会在这段时间里疯狂地发泄,吸烟、暴食、骂街、打限制级游戏,自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你则蜷缩在自己的小小角落,兆亿字节在你大脑皮层的增强芯片中往来穿梭。在你爆红后不久,你的社交账号曾关注过一个名叫“慷慨的关琳琳”的粉丝——和粉丝私人互动,偶像的大忌。虽然这一行为又一次让你上了热搜,但在节目组的压力下,你还是取消了关注。一天后,一个新注册的社交账号加了关琳琳的好友。他从未说明自己是谁,而关琳琳也从未追问。他们自然而然地聊天,老友般熟稔。
“有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你说,“猜不透他。”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你。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人,”你继续说,“但这一次——”
我打断了你:“你的梦想是什么?”
“站在舞台上,”沉默片刻后,你说,“成为世界的王。”
“那你就不需要去在乎任何人。”
时间有了几秒钟的空白。你丢出一个抠鼻孔的Emoji:“慷慨的关琳琳,我想我们该见一面。”
在单人胶囊里我再一次颤抖起来。那个愿意永远蛰伏在黑暗中目送你登上王座的人,此刻却被你模棱两可的话所挑逗,被接近你的渴望所击溃。
……千万,千万不要试图和他们产生情感上的,嗯,双向联系。
我给了你一张微笑的脸:“我们见过了啊。”
“那天晚上太混乱了,我只记得你的头发有,呃,栀子花香——哎呀时间到了,回聊!”
你匆匆下线,而我痴呆半晌,机械玩偶般,一次又一次把不长的头发扯到鼻子下,嗅探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整整一夜,我辗转反侧,直至引来隔壁胶囊不满的敲打。……第二天,你失约了,第三天,你还是没有上线。后来我得知那半个小时被取消了,因为你——你们将面对最后一场大考。
决选夜。
“我记得那一夜,那场比赛真是,”他说。“呼——酣畅淋漓。”
“而且没人猜到最后的结局。”我说。
他笑了笑,嘴角有一丝被精心掩藏的骄傲,“叶启铭是粉丝票选的第二名,而文月拿了第一。”
“我想,这就是偶像的意义吧。”我举起酒杯,冲他晃了晃,“人们在潜意识里想要做一个更好的自己,所以把这一愿望投射到偶像身上。叶启铭太过完美,有血有肉的文月才是一个可以触及的对象。”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顾自地呷了口酒,“也许吧。”
全息壁纸上,绚烂的礼花在慢慢凋零。
……决选夜之后,你正式出道。那一年,你22周岁,是七人男团(他们的组合被命名为“七曜”)里站在中间的那一个。你从未和队友叶启铭谈起过那个奇迹之夜,谈起你们的名次,就好像那是观众和造星体系的一场共谋,而就算你们对胜负有自己的看法,也无能为力。
胜利后的狂喜和怅然若失很快就被滚滚而来的新生活所吞没。七曜接到了无数的演出邀约,广告电视剧演唱会,与腰缠万贯的投资人推杯换盏,穿梭在这个国家的各大城市,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粉丝的尖叫和围堵。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你的舞台,而王冠的滋味却并不如你曾经想象的那般甘美——你顿悟到,如果说你以前是工业娱乐联合体传送带上的产品,那么现在你就是这个体系中的一枚齿轮,你感到无处不在的挤压与摩擦,你被经纪人团队、粉丝和娱乐逻辑死死咬合,除了向前转动没有别的选择。
“我好累。”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那三个字。
“你是一个偶像,”我说,“你得有做偶像的觉悟。”
挖鼻孔的Emoji。“偶像的觉悟……对,偶像就得为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负责,偶像就得无时无刻不在表演之中……”
“感官共享镜头不是已经关闭了吗?”
“这不一样,”你说,“那时候没人告诉我应该这样或者那样,我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了,但现在……慷慨的关琳琳,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感觉被舞台上那短短的几分钟挟持了。和性爱、酒精、大麻,和所有那些令人类无法自拔的瘾一样,我为了那短暂的忘我时刻付出了太多……”
是啊,亲爱的文月,我们生活在瘾的世纪,我们都在为自己的瘾按揭付款。而你,又何尝不是我的瘾呢?
“说到性爱,”你的话锋一转,“告诉你个秘密:我还是个处男。”
我的耳垂烧了起来,“注意你的身份,请不要这么露骨。”
“哈哈,实话实说而已。”你扬扬自得的口吻像一个整蛊成功的孩子。“说起来多么讽刺啊,我们这些因为性的魅力被推上神坛的人,对于性,其实都还半懂不懂。”
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潮起。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你年轻的身体不是吗?我曾和你有过一个拥抱不是吗?作为娱乐体系的产品,你对自己魅力的内涵和外延有着清醒的认识。自始至终,你都下意识地引导着我们的对话,将它置于一种晦暗暧昧的情境之中。我能感受到你隐忍到疼痛的欲望,而这几乎唤起了镌刻在我基因之中的母性……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我说。
“这算是一个安慰吗,慷慨的关琳琳?啊,我突然想起了你的样子呢:细眉毛,大眼睛,窄鼻梁,嘴角上有颗痣,头发上的栀子花香——一个美人儿。我说得没错吧?”
我颤抖着在视野中画出字符:“你这算是在调戏粉丝吗?”
“啊!就当我没说过!”
我在城市的另一头笑出了声:“好啊,你拿什么来堵住我的嘴?”
你给了我一个飞吻的表情。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游戏:找到那一条界限,然后在界限的边缘反复试探。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全然忘记了它的荒谬与残忍——然而这就是我所能抓住的一切,不是吗?在一场又一场漫不经心的对话、一次又一次的暗中角力中,我深入你的生活,我陪着你经历演唱会的紧张与亢奋,陪你消化在万千粉丝面前假笑的僵硬与虚无,陪你吐槽经纪人的唯利是图和队友的虚情假意;我见证了你人生陡然上升的曲线:纵饮狂欢,在人类驾驶区里疯狂飙车,一掷千金买下外滩边的豪华公寓——在你传给我的虚拟全景中,我踩着铺展到巨大落地窗的波斯地毯,走过泛着奢侈光泽的意大利皮沙发,走过塞满单一麦芽威士忌和干邑白兰地的酒柜,将目光定格在一个不起眼的置物架上:皮面笔记本、陀飞轮手表、派克金笔、日本武士刀……来自过去的幽魂。你的卡通人偶在我身边得意地笑:“这些东西都是有瑕疵的,它们的瑕疵都价值不菲——慷慨的关琳琳,我总要为自己那些信用点找个去处啊。”
为瑕疵付钱。无数新爱好中的一个。我扭过头,你的人偶立刻变得透明,透过你我看到了七曜的激光全息海报,它骄傲地把这座城市踩在脚下。在海报的正中,是你褪去了青涩的脸。这样的声名,这样的财富,我有什么理由去奢望,你永远都会是那个眼中只有单纯渴望的少年呢?
我学会了去爱每一个在时光之河中一去不返的你。
在另外一些时候,我们会聊起你生命中的一些人:你暗恋过的女孩儿,和你一起混迹过街头巷尾的发小……你在小镇的父母。因为虚假的身份,你只能偷偷摸摸地与他们联系。每当你表示要回去看看他们,他们便会忙不迭地拒绝你。你多么愿意相信,他们是为了你的事业考虑,但在心底你知道,惧怕改变才是他们拒绝见你的原因。你的父母是这世上的另一类人:在恬淡富足的日子中浸泡太久,所以失去了欲望的能力……当然,我们谈论最多的人,还是叶启铭:他的优秀,他对你的启发和欣赏,他和你的争执与意气相投。只有在谈论叶启铭时,你心中那个骄傲的自我才甘愿退到舞台的一角,你成了他的影子,而我,是影子的影子。于是我对这个人不再只是单纯的嫉妒。我看到你的生命搭建在他的生命之上——他是一个可以对你生杀予夺的人。
但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
……
“慷慨的关琳琳,想和我一起过新年夜吗?”
我用视线点开你丢给我的地址链接。黑鸟。巨鹿路上的一家酒吧。交通单元的预约提示闪烁着,提醒我根据目前的道路状况估算,从我的胶囊公寓到目的地可能要比平常多花半个小时,但如果现在预订,还赶得及在十二点之前到达。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喂,你是在邀请我吗?”
“是你们。”片刻沉默后你回复道,“我包了场子,请了几个后援会的核心成员,请了K哥——然后我突然想起你,有栀子花香的女孩儿,我们不是早该见一面了吗?”
女孩儿。我怆然一笑。你把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叫做“女孩儿”。全息壁纸中那个肤色暗淡眼角溢出鱼尾纹的女人与我对视——也许她还是美的,但这美在你炫目的青春面前只会羞愧不已。这时我才猛然惊觉,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这七年是一个女人盛极而衰的转折点,如果她渴望前算法时代的那种稳定的男女关系,那么她早该在这七年中把自己嫁出去——就像她的闺蜜,那个喝了酒之后异常冷静的女子。她在三年前结婚,对方臃肿、谢顶、目光浑浊,几乎是她曾追逐过的那些偶像的反义词。
“琳琳,”在杯盏狼藉的酒桌上,闺蜜环住我的肩膀,阵阵酒气撩拨我的鼻腔,“在那天晚上我就已经预感到,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天晚上?今天这一步?”
她抓起我的手,“琳琳,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管蹦得多高,我还是会回到地面。但你不会,琳琳,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眼里的光——你他妈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我笑了笑,“晓萍,你喝多了吧?”
“切,”她撇了撇嘴,“琳琳,你爱着的那颗星,它会给你温暖吗?”
他会——在这两个字冲口而出前我犹豫了。红光满面的新郎官晃过来向我敬酒,我起身,捏了捏闺蜜的肩膀,“晓萍,希望你的星星足够温暖。”
一晃三年,我与闺蜜的联系日渐稀疏。我知道她在忙着为人妇为人母,女人对抗虚无的方法之一就是建造一个独立自足的小世界,而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乐不思蜀。
在这一点上,我和她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那个……”我犹豫着,视点的移动微微卡顿,“叶启铭不来吗?”
“不来。”你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怎么?档期排满了吗——”
“你到底来不来?”你的口气有些不耐。
“我——”
我不再是个女孩儿了,我有恰当的分寸感,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是靠距离维系的,我——
“我来,”我猛然起身,“等我。”
冲出胶囊公寓时我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小雨,上海冬季里那种冰冷的雨。在雨中交通单元头尾相接,慢慢蠕动,新年夜的上海城氤氲在全息观景窗中,有一种别样的美感,而我却无心欣赏。距离十二点越来越近,而你我之间还横亘着多年未见的交通拥堵……渐渐地,你不再催促我,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酒吧,也因为市政府在向这座城市中每个人的增强视域投送新年烟火——占用大量算力模拟出的新年烟火,有极其震撼逼真的物理效果,且不会产生安全问题。奢侈的增强现实使网络变得拥塞,受影响的不只是全局式交通系统,许多人的祝福和期待也被淹没在信息的乱流中。
“等我。”我一次又一次向你发送信息,而系统一次又一次提示我,发送失败。
拳头砸向观景窗,一圈圈的电子涟漪。
……赶到黑鸟酒吧时,你们已经散场。我在酒吧里呆立良久,才踉跄着踏上人行步道。雨不停地下,直到寒气砭入骨髓,你的信息才过来。
“慷慨的关琳琳,你失约了——不,什么也不要说!如果你解释了,我就成了被辜负的一方,这对偶像来说可不太好啊,你懂的……现在我在你家楼下,大楼的智能人格告诉我你在两个半小时以前已经出去了——糟糕的交通,不是吗?我必须得走了,但我留给了你一样新年礼物。记得问大楼要。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流光溢彩的人群和街景洇散在我眼中,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轮廓——甚至在多年以后我仍无法分辨,错过你,带给我的究竟是遗憾还是欢喜……在公寓楼下,我领取了你的礼物,包裹在木匣和天鹅绒中的一把匕首。这件漂亮的兵器有黄金剑柄和铁质阔刃,握在手里有一股沉甸甸的冰冷。你说它是图坦卡蒙的匕首——毫无疑问它只是一件精美的仿品,但因为是手工打造,价格定然不菲。当我的指肚抹过刀刃,它带给我一丝近乎甜蜜的锐痛。“这柄匕首是开过刃的,它足够锋利,足够斩开一切懦弱与羁绊。”在留言里你说道,“我希望我们都能有这样的勇气。”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反刍着几个小时前的起起落落,反刍着你的留言,不祥的预感野草般疯长。第二天早上,当我黑着眼圈啜饮咖啡时,新闻推送里赫然出现你的名字。“七曜”宣布解散,属于你们的时代戛然而止。后来你告诉我,之前所有的传言都是真的:你和叶启铭在创作理念上的分歧,你们对“七曜”未来发展的不同看法,你们在利益分配上的摩擦……七曜的事业高歌猛进时,一切问题都可以被解决,或者至少被掩藏。可当一茬又一茬的新人跃入角斗场,你们的青春帝国便开始走向末路。接下来的事情沿着精确的力学轨迹发生:当你和叶启铭构成的轴心最终崩溃,“七曜”便不出意料地,被自身的巨大重量压垮。
“慷慨的关琳琳你知道吗,”之后的某一天你对我说,“那把匕首是叶启铭送给我的。我把它转送给你,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
我端详着手中的兵器,它冰冷的辉光刺入我的眼睛。
——是什么样的决心需要借用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隐喻呢?
我在煦暖的春夜中打了一个冷噤。
“烟花秀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将信放下,“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
我抬了抬下巴,“不把它读完吗?”
他的嘴唇哆嗦着,“我喝得太多了。”
“这么多酒都没有给你勇气吗?”
他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凶狠地瞪我——而我毫不退缩地抵抗着,直到他垂下眼睑。
“我需要再来一杯。”他嘟哝道。
酒保把酒端了过来,一脸的不高兴。我猜它也在等着打烊,也许这座城市里还有属于机器人的庆祝活动。男人全不在意,夺过酒杯,将威士忌一股脑倒进喉咙。
信纸剩下最后几页。
他眯起眼睛。
再一次的坠落顺理成章。在偶像界你已没有年龄优势,又失去了那个可以与你产生丰富互动与话题的“CP”,你的粉丝迅速流失——相同的事情发生在你的每一位前队友身上,包括叶启铭。在团队解散后你们才终于承认,创造了奇迹与辉煌的是“七曜”,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凭借娱乐算法和粉丝逻辑的精心打磨,它在自己的生命周期里已经臻于完美,而你们不过是它的组成部分,它的脏器或者肢体。
如果它死去,等待你们的命运就只有腐烂。
——可你不甘心。
那段时间K哥重新成为了你的经纪人。你依旧出新单曲,但是每一首都反响平平;你依旧四处演出,赚大把大把的信用点,但你的舞台已经下沉到了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你开始接二线、三线品牌的广告和代言,开始重新参加综艺节目。
你甚至交了女朋友,一个刚刚出道的女星。
“你现在的那些铁杆粉丝已经不是怀春少女了,”K哥如是说,“与其立一个虚伪的牌坊,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寻常男人,有寻常男人的需要。”
这是K哥为你设计的转型方案——转型必然痛苦而且风险巨大,你说你对此有充分的觉悟。
“有一次,我去家乡的小县城参加商业活动,”你说,“在活动后的粉丝互动环节,我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伙伴。我想他终于把文月和刘小朋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虽然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没有对我说话,但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迷惑,惊愕,接着是羡慕,最后是鄙夷。在读懂他表情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无论我如何抱怨现在的生活,我都不想变回刘小朋。我是文月,到死都是。”
我咬着嘴唇,没有回应。
“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停止这无休无止的坠落,”你继续说道,“我唱歌,但针对个人脑波定制的调谐音乐要远比传统音乐有市场;我演戏,但在场景建模和虚拟演员愈益低廉与真假难辨的今天,似乎没有人愿意为真人演员掏钱了;我——”
“所以你开始表演行为艺术,”我终于没有压住胸腔里的刻薄,“你找了个女朋友。”
“……怎么,吃醋了?”
“……”
“虹是个不错的女孩儿,”你说,“但我们相互利用的程度要大于喜欢彼此的程度。可你不一样……”
呵。
“你说的没错。”你用了一个叹气的Emoji,“我想我终究是要表演的——舞台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种生存方式。”
“……”
“为了把我从过气的悲惨境地中解救出来,K哥有个疯狂的计划,”你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慷慨的关琳琳,你听说过‘全感官交互式算法’吗?”
全感官交互式算法,感官输出的升级版。在你参加“星工场”的三年后,更加强大的植入式芯片不仅能够解码使用者的感官信息,还能破译他的情绪函数。但这并不是“交互式”算法的卖点。你之所以说K哥的计划疯狂,是因为这一算法不只将使用者的情绪投射到感官共享者的脑中,它还会将众多共享者的情绪进行数学平均,并将之反馈给使用者,从而形成一个封闭的反馈环:
简而言之,使用这一算法的人将如同被千万人附体。“偶像”不再是人们意念投射的对象,因为算法循环反馈的特性,算法使用者终将与感官共享者拥有同样的“平均”情绪。
——某种程度上,是无数个“自我”的融合。
所以你将要进行的,是一场终极的真人秀。而在你踏进这个深渊之前,我们对它其实还一无所知。
“交互式算法……”我在增强视域里翻阅资料,“你又要搞感官直播了?”
“还没有人敢做的直播。”一个笑脸。“是从此泯然众人,还是重新走向巅峰,成败在此一举。”
你决绝的口气令我周身一凛。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但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你。这一场豪赌关乎你自我身份的确认:是超级偶像文月,还是小镇青年刘小朋。
我想,你会用生命去赌前者。
……
爆炸新闻:文月将成为第一个使用全感官交互式算法的公众人物!
你再次占据了社交媒体的头条位置。数百万人订阅了你的感官频道,算法提供商的账户上一夜之间便多了好几个“零”——同样鼓胀的还有你和K哥的账户。而我成为百万人中的一个。当我陪着你迎接秋日阳光的第一缕抚摸,心底泛起甜蜜的慵懒时;当我陪着你哼唱歌曲,心情随着曲调起伏摆动时;当我陪你饮下单一麦芽威士忌,思绪慢慢飘离人世时,我的心中是亵渎的羞惭与窥私的快感。我想我的羞惭必然会淹没在千万人快感的大潮中,那汹涌而来的情绪输入激活了你脑中的“大麻素网络”,四氢大麻酚(THC)和极乐醇胺(anandamide)传导的巨量神经讯号使你沉浸在长时间的亢奋状态中——所有人都忘了,在你宣布重开直播的同一天,那个叫虹的女孩儿就与你分手了。也许这也是K哥计划的一部分,因为你此时不再有道义上的背负:你开始更加疯狂地飙车,你徜徉在美酒与美食的口舌之欲中,你和夜店里形形色色的女人眉来眼去——在进入你的直播时,这些女人的增强视域里都会跳出隐私协议,令她们知晓自己正处于一场真人秀中:拒绝或者继续?是否对容貌和声音进行模糊处理?模糊的程度?是否打码?……有人退出,但直播的收益分成和超高的曝光率是很难抵御的诱惑。所以似乎是为了弥补你二十五年守身如玉的遗憾,你开始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床榻上流连,而愿意付出高昂信用点的感官分享者可以享受打了“薄码”的感官与情绪。男性粉丝的暴涨弥补了女性粉丝的流失,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在你(或者是许多人)的极乐中痛不欲生,而且企图用这样微不足道的痛苦来对抗万千人加于你的情绪大潮……我惊恐地意识到,直播正向着人性的深渊加速前进:你用欲望的盛宴饲养人们,而人们用更强劲的欲望驱动着你,这一循环几无被打破的可能。
所以,你不再是一个偶像,而是一个提线木偶;你不再被舞台上的几分钟所挟持——你把舞台变成了你的全部生命。在直播协议中,每天只有七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在这段时间里你几乎总是疲惫不堪。我们中断了聊天,只有在你夜半惊醒的间隙,我才能听到你近乎呓语的独白。
“慷……琳琳……我……我太累了……这不是我……”
“K哥……计划……最后一步……”
刘小朋从你皮囊里浮出的时候,我原谅了你所有的放浪形骸。你是我心中闪亮的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但,你说的最后一步,是什么意思?
……
新年夜。
在黑鸟酒吧的角落里,我怀揣着那个沉甸甸的木匣。你在前一天的半夜联系我,你说直播的时候你没法和我互发信息,所以需要我拿一件能让你认出来的“信物”。
我想起了你送我的匕首。
“慷慨的关琳琳,我们注定要见一面的。”
那天夜里你的情绪格外好。也许是因为你终于习惯甚至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驾驭那些不断涌向你的情绪,也许是因为你即将进入时间的新节点。——人们总喜欢在一个虚假的时间点设置一个虚假的希望,就好像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样。
“12月31日12点。黑鸟酒吧。不见不散。”
于是我坐在幽暗的灯光下,看红男绿女占据一个又一个座位。全息壁纸上外滩的灯火蜿蜒如龙,而我面前是一大杯吐着泡泡的艾尔啤酒。
……一阵骚动。我扭过头,看到一男一女站在酒吧门口。
叶启铭和虹。
心脏的狂跳渐渐平息。冰冷在向我的指尖聚集。
“大家好,”叶启铭露出他招牌式的无瑕笑容,“我和我的女朋友想在这里过一个新年夜,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口哨。鼓掌。跺脚。新年礼花前的小高潮。你的前队友牵着你的前女友,从挤挤挨挨的人丛中盈盈穿过,坐进了酒吧最里面的一个卡座。甫一落座叶启铭便宣布道,今晚的酒水他全包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
这绝不是巧合。我攥着啤酒杯,我的颤抖在杯中制造了一场风暴。让数百万人通过感官直播见证曾经的双子星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这就是K哥计划的最后一步?
一阵恐怖。我灌下一大口酒,随即猛烈地咳嗽。在一片泪眼蒙眬中,我迎来了第二波骚动。
你来了。
你身边是矮胖的K哥。
骚动后是异样的寂静。所有人仿佛在瞬间有了默契,为你的视线让出通路。在酒吧的另一端,叶启铭端起酒杯:“文月,这是我的新女友,我想不必介绍了吧?”
你摇了摇头。
我几乎是在同时进入你的共享感官之中——我感到了你的惊讶,和,一丝愤怒。我想K哥并没有把计划向你全盘托出。他需要一点点情绪的酵母,以增加场面的戏剧性。就如同此刻,你的惊讶大概来自于你和叶启铭竟以这种方式重聚,而你的愤怒来自于他带着挑衅意味的嘴角。
酵母开始发挥作用。
观众们看到了你眼前这一幕,也体会到了你的愤怒,他们责无旁贷地将自己代入这种愤怒之中。他们现在是你,而你是那个被背叛、被羞辱的人。
“虹,”叶启铭看向身边垂着眼睑的漂亮女孩儿,“不跟文月打个招呼吗?前几天你不是还提起过他吗?”
又一次挑衅。也许只是表演。你向前走了几步,人们纷纷退让。愤怒在你和感官共享者之间来回传递,像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而我也被你丢过来的雪球砸中,令人身不由己的愤怒。我起身,胸膛中燃烧着杀意。
“文月,过来喝一杯吧,”叶启铭说,“我们三个一定有很多可以聊的。”
“好啊。”你颤抖着说。
万千人的愤怒汇聚成一人的愤怒。你向他们走去,现在什么也挡不住你。在你复仇的路上,有人向你递去一个木匣。你的动作出现一个小小的停滞:你认出了我,认出了我递给你的东西。——此刻我们是一体的我相信,而我们的联合体正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的嘴角绽出一缕笑意。你接过木匣。
愤怒令人醺醺然。接下来的十几秒整个世界都变得遥远,在你的身体里我走到叶启铭身边,和他干了一杯酒——我尝不出酒精的味道——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木匣摔到地上(“咣啷”一声,如巨石落入空井)。我手中攥着沉甸甸的冰冷,一道寒光,一抹死亡。
脑海中万千轰鸣叠成一声。
“杀!”
我将图坦卡蒙的匕首推出——我的力量一路向前,穿过皮肤、肌肉,划破血管、神经,直至抵上某个坚硬的构造。挡在叶启铭身前的K哥低头看了看没入胸口的刀柄,接着抬头看我:
“臭小子……我他妈……就欣赏你这股子狠劲儿。”
愤怒在一瞬间散去。我变回了我,而你在酒吧的另一端,对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发呆。毫无疑问,在那一刻,你成了整个世界的焦点。
——按照K哥的计划,或者说,部分计划。
……
你因为故意伤人遭到了逮捕。对你的量刑并不重,毕竟,有数百万人是你的同谋,而他们不会接受审判。但几年的牢狱生涯足以终止你的偶像生涯了。我想,在监狱管理系统里,你的名字只能是刘小朋:文刀刘,大小的小,朋友的朋。
而我呢,在毁灭你的同时也毁灭了我自己。慷慨的关琳琳是凶手,慷慨的关琳琳已经不复存在。这世界上多出了一个不会爱的女人,她有一个平庸的丈夫,几乎是你反义词。他们计划要一个孩子。关于这个尚未来到人世的孩子,他们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这个不幸的孩子要用一生去对抗我们的文明所制造出来的瘾。
希望他(她)能成功。
故事到此为止。再见,亲爱的文月。
再见,我闪亮的星。
他将信纸叠起来,塞回信封,递给我。
“谢谢你的故事。”他说。
我将信封压在手下。
“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我说,“如果文月在新年夜回到这间酒吧,他想见到的人会是谁?大难不死的K哥?叶启铭?还是虹?”
他笑了笑,“也许是慷慨的关琳琳呢。”
我摇了摇头,“可惜这个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礼花放完了。”片刻之后,他说。
“嗯。”
“我该走了。”他双手一撑,从座位中脱出,然后绕过了我。
“……你头发上有栀子花香呢。”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