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自从登上夜峰号,莱拉几乎一言不发(凯尔肯定很高兴)。她无时无刻不在学习阿恩语,增加词汇量——不过即便以她的领悟速度,单纯地听仍然比交流简单很多。
船员们频繁找她说话,希望搞清楚她的母语,但只有阿鲁卡德·埃默里做到了。
莱拉上船一周之后的某天晚上,船长正巧撞见她在骂卡斯特——她的燧发枪——是水货,因为一颗子弹卡在枪膛里了。
“啊,真是意外啊。”
莱拉抬头看到阿鲁卡德。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阿恩语进步了,因为她不过脑子就听懂了他的话,然后才意识到他说的不是阿恩语。他说的是英语。不仅如此,他说得清晰流利,显然能熟练使用王室用语。而且不是那种阿谀奉承之辈,说得磕磕巴巴,就像现学现卖的魔术。他和凯尔或者莱一样,从小就使用这种语言。
在另一个世界,莱拉老家的灰色街道上,英语流利不算什么,但在这里,意味他们两人都不是普通水手。
莱拉企图做最后的抵抗,假装没有听懂。“噢,别在我面前装傻,巴德,”他说,“你刚才可来了兴趣。”
他们位于上层甲板的边沿底下,附近没有第三个人。莱拉正要摸向别在腰间的刀子,阿鲁卡德举起手来。
“不如去我舱房里谈谈?”他眼睛发亮,“除非你想在这儿大闹一场。”
莱拉觉得最好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割开船长的喉咙。
不行,这种事最好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
等到了僻静的地方,莱拉面对船长。“你竟然说英——”她立刻改口,“皇家语言。”那是英语在红伦敦的名称。
“显而易见,”阿鲁卡德回答,然后轻松换回阿恩语,“但那不是我的母语。”
“Tac,”莱拉用阿恩语反击,“谁说那就是我的母语了呢?”
阿鲁卡德狡黠地笑了笑,又换回英语。“第一,因为你的阿恩语说得很糟糕,”他毫不客气地指出,“第二,有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无论谁在骂人时都会使用母语。而且我得说,你的用法相当有趣。”
莱拉紧咬牙关,悔不当初,这时候,阿鲁卡德带她进了自己的舱房。里面的布置既讲究又舒适,墙边有张床,壁炉则在对面,两把高背椅摆在苍白的炉火前。一只白猫蜷缩着趴在一张乌木书桌上,活像压地图的镇纸。对于他们的到来,它摇了摇尾巴,睁开一只淡紫色眼睛,望着来到桌前翻了翻文件的阿鲁卡德。他心不在焉地挠着猫的耳背。
“埃萨,”他以介绍的口吻说,“我船上的女主人。”
见他背对自己,莱拉再次摸向腰间的匕首。但不等她碰到武器,阿鲁卡德忽然动了动手指,匕首脱鞘而出,落在他手里,刀柄撞进掌心。他甚至没有抬头。莱拉眯起眼睛。她登船一周以来,从未见人施展魔法。阿鲁卡德转身面对她,笑得轻松自在,仿佛刚才的一幕不曾发生过。他随手把刀子扔到桌上(惊得埃萨再次摇了摇尾巴)。
“你可以晚些杀我,”他示意壁炉前的两把椅子,“我们先谈谈。”
两把椅子之间的桌上搁着一个醒酒瓶,以及两个玻璃杯,阿鲁卡德斟了一杯浆果色的酒水递给莱拉。她无动于衷。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喜欢皇家语言,”他说,“而且我很想找人说说话。”莱拉理解他的感受。长久沉默后开口说话的畅快感觉,就像熬夜后得以伸个懒腰,缓解困乏。“我不希望在出海的时候生疏了。”
他坐到椅子上,一口气喝干了酒水,额头上的宝石反射着壁炉里的火光。他冲着另一把椅子倾斜酒杯,莱拉端详着他,权衡一番之后,落座了。盛有紫色酒水的醒酒瓶就在两人之间。她斟满了一杯,靠着椅背,模仿阿鲁卡德的姿势,酒杯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两腿伸长,双脚交叠,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心不在焉地转动一枚羽毛形状的银戒指。
好一会儿,他们都在默不作声地注视对方,犹如对弈的棋手迟迟不放棋子。莱拉向来讨厌下棋。她缺少耐心。
阿鲁卡德终于落下棋子,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说过了,”她话不多说,“我姓巴德。”
“巴德,”他说,“不是贵族姓氏。你到底来自哪个家族?罗赛克?卡辛?洛伦尼?”
莱拉嗤之以鼻,但没有做声,也不回答。阿鲁卡德有他的推测,阿恩人只可能这样推测:因为她说英语,或者说皇家语言,所以她必然是贵族。身在宫廷,学习如何天花乱坠地炫耀英语,一心讨好王室,追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她回想着莱王子与生俱来的轻浮魅力和惑人气质。如果莱拉愿意,也许可以得到他的关注。然后她的思绪飘向了凯尔,王储光彩夺目,而他藏身其后,犹如影子。凯尔的头发微微泛红,一只眼睛乌黑,眉头永远深锁。
“好吧,”阿鲁卡德又说,“换个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巴德小姐?”莱拉扬起眉毛。“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是女人。你也许可以在宫里假扮成帅小伙,但在船上讨生活的人通常都……”
“肌肉发达?”她猜测。
“我想说胡子拉碴。”
莱拉暗笑。“你知道多久了?”
“从你上船就知道。”
“可你还是留下了我。”
“我对你很好奇,”阿鲁卡德又斟满了玻璃杯,“说说,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船上来的?”
“你的船员。”
“那天我看到你了。你想上船。”
莱拉注视他片刻,然后说:“我喜欢你的船。它看起来很值钱。”
“噢,确实。”
“我打算等船员上岸,然后杀了你,夜峰号就是我的了。”
“真坦率啊。”他慢吞吞地说着,抿了一口酒。
莱拉耸耸肩。“我一直想要一艘海盗船。”
阿鲁卡德闻言笑了。“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海盗,巴德小姐?”
莱拉脸色一沉。她不能理解。一天前,她亲眼目睹他们抢了一艘船,虽然她被要求留在夜峰号作壁上观,看着他们战斗、劫掠、满载而归。“你不是海盗是什么?”
“我是私掠者,”他扬起下巴,解释道,“为尊贵的阿恩王室效力。我有马雷什颁发的许可证。我在他们的领海上巡航,替他们解决麻烦。不然你以为我的皇家语言为何如此流利?”
莱拉暗自咒骂。怪不得那家有罗盘的酒馆欢迎他们。他们是正经的水手。想到这里,她略感失望。
“可你们没有挂上国王的旗子。”她说。
“挂上也无妨……”
“那为什么不挂呢?”她不依不饶。
他耸耸肩。“那就没意思了。”他换上古灵精怪的笑容,“如我所说,我可以挂上国王的旗子,如果我希望到处遇敌,或者吓跑猎物的话。虽说我相当中意这艘船,但我既不在乎它是否会被击沉,也不在乎因为没挂什么旗子而丢了职位。跟以上原因无关,夜峰号就是来去无踪、神鬼莫测的风格。但我们确实不是海盗。”看来他注意到了莱拉的脸色,因为他接着说,“好了,别那么沮丧,巴德小姐。你管它叫什么不重要,不论是海盗还是私掠者,称呼不同而已。唯一重要的在于,我是这艘船的船长。而我希望保住我的职位,我的性命。所以如何处置你成了一个问题。
“头一晚你捅死的那个人,贝尔斯……你之所以逃过一劫,唯一的原因就是你杀他是在陆地上而非海上。船上自有规矩,巴德。如果你在我的船上放他的血,我除了放你的血,别无选择。”
“你现在也可以,”她试探着说,“你的船员一定不会反对。所以为什么放过我?”这个问题从第一天晚上就折磨得她心神不宁。
“我很好奇。”他凝视着壁炉里静静燃烧的白色火焰。“此外,”他接着说,乌黑的眸子闪着光芒,“我希望摆脱贝尔斯已经不是一两天了——那个可恶的家伙老是偷我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你帮了我的忙,我决定还你人情。算你走运,大多数船员都讨厌那个混蛋。”
埃萨出现在他椅子边,紫色的大眼睛盯着——或者说瞪着——莱拉。它不眨眼。莱拉相信猫都应该眨眼才对。
“这么说,”阿鲁卡德挺起胸膛,“你计划上船杀了我,抢了我的船。一周过去了,你怎么还不动手?”
莱拉耸耸肩。“我们还没有靠岸。”
阿鲁卡德吃吃一笑。“你一向这么可爱吗?”
“只在说母语的时候。我的阿恩语,正如你所说,有待加强。”
“怪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说皇家语言,却不懂通用语的……”
他止住话头,希望得到答案。莱拉抿了一口酒,任沉默滋长。
“这样吧,”发现莱拉不按套路出牌,他又说,“晚上来陪我,我教你说阿恩语。”
莱拉差点被酒呛到,继而抬头瞪着阿鲁卡德。他放声大笑——笑声真切自然,猫儿却惊得炸了毛。“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恢复了正常。莱拉感到脸颊发烧,恐怕面色和酒水一样。她直想揍对方一拳。
“过来陪我,”他又说,“我保证不泄露你的秘密。”
“让船员们以为你睡了我?”
“噢,我怀疑他们会这么想。”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莱拉强压受辱的感觉。“但我保证,我只希望跟你聊天而已。我还会帮助你学习阿恩语。”
莱拉沉吟片刻,指头敲打着扶手。“好。”她起身来到桌边,那把刀还搁在地图上。她回想着对方将其夺走的过程。“但我希望有所回报。”
“有趣,我以为回报就是允许你留在我的船上,考虑到你是骗子、小贼和杀人犯。不过算了,你接着说。”
“魔法。”她收刀回鞘。
他挑起眉毛,蓝宝石也随之上移。“魔法怎么了?”
她迟疑片刻,字斟句酌地说:“你会用。”
“所以呢?”
莱拉从口袋里掏出凯尔的礼物,放在桌上。“所以我想学。”如果她希望在新的天地有所作为,她就必须学习这里真正的语言。
“我不太会教。”阿鲁卡德说。
“我学得很快。”
阿鲁卡德歪着脑袋沉思。然后他拿起凯尔的盒子,拨动扣子,任其在掌中摊开。“你想知道什么?”
莱拉重新落座,胳膊肘撑着膝盖,俯身倾听。“什么都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