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海上贼
I
阿恩海
迪莱拉·巴德总有办法自找麻烦。
一直以来,她认为这样好过麻烦找她,然而,当她坐在茫茫大海上的一条双人木船里,既没有船桨,也望不见陆地,除了捆着手腕的绳子,身无一物,她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无月的夜晚,海天相映,犹如一整块缀满繁星的黑色幕布——唯有船底晃荡的水波将其区分开来。星空的倒影无边无际,莱拉有种身处宇宙中心的错觉。
在这个飘零海上的夜晚,她直想放声尖叫。
但她终究没有叫出声来,而是眯着眼睛,观察远处闪烁的光芒,和星星不一样的是,船上的灯光微微泛红。与此同时,小船——她所在的小船——缓慢而又决然地越漂越远。
恐惧爬上喉头,但她稳住心神。
我是迪莱拉·巴德,她心想。绳子勒破了她的皮肉。我是窃贼,是海盗,是旅者。我已经踏足三个不同的世界,而且活了下来。我放过王公贵族的血,而且掌握魔力。即使满满一船人也比不上我的能耐。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
该死的,我可是独一无二的啊。
等到心里舒畅了,她便躺了下去,望着无边无际的夜幕。
情况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她心想,忽然感觉靴子被冷水浸没,低头一看,船底有一个洞。虽说洞口不大,但也不能安心——小洞同样能导致一条船沉没,只有快慢之分。
莱拉呻吟着,瞧了瞧紧缚手腕的麻绳,庆幸那帮混蛋没有捆绑她的双腿,不过,她身上还裹着一条讨厌的裙子。碧绿的大摆裙,质地轻薄,设计繁复,飘纱多得数不清,腰部收得叫人难以呼吸,究竟为什么女人非得折磨自己?
船里的积水逐渐增多,莱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小口小口地吸着气,检查本就所剩无几、迅速被海水浸湿的存货:一桶麦酒(分别时的礼物),三把小刀(全都藏了起来),半打燃烧棒(送她上船的人留下来的),前面提到的裙子(见鬼去吧),以及裙摆和口袋里的东西(确保她获胜的必需品)。
莱拉拿起一根燃烧棒——这玩意就像烟火,随便在哪儿擦一下,就能发出耀眼的光芒。不是转瞬即逝的,而是持续的、强烈的,犹如一把匕首刺破黑暗。每根燃烧棒可以燃烧一刻钟,而在开阔的水面上,每种颜色都有其独特的含义:黄色代表船快沉了,绿色代表疾病肆虐,白色代表难以描述的灾难,红色代表海盗来袭。
她每种燃烧棒都有一根,手指轮番在它们的末端晃悠,不知作何选择。她望着船里的积水,选了黄色的燃烧棒,双手将其拿起,在船舷上擦了一下。
光芒喷薄而出,突如其来又耀眼夺目。世界被一分为二,剧烈燃烧的白金色火焰和周遭别无他物的浓稠黑暗。莱拉赶紧把燃烧棒拿得远远的,眨掉眼里的泪水,破口大骂了足足半分钟。然后,她开始计时。等她恢复了正常视力,火光渐弱,闪了闪,随即熄灭。她扫视着海平面,寻找船只的踪影,可惜一无所获,积水仍在缓慢而持续地上升,没至小腿。她拿起第二根燃烧棒——代表灾难的白色——捂着眼睛擦燃了。她算计着有限的时间,在夜色中搜寻生命活动的迹象。
“快来,”她低语道,“快来,快来,快来……”随着火焰逐渐熄灭的咝咝声,她再次陷入沉默与黑暗之中。
莱拉紧咬牙关。
根据小船里的水位判断,她只剩一刻钟了——区区一根燃烧棒持续的时间——然后她就真的要面对沉船的危险了。
这时,有影子在船舷外游荡。某种尖牙利齿的生物。
如果真的有神,她心想,天神也好,伟力也罢,抑或任何一种超自然的存在——无论在上还是在下——谁能大发慈悲,甚至找点乐子,愿意让我多活一天,那么现在正是出手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她拿起红色燃烧棒——代表海盗——将其擦燃,周围的夜色立刻被染上一抹诡异的猩红。她随即想起了伦敦的艾尔河。不是她的伦敦——假设那个乏味的地方可以算作她的家园——也不是阿索斯、阿斯特丽德和霍兰德的恐怖而苍白的伦敦,而是他的伦敦。凯尔的伦敦。
他的面孔在眼前闪过,犹如燃烧棒的光芒,红棕色头发、永远微皱的眉头和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黑色。安塔芮。魔法小子。王子。
莱拉直勾勾地盯着红光,直到他的模样消失不见。此时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她处理。积水越来越多。光芒逐渐暗淡。黑影在船边游弋。
就在代表海盗的红色燃烧棒慢慢熄灭时,她看到了。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唯有海面上的一团雾气——很快,雾气退缩,化作一艘船的轮廓。光滑的黑色船体和闪亮的黑色船帆与夜色相融,甲板上的灯火惨白而微弱,在漫天星光中几近鱼目混珠。而当距离够近,即将熄灭的红光在船身上跳跃,它才现了形。此时此刻,大船已在眼前。
借着燃烧棒放射的光芒,莱拉看见船名闪闪发亮地漆在船身上。Is RanesGast。
铜盗贼号。
莱拉惊讶地瞪大眼睛,如释重负。她微微一笑,继而掩藏了笑容,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表情——介于感激和哀求之间,夹杂着少许谨慎和希望。
光芒熄灭了,不过大船已经驶到她身边,那些在船舷处探头张望的人,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Tosa!”她用阿恩语大喊,然后小心翼翼地爬起来,避免晃动正在下沉的小船。
救命。示弱一向不大容易,但她尽力而为,蜷缩在漏水的小船上,双手被缚,一身湿淋淋的绿裙子,接受船上那群人的审视。她自觉荒唐可笑。
“Kers la?”有人发问,似是对身边的人说话,而非对莱拉。这是什么?
“礼物?”另一人说。
“见者有份。”第三个人咕哝道。
还有一些人的话就更下流了,莱拉如坠冰窖,内心庆幸他们口音含混,加上海浪翻滚,她不是每个字都听懂了,但大概的意思能明白。
“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人问,他肤色太深,在夜色中轮廓模糊。
她的阿恩语远远谈不上流利,不过,在海上生活了四个月,周围的人都不说英语,她的进步也不小。
“Sensan。”莱拉回答——沉船——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但他们似乎不急着拉她上去。莱拉举起手来,让他们看清绳子。
“我需要帮忙。”她语速平缓,措辞早就练习过。
“看得出来。”有人说。
“这么漂亮的小家伙,还有人不要?”另一个人插嘴。
“也许是玩腻了。”
“不是吧。”
“嘿,小妞!你身上的零件还齐全吗?”
“让我们看看吧!”
“吵吵闹闹的干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须臾,船舷处来了一个瘦如麻秆、双眼凹陷、黑发稀疏的男人。他抓着木头船舷俯视莱拉时,其他人乖乖地让开了。凌厉的目光将她全身仔细打量了一遭,裙子,麻绳,木桶,小船,样样不放过。
是船长,她敢打赌。
“你遇到麻烦了。”他喊道。嗓门不大,但字字铿锵,听得清清楚楚。
“观察力真敏锐啊。”莱拉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傲慢的态度有赌博的意味,但无论身在何处,她都知道如何察言观色。果然,瘦子笑了。
“我的船被抢了,”她接着说,“现在的船坚持不了太久,你也看见了——”
他打断了莱拉的话。“也许你上来说话方便点儿?”
莱拉点点头,松了口气。她有些担心他们不管不顾,任她淹死。从船员们猥琐的口气和淫荡的表情判断,也许他们走了更好,可她留在底下无计可施,上去了才有机会。
一根绳子越过船舷,加重的尾端落进她脚边的积水。她抓着绳子,小船靠向大船,那边的绳梯已经准备妥当;然而不等她攀上绳梯,两个男人就爬了下来,导致小船沉没的速度大大加快。他俩似乎不以为意。其中一人搬起麦酒桶,另一人作势抱起她,吓得莱拉惊慌失措。她被那人一下子扛在肩上,拼命克制内心的冲动——她向来缺乏自控力——才没有在他背上插刀子,尤其是当他摸进裙子里的时候。
莱拉的指甲掐进了手掌,等到那人终于把她放到甲板上的木桶边(“比看起来沉啊,”他咕哝道,“也不够软……”),她的掌心已经有了八个月牙状的印痕。
“混蛋。”莱拉在心里怒吼,用的是英语。对方冲她使了个眼色,咕哝着说什么关键部位还是挺软的,莱拉默默发誓要杀了他。千刀万剐。
等她直起身子,发现周围全是水手。
不,绝对不是水手。
是海盗。
因为长期遭受海水浸染和阳光暴晒,他们皮肤黝黑,污秽不堪的衣衫严重褪色,喉咙处都文着小刀图案。那是铜盗贼号上的海盗标记。周围有七个人,另有五个人在操作索具和船帆,甲板底下可能还有五六个人。十八人。将近二十人。
瘦如麻秆的男人挤进来,踏步上前。
“Solase,”他张开双臂,“我的弟兄们有胆子,没礼貌。”他双手按着莱拉的肩膀,指甲缝里有血迹。“你在发抖。”
“今晚太糟糕了。”莱拉扫视着如狼似虎的船员,唯恐事情变得更糟。
瘦子笑了,居然有一口完整的好牙。“Anesh,”他说,“不过好在你得救了。”
莱拉对铜盗贼号上的货色再清楚不过,知道对方信口雌黄,但她假装糊涂。“不知道救命恩人是何方神圣?”她问道。船长枯瘦的手拉起她的手,贴在干裂的嘴唇上,全然不顾她的手腕依然缚着绳子。“巴利兹·卡斯诺夫,”他说,“大名鼎鼎的铜盗贼号船长。”
很好。卡斯诺夫是阿恩海上的传说。他的船员个头小,但身手敏捷,喜欢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登船、割喉,搬走货物,任凭死尸腐烂。他虽然天生一副饥肠辘辘的外表,但尽人皆知的是他对财货的贪婪,尤其是那些消耗品,莱拉知道铜盗贼号正朝着北海岸的一个名为索尔的城市航行,企图劫掠那里的一大船好酒。“巴利兹·卡斯诺夫。”她的口气仿佛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你呢?”他反问。
“迪莱拉·巴德,”她说,“以前在金鱼号上。”
“以前?”卡斯诺夫来了兴趣,海盗们见她还穿着裙子,百无聊赖地打起了麦酒桶的主意。“那么,巴德小姐,”他居心不良地挽上莱拉的胳膊,“不如告诉我,你是怎么上的小船?大海可不适合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
“Vaskens,”她说——海盗——似乎并不清楚这个词也适用于眼前的人,“他们抢了我的船。那是父亲送我的礼物,我的嫁妆。我们打算把船开到法罗去——两天前出发——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袭击了金鱼号……”这段说辞是她精心准备的,除了台词,还包括停顿的节奏。“他们……他们杀了我丈夫、我的船长、我的大多数船员。”说到这里,莱拉换回英语。“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立刻闭嘴,仿佛切换语言纯属失误。
但船长注意到了,鱼儿咬了钩。“你是哪里人?”
“伦敦。”莱拉故意暴露了口音。海盗们窃窃私语。她接着说下去,打算讲完刚才的故事。“金鱼号不大,”她说,“但很有价值。上面载了一个月的补给。食物、酒水……钱。我说过,是嫁妆。现在它不见了。”
但事实上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她回头望向船舷外。遥远的海平线上,那艘船成了一个光斑。船停在那里,似在等待。海盗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神饥渴。
“多少人?”卡斯诺夫问。
“不少,”她说,“七个?八个?”
海盗们贪婪地笑了,莱拉清楚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两倍,而且这艘船能隐身于黑暗。如果他们追上那笔正在逃逸的财富……她能感觉到巴利兹·卡斯诺夫凹陷的双眼端详着她。她与之对视,心不在焉地估量着对方会不会魔法。很多船只都有咒语加持——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避免麻烦事儿——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发现在海上遇见的人,大多数对操纵元素的技艺毫无兴趣。阿鲁卡德曾说,精通魔法大有好处,在陆地上确实能赚到不菲的佣金。而海上的魔法师常常专注于相互关联的元素——水和风——但极少有人能够逆转潮汐,所以最后多半仍钟情于传统而又好用的铁器。莱拉深感庆幸,她身上就藏了好几件铁器。
“他们为什么放过了你?”卡斯诺夫问。
“有吗?”莱拉反问。
船长舔着嘴唇。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如何处置那艘船,莱拉看得出来;此时他正在考虑如何处置她。铜盗贼号绝无仁慈的名声。
“巴利兹……”一个海盗招呼船长,他的肤色比其他人更深。他按着船长的肩头,在耳边低语。莱拉依稀听见只言片语。伦敦人。富有。赎金。
一抹微笑缓缓浮现在船长的嘴角。“Anesh,”他点点头,然后命令聚拢过来的船员们,“起航!正南偏西!我们去抓一条金鱼。”
人们低声附和。
“小姐,”卡斯诺夫领着莱拉走向楼梯,说道,“你今晚过得太糟心了。我带你去我的舱房,在那里你就舒服多了。”
她身后传来木桶被打开、麦酒泼溅的响声,她微笑着跟随船长下了甲板。
★★★
巴利兹没有留下来,谢天谢地。
他把莱拉安置在自己的舱房里,绳子也不解开,就锁上门,消失不见。令她颇为安慰的是,刚才在甲板底下只看到了三个人。也就是说,铜盗贼号上共有十五人。
莱拉坐在船长的床边,从一数到十、二十,然后三十,上面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船身朝着那艘正在逃逸的船倾斜。他们甚至没有费心搜身,真有点儿托大,莱拉想着,同时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动作娴熟地挥了一下,绳索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她揉着手腕,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儿。那是一首水手小调,讲的是幽灵萨罗斯夜里在船上游荡的故事。
你知道萨罗斯何时来吗?
(何时来何时来何时上船来?)
莱拉扯着两侧的裙腰,用力撕开;裙子破了,露出一条紧身黑裤——两边膝盖上的皮套里各插着一把刀——裤腿塞在靴子里。她把刀插进束腰胸衣的后部,割开带子,呼吸顿时顺畅了。
当风已平息而风声还是钻进你的耳朵,
(你的耳朵你的脑子你的骨头)
她把绿裙子扔在床上,用刀从裙摆划到破烂的裙腰。飘纱里藏有六根细棍充作裙撑,形似燃烧棒,其实不是。她把刀插回靴子,抽出细棍。
当浪已静止而船还在漂移,
(漂啊漂啊独自漂远。)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轰鸣,似有沉重的死物坠落在甲板上。继而,一声又一声,接踵而至,麦酒起效了。她拿起一块黑布系在头上,遮掩口鼻,外面擦了一层炭屑。
当月亮和星星都躲进了黑暗,
(黑暗并非空无一物。)
(黑暗并非空无一物。)
莱拉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绿裙子的夹层深处取出面具。那是一张黑皮面具,式样简单,额头处有一对弯曲的角,既怪异又邪魅。莱拉把面具架在鼻子上系好。
你知道萨罗斯何时来吗?
(何时来何时来何时来船上?)
一架望远镜靠在船长舱房的角落里,有些年头了,镀银剥落了大半,莱拉照见了自己的模样。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为何啊为何啊你看不见它到来,
(你根本看不见它到来。)
面具下,莱拉笑了。然后她转身,背靠着墙。她拿着一根细棍,在木头上擦了一下,就像使用燃烧棒一样——但不一样的是,棍子不发光,只有一团苍白的烟雾冒了出来。
不一会儿,船长的舱门突然被打开,然而,海盗们终究来得太晚了。她扔出冒烟的棍子,听见脚步声杂乱无章,咳嗽声此起彼伏,麻醉的烟雾很快放倒了他们。
两个,莱拉想着,从他们身上跨过。
还剩十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