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乔伊斯是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家,他的《尤利西斯》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1941年,时任美国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的著名批评家哈利·莱文(Harry Levin)在其评介《尤利西斯》的专著中说它是一部“要终结一切小说的小说”(a novel to end all novels);1982年在庆祝他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1月31日的《纽约时报》书评专版发表著名乔学家休·肯纳(Hugh Kenner)的专文,盛赞他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做出的贡献,称文学“如果没有他”将像“物理学没有爱因斯坦一样不可思议”(Writing as we know it is unthinkable without him;imagine physics without Einstein.);2000年,美国《时代周刊》将他的这部作品评选为20世纪“百部最伟大的小说”之首;他的不少作品被改编成音乐剧和影视作品;国际学术界创办了研究他的专刊,且经常不断举办有关他的学术研讨会;每年的“勃鲁姆日”(即《尤利西斯》中所写的6月16日)前后,世界许多地方都要举办纪念他的有关活动。研究他和他的创作早已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和他的《尤利西斯》等作对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无论怎样评估都不会过分。
《尤利西斯》是一部彻底颠覆传统小说形式的作品。从内容的角度看,它写了三个主要人物一天的生活:丈夫从清晨到深夜整天在外边,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地办;妻子守在家里;一个年轻人也同样从早到晚地在外边活动。从形式的角度看,它完全突破了传统的叙事结构和模式。它的框架是象征性的,与荷马史诗《奥德赛》平行,全书18节(或曰“章”)对应《奥德赛》的24 episodes,写年轻人从早晨开始活动的前3节对应《奥德赛》第一部分儿子忒勒马科斯外出寻找参战十年未归的父亲尤利西斯;从第4节开始写丈夫在外活动直到与年轻人相逢的第15节对应《奥德赛》第二部分尤利西斯在海上飘荡的岁月;从第16节开始到18节写丈夫携年轻人回家对应《奥德赛》第三部分尤利西斯携忒勒马科斯回到家乡伊塔刻与妻子珀涅罗珀团聚。18个章节中的人事或场景与《奥德赛》的某些章节中的人事场景或有某种不同程度的对应,全书由此形成了一个大象征框架套小象征框架的复杂结构,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个象征结构是潜在的、隐形的,只是在作者本人通过一些友人透露出他的意图之后,读者大众才恍然大悟。(1)就叙事模式而言,《尤利西斯》借用了现代心理学中关于“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的观念和手法,刻意表现人物潜意识中的活动,为此尽可能多地摒弃了传统叙事中明确的人称、极大地弱化了传统叙事中的上下文,大量使用不完全、不规范的片言只语,大大增加了阅读中辨析叙述者声音与人物内心独白的困难。此外,它还大量采用各种外语,新造的、生冷古僻的词语,方言俚语,双关语以及种种修辞手段甚至文字游戏;十分独特地化用自古及今的各种文体以及散文、诗歌、戏剧、音乐、电影、绘画、雕塑等文学艺术门类中的各种因素,从而形成了迷宫和万花筒般的形式特征。正是这些戛戛独造的形式特征给读者大众的读解带来了巨大困难。面对它的晦涩和难于捉摸,不仅读者大众叫苦不迭,就连最初接触它的著名学者文人诸如刘易斯、庞德、伍尔夫等辈也都多有怨言。然而另一方面,它又是一部内涵极其丰厚的作品。它通过三个类型化的主要人物力图代表全人类;通过都柏林和爱尔兰的具体场景试图表现整个人类世界;通过大量的典故、征引、隐喻、象征以及种种历史事件的关联,试图表现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方方面面,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大作,在展示人性的复杂与现代社会的深广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关于乔伊斯和这部作品的话题已经不少,我自己也在不同的场合(包括收入此作的《文集总序》)做过较多讨论,这里就不再赘言了。下面要说的是有关现在这个译本的一些情况。
1994年中国出版界先后推出了《尤利西斯》的两个译本:4月之后,译林出版社推出了著名作家萧乾夫妇的译本;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资深翻译家金隄先生的译本的上卷(下卷于1996年出版)。这两个译本问世后,曾经在国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引发了社会各界对乔伊斯以及这部作品的很大兴趣,也为学界的乔伊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本。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出版现在这个译本呢?换言之,现在这个译本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从主观上说,我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就关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并开始研究、译介乔伊斯。1985年,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外国现代派小说概观》收入了我译的《尤利西斯》第三章。就在上述两个译本出版差不多同时或稍晚,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了一套《世界文豪书系》,其中就包括了王逢振先生和我一起主编的《乔伊斯全集》,当时不仅打了广告,而且出了全书的清样,清样中的《尤利西斯》正是我当时的译稿。由于当时研究的兴趣和精力主要在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的领域,加之身体多病等诸多原因,我所承担的修订部分未能及时完工,因而拖了《全集》出版的档期,虽然负责书系的主编孟保青先生极为宽容,允许一再拖延,但最终仍未能赶上出版,致使出版社与合作的各位同仁蒙受了损失,也使期待此书的读者失望,对此我是深怀歉意的,同时也决心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一夙愿,2011年之后开始集中精力修订此书,于是有了现在这部译稿。这个译稿的完成可算我对读者、出版界和学界同仁的一个补过之作,也算我对自己与乔伊斯的一个交代。
从客观上说,翻译,特别是翻译文学作品,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其中的酸甜苦辣非严肃认真的译者自己不能体味。如果一部创作的文学作品无所谓对错的话,那么,一部译作恐怕就不敢说绝无对错,即便是经过多次修改、校订,要说绝无错漏,大约就得有非比寻常的勇气。对于如《尤利西斯》这类十分独特、蕴涵丰富复杂、难度极大的作品而言,就更是如此。因此,也就有了存在多个译本的必要。
现有的两个译本自然是相当不错的译本。译者在语言文字上都有很深的功底,对于此书的翻译也都做足了功夫,而且在后来的不同版本中也做过修订,其质量自不待言,然而要说没有疏漏和错译,没有为我们留下进一步改善的空间,恐怕就不是事实了。下面略举两例(2)说明:
一、第8章有两个十分简明的句子:
Not here. Don't see him.
这两个简单的句子是小说主人公勃鲁姆的内心独白,其语境是:勃鲁姆要吃午饭,先来到一家叫伯顿的小酒馆。他发现那里的食客吃相下作,丑态百出,心里十分厌恶,再说他也怕在这里可能遇见即将去他家里与他的妻子莫莉幽会的鲍伊兰,以免尴尬,因此打算换一家馆子。
句中的him指的无疑是让他戴绿帽子的鲍伊兰。
这样看来,这两句话的意思就十分清楚了:不在这儿(吃)啦。别看见他。然而,两译似乎都未能仔细辨析这里的语境,因此,都未能将Don't see him的确切意思译出来。金本作“找不到他”,好像勃鲁姆要找鲍伊兰却没有找到似的,这与勃鲁姆当时的心境恰好相反;萧本作“别去看他”,虽然要好些,但“别去看他”强调的是“看”的动作(look),“别看见他”强调的是“看”的结果(see),二者在意义上的差别是十分清楚的。“别去看他”同样暗含着要去看或找的主动性,其实,勃鲁姆压根儿就不要去“看”他,生怕“看见”他,而事实上,鲍伊兰此刻也不在那里。
二、第13章有这么一段:
Mr. Bloom watched her as she limped away. Poor girl! That's why she's left on the shelf and the others did a sprint. Thought something was wrong by the cut of her jib. Jilted beauty. A defect is ten times worse in a woman. But makes them polite. Glad I didn't know it when she was on show. Hot little devil all the same. I wouldn't mind. Curiosity like a nun or a negress or a girl with glasses. That squinty one is delicate. Near her monthlies,I expect, makes them feel ticklish. I have such a bad headache today. Where did I put the letter? Yes, all right. All kinds of crazy longings. Licking pennies. Girl in Tranquilla convent that nun told me liked to smell rock oil. Virgins go mad in the end I suppose. Sister? How many women in Dublin have it today? Martha,she. Something in the air. That's the moon. ...
这些句子基本上是勃鲁姆的内心独白,其语境是:勃鲁姆在海滩上偶遇少女戈蒂和她的两个女友带着三个小孩儿玩儿,他被戈蒂的美貌、文雅深深吸引,戈蒂发现他一直在注意她,也情不自禁地和他眉目传情起来。他意马心猿,终于在戈蒂不断向他展示自己的身体时控制不住,以自慰的行为发泄了情欲。这里的内心独白发生在此后他发现戈蒂原来是一个瘸子时。他产生了怜悯,继而想到她可能来了月经,想到女性来月经时的种种古怪行为……
请看这段文字的萧金两译:
萧译:
布卢姆先生守望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去。可怜的姑娘!所以旁人才撇下她,一溜烟儿跑掉了。一直觉得她的动作有点儿别扭来着。被遗弃的美人儿。女人要是落了残疾,得倒楣十倍。可这会使她们变得文雅。幸而她袒露的时候我还不曾知道这一点。不论怎样,她毕竟是个风流的小妞儿。我倒不在乎,犹如对修女、黑女人或戴眼镜的姑娘所抱的那种好奇心。那个斜眼儿姑娘倒也挺爱挑剔的。我估计她的经期快到了,所以才那么烦躁。今天我的头疼得厉害。我把信放在哪儿啦?嗯,不要紧。各种古怪的欲望。舔舔一便士的硬币什么的。那个修女说,特兰奎拉女修道院有个姑娘爱闻石油气味。估计处女们到头来会发疯的。修女吗?如今都柏林有多少修女呢?玛莎,她。能够有所觉察,都是月亮的关系。……
金译:
布卢姆先生望着她跛行而去。可怜的姑娘!怪不得别人都奔跑走了,她却留下不动。我看她的神气就觉得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失恋的美人。一个缺陷落在女人身上,更要严重十倍。可是能使她们对人客气。刚才她展览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倒好。不管怎么说,是个感情热烈的小东西。我不会拒绝的。新鲜,跟修女、女黑人、戴眼镜的姑娘差不多。斜眼的那一位挺娇弱。接近经期了,我估计,她们这时候特别敏感。我今天脑袋疼得很。我把信放在哪儿了?对了,没有问题。什么古怪的追求都有。舔便士。特兰奎拉修道院里一个姑娘喜欢闻石油味,那位修女告诉我的。处女最后会发疯,我想。修女呢?都柏林今天有多少妇女遇上?玛莎,她。空气中有些特别。是月亮的作用。……
上述两译均有可商榷处。on the shelf字面意义是“在架子搁板上”,引申有两义:一是“束之高阁,弃置不用的物或人”,二是“年龄过大,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乔伊斯这里无疑兼及了这一短语的双关含义,因此,she's left on the shelf译作“她却留下不动”(金本)显然就不符原意,戈蒂主观上固然愿意留下来,但在这时勃鲁姆的心中,她却是被“撇下”的(若萧译)而不是自己“留下”的,left一字清楚地表明了这点。下面的squinty既指作为“眼疾”的“斜眼病”(Strabimus),又指“斜眼偷觑的眼神”(a stealthy or sidelong glance),这里显然是用其第二义。漫说漂亮的戈蒂患“斜眼病”的概率不大,即使她真有“斜眼病”,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勃鲁姆在这种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再说,前文曾说到戈蒂在其“帽檐的遮掩下”偷看他,勃鲁姆当然也注意到她也一直在偷偷地回看他。如此看来,将其译作“斜眼的”(两译均此)就不符合原意。delicate虽然有“娇弱”意,但取此意(金本)却未必符合勃鲁姆的本意,首先,戈蒂并没有表现出娇弱,即便她“娇弱”,隔着一定距离的勃鲁姆怎么看出坐在那儿的她“娇弱”呢?这与他一直没有看出坐在那儿的她“瘸”一样。至于译作“爱挑剔”(萧本)就完全脱离此字的本意了。接下来,ticklish的本义是sensitive to tickling (SOED:p.3265),而tickle意为apply light touches or strokes to a person or part of a person so as to excite nerves and usu. produce laughter and spasmodic movement,指被抓挠后产生的那种痒痒的感觉。勃鲁姆琢磨戈蒂要来月经了,所以才会对抓挠的刺激格外敏感,但他不会不明白,正是他那种无限爱慕的眼光的挑逗才使得这位处于经期的青春美少女热血沸腾,春心荡漾起来的。事实上,看到她后,勃鲁姆的眼睛就一直死死盯着她不放。因此,makes them feel ticklish(使她们觉得痒痒)中的ticklish就只能译作“痒痒”(这里可表示一种被激发的情欲),而非“烦躁”(萧本:“所以才那么烦躁”)或“敏感”(金本:“特别敏感”)之类。再下来,勃鲁姆想到妇女来潮时的种种怪癖,想到今天玛莎信中说她头疼得厉害的话,想到戈蒂刚才在他的撩拨下表现出的情欲勃发,于是发生了为什么差不多同时会有众多妇女来潮,又是什么力量造成了这种来潮,是不是和月亮的潮汐有关系等的联想。这样看来,How many women in Dublin have it today?中的it就是“月经”,而非“修女”(萧本:如今都柏林有多少修女呢?),而Something in the air指的就是“空气中某些(可能造成一些女性同时来潮的)成分”,而非“能够有所觉察”(萧本)之类远离原意的意思。
现将我的译文也抄录于下:
勃鲁姆先生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可怜的姑娘!怪不得别人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却把她剩那儿了。总觉得她的样子和行为有些特别来着。被人甩了的美人。残疾落在女人身上,那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过,也能让她们变得彬彬有礼。幸好她展示自己的时候我不知道这点儿。不过,毕竟是个情欲厉害的风流小妞儿。我才不在乎这些呢。修女、黑女人、戴眼镜的姑娘什么的反倒能激发好奇心。爱斜眼瞅人的那位倒是个雅致的。我估计准是月经要来了,所以一撩拨就痒痒了。我今天头疼得厉害。(3)我把那信放哪儿了?对了,没事儿。这个时候会有各种各样奇里古怪的欲望。舔一便士硬币什么的。特兰奎拉修女院的修女跟我说那儿一个姑娘爱闻石油味儿,我估摸着,处女们最终都会发疯的。那么修女们呢?都柏林今天有多少女人来这个了呢?玛莎、她。空气中有点什么吧。那是月亮的作用。……
这个译本的翻译主要依据了三种版本,1961年的兰登书屋版(Ulysses,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edition,New York,1961)。这个版本以被当时学界认可的英国包德利海德版(Bodley Head)为底本做了修订重排,是当时公认的最佳版本;1986年的兰登书屋版(Ulysses,Vintage Books,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edition,New York,1986)。这个版本以1984年Hans Walter Gabler为首的学者团队出版的加兰版(Ulysses: A Critical and synoptic edition, Garland Publishing,New York,June,1984)为底本修订重排,这个版本采用现代化的编校手段,对《尤利西斯》的手稿、各种校样和版本加以比勘甄别,出版后影响甚大,至今仍是《尤》书几个重要的版本之一;1993年的牛津大学版(Ulysses,Oxford World's Class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1998,2008)。加兰版问世之后轰动一时,但却很快引发了乔学界的普遍争论,不少学者质疑加兰版的可靠性,他们认为,由于乔伊斯在创作乃至出版过程中始终在不断修改,充满了不确定性,因此无论手稿,还是采用计算机对各种版本、印次、校样所做的统计校勘等均不足为凭,在绝对的意义上,没有一个版本是绝对可靠的,因此主张仍以1922年巴黎初版(Ulysses,Shakespeare and Company,Paris,Feb. 1922)为标准本,1993年的牛津版正是以巴黎初版的第785号本(当时只出了1 000本,均编了号)为底本修订重排的。这三个版本无疑是迄今为止最可信赖的版本,对其中的异文,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做了取舍,并在注释中做了说明。拙译开始的几稿主要依据1961年兰登书屋版,后来的几稿则加入了加兰版,最后数次通读使用了牛津大学的巴黎初版。翻译中参考了大量文献和工具书,其中最主要的几种是:Stuart Gilbert,James Joyce's Ulysses,new revised edition,penguin books,1952,1963;Frank Budgen,James Joyce and the Making of Ulyss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1989;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new and revised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1983;Weldon Thornton,Allusions in Ulysses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61,1968;Don Gifford and Robert J Seidman,Ulysses Annotate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1989。
译本末尾后缀了四个附录:乔伊斯生平创作大事年表,《尤利西斯》:象征的篇章结构,乔伊斯、勃鲁姆、斯蒂芬家庭关系表,《尤利西斯》的版本与手稿。希望它们有助于读者的读解。
现在,这个译本已交由出版社,相信它将在前两个译本之后表现出某种进步,但正如我在前文说过的,对于《尤利西斯》这样一个独特而内涵极丰的作品,多个译本的出现将是必须的。倘若这个译本能为后来的译本提供更多的探讨兴趣和空间,我将会感到十分荣幸。因此在真诚地向萧金两个开创与先行的译本表示敬意的同时,也将怀着诚挚的心期待后来者的批评与指正。最后,请允许我向耐心地等待我的修订并即将为本书的编校出版付出巨大心力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及其以冯涛为领队的编辑团队表示衷心的感谢。
刘象愚
丁酉春夏之交于涿州一得斋
庚子春夏之交修订于加拿大布莱普顿
(1) 可参看本书附录二:象征的篇章结构。
(2) 这里所举并非孤例,读者可参阅与这个译本同时出版的拙著《译“不可译”之天书:<尤利西斯>的翻译》。
(3) “我今天头疼得厉害”是玛莎给勃鲁姆信中的话。下句所说的“信”即指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