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第二天涅赫柳多夫睡醒过来,头一个感觉就是体会到他遭到了一件什么事。他甚至还没想起究竟是什么事,就已经知道那是一件又重大又好的事。“卡秋莎,审判。”对,不但要停止说谎,还要完全说真话才行。说来也凑巧得惊人,就在这天早晨,首席贵族的妻子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信终于来了,这正是涅赫柳多夫已经盼望很久而目前特别需要的一封信。她给了他充分的自由,祝愿他计划中的婚姻美满。
“婚姻!”他讥刺地说,“我现在离着这种事多么远啊!”
他想起昨天他有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对她的丈夫说穿,向他认错,表示他愿意完全听凭他发落。然而今天早晨,这件事在他眼里就不像昨天那么轻而易举了。“再者,既然这个人不知道这件事,那又何必硬要给他添点不幸呢?要是他问起这件事,好,我就告诉他。特意去对他说吗?不,这是大可不必的。”
对米西一五一十地说出真话来,到今天早晨也显得同样困难了。那种话也是不便于启齿的,说出来就会得罪她。有的事,如同世俗方面的许多事情一样,不得不心照不宣。这天早晨他只决定了一件事:他以后不到他们家里去了,要是他们问起他,他就说实话。
不过另一方面,对卡秋莎,却没有什么话必须瞒住不说。
“我要到监狱里去,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宽恕我。如果必要,对了,如果必要的话,我就索性跟她结婚。”他想。
在这天早晨,这种为了道德方面的圆满而不惜牺牲一切跟她结婚的想法,特别使他感动。[69]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精力旺盛地迎接一天的生活了。他看到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走进房间里来见他,就立刻带着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果断心情声明说,今后他不再需要这个住宅,也不再需要她服侍了。本来他们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他留下这个租金昂贵的大住宅原是供结婚用的。于是,退掉这个住宅就有了特别的含意。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惊讶地瞅着他。
“我很感激您,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您为我操过那么多的心。不过现在我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和所有的仆人了。要是您乐于帮我的忙,那就请您费心清理这些东西,暂时把它们收藏起来,就像我母亲生前常做的那样。娜塔莎会来的,她会处理这些东西。”(娜塔莎是涅赫柳多夫的姐姐。)
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摇摇头。
“怎么能清理这些东西呢?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要用的。”她说。
“不,用不着了,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肯定用不着了,”涅赫柳多夫说,回答她摇头所表达的意思,“劳驾,请您也告诉科尔涅伊一声,就说我多给他两个月的工钱,以后我不用他了。”
“您不应当这样做,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说,“喏,您也许会到国外去,不过您以后还是需要一个住处的。”
“您想的不对,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我不是要到国外去。要是我真的出外,那也完全是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去。”
他忽然涨得满脸通红。
“对,应当告诉她,”他暗想,“用不着避讳,应当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一切人才对。”
“昨天我遇到一件很奇怪、很重大的事情。您记得我姑姑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家里的卡秋莎吗?”
“怎么不记得,我还教她做过针线活呢。”
“喏,这个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审,我正好做陪审员。”
“哎呀,我的上帝,多么可怜啊!”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说,“她是犯了什么罪受到审判的?”
“杀人罪。这都是我干出来的。”
“可是这怎么会是您干出来的呢?您这话说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说,她那对苍老的眼睛里燃起了调皮的火星。
她知道卡秋莎的那件事。
“是的,我就是这一切的起因。就因为这件事,我才改变了我的全盘计划。”
“可是这件事能使您发生什么变化呢?”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忍住了微笑,说。
“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既然我是促使她走上这条路的原因,我就得尽我的力量去帮助她。”
“这是您的一片好心,不过在这方面您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过错。这种事人人都做过,要是用冷静的头脑想一想的话,这件事也就平平淡淡,忘掉,人就生活下去了,”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严厉而且严肃地说,“您用不着把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早就听说她走上了邪路,这能怪谁呢?”
“这要怪我。所以我才打算纠正这个局面。”
“哦,这可是很难纠正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过,如果您在顾虑您自己,那么,按我母亲的意思……”
“我没有考虑我自己。去世的夫人待我恩德不浅,我如今再也不希望什么别的了。丽赞卡在叫我去(丽赞卡是她的一个已经出嫁的侄女),等这儿用不着我的时候,我就去找她。只是您不该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人人都有过这种事的。”
“哦,我不那么想。不过,我还是托付您,帮着我把这个住宅退掉,把东西收藏起来。请您别生我的气。我很感激您的种种好处,很感激。”
说来奇怪,自从涅赫柳多夫明白他自己的恶劣、憎恶他自己的时候起,他就不再憎恶别人了。正好相反,他对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也罢,对科尔涅伊也罢,都生出了亲切尊敬的感情。他本来也想对科尔涅伊坦白地说出他自己的过错,然而科尔涅伊的神态那么庄重恭顺,弄得他下不了决心这样做。
到法院去的路上,涅赫柳多夫坐着平时常坐的那辆街头马车,走过平时常走的那些街道,可是他对自己感到惊讶,他深切地体会到今天他自己已经完全换成另外一个人了。
同米西结婚,这在昨天还显得合乎他的心意,今天在他看来却完全不可能了。昨天他是这样理解他的局面的,认为毫无疑义,她嫁给他就会幸福。今天他却感到他非但不配跟她结婚,而且不配跟她亲近。“只要她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就无论如何也不会跟我来往。我却还暗自责怪她不该对那位先生卖弄风情呢。不行,即使她现在要嫁给我,可是既然我知道那个女人关在这儿的监狱里,明天或者后天就要随同大批犯人到做苦工的地方去,那么姑且不谈我会不会幸福,难道我会心安吗?那个人,被我毁掉的女人,就要动身做苦工去了,我呢,却在这儿接受人们的祝贺,带着年轻的妻子一块儿出门拜客。或者,我去开会,跟那个首席贵族,那个遭到我和他的妻子无耻欺骗的人一块儿在会议上点票,计算提付表决的地方自治局监督学校的决议案等等有多少人赞成,多少人反对,事后又去约他的妻子幽会(多么卑鄙啊!)。或者,我继续画那幅画,而那幅画分明永远也不会完成,因为我不应当干这种无聊的事,而且现在我也根本不能做这种事了。”他对自己说,不住地为他感到的内心变化暗自高兴。
“首先,”他想,“现在我要去见律师,问明白他的决定,然后……然后到监狱里去看她,看昨天的那个女犯人,把我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她听。”
他刚刚想象他怎样跟她见面,怎样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她听,怎样对她认罪,怎样对她说明他为了赎罪要做一切所能做的事,甚至跟她结婚,马上就有一种特别喜悦的心情抓住他,泪水就涌到他的眼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