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摔破的瓦罐
甘果瓦拼命地跑了一阵,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脑袋磕碰在好多拐角上,跌进好几条阴沟,跨过许多街道、许多胡同以及许多十字路口。他想要从菜市场那些曲折的旧石板路中间寻找一条通路,在慌乱中他还在探索“道路以及和道路有关的”[87]这几个绝妙的拉丁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的诗人忽然停步,喘息了一会,随后就被突然想起的一种两点论抓住了。他用手指按着额头说道:“甘果瓦阁下,我看你是像个冒失鬼一样在那儿乱跑。那些小家伙害怕你可一点不亚于你害怕他们呢。我告诉你,我觉得你向北边逃跑的时候,一定听见他们那些穿木屐的脚在向南边逃跑。反正不出下面的两种情况:要么是孩子们逃掉,他们在惊慌里忘记带走的草席,正好成为你今天一早起就到处跑着去找寻的救济床。圣母把它送给你,用来报答你凭她的光荣而胜利地完成的一出热闹的圣迹剧。要么孩子们没有逃走,却把草席烧起来,那就正是你所需要的一堆好火,给你烤暖身子,烘干衣服,让你高兴。在这两种情况里,不管是好床还是好火,总之草席是天赐的呀。莫贡赛耶街角上好心的圣母马利亚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厄斯达谢·慕邦死掉的,而你却这样拔腿飞跑,像庇卡底人逃避法国人似的,倒把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丢在背后。你真疯了!你真是个笨蛋!”
于是他掉转脚步,一面确定方向,一面开始寻找,耳朵鼻子都留神着,尽力要找回那床幸运的草席。可是白费力气。四周是一些错杂的房屋和死胡同,他在那里始终犹豫不决。这些黑暗的街巷,比杜尔内尔大厦[88]那座迷宫还令人狼狈和迷惑,他终于失掉了耐性,气呼呼地嚷道:“这些街巷真可恶!简直是魔鬼照着他那铁叉的式样修建的!”
这声叫嚷使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看见一条长巷的尽头有一道通红的火光,他终于振作起精神。“赞美上帝!”他说,“它在那边呢!那是我的草席在燃烧呢!”他把自己比成夜间翻了船的水手,虔诚地补充道,“敬礼,圣母的星光!”[89]
他这句赞美诗是向着圣母的还是向着草席的呢?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
在长巷里走了不多几步——长巷弯弯曲曲,没铺石板,越走越显得泥泞和倾斜——,他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原来这条长巷并非没有行人,沿途有成群的人,看不清,模糊一片,都在向着长巷尽头处那摇晃的火光移动,好像一群笨拙的昆虫,夜里从一根草向另一根草,朝着牧童的火光爬着一样。
没有什么比袋里没钱更能使人敢于冒险的了,甘果瓦继续前进,不多一会就走到了一个像爬虫似的懒洋洋地跟在别人身后拖着步子的人身边。再走近了些,他才看出那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没脚的人,在用两只手跳着走,就像一只仅仅剩下了两条前腿的蜘蛛。当他走到这只人面蜘蛛的跟前时,人面蜘蛛就用一种悲切的声音对他嚷道:“行行好吧,老爷,行行好吧!”[90]
“让魔鬼抓你去!”甘果瓦说,“把我也同你一道抓去,要是我懂得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远远地走开了。
他走到一群移动的人里,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仔细打量起来。那是一个双重残废的人,是个跛子,又是独臂,他的拐杖和木腿使他像走动着的泥瓦匠的脚手架一样。以优美的古典比喻见长的甘果瓦,把他比成乌尔冈[91]的活动三角架。
这只活动三角架在他走过时向他脱帽行礼,并把帽子像理发师的盘子似的举到他的下巴底下,对着他的耳朵喊道:“骑士先生,给点钱买块面包吧!”[92]
“好像这个人也在和我说话呢,”甘果瓦说,“但是这种语言很不好懂。要是他懂这种语言,那他可比我幸运。”
随后他忽然念头一转,拍拍自己的额头说:“那么,他们今天早上说的‘拉·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加快脚步,可是又有什么东西第三次挡住他的路。这个什么“东西”,或者不如说这个什么“人”原来是个瞎子,是个长着胡子、面孔像犹太人的小个儿,由于一条大狗朝着他乱吠,他正在向四周挥动着一根棍子。那人用匈牙利人的鼻音向他喊道:“请行行好吧!”[93]
“好啦!”甘果瓦说,“总算有个说基督徒的语言的人了!在我这样囊空如洗的当儿,我应该对向我求乞的人装出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我的朋友(同时他朝那瞎子回过头去),我上礼拜刚卖掉了我最后的一件衬衣呢。这就是说,你们是只懂西塞罗[94]的语言的:‘我上礼拜刚卖掉了我最后的一件衬衣呢。’[95]”
说完他就背朝着那个瞎子,继续走他的路。可是那瞎子也和他一块儿迈步,同时那另外两个残废人——没脚人和断胳膊人,也急急忙忙拖着拐杖,拐着木腿走到了他身边。于是三个人合在一起紧跟着甘果瓦,向他唱起来:
“行行好吧!”[96]瞎子唱道。
“慈悲慈悲吧!”[97]没脚人唱道。
那个跛子便重复这句唱词:“给一块面包吧!”[98]
甘果瓦捂上耳朵:“啊呀,这真是座巴别塔!”[99]
他拔腿就跑。瞎子也在跑,跛子也在跑,没脚人也跑了起来。
随后,他刚走进了那条街,没脚人就同瞎子、跛子一道把他围上了。从几所房舍里,从附近的小巷和地窖里,又走出一些断胳膊人、独眼人和麻风病人,他们号着,吼着,喊着,慢慢地一拐一拐地向光亮处跑来,满身泥污,活像雨后的蜗牛。
一直被那三个讨厌鬼跟着的甘果瓦,不十分清楚究竟这种情况还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惊慌地走在这些陌生人中间,一会儿擦过那些跛子,一会儿碰着那些没脚人,一会儿又踏着那些腿受伤的人,真像是一位英国船长被困在一堆暗礁当中。
他想试着逃跑,可是太晚了,他身后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那三个乞丐紧紧地缠着他,于是他继续向前走,被那难以抵挡的浪潮推动着,恐惧和昏乱使他觉得一切仿佛是在一个可怕的梦里。
终于到达了那条街的尽头。街尽头是一个大广场,那儿有千万点光亮在蒙蒙的夜雾里摇晃。甘果瓦连忙跑到广场上去,希望轻快的脚步能帮助他逃脱三个紧跟着他的乞丐。
“人哪儿去啦?”[100]跛子丢掉了拐杖,一面喊一面用从前在巴黎石板路上迈过几何形步子的两条好腿在甘果瓦身后跑步追来。
同时那个没脚人直立起来,把他那沉重的铁皮包边的瓦钵扣在甘果瓦头顶上,那个瞎子用亮晶晶的双眼直瞪瞪地瞧着他的脸。
“我是在什么地方呀?”惊呆了的诗人问。
“在圣迹区[101]。”走到那三个人跟前来的第四个幽灵回答道。
“的确是奇迹!”甘果瓦说,“我真的看见了睁眼的瞎子,跑步的跛子。可是上帝在哪儿呀?”
他们用一片可怖的笑声来回答。
可怜的诗人向四周观看,他的确是在那骇人的圣迹区里,诚实的人从来不敢在那样晚的时刻闯进去。它是个魔法的圈子,沙特雷法庭的官儿们和总督府的官儿们假若冒险到那个地方去,就会悄悄地失踪。它是小偷的地区,是巴黎脸上一颗难看的瘤子,它是一条阴沟,奔泻的水每天早上从那儿流出,晚上就把那些经常浪荡在首都街头的无赖汉、乞丐和流浪人臭气熏天地送回那里。它是一个大蜂窝,那个秩序井然的社会里全体雄蜂每天都带着赃物回到那里。它是一个欺诈病院,那里有波希米亚人、还俗的修道士、失意的学者;有各种不同国籍的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德意志人;有各种不同宗教的人:犹太教徒、基督教徒、回教徒和偶像崇拜者。他们全身盖满了用彩色颜料画出来的脓疮,白天是乞丐,晚上就变成强盗。总之它是个庞大的更衣室,那个时代巴黎街道上一切盗窃、卖淫和暗杀案件这类永恒喜剧的扮演人,都是在那里上装和卸装的。
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形状不规则,铺砌得也不好,像那时巴黎所有的广场一样。到处燃着一堆堆篝火,成群奇形怪状的人围在火边取暖,他们来来去去,喊嚷不停。听得见高声的大笑,小孩的啼哭和妇女的声音。在明亮的背景上,这群人的脑袋和胳膊形成种种奇怪的黑影。在地面上,摇晃的火光把它照出好些大块的不定型的阴影,经常可以看见一条像男人似的狗或者一个像狗似的男人经过。种族和地区的界限,在这个地方就像在群魔殿里一样都给抹掉了。男女、禽兽、年龄、性别、健康、疾病在这群人里仿佛是共同的,一切都合在一起,混在一起,搅在一起,叠在一起,大家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管甘果瓦是多么烦恼,摇摇晃晃的微弱火光还是使他看得清这宽广的空地的周围,看见一些已被虫蛀坏了的老房子正面的可怕轮廓,每座房子都开了一两个有亮光的天窗,那些房子在黑暗里看去就像是排成一圈的老妇人的大脑袋,着眼睛在望着魔鬼的安息日会。
这地方又像是一个没人看见过或听说过的畸形的、拥挤的、奇特的新世界。
甘果瓦被那三个乞丐抓住,像被三把钳子钳住一样,他的耳朵被另一群人的吵嚷震聋了,使他愈来愈惊惶失措。甘果瓦尝试着重新打起精神,想一想那天是不是礼拜六[102]。但他的努力都白费了,他的记忆和思想的线索已经断了,他一面在怀疑一切,一面在看到的和感到的事物之间飘飘忽忽,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假若我是真的,这是怎么回事?假若这是真的,那我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在包围他的闹嚷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清楚的呼喊:“带他见大王去!带他见大王去!”
“圣母在上!”甘果瓦喃喃地说,“这地方的大王,那大约是一只公山羊吧!”
“去见大王!去见大王!”所有的声音都重复地喊。
人们拖他拽他,有的把手伸到他身上。但那三个乞丐不肯放松他,他们把他从那些人手里拉开,一面嘶声喊道:“他是我们的呀!”
诗人那件本来就很破的上衣,在这次争夺中完全被撕成碎片了。
穿过那骇人的空地时,他的昏晕已经给赶跑了,走了几步之后他就恢复了真实的感觉。他开始能适应那地方的气氛了。起初,从他那诗人的头脑里(那里或许一切都简单而平庸),从他那空空的胃里升起了一股烟——也可以说是一层雾气——笼罩在他和其他事物之间,他只能在不连贯的梦魇的迷雾中,只能在梦境的深渊里,朝它们稍稍瞟上一眼。在那梦魇里,一切轮廓仿佛都在颤抖,一切形象仿佛都在狞笑,一切事物仿佛都在堆叠,物体膨胀得有如龙蛇狮虎,人们膨胀得有如妖魔鬼怪。渐渐地,这种幻觉又变成了不那么错乱、不那么夸张的景象。现实使一切都真相大白,照亮了他四周的一切,刺痛他的眼睛,踏痛他的双脚,把他起先以为是围绕着他的可怕的文学的想象一一撕毁了。他不能不看出他并非行走在黄泉路上,而是走在泥泞当中,并不是被魔鬼们推拥着,而是被小偷们推拥着,走到了那里的并不是他的灵魂,而是他真实的生命(这是由于他缺少盗贼与诚实人之间的重要联系——钱包)。更贴近些、更冷静些观察那个地带时,他终于从魔鬼们的安息日会跌落到了酒店里。
圣迹区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酒店,但它是强盗们的酒店,一切都染上了血和酒的红色。
当他的破衣烂衫的护送人终于把他送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映入他眼中的景象并没有把他带回诗的境界,而是带到了地狱诗篇的境界,这是酒店那空前粗暴而缺乏诗意的现实世界。假若我们的故事不是发生在十五世纪,我们就会说甘果瓦是从米盖朗琪罗[103]那里降到了卡罗[104]那里。
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石板上燃烧着一堆大火,火舌从一只空的三角架上伸出来,在这堆火的周围随便乱放着几张蛀坏了的桌子。那个安排桌子的人并没有用起码的几何学常识把它们排列起来,或者至少要留心不让它们那些经常不用的角互相交错。有几只流着葡萄酒和麦芽酒的瓶子在那几张桌子上发亮。瓶子周围聚集着许多人,由于火同酒,他们的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有一个脸色快活的大肚皮男人粗鲁地拥抱着一个笨拙肥胖的妓女。一个假扮的士兵——或者用他们的黑话说,一个诡诈的人物——打着口哨从他那伪装的伤口上解下绷带,搓揉着从早上起就绑着许多布条的强壮的膝盖。他身后有一个病鬼正在准备牛油和牛血,以便明天涂到他那“天赐”的腿上。较远的两张桌子上,有个穿着整套香客服装的骗子正在唱“神圣女王”的哀诉,但并没忘记用鼻音。另一处有个年轻的无赖汉在向一个老浪子请教如何装癫痫病,那老浪子就把技艺传授给他,叫他含一片肥皂在嘴里,弄出泡沫来。他旁边有一个假装患水肿病的人正在弄平他身上的肿胀,使得四五个正在那张桌上为了当晚偷来的一个小孩而争吵的女骗子连忙捏住鼻子。正像两个世纪以后的索瓦尔所说,“所有这些情景在宫廷中显得如此可笑,于是就成为国王的消遣,成为一出名叫‘黑夜’的芭蕾舞剧的前奏曲,这出舞剧分成四部分在小波旁宫的戏台上演出”。有个看过那场演出的人在一六五三年补充说:“圣迹区的突然变形法从来还没有像那次那样好的被表演出来。关于此事彭斯拉德[105]还给我们写过几行相当优美的诗呢。”
到处响着粗鲁的笑声和放浪的歌声,每个人自管自地笑骂和评论着,不去听旁边的人在说什么。瓶子给打翻了,于是引起了关于瓶子的破片碰着了谁的争吵,而破瓶子又把破衣服挂得更破。
一条大狗用后腿坐在那里望着火。几个孩子也参与了这个宴会。那个偷来的小孩哭闹着;另外一个四岁的胖男孩两腿悬空地坐在一条很高的长凳上一声不吭,桌子齐到了他的下巴底下;还有一个正在用手指头把蜡烛上流下来的油一本正经地往桌上涂抹;最后是一个蹲在烂泥里的小家伙,他正在用瓦片刮着一只大汤锅,身子几乎都钻进锅里去了。他那刮东西的响声简直可以把斯特拉第瓦瑞阿斯[106]吓昏过去。
火边有一只大桶,上面站着一个乞丐,那就是乞丐王在他的宝座上。
那三个把甘果瓦据为己有的人把他领到了大桶跟前。除了那个小孩依旧刮着大汤锅之外,这五花八门的人群安静了一会。
甘果瓦不敢出气也不敢抬一抬眼睛。
“伙计,脱帽呀!”[107]据有他的那三人中的一个说。他还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就替他脱下了帽子。那的确是一顶破帽,不过在大晴天或下雨的日子还是有用的。甘果瓦叹了一口气。
这时,那高高站在大桶上的大王对他讲话了。
“这家伙是个什么人?”
甘果瓦发抖了。这个带点恫吓的声音,使他记起了那天早晨给他的圣迹剧头一个打击的声音,那个曾经在观众中间喊“请行行好吧!”的声音。他抬头观看,那人的确是克洛潘·图意弗。
克洛潘·图意弗挂着王徽,衣服上的补丁并不比平常多一块或者少一块。他胳膊上的创伤已经不见了,他手里拿着白皮条的鞭子,就是当时的法庭执达吏们用来赶开人群的,被称之为“赶人鞭”的那一种。他戴着一顶又高又紧的帽子,很难看清楚它是环形帽檐突出的儿童帽呢还是一顶王冠,因为这两者是十分相似的。
认出了这个圣迹区的大王就是司法宫大厅里那个可恶的乞丐,甘果瓦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了点希望。
“阁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老爷……我该怎样称呼您呀?”他终于用最高的嗓音呼唤道,而且不知怎样才能再高声些或再低声些。
“大人,陛下,或者同志,你愿意怎样称呼我就怎样称呼吧。可是得赶快。你要怎样替你自己辩护?”
“为自己辩护!”[108]甘果瓦想道,“我才不高兴那样呢。”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就是那个今天早上……”
“让魔鬼用爪子把你抓去!”克洛潘打断了他,“只要通报你的姓名就行了。恶棍,不用多啰唆,听着,你是当着三位统治者的面:我本人,克洛潘·图意弗,是土恩之王,黑话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大加约斯的继承人;他是埃及和波希米亚的公爵马蒂亚斯·韩加蒂·斯比加里;正在安慰身边的娼妓没听我们说话的那个胖子,是加利利[109]的皇帝居约姆·卢梭。我们是你的审判官。你并不是会说黑话的人,却闯入了黑话王国,你盗用了我们这个区域的特权。既然你不是一个胆小鬼、三只手或者沿街游荡的人,也就是你们那些良民所谓的小偷、叫化子和流浪汉,你就应该受处分。你是不是这一类人呢?证明你自己吧,陈述你的身份吧!”
“哎!”甘果瓦回答,“我可没有那份荣幸。我就是作家……”
“够了,”图意弗不让他把话讲完就说道,“一定得把你绞死。事情很简单,正派的先生们!我们要像你们对付我们的人一样来对付你们的人了!你们用在乞丐流氓身上的法律,乞丐也要用在你们身上。这不好受,那可是你们的过错。得让我们看看一个好人怎样在麻绳活结里不断地露出牙齿做怪脸,这就会使事情变得光彩。来呀,朋友,你要高高兴兴把你的衣服分给这些妇女。我要命令绞死你,好让乞丐们开开心,你得把你的钱包送给他们买酒喝。要是你想举行个仪式,那边地窖里有个石像,是我们从圣比埃尔·俄·倍甫教堂偷来的。你可以去向它祷告五分钟。”
这个通知是可怕的。
“讲得好呀,千真万确!克洛潘·图意弗好像圣父教皇在讲道呢!”加利利的皇帝喊道,一面把他的酒瓶摔破,用来把桌子垫高。
“皇帝和国王大人们,”甘果瓦冷静地说,(他不知怎么又恢复了勇气,说得很坚决)“你们别那么想,我名叫比埃尔·甘果瓦,我就是那个诗人,今天早上在司法宫大厅还演出过我写的那出圣迹剧。”
“啊,原来是你呀,阁下!”克洛潘说,“当时我也在场呢,凭上帝的脑袋作证!呀,伙计,难道因为你今天早上曾经使我们厌烦,倒成了你今天晚上不给绞死的理由吗?”
“我很难逃脱了,”甘果瓦想道,但他还是想再作一番努力,再试一试,“我不懂为什么诗人们就不能当叫化子,伊索[110]就当过流浪人,荷马就当过叫化子[111],墨丘利[112]也当过小偷……”
克洛潘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明白你是想拿些难懂的词儿来作弄我们。皇天在上!得绞死你,不用多啰唆!”
“请原谅,土恩大王大人,”甘果瓦回答,他一步一步地夺取阵地,“用不着那么费事……稍等一会……听我说……你不能不听我说就给我定罪呀……”
实际上,他那凄凉的声音完全被周围的一片闹嚷声盖住了。那个小顽童用空前未有的狂热把那只汤锅刮得震天响,好像这还不够,又走过来一个老太婆,放了一只装满油的锅在那个火热的三角架上,油锅在火上发出了像一大群儿童在假面人身后追着叫喊的响声。
同时,克洛潘·图意弗似乎同那埃及公爵和加利利皇帝商量了一阵,那皇帝已经喝得烂醉如泥。随后他高声喊道:“肃静!”汤锅和油锅不听他吩咐,还继续在那儿合奏,于是他便从桶上跳下来,朝汤锅踢了一脚,汤锅和小顽童一齐滚到了十步开外,他又朝油锅踢了一脚,油锅里的油完全翻倒在火上了。这之后他庄严地重新走上他的宝座,不管那顽童要闭气似的哭号和那老妇人的抱怨,她的晚餐已经变成漂亮的白色火焰啦。
图意弗做了个手势,于是公爵、皇帝、要人和假香客们走来围着他排列成一个马蹄形,仍然被牢牢抓住的甘果瓦,正在那半圆圈的正当中。那个半圆圈里尽是补丁、破布、金箔,尽是铁耙、小斧头,尽是光腿和光胳膊,尽是肮脏、憔悴、蠢笨的脸孔。在那破衣烂衫的人们的圆桌会的中央,克洛潘·图意弗就像是这个元老院的总督,这个部落的酋长,主持这个秘密会议的教皇一样。他引起所有的人的敬畏,首先是由于那高高的木桶,其次是由于某种崇高的神态,既凶猛又可怕,使他的两眼炯炯发光。他粗犷的轮廓改正了流浪民族的那种近乎兽类的模样,可以说是猪群中的一个猪头。
“听着,”他用粗硬的手抚摸着甘果瓦消瘦的下巴说,“我看不出你怎么能够不给绞死。真的,这似乎让你不高兴,那也很简单,你们这些市民们,你们对绞刑是不习惯的,把它当成一桩大事。无论如何,我们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这儿还有个办法能使你马上摆脱。你愿意参加我们一伙吗?”
你可以想象这个建议对甘果瓦产生的效果,他本以为已经没法再来挽救自己的生命,并且已经开始准备听天由命了。他热烈地抓住这个建议。
“我愿意参加,千真万确,再好不过。”他回答道。
“你同意当明火执仗的强盗吗?”克洛潘问道。
“同意当明火执仗的强盗。准定!”甘果瓦答道。
“同意当不交税的市民吗?”土恩之王又问。
“我同意当不交税的市民。”
“当黑话王国的臣民吗?”
“当黑话王国的臣民。”
“当一个叫化子吗?”
“当一个叫化子。”
“用你的灵魂担保吗?”
“用我的灵魂担保。”
“我得警告你,”大王又说道,“就是这样你也还得给绞死。”
“见鬼!”甘果瓦说。
“不过,”克洛潘泰然说道,“你会过些时候才给绞死,有比较好的仪式,由巴黎这座好城市来负担这笔费用,在一个漂亮的石头绞架上,给那些良民们绞死。那也是一种安慰。”
“但愿如你所说。”诗人回答道。
“还有另外一些危险。当了不交税的市民,你就不能缴付清道捐、贫苦捐和灯火捐了。那些都是巴黎市民的事。”
“当然如此,”诗人说,“我同意。我是一个叫化子,一个乞丐,一个不交税的市民,一个明火执仗的强盗,一个你们所愿意要的无论什么人,而且我比那些人还多一种身份呢,土恩大王先生,因为我是个哲学家。你知道,万物都在哲学里,众人都在哲学家的头脑里呢[113],你知道。”
土恩王皱起了眉头。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哪,朋友?你用匈牙利犹太人的什么黑话在那儿向我们哼哼呀?我不懂希伯来语。既然当了强盗就不是犹太人啦。我连偷窃都不屑干,我比那个更高明,我杀人。砍脑袋,可以,偷钱包,不成。”
甘果瓦试着要在被恼怒弄得愈来愈简短的这些话当中滑进去一句请求宽恕的话。“我请您原谅,大人,那并不是希伯来语,那是拉丁语呀。”
“我告诉你,”克洛潘暴躁地说,“我不是犹太人,我告诉你我要把你绞死,你这个鬼东西!就像你跟前那个犹太的小商人一样,我巴望有一天会看见他给钉在一个柜台上,他真像一个假铜钱呀!”
这样说着,他一面用手指着那个曾经用那句“行行好呀!”向甘果瓦打过招呼的长着胡子的小个儿匈牙利犹太人。那人不懂别种语言,瞠目结舌地看着土恩的王向他大发雷霆。
克洛潘大人终于安静下来了。
“恶棍!”他向我们的诗人说道,“那么你愿意当叫化子了?”
“毫无问题。”诗人回答。
“这也还不是只要愿意就行了的,”乖张的克洛潘说道,“好愿望不会给晚饭里多添一个葱头,除了让我们能进天堂之外它也没别的用处,当然天堂和黑话王国是两回事啰。要想加入我们讲黑话的这一伙,你就得证明你有点本领,得证明你会偷钱包。”
“我会去偷你们乐意要的无论什么东西。”甘果瓦说。
克洛潘做了一个手势。几个黑话王国成员就走出了圈子,一会又回转来。他们扛来了两根木桩,每根向下的一端都绑着宽宽的木板,他们把木桩很便当地立在地上。他们在两根木桩顶上架起一条横杠,就做成了一个非常好的便于携带的绞刑架。甘果瓦满意地看见它一转眼就竖在自己面前了,什么也不缺,连那在横杠上动人地摇晃的绳子都齐备了。
“他们还打算耍什么花招?”甘果瓦不安地自问。这时他听见一阵铃声,使他的忧虑告了结束。那是一个人体模型,乞丐们把它的脖子吊在绳子上,它好像吓唬鸟儿的稻草人,穿着红衣服,身上挂满了足够装饰三十头卡斯蒂恩[114]牝骡鞍子的小铃铛。那成千的铃铛跟着绳子的摇摆响了一阵,声音慢慢低下去,终于完全寂然,那个模型也像钟摆似的停止了摆动。
于是克洛潘指着放在人体模型脚下的一张摇摇欲倒的破凳子,向甘果瓦说:“上去!”
“真该死!”诗人回答,“我会把脖子摔断的呀!你的凳子就像马尔蒂亚[115]的两行体诗歌一样,是个残废,它一条腿是五个音步的,另一条腿是六个音步的。”
“上去!”克洛潘又说。
甘果瓦踏上凳子,头和胳膊摇晃了一阵才找到了重心。
“现在,”土恩的王接着说,“把你的右脚盘到左腿上,再用左脚站直。”
“大人,”甘果瓦说,“那么你一定要让我弄断手脚吗?”
克洛潘摇摇头。
“听着,朋友,你话说得太多,只要两句话就够啦。你得像我教你的那样用脚尖站住,这样你才够得着那个模型的口袋。你就在那里掏摸,你把摸到的钱包拿出来。假若你能够不让人听见一声铃响就干完这些事,那就好了,你可以当小偷了,我们只需再鞭打你一个星期。”
“我的天哪,这我可不敢保证,”甘果瓦说,“假若我把铃铛弄响了呢?”
“那你就得给绞死。你懂吗?”
“我半点都不懂。”甘果瓦答道。
“我再说一遍。你得在模型身上掏摸,把它的钱包拿到手。要是你弄响了一个铃铛,你就得给绞死。明白了吧?”
“得啦,”甘果瓦说,“我明白了。以后呢?”
“要是你做得到没弄响一个铃铛就把钱包偷到手,你就是一个扒手了,我们要在一星期之内天天鞭打你。现在你一定明白了吧?”
“不,大人,我更不明白了。哪一样对我更好呢,是给绞死还是给鞭打?”
“可是当一个扒手呀!”克洛潘补充说明,“当一个扒手,难道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吗?我们鞭打你是为了对你有好处,为了训练你习惯于挨打。”
“非常感谢!”诗人回答道。
“那么,赶快吧!”克洛潘用脚把木桶敲得像大鼓一样响,“在那个模型身上掏摸吧,把这件事干完。我再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我听到了一个铃铛发出响声,你就得给绞死在那个模型的地方。”
黑话王国的公民们给克洛潘的话喝彩,他们围住绞刑架,脸上堆着毫无怜悯的笑容。甘果瓦看得出自己使他们非常开心,也就不怎么害怕他们了。他再没有别的希望,只盼能侥幸完成那派给他的艰巨的任务。他决定冒险试一试,但那也是在他先向要去掏摸的模型做了一番虔诚的祷告之后才决定的,因为感动它总要比感动扒手们容易些吧。那无数带着铜舌的铃铛,好像许多张开嘴准备咬人和发出嘶嘶叫声的蛇。
“啊,”他悄声说道,“难道我的性命得由这些铃铛里面最小一个铃的最轻微的晃动来决定吗?啊,”他双手合十,补充道,“铃铛们,别摇响吧!小铃儿们,别碰响吧!”
他尝试着再去说服图意弗一次。
“要是忽然刮风了呢?”他问道。
“那样你也得给绞死。”那一个斩钉截铁地答道。
看到再没有缓刑、减刑和逃脱的可能,他就勇敢地打定了主意。他把右脚盘在左腿上,用左脚尖站着,伸出胳膊。可是他刚刚摸着那个模型,他的只用一条腿支持着的身子就在那三条腿的凳子上摇晃起来。他机械地想抓住模型,却失去了平衡,于是沉重地跌倒在地。那个模型起先跟着他的手转动了一下,随后就在两根木桩中间摇晃起来,它身上成千的铃铛拼命地乱响,震得他两耳发聋。
“真不走运!”他跌下时这样喊了一声,就脸孔朝下像死人似的躺在地上。
这当儿他听见头顶上一阵可怕的铃铛声和乞丐们恶魔般的笑声,是图意弗的声音在说:“把这家伙给我拉起来,给我狠狠地绞死他!”
他站起身来。人们已经把那个模型解下,给他让出了地方。
黑话王国的人们把他拖上凳子。克洛潘来到他跟前,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拍着他的肩膀:“永别了,朋友。你哪怕跟罗马教皇一样走运,这会儿也逃不脱了!”
甘果瓦嘴里轻轻哼了声:“饶命吧!”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可是毫无希望:每个人都在笑。
“倍勒维尼·代多阿尔,”土恩的王向一个魁伟的扒手说道,那人就从行列里跳了出来,“爬到横杠上去!”
倍勒维尼·代多阿尔敏捷地爬上横杠。过一会甘果瓦抬眼望去,恐怖地看见他正蜷伏在自己头顶的横杠上面。
“现在,”克洛潘又说,“只要我一拍手,红脸安德里,你就一脚把凳子踢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律尼,你就吊在那家伙的脚上去。倍勒维尼,你就压住他的肩膀。你们三人要同时动手,听见吗?”
甘果瓦发抖了。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克洛潘·图意弗对那三个正准备像蜘蛛捉苍蝇那样朝甘果瓦扑上去的乞丐说。可怜的罪犯还得恐惧地等一阵子,这当儿克洛潘平静地把几根没烧着的柴火踢到火里去。“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他重复了一遍,并且张开两手准备拍,再过一秒钟他就要拍手了。
但是他忽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什么事。“等一等!”他说道,“我忘啦……照习惯,在我们还没有问过哪位妇女肯要他以前,是不能把一个男人绞死的。伙计,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啦,你得娶个女扒手或者同麻绳套结婚。”
读者可能认为十分荒谬的这条波希米亚人的法律,如今依旧写在英吉利的宗教法典里呢。请参看《倍林通观察报告》吧。
甘果瓦又打起精神来。在半个钟头里,这是他第二次重生了,他还不敢十分相信呢。
“好啦!”克洛潘又升上他的宝座,“好啦,妇女们,妇女们!你们当中有妇女吗?不管是女巫或是她的母猫,总之,有需要这个荡子的荡妇吗?戈莱特·拉夏洪!伊莉莎白·徒万!西蒙·若度因!玛丽·比埃德普!多勒·拉龙格!贝拉德·法努埃尔!米谢尔·吉拉伊!咬耳朵克罗德!马居新·纪罗乌!好啦,伊莎波·拉蒂耶里!来看看吧!什么都不用就得到一个丈夫!谁要呀!”
处在那样悲惨的境地,甘果瓦当然是不怎么吸引人的,女扒手们并没怎样为这个建议动心。那不幸的人听见她们回答道:“不要,不要!绞死他,让大家开开心吧!”
这时,从人群里跳出了三个女人,走到跟前端详他。第一个是方脸孔的胖姑娘。她仔细地察看甘果瓦的上衣。那件上衣破旧极了,上面的破洞比烤栗子的烤锅上的破洞还多呢。胖姑娘做了个怪脸。“破布渣!”她抱怨着,又向甘果瓦说:“咱们瞧瞧你的斗篷吧!”“弄丢啦!”甘果瓦答道。“你的帽子呢?”“给人拿走了。”“你的鞋呢?”“鞋底都快磨穿啦。”“你的钱包呢?”“哎,”甘果瓦结结巴巴地答道,“我连最后一个铜板也没有啦。”“那么让你给绞死吧,谢谢!”那女乞丐说完就朝他背转身走开了。
第二个又老又黑,满脸皱纹,相貌奇丑,就是在圣迹区里她也是最丑的了。她围着甘果瓦转来转去,甘果瓦甚至担心她会看中自己呢。可是她在牙缝里说了声“他太瘦啦!”就走开去了。
第三个是一个少女,相当娇嫩,也不太难看。“救救我吧!”那可怜鬼向她低声说。她怜悯地瞧了他一会,接着就低下眼睛,搓弄着裙子,犹豫不决。他用眼睛追随她的一举一动,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了啊。“不能!”少女终于说道,“居约姆·龙格汝会打我的。”她走回人堆里去了。
“伙计,”克洛潘说,“你真不走运呀!”
随后他便在那大桶上挺直身子,“没有人要他吗?”他模仿着拍卖行商人的声音喊道,人们听见都乐开了,“没人要他吗?一遍——两遍——三遍!”于是他掉转头望着绞刑架说:“判定了!”
倍勒维尼·代多瓦尔,红脸安德里,弗朗索瓦·尚特·普律尼,通通来到了甘果瓦跟前。
这时黑话王国的公民中间发出了一片喊声:“拉·爱斯梅拉达!拉·爱斯梅拉达!”
甘果瓦抖了一下,把头转向发出那个欢呼声的方向。人群散开来,让路给一位容光焕发的人物。
她就是那个波希米亚姑娘。
“拉·爱斯梅拉达!”甘果瓦说道,被感情激动得发呆了。这个有魔力的名字使他想起了白天的每件事情。
这个罕见的尤物仿佛是到圣迹区来试验她那妩媚和美貌的魅力的。男女乞丐安静地排成队让她走过,他们粗野的面容也由于看见她而开朗起来。
她用轻快的脚步向犯人走来,她那漂亮的加里跟着她。甘果瓦已经半死不活了。她静悄悄地端详了他一会。
“你们要绞死这个人吗?”她严厉地问克洛潘道。
“是呀,妹妹,”土恩的王答道,“除非你肯要他做丈夫。”
她略为扁一扁嘴。
“我要他。”她说。
听了这话,甘果瓦坚信自己从早上就一直在做梦,而这件事也是发生在梦中。
变化虽然是愉快的,可是也太突然了。
人们解开绳套,让甘果瓦从凳子上下来。他太激动了,只好坐着。
埃及公爵一声不吭,抱来了一个瓦罐。波希米亚姑娘把它递给甘果瓦。“把它摔在地上吧!”她对他说。
瓦罐给摔成了四块。
这时埃及公爵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人额头上说道:“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妹,他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