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海内兄弟
许多年前,为了谋生,我曾在甘肃平凉混迹过不短的一段时日,在那里,我认识过一个开电器维修店的兄弟,这兄弟,人人都叫他小林,我便也叫他小林;那时候,我已经有好几年写不出东西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作家,终究还是又忍不住想写,于是便在小旅馆里写来写去,然而一篇也没有写成。没料到,这些心如死灰的字,竟然被小林看见了——有一天,他在电器维修店里做了一顿火锅,再来旅馆里叫我前去喝酒,我恰好不在,门也没关,他便推门进去,然后就看见了那些无论怎么看都仍然心如死灰的字。哪里知道,自此之后,那些字也好,我也好,简直被小林捧到了足以令我惭愧和害羞的地步。
郑板桥在《赠袁枚》里所说的那两句话,“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说的就是小林这样的人。那天晚上,我和小林,就着柜台里热气腾腾的火锅,可算是喝了不少酒,就算我早已对他承认,从前我的确是一个作家,他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喝上一杯,就认真地盯着我看上好一阵子,满脸都是笑。中间,要是有人送来坏了的电器,又或是取回已经修好的电器,他就要借着酒劲指着我,再对着柜台外的来人说:“这是个作家,狗日的,这是个作家!”哪怕我们一直延续到后半夜的酒宴结束,第二天,乃至其后的更多天里,直到我离开平凉之前,当我遇见他,只要身边有旁人路过,他总要先拽上别人,再回头指着我:“这是个作家,狗日的,这是个作家!”
然而,在我离开平凉之后的第二年秋天,我便得知了一个消息,当年春天里,那个满脸都是笑的小林,暂时关了自己的电器维修店,跟着人去青海挖虫草,有天晚上,挖完了虫草,在去一个小镇子上歇脚的时候,从搭乘的货车上掉下来,跌进了山崖下的深沟,活是活不了了,因为当时还在下雪,山路和深沟又都有说不出的艰险,所以,直到好多天过去,等雪化了之后,他的遗体才被同去的人找到。又过了几年,阴差阳错,我也去了青海,也是一个下雪天,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彻底坏掉,再也不能向前,满车的人只好陷落在汽车里等待着可能的救援。眼见大雪继续肆虐着将群山覆盖殆尽,眼见天光在大雪的映照下变得越来越白,我突然便想起了小林,我甚至莫名地觉得,眼前周遭似乎不仅与我有关,它们也与小林有关。于是,我手忙脚乱地给当初告诉我小林死讯的人打去了电话,这才知道,我所困居之地,离小林丢掉性命的那条深沟果然只有几十里路而已。如此,我便带上了夹杂在行李中的一瓶酒,下了汽车,然后,面向深沟所在的方向,再打开那瓶酒,在雪地里一滴滴洒下去,一边洒,却一边想起了唐人张籍的《没蕃故人》:
前年伐月支,城上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所谓“没蕃故人”,说的倒不是死于吐蕃的故人,唐时异族,管他吐蕃、大食还是月支,一概都被称作外蕃,此处怀念的故人,显然说的是战死在月支国一带的故人。此诗所叙之意可谓一看即知,更无需多解,但是,当“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之句被我想起,小林那张满是笑的脸顿时也浮现在了眼前,我的鼻子,还是忍不住发酸:何止战乱之后的城池之下才有废弃的帷帐?何止战士死绝之后的战场上才有被归马认出来的残旗?远在甘肃平凉,小林的电器维修店难道不是再也迎不回将军的帷帐吗?还有,在小林的电器维修店之外,也有一面破损的店招,而今,归马已然夭亡,那面残旗,只怕也早已被新换的门庭弃之如泥了。事实上,在这些年中,如此遭际,我当然已经不再陌生:那么多的故人都死去了,所以,多少会议室、三室一厅和山间别墅都在我眼前变作了废弃的帷帐,多少合同、盟约和一言为定都在人情流转里纷纷化为了乌有。幸亏了此刻,尽管阴阳两隔,在这大雪与群山之下,我尚能高举着酒瓶“欲祭疑君在”,不过,我倒是没有“天涯哭此时”,反倒是,当酒瓶里的酒所剩无几时,我突然想跟小林再次对饮,为了离他更近一些,我便顶着雪,面朝那夺去了他性命的深沟撒腿狂奔,一边跑,一边仰头喝起了酒,喝完了,再将酒瓶递向大雪与群山,就像是递给了小林,端的是:他一杯,我一杯。
他一杯,我一杯——在陕西汉中,我也曾和陌路上认识又一天天亲切起来的兄弟如此痛饮:还是因为一桩莫名其妙的生计,我住在此地城郊的一家小旅馆里写剧本,因此才认识了终日坐在旅馆楼下等活路的泥瓦工马三斤,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听他说,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只有三斤重。活路实在难找,打我认识他,就没看见什么人来找他去干活,但他跛着一条腿,别的苦力更加做不下来,也只好继续坐在旅馆外的一条水泥台阶上等着有人问津。还有,马三斤实在太穷了,在我送给他一件自己的羽绒服之前,大冬天的,从早到晚,他穿着两件单衣,几乎无时无刻不被冻得全身上下打哆嗦:他有两个女儿,而妻子早就跑掉多年了,所以,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也仅仅只够让两个女儿穿上羽绒服。而天气正在变得越来越冷,如此,有时候,当我出了旅馆去找个小饭馆喝酒,便总是叫上他,他当然不去,但也经不住我的一再劝说,终于还是去了,喝酒的时候却又迟迟不肯端起杯子,我便又要费去不少口舌接着劝,劝着劝着,他端起了杯子,他一杯,我一杯,却总也不忘记对我说一句:“哪天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喝好酒!”
并没有等来他请我喝好酒的那一天,我便离开了汉中,原本,我一直想跟他告个别,也是奇怪,却接连好几天都没在旅馆楼下看见他,所以就没最后说上几句话。可是,等我坐上长途汽车,汽车马上就要开了的时候,却看见马三斤踉跄着跑进了汽车站,只一眼便知道,他显然生病了:胡子拉碴,头发疯长,一整张脸都通红得骇人。等他跑到汽车边,刚刚看见我,虚弱地张开嘴巴,像是正要对我说话,汽车却开动了。隔着满溅着泥点的玻璃窗,我看见他刹那间便要落下泪来,而且,只是在瞬时里,他就像是被什么重物击垮了,一脸的绝望,一脸不想再活下去的样子。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对他吼叫了一声,吼叫声被他听见了,见我吼叫着对他举起了拳头,他先是被震慑和呆滞,继而,也像我一般下意识举起了拳头,等汽车开出去好远,待我最后回头,看见他仍然举着拳头,身体倒是越站越直,越站越直。如此时刻,叫人怎不想起唐人陆龟蒙的诗呢?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陆龟蒙一生,如他自己所说,只愿做个“心散意散、形散神散”的散人,因此,作起诗来,气力并不雄强,唯独这一首与朋友兄弟别离之诗,却是慷慨不绝和壮心不已,尤其前两句,用清人沈德潜的话说便是:“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事实也是如此,彼时,当我与马三斤就此别过,我们所谓的“功名”,仍然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可是,三斤兄弟,在这隔窗相看之际,你我却千万莫要乱了心神,你我却千万要端正了身体再举起拳头,只因为,管他往前走抑或向后退,有一桩事实我们已经无法避免,那便是:注定了的洒泪之时,逃无可逃的洒泪之处,它们必将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涌动过来,再将我们团团围住。所以,三斤兄弟,你我还是先记住这首诗的要害吧,对,就是那句“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要是有一天,你仍然在砌墙,我仍然在写作,无端与变故却不请自来,又像蝮蛇一般咬住了我们的手,为了防止蛇毒攻心取了我们的性命,你我可都要记住,赶紧地,一刻也不要停地,手起刀落,就此将我们的手腕砍断,好让我们留下一条性命,在这世上继续砌墙、继续写作吧!
自打与马三斤分别,又是好多年过去,这些年中,因为我当初曾给他留下电话号码,所以,我们二人一直都不曾断了联系,有时候,他会给我打来近乎于沉默的电话,有时候,他又会给我发来文字漫长的短信,每一回,在短信的末尾,他总是会署名为:你的朋友,马三斤。我当然知道,那些无端与变故,就像从来没有放过我一样,或在这里,或在那里,仍然好似蝮蛇一般在噬咬着他,可是,除了劝说他忘记和原谅,我也找不到别的话去安慰他,好在是,他竟然真的并没有毒发攻心,而是终于将日子过好了起来:虽说谈不上就有多么好,但总归比从前好,有这一点好,他便也知足了。去年夏天,他又给我发来了短信,说他的大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无论如何,他都希望我能再去一趟汉中,一来是为了参加他大女儿的婚礼,二来是他要兑现他当年的诺言,请我喝上一顿好酒,在短信的末尾处,他的署名仍然是:你的朋友,马三斤。其时,我正步行在湘西山间,置身在通往电视剧剧组的一条窄路上,头上满天大雨,脚下寸步难行,但是,看见马三斤发来的短信,我还是一阵眼热,于是,我飞快地奔到一棵大树底下去躲雨,再给他回复了短信,我跟他说:我一定会去汉中,去看他的女儿出嫁,再去喝他的好酒。在短信的末尾处,我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字:你的朋友,李修文。
结果,等我到了汉中,还是在当年的汽车站里,等马三斤接到我的时候,我却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苍老像蝮蛇一般咬住了他,可他总不能仅仅为了不再苍老就去斩断自己的手腕:他的头发,悉数都白尽了,从前就走得慢的步子,现在则更加迟缓,乃至于一步步在地上拖着自己的腿朝前走。可好说歹说都没有用,他不由分说地抢过我的行李,自己拎在手中,为了证明自己还能行,他甚至故意地走在了我前面;走着走着,他又站住,回头,盯着我看,看了好半天,这才笑着说:“你也老了,也有不少白头发了。”我便也对着他笑,再追上前,跟他一起并排向着他家所在的村子里走。走到半路上,在一片菜园的篱笆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先是亏欠一般告诉我,尽管他老得不成样子,但女儿要结婚了,他的老,还是值得的;说完了,再担心地看着我,就像我被全世界亏待了,他问我:“你呢?你值得吗?”我沉默了一会,再请他放心,我想我活到今天也是值得的。听我这么说,他竟哽咽了,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时候,一天中最后的夕光穿过山峰、田野和篱笆照耀着我们,而我们两个,站在篱笆边,看着青菜们像婴儿一样矗立在菜园的泥土中,还是哽咽着,终究说不出话来。此时情形,唯有汉朝古诗所言的“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交不成”如影随形,唯有元人韩奕所写《逢故人》里的句子如影随形:
相逢喜见白头新,头白相逢有几人?
湖海年来旧知识,半随流水半随尘。
人活于世,当然少不了行来风波和去时迍邅,但是往往,你我众等,越是被那风波与迍邅纠缠不休之时,可能的救命稻草才越到了显露真身的时刻。那救命稻草,也许是山河草木与放浪形骸,也许是飞沙走石与偃旗息鼓,也或许只是破空而来的一条手机短信,短信的末尾处写着:你的朋友,马三斤;又或者,你的朋友,李修文。由今日上溯至唐朝,彼时的世上就有两个人,“始于诗交,终于诗诀”,大半生中,在贬谪之途的驿站里,在自知不起的病床前,他们从未停止给对方发去用诗、气血和骨髓写成的短信,短信末尾的署名是:你的朋友,元稹;你的朋友,白居易。此二人,虽有七岁之差,自打相识以来,孰兄孰弟,却几难分辨,最是这难以分辨,二人恰恰能在对方身上自得其所,此等机缘,不是天赐造化又能是什么呢?打相识以来,他们就从来没停止过相互唱和,白居易说:“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元稹便答:“秋来苦相忆,种竹厅前看。”元稹说:“与君后会知何日,不似潮头暮却回。”白居易又答:“知在台边望不见,暮潮空送渡船回。”听闻元稹病了,白居易赶紧寄去药膏并附诗说:“已题一帖红消散,又封一合碧云英。凭人寄向江陵去,道路迢迢一月程。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到时想得君拈得,枕上开看眼暂明。”没过多久,他便收到了元稹的回诗:“紫河变炼红霞散,翠液煎研碧玉英。金籍真人天上合,盐车病骥轭前惊。愁肠欲转蛟龙吼,醉眼初开日月明。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
好一句“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好一句“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异姓兄弟,不过如此;前生后世,不过如此。在我看来,这元白二人,最让人心生钦羡的,其实有二,首先便是:终二人一生,他们都是抱一不移的同道中人。仅以作诗论,尽管多有人说他们为求“务尽”而过求“坦易”,但是,只说二人唱和诗中的用韵,元白之前,和诗本不必非用原韵不可,而自元白始,这二人同进同退,凡和诗,必用原字原韵,其先后次序也必与被和之诗相同,真乃是步步惊险,而整首诗读下来,那些韵脚却又如盐入水般不着一痕,由此很快便风传开去,这种被称作“次韵”或“步韵”的用韵之法,也就此得以成型。所以,清人赵翼才如此说:“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
而那第二桩让人心生钦羡之处,便是这二人之交从未凌空蹈虚,所有献给对方的狂喜、绞痛和眼泪,都诞生和深埋在烟火、糟糠、种种欲罢不能又或画地为牢之处。你看,为了多挣一点俸禄来侍养母亲,白居易请调为京兆府户曹参军而得应允,喜不自禁地赶紧写信告诉元稹。元稹得信,同样在自己的任所叩谢了天恩:“闻君得所请,感我欲沾巾。”又说:“我实知君者,千里能具陈。感君求禄意,求禄殊众人。上以奉颜色,余以及亲宾。弃名不弃实,谋养不谋身。”然而,不久之后,白居易之母还是撒手西去,因为身处贬所的元稹未奉召不得远离,他只好派侄子带上自己写好的祭文前去白居易的家乡下邽祭奠致哀,在祭文中,他曾如此说起自己和白居易:“迹由情合,言以心诚,遂定死生之契,期于日月可盟,谊同金石,爱等兄弟。”——若此二人尚不能称兄弟,世间安有异姓而称兄弟乎?正因为如此,元稹说:“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白居易答:“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白居易说:“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元稹又答:“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就连两个人早已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堪的贬谪之时,双双回到了长安,白居易与李建、白行简游曲江而酒醉,恰此时,元稹正离京奉使东川,见到花开,白居易仍然在顷刻间便想起了元稹: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一如既往,这首小令和白居易的其他诗句一样着意浅显,它说的不过是:想当初,花开之时,你我曾以同醉而驱除春愁,大醉之中,我们还曾经折断花枝,将它们用作行酒令时的筹子,只是,就在此刻的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正在他乡天际下赶路的你,计算一下路程,兄弟,今天你该正好到了梁州吧?令人惊叹的是:恰如白居易之计程,彼时,元稹正好行至了梁州,就在白居易醉忆他的同一天,元稹写下了《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诗前小序中,元稹如是说:“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使已传呼报晓矣。”而此等会心,断断不是第一回,尚且年轻时,宪宗元和十一年,元白二人双双被贬至远隔了千重山水的通州和江州,在通州任所,元稹便曾写下过一首小令来记叙他收到白居易书信时的境况,那时候,何止是他,就连他的妻女,也全都见证和投身在了其二人的相互依赖之中:“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然而,每回念及这短短四句,最令我感慨的,却是元稹诗境至此,其实早就已经与白居易之诗合二为一了,此处的字字句句,全都是白居易崇尚的大白话,而这些大白话连接在一起,就像是戳进心窝的刀,又像洒向伤口的盐。清人刘熙载评说白居易写诗“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说这话时,他可能忘了,“用常得奇”的还有元稹,在他们的大半生中,他们绝不是各自写着各自的诗,而是两个人在写同一首诗。
另有不少人,论交未必如元白二人般入肝入肠,但是,也是不同的性命在写着同样的句子。南宋淳熙十五年,当年的状元,而今的闲官,陈亮陈同父,远赴江西亲访辛弃疾,并与之同游鹅湖。两人作别之时,辛弃疾恋恋不舍,竟一再追送,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再不得前,目睹陈亮离去,辛弃疾“独饮方村,怅然久之”,至夜,又闻邻笛甚悲,遂赋词《贺新郎》,词中竟一反平日常态,离愁与消沉双双难抑:“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多日之后,收到词作的陈亮给辛弃疾寄回了自己的和词,此一首和词,承其一贯词风,慷慨与磊落双双不绝:“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至此,一个真正的辛弃疾才在朋友的呼喊声中抖落尘灰,终于应声而起,他也和词给陈亮:“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其后,两人再难停止,以《贺新郎》用前韵而反复唱和,竟至四五回,如果将陈亮与辛弃疾的名字全都盖住,又有人恰恰是初读这些《贺新郎》,哪里还分辨得出哪句是陈亮所写,哪句又是辛弃疾所写?《贺新郎》里的这二人,实在浑似各自矗立又互相眺望的两块黑铁,坚刚不可夺其志,沉毅不可蚀其心,然而,一阵风吹来,这二人又变作了两株冠盖如云的山中高树,你的枝丫上长出了我的叶子,我的叶片上开出了你的花朵,最后,就让我们长成一株吧,如此,孤臣孽子的雪恨之心才能将彼此映照,唯有在此种映照之下,你我才能继续一起“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才能继续一起“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最终,你我之心才活在了残山剩水之外的同一具故国骸骨之中。
虽说远不及元白之刻骨和辛陈之深切,可是,过往这么多年,毕竟一直在这无边人间里游荡和浪迹,那些令我忍不住想要给他寄去自己所写文字的朋友和兄弟,我终究还是遇见了不少。就比如,在河北柏乡县的一座小镇子上,我便遇到过也经常写东西的大老张。这大老张,平日里靠种菜过活,因为在县报市报上发表过几篇诗歌和豆腐块,因此,镇子上的小学有时候也请他当代课的语文老师。自从与我定下交情,他便无一日不在帮我的大忙:我来此地,原本是为了给一部正在这里拍摄却注定播不出来的戏改剧本,结果,没来几天,我便腰疾发作,整日躺在旅馆的床上再也下不了地,见我无法动弹又心急如焚,他便说,要不然他来帮我写,我当然难以置信,但也别无他法,只好每日里跟他一起,他坐着,我躺着,从早到晚边商量边写,几天下来,我竟然没有耽误工期,总算侥幸保住了自己的饭碗;天气寒凉,到了晚上,旅馆里冻得几同于一座冰窖,而我还要写剧本,他便将我容留到了他栖身的菜地里,常常是,塑料大棚之外冷风呼啸,棚内一小片被他隔离好的地界上,因为生了炉火,炉火又烧得旺,我的全身上下竟然都暖烘烘的。
可是,好景不长,终有一天,我正在拍戏的现场忙活,大老张带着一幅他自己写的毛笔字来找我,说他有了母亲的消息,第二天起,他便要远赴山东找母亲去了,也不知道等他回来时我还在不在,但是跟我相识一场,他高兴得很,欢喜得很,所以,临别之际,他买来宣纸写了几个字送给我,叫我千万不要嫌弃,虽然不成个样子,但留下来好歹也是一个念想——我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离开母亲,他活不下去;塑料大棚内的方寸地界里,母亲的照片到处都是,最大的一张被他高高地置放在一座破衣柜的顶上,然而,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已经走失好几年了,几年下来,除了种菜和代课,他没干别的,一直都在各个省的犄角旮旯里找母亲。而现在,分别在即,面对着大老张和他送给我的毛笔字,我还不知道如何跟他告别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却对我说了不少话,他说:哪怕我走了,塑料大棚你还是想去便去,钥匙就放在大棚门口的两棵包菜中间;他还说:镇子东头的一家服装店刚进了一批军大衣,暖和,也不贵,你可以买一件来穿在身上;最后,他又说: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写剧本,你还是想写书,但是人嘛,活下去总要吃饭,你还是得先把饭碗端紧端牢,要是你哪天写出来一本书了,别忘了,给我寄一本。必须承认,彼时之我,一边听大老张说话,前尘往事袭上心来,一边又任由着巨大的怆然之感在我的体内电流一般横冲直撞,所以,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就只是愣怔着对他不断点头,再看着他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如梦初醒地打开了他写给我的毛笔字:
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大老张送我的毛笔字,竟然是南宋周紫芝的一首《临江仙》,他原本就读过不少书,书赠此词给我,倒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这首词,原本是周紫芝送别一位前往光州赴任的故友时所写,上半阕尚有离愁不去:六年之后的酒原来不是就此聚首欢好之酒,它仍然是故人去往光州任所前的最后一场别离之酒,须知此时之光州,已经成为南宋朝抵近金国的最后防线;到了下半阕,则词风大变,振作之气好似鞭声在边城日暮里响起,一记记抽打着河山和自己,然而如此大好,好到“只愁飞诏下青冥”,说的是,我的使君故友啊,在那光州,你定会缔造不世之功,到了那时,哪怕朝廷下诏唤你回去,你只怕也要暗自生愁,你只怕还要像当年的曹操一般,一意“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我当然知道大老张缘何要写下这幅字送给我,他不过是又一次重复了临别之际对我说过的话: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写剧本,你还是想写书,但是人嘛,活下去总要吃饭,你还是得先把饭碗端紧端牢,要是你哪天写出来一本书了,别忘了,给我寄一本。
如大老张所愿,在跟他分别多年以后,我终究写出了书,而且还写出了不止一本,我当然给他寄去了我写的书,但是却从未收到他的回信。直至今天,我在邢台参加的会议结束,带上行李便坐上了前往柏乡的客车,可是,等我赶到当年的小镇子,再一回,梦游般置身在了当初的塑料大棚边,这才知道:这里尽管还是一片菜地,但是早就换了主人,大老张自从当年离开此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此时正好又是冬天,大风呼啸着刮过田野,再奔向我和身后的城镇,我踉跄着,好几回都摔倒在刚刚落过雪的泥泞的田埂上,却还是忍不住趴在塑料大棚边上看清了棚内的那一小片方寸之地:火炉还在,破衣柜还在,衣柜顶上大老张母亲的照片也还在。想了又想,我还是通过塑料大棚破碎的缝隙,将自己带来的礼物放进了棚内的方寸地界里,那礼物,不过是几本我写的书,还有一幅我胡乱涂抹的毛笔字——我就以此只当大老张还会回来,再以此当作一封报平安的信,这封信,我将它寄给大老张,也寄给小林和马三斤,更寄给这世上所有跟我擦肩、相亲乃至过命的兄弟们。对了,至于我写的那幅毛笔字,不过是抄写了王维的一首诗而已,我以为,就算我的毛笔字再糟糕,那首诗,却还是值得我的兄弟们去看见听见,饿极了的时候,它甚至值得被我们当作干粮去狼吞虎咽: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