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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长办公会议从午后一直开到黄昏,司机小贝已经将车停在区政府办公小楼前的林荫道上候着了。
细雨初歇,夹道的常绿乔松针叶还时不时滴着水珠。小贝便站到门檐下,掏出了一支烟。
区委区府所在的这座大院,长松落落,卉木蒙蒙,繁枝茂叶掩映着四五幢法式小洋楼。从前曾是上海滩某大亨的私家花园,一九四九年以后收为国有。
半根烟工夫,暮色便一重一重淹没了整座院子。小贝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该结束了,便揿灭了烟头。可是小会议室那两扇通往花园廊梯的玻璃门迟迟缄默着,丝毫没有洞开的迹象。小贝看了看手表,都过六点了。他便噌噌几步跳上台阶,趴在玻璃门上朝里张望。
隔着磨砂玻璃,其实是看不清什么的,影影绰绰只见一豆萤火上下左右无规则地晃动着——这一定是史引霄区长在发表什么高论,或者在训斥什么人。区里的干部都晓得,史引霄区长情绪一上来就连说带画打手势,夹在指间的烟头便火星四溅了——看来这会一时还结束不了,小贝只得退回车内耐心等待。
给区长开车,哪一天能准时下班?小贝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今早去接引霄区长时,区长家那位脸盘子总是红扑扑的小保姆压着声音道:“贝师傅,记着下班催我姨娘早点回家,今晚可全到齐了呢,要给她做六十生日。先别告诉她哦!”
小贝晓得家里人是想给史引霄区长一个意外惊喜,可是每周六下午的区长办公会议是史引霄区长走马上任后放的第一把火,定下这项雷打不动的工作制度。全区方方面面条条块块一星期中的工作开展情况,发生什么新问题,解决的大致思路,各部门如何协调配合,等等。这届区政府是十年动乱后首次由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来的新班子,又正值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刻,班子成员在“文革”中各有各的遭遇,对当下工作各有各的看法,意见分歧颇大,争论不休,每每将这个会开成马拉松。
吃中饭的时候,小贝在员工食堂外看见史引霄区长,正和地区组的马英华边吃边谈,捏筷子的手像指挥交响乐般比画着。史引霄有很严重的胃窦炎,通常食堂会做一碗烂糊面或者下碗小馄饨送到她办公室去。小贝跟马英华也熟,他决定坐到区长旁边去,稍微划点翎子[1]给她,提醒她下午的会要抓紧点。不料没等他买好饭菜,就有办公室钱主任陪着一位中年妇女急煎煎走到区长跟前,神色焦虑地说了些什么,史引霄区长霍地站起来,端着白搪瓷面碗和他们几个一簇堆走出去了,小贝只得作罢。
小贝一九六〇年代部队复员到区里工作,就替史引霄开车了,那时史引霄的职务是区委副书记。“文革”风云突变,区领导层中唯一的女性史引霄却成了这个区的头号走资派。一是因为史引霄副书记分管公检法和组织纪律部门,得罪人多,结下的冤家也多。区里有几个条块的造反派头目都曾吃过官司或受过处分。其二,史引霄副书记虽为女流之辈,性格却比一般男子汉都峭直刚硬,在批判大会上从不低头认罪,每每据理力争,被视为顽固不化,态度恶劣的走资派的典型。
那期间小贝的处境十分尴尬,他晓得群众的眼睛都盯着自己,造反派头目更是铆住他不放,你给头号走资派开了这么多年车,你就一点都没发现她疯狂推行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种种罪行?要不就是你已经被她收买了,死心塌地跟她走资本主义的道路?小贝白天到机关上班,参加各种各样的政治学习和批斗会。那一段革命群众热情高涨,机关里里外外贴满火药味十足的大字报,随处可见打着血淋淋红叉叉的“史引霄”三个字。小贝浑身的热血时而会被鼓噪得沸腾起来,蠢蠢欲动。身为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应该响应党中央“五一六”通知的号召,挺身而出造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呀!可下班回家,老娘就追着他的后脑勺敲木鱼:“做人不可像根草,随风倒转。史书记待你不薄,千万不要瞒心昧己,做下忘恩负义的事体哦!”这么一句便将小贝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老娘说得不错,史书记对他们一家有恩,小贝老爹突发小中风,史书记二话不说,就让小贝开小车送老爹进医院;小贝讨娘子,家里房子小,新婚夫妻只能睡阁楼,史书记晓得了,当即叫他打申请报告,不久就批给他一套二室户。关键在于,小贝心里对史书记只有敬佩,尊重和感激之情,丝毫也没有发现她如何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呀!
小贝被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得睡不好,吃不香,精神几近崩溃。小贝的妻子夏妮见他苦熬的样子,实在心疼,劝道:“你一个人把头皮搔烂了也不解决问题,不如去找英华姐说说,她毕竟是史书记专案组的组长,摸摸底细也好拿定主意呀!”
小贝横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念道:“莫看芙蓉白面,尽是带玉的骷髅……”夏妮忙用食指摁唇“嘘”了声:“轻点,让人听见,给你戴顶宣传封建糟粕的大帽子!”小贝将音量调低了一半,仍将下半句念完:“谁道美艳红妆,亦系杀人的利刃!”
这几句词是他小时候跟着奶奶爷爷听评书《济公传》学来的,他觉得用来比喻马英华很恰当。区里面谁不晓得马英华是史引霄副书记慧眼识珠,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年史引霄到本区一家大集体色染厂做调研,恰恰逢厂里开劳模表彰大会,马英华二十刚出头,却已是老劳模了,上台发言,落落大方,声音清脆昂扬极具鼓动性,更兼情真意切,深得史引霄副书记的赞赏。当时机关正需要充实德才兼备的青年才俊,不久,史引霄就将马英华调进区委机关,破格提拔她为团区委的书记。为此机关里私议纷纷,有人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但喧嚣了一阵也就过去了。谁也没想到,“文革”风暴一起,开始还是铁杆保皇派的马英华突然反戈一击,贴出丈余长的大字报,揭发史引霄镇压红卫兵小将,破坏文化大革命的滔天罪行。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史引霄立马被愤怒的造反派们拉下马,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头号走资派。小贝骨子里鄙视马英华的寡恩薄义,在机关,每每看到她英姿飒爽的身影便绕道避开。
夏妮搡了他一把,噘了嘴道:“我晓得的,你这样不待见英华姐,还是记恨她当初回头你的缘故吧?”
小贝抬臂将夏妮揽入怀中,道:“谢天谢地,她若不回头我,我哪里讨得到你这样温柔贤惠的老婆呀!”
夏妮挣脱开来,啐道:“从哪里抹了一嘴的蜜糖!”停停,又道,“不管怎样,英华姐总是咱俩的大媒人吧?”
原来当初小贝跟马英华前后脚进了区政府机关工作。小贝给史引霄开车,马英华又经常跟史引霄下基层,两人渐渐就熟悉起来。马英华青春亮丽,许多人都说她长得很像电影《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性格又热情开朗,自然让小贝十分倾心。小贝也晓得机关里许多人在追求马英华,生怕晚了就没有机会了,便硬着头皮向史书记剖露心思,拜托史书记替他去向马英华探探口风。
数日后的午餐时间,马英华买了饭菜,端着,大大方方坐到小贝旁边,开门见山道:“贝海明同志,史书记转达了你的意思……”小贝浑身血轰地冲上脑门,将脸埋在汤盆里,拼命竖直了耳朵。周围还有其他用餐的人,马英华的嗓音低微而轻柔:“谢谢你哦!其实我对你印象也很好,你为人厚道,工作踏实。只是,只是我已经有对象了呀……”小贝热腾腾的血刹那间速冻了似的,手脚冰凉。他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把饭菜倒进肚子里去的,赤红着面孔道了句:“对不起,对不起……”便逃似的离开了食堂。
小贝怅怅然走到办公楼背后的小树林里,点上一支烟,狠命地吸了几口,借此驱散侵蚀全身的沮丧与消沉。忽听得身后树丛中扬起一串贯珠叩玉般的笑声,令他毛骨悚然猛回头,竟撞着马英华明媚灿烂的笑脸,愈发自惭形秽,吭吭地发不出声。
马英华稍有些喘,略带嗔怪的口吻:“你跑这么快做啥呀?人家还有要紧事跟你说呢!”小贝疑惑地瞟了她一眼,心里头黑夜划过流星般闪了一下,马英华抬腕看了下表,道:“长话短说,我在厂里有个要好的小姐妹,叫夏妮,我觉得她的性格很合适你,我想介绍你们俩认识一下,贝海明同志,你愿意吗?”马英华帮人做媒也像谈工作一样干脆利落,决断认真,让小贝很难拒绝,僵硬地点了点头。马英华漾开了笑纹,道:“太好了,贝海明同志,我们还是好同事,好朋友,对吗?”便伸出手与小贝道别,小贝稍稍握了下她湿润的手指,慌忙松开。
后来小贝跟夏妮恋爱,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太太平平,内心的情感缺憾渐渐被岁月抚平。如今更是暗自庆幸,俗话说,邪花不宜入宅,马英华这样的女人,哪里能讨回家做老婆哟!
小贝经不住夏妮在耳畔嘀嘀咕咕软语磨叽了半夜,只好应承她去找马英华谈谈。次日,他也真去了区革委会那幢楼,却见底楼会议室的长条桌上堆满了大字报,还有三四个人正奋笔疾书,目光所及都是网在红叉叉里的“史引霄”三个字。有熟悉他的招呼道:“小贝,下星期在中山公园召开全区革命群众批判头号走资派大会,你是来提供炮弹的吧?”小贝迟疑道:“我,我来找马英华……”那人下巴扬了扬:“革委会班子在楼上开会商量对策,一定要攻下史引霄这座顽固的堡垒!”小贝慌慌张张地退了出来,心想:回家跟夏妮有托词了,人家马大组长工作太忙,不便去打扰她!
不料,马英华当天晚上竟亲自上门找他来了。
马英华摁响门铃的时候,他们一家才吃好晚饭。夏妮在厨房洗碗,小贝去开门。一见是马英华,愕然呆住了。从前在厂里,马英华是跟夏妮交好。可近几年,大家各自忙碌,来往渐疏。小贝记得,他和夏妮搬进这套公房,马英华就从来没有登过门。
马英华被他瞪得浑身不自在,强作轻松道:“贝海明同志,你堵着门,是不想让我进门啊?有这么款待客人的吗?”
夏妮听得动静从厨房奔出来,湿漉漉的双手拉住马英华的胳膊,又是端椅子,又是倒茶水,巴结道:“英华姐,你真是神仙了,怎么就晓得小贝想找你呀?”
马英华斜了小贝一眼道:“我们原本就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嘛。”转而问道,“儿子呢?也不抱出来让干娘亲亲。”从前俩人无话不谈,曾相约,以后有了孩子,互认对方为干娘,夏妮晓得马英华婚姻不幸福,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心里倒像欠着她,忙道:“厂里托儿所这一段不开门,我妈嫌我带不好,抱去了。隔日我去抱回来,一定让他来认干娘。”扭头给小贝使眼色,“哎,你不是老叨叨要我找英华姐吗?英华姐,你们谈哦,我去给你削苹果。”
小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搔头挠耳,憋得脸血红。马英华仍是一贯的爽利,单刀直入道:“贝海明同志,听说你上午来找过我,我就知道你不会执迷不悟下去的。革命不分先后,希望你能以实际行动投身这场毛主席亲自发动的革命风暴中去。”
小贝一横心,道:“马英华同志,我不是不想参加运动,我只是想不通。史引霄书记身上还带着日本鬼子留下的伤痕,新中国是他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他们有什么理由非要去走资本主义道路呢?”
马英华停顿些许,收敛了笑容,道:“贝海明同志,这样看来你根本没有认真学习党中央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重要文件嘛!五一六通知中明确指出:党内存在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
小贝耸了下肩胛道:“我只是一个为领导开车的司机,干好本分工作是我应该做的。”
马英华十分恳切地道:“贝海明同志,运动刚开始时我跟你是一样想的,认真完成领导布置的工作就是我们的本分。那时北京红卫兵小将闯到上海来,史引霄叫我背个军用书包,装成学生模样混到学校里去探听他们的行动计划,天天向她汇报。我也是这么做了。可是后来我学习了一系列文件,毛主席给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的信中,坚决支持红卫兵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毛主席在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中还说,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要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我这才醒悟过来,我差点就要沦为史引霄镇压红卫兵小将的打手!”
小贝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马英华面色骤然凝重起来,道:“贝海明同志,有一桩事情我想你是不会忘记的吧?红卫兵小将来造反的那几日,史引霄曾让你把她家的两只箱子运到区公安局的防空洞去了。”
小贝道:“准确讲,是公安局徐局长派了两个民警来搬的,史书记的丈夫是艺术家,那两箱子都是珍贵的艺术资料,徐局长说,若是被红卫兵小将撕毁了,那就损失大了!”
马英华冷笑道:“什么艺术资料,我看过了,都是些画着裸体女人的淫秽画册,甚至,”她猛地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箱子里还藏着一把日本军刀!这不是企图复辟的铁证吗?”
小贝有点不以为然,道:“这把军刀的故事我听史书记讲起过。鬼子投降后,她的一位老战友被派往台湾工作,临走前将这把缴获的军刀留给她作纪念。后来,那个老战友在台湾被国民党杀害了……”
“贝海明同志,我看你的立场真的很有问题呢!”马英华打断了他,犀利的目光周遭转了一圈,“你呀,是被史引霄的糖衣炮弹蒙蔽了眼睛!”
小贝晓得她是暗指他们的这套住房为史引霄所批,背脊骨立马渗出一汪冷汗。
夏妮应时端着盛满苹果片的盘子从厨房出来,殷勤让客,笑道:“英华姐,我们小贝人厚道,只晓得忠心耿耿做事情,脑子里缺了一根弦,你要多开导开导他哦。”
马英华因道:“我当然了解贝海明同志,否则今天就不是我一个人上门了,对吧?”黑洞洞的目珠在他们夫妻俩面孔上碾压了一遍,不再提及运动之事,只与夏妮家常了一番,便告辞了。
马英华前脚出门,后脚夏妮就把小贝前后上下数落了一遍,虽说是受恩不可忘,可眼下时势你一个人挡得住吗?老古话说,蜂刺入怀,解衣去赶。灾难临头,顾不得恩人仇人了,你得为我跟儿子想想啊!
小贝因被马英华“糖衣炮弹”四个字点中要穴,便苦思冥想了大半夜,终于搜出两条史引霄的“罪状”:第一,史引霄不折不扣继承了她大地主大官僚家庭的反动衣钵,态度粗暴,经常训斥手下干部。第二,史引霄有严重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上下班小车进小车出,连去机关的路都认不清。写这第二条罪状时,小贝举笔十分犹豫。那年夏妮生孩子,史引霄执意准假要小贝去医院陪护,自己搭乘公交去机关,结果乘了反方向的车,到了终点站再转回来,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这件事曾在机关里传为笑谈。小贝思绪良久,还是落了笔。因为只揭发一条罪状恐怕过不了关的,他想这也是生活小事,比起人家大字报中动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罪行实可忽略不计了。
小贝熬个通宵将大字报抄出来,第二天一早去交给了马英华。
几天后,全区各条块造反派组织联合召开针对史引霄的批斗大会,史引霄毫无悔改之意,对造反派加给她的罪行一一反驳,批斗会倒成了辩论会。台下群众也有被史引霄说服的,也互相争论起来。会议主持者眼见得控制不了会场秩序,只好求助于专案组组长马英华。马英华略盘算,决定让贝海明上台揭发史引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小贝知道躲避不过,硬着头皮上台,眼睛不敢看史引霄,只对着那张大字报的底稿照本宣读。谁也没料到史引霄听了小贝的揭发,对着话筒大声道:“贝海明同志提的这两条意见我接受,在这里我向被我粗暴态度伤害过的同志道歉,也欢迎革命群众炮轰我工作中或者生活上的缺点错误……”顽固的走资派终于承认错误了,造反派领头呼起了口号,口号声波浪滔滔此起彼伏,迅速淹没了史引霄微弱的声音。
这时有两个手提木棍的造反派跳上台,呼了几句口号,其中一个抢过话筒喊:“我们要向走资派讨还血债!史引霄,是你执行的反动路线害我在监狱里度过了漫长的八年岁月,今天,你要向我们赔罪!”另一个一手摁住了史引霄的头颈,一手用木棍戳史引霄的腿骨,逼她下跪。史引霄站立不住,一只腿跪倒在地,她拼尽全力昂起头,一字一字吐出来:“我记得你们,你们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法院判了你们的刑。是你们应该向人民赔罪……”话语未完,拿话筒的拎起一脚,史引霄便从台上滚落下来,合扑在地。
小贝口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冲上去扶起史引霄,只见史引霄半张脸被血污遮住,她无力地掀了下眼帘,正巧与小贝对视了一下,小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批斗会乱哄哄地结束了,造反派往史引霄脖子上挂上一块水泥预制板,板上用红墨水张牙舞爪写着:“打倒走资派史引霄”。他们将史引霄押上一辆大卡车准备游街,指定贝海明开车,因为他认识史引霄的家。造反派的计划是车到史引霄家门外,就地再开一场批斗会,要将走资派彻底搞臭搞烂。小贝望了眼站在车厢前的史引霄,一阵悲凉袭上心头——史引霄的双臂被左右两个戴红臂章的汉子控制着动弹不得,她仍傲岸地仰起血污的面孔,悬挂水泥预制板的细铅丝将她的颈子勒破了,鲜血顺着灰白的两用衫淌下来,与预制板上的红墨水交错混杂在一起了,这让小贝想起了被钉上十字架受难的耶稣。小贝钻进驾驶室,狠狠地踩下了油门。如果要路经史引霄的家,前方十字路口应该向左大转弯,小贝却向右小转弯一径开下去了。
时日迁流,染苍染黄,局势白云苍狗变幻莫测。逐步有被打倒的老干部被“解放”出来,重新参加工作。据说也有人为史引霄辩白,但她还是被当时区革委会领导判定为“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永远不得翻身。
这世上从来就没“永远”的事情。待到“四人帮”被粉碎,“文革”运动结束,史引霄终于恢复了自由,从崇明五七干校的“牛棚”中回到了家中,先在区政府地区组里工作了几个月,不久便官复原职。两年后,在新一届区人民代表大会上,史引霄高票当选为区长。
人代会才结束,区政府办公室钱主任就通知小贝,你继续为史区长开车,是她亲自点你的名哦。小贝当即怔住了。只因写了那张大字报,小贝总觉得对不住史引霄,史引霄回到机关后,小贝始终不好意思跟她照面,千方百计躲着她。他万万没料到史引霄会点名让他当司机,一时间是百感交集。
后来史引霄跟他说,小贝,你写的大字报没有无中生有捏造事实,虽然上纲上线有点离谱,不过事实总归是事实嘛!
[1] 划点翎子:上海方言,给些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