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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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兰畦的家宴,盖因史引霄与平楚的缺席,虽有满桌的珍馐佳肴助阵,总像缺了角儿的一出戏出不了彩。众人的情绪原本都烈焰腾腾的,又因多了姬瑜和李沫丁两位稀客,便收敛了许多,气氛愈是规矩而疏淡了。

史雪弓原是应该替父母亲来掌控全局的,并且他特意隐而不宣,突然将女友带进兰畦,也是想给母亲的寿宴添一份惊喜。不料遭遇萧南渡,令他猝不及防而有些失态。此刻,他生怕姬瑜会察觉什么,只顾拼命讨好女友,不断为她搛小菜,咬着她耳朵说着什么,哄得姬瑜双瞳剪水,粉脸含羞,只是抿嘴笑。

平雪砚性格向来贞静持重,给头次见面的姬瑜和李沫丁敬了酒,以表待客之诚,接着便没了响动。浅浅地抿酒,细细地品菜,只一对像极了母亲的黑眼珠并不消停,悄悄地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

平雪墨相貌随父亲脾气随母亲,里外场合从来少不了她的声音,喜笑嗔骂,不拘形迹,今番却是少有的沉默。说她沉默只是不开口说话,动静仍是不小,倒酒哗啦哗啦的,嚼菜吧嗒吧嗒的。坐她边上的雪砚不时扯她后衣襟拱她腰眼,暗示她注意形象。雪墨不理睬雪砚的提醒,我行我素。她是借夸张的举动发泄心中的闷气。这算哪一出啊?史引霄同志和平楚同志竟都缺席,史雪弓同志的魂灵又全让那位娇娆富态的姬瑜勾去了,倒让翠姑妈和凭空冒出的一个老少难辨的堂哥李沫丁占据了主角的位置!

也难怪雪墨动气,从开宴起,翠姑妈沙哑却热络的声音便不曾消停过。翠姑妈许多年没这般兴奋了。自兄长们携家移居南洋后,她李翠在上海滩只剩下两位血缘至亲,一位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另一位即是长兄外室所生的侄儿李沫丁。只今晚,她终于拉线搭桥,将他们聚拢在一起了。虽则弟弟没显身,毕竟阿丁是坐在了他小叔叔家的客厅里了呀!更有甚者,她竟在兰畦见到了丈夫旧交姬先生的闺女,并且这闺女已然是弟弟未过门的儿媳妇了!喝了几杯花雕,微醺中,她更是打开了话匣子,子丑寅卯敷衍排场,还不时地与姬瑜套近乎,姬瑜每每婉顺却不失矜持地应答她,哄得她翠姑妈心里十分熨帖,啧啧称道:“雪砚雪墨,你们要跟姬小姐学着点哦,到底是大家闺秀,底气不一样。”平雪墨朝史雪弓瞪眼睛,史雪弓仰首伸眉做得意状,平雪墨扭头朝青玉姐努嘴蹙眉,史青玉便朝雪墨妹妹莞尔一笑。

史青玉大概是一桌子人中最有耐心倾听翠姑妈絮叨的了,以她的身份,又总是会顾及每个人的心情,斡旋调停得合家欢喜。此时她趁翠姑妈殷殷地替姬瑜搛菜的工夫,举起了小半杯红葡萄酒,浅笑道:“姬瑜妹妹,我敬你一杯。雪弓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弄得我们大家都措手不及。所以雪弓你要自罚一杯!幸而往后便是自家人了。”说罢先将杯中酒倒入口中。

姬瑜也是红葡萄,瞟了雪弓一眼,道:“不要让他罚酒了,昨晚他搞论文提纲,一夜没上床。该罚我的。”便将酒杯斟满了,团圈碰了杯,只雪墨拿杯子在桌面上“笃笃”磕了两下,好不情愿地抿了口。那姬瑜并不在意,举杯,缓缓地,一口又一口,将杯子饮完了。

“好酒量!”史青玉赞了句,又斟了半杯酒,擎向了李沫丁,“阿丁兄弟,倒总是听翠姑妈念叨你的,以后常来走动哦。”便互相碰了杯。李沫丁仰面干了,青玉只抿了口,又问道,“听讲你还是浙江大学历史系的高才生,你哪一年毕业的?”

李沫丁喝了点酒,颧骨油亮且醺红,道:“惭愧惭愧,我六五年毕业的,当时分配到贵州一个县城的文化馆,因我母亲身体有病,为了照顾她,我就回上海了。”

平雪墨好不容易捉住了把柄,长长地“哦”了声,不无讥讽道:“阿丁哥哥,原来你不服从分配,回家吃老米饭的!”

史青玉原是想挑李沫丁话题讨翠姑妈开心,她跟李沫丁同龄,因上医学院,便晚毕业两年。却被雪墨这么横扫一枪,也有些尴尬,又不能斥责雪墨唐突,又不能让李沫丁更难堪,委婉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是吧?婶娘的毛病后来好些了吗?”

李沫丁一时无语,端着酒杯入定一般。翠姑妈肉睑眼鞭子般甩了雪墨一下,叹道:“我这位小阿嫂终究命薄了点,没享到阿丁的福!”

史青玉无意触到李沫丁痛处,倒不知再从何处开口,嘴唇翕动着,声音却咽着。

雪墨岂肯偃旗息鼓?不依不饶道:“说起忠孝难两全,阿丁哥哥,既然你学的是历史,总晓得自古汗青留名的英雄,哪个不是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这会儿史雪弓发声了:“小妹说得不错,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得上中华文明古国几千年发展史的可歌可泣了。当年考大学填志愿,我在历史系和哲学系之间犹豫许久,历史学研究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哲学呢,是探讨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的学说。这两门科学我都很想学习,最后选了哲学系,是考虑到正确的历史观必须建立在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上,并且要用科学的方法论去解剖、去概括。历史使人明智,而哲理使人更深刻……”

姬瑜在桌底下踩了他一脚,反过来替他搛了只大虾:“酒喝多了,吃点东西!”

史雪弓意犹未尽,继续道:“就我这些年学习体会,各门学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会贯通方能有所获得。最近我选修了一门先秦诸子的哲学思想课,想那孔老夫子,数次被人打倒,又数次被人捧起,究竟有多少人真正读懂了他呢?《论语·公冶长》中有一段话,蛮有意思的。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恐怕阿丁哥是将那‘愚’字反复咀嚼过了吧?”

雪墨听出哥哥在帮李沫丁解围,气鼓鼓翻了他一个白眼,欲想反驳,那李沫丁却已站起,双手捧杯高擎着,恭敬道:“雪弓兄弟,崇论宏议,让我顿开茅塞。白丁虽妄长你一段年岁,不胜愧汗啊!也是误打误撞,只因打小喜欢看《七侠五义》《隋唐英雄传》这类小人书,才去读了历史系的。”

一直倾听着的平雪砚却觉端倪,问道:“阿丁哥哥,有一点我想不通,你是历史系的高才生,却为什么在小学校里教画画呢?”

李沫丁坐下了,两手指甲长长的,拇指与食指捏着酒杯缓缓转动,道:“正如雪墨小妹说的,我不能老赖在家里吃老米饭啊。母亲去世后,正遇着街道民办小学招收美术和体育老师,我便去报名了。人家正规美术院校毕业生哪里肯到小学里教书?也是老天赏我这口饭吃,一晃也快十个年头了。”

翠姑妈横竖是要帮这个侄儿美言几句的,道:“阿丁画画也是正经拜了师的,他师傅的师傅就是民国时大名鼎鼎的海派大佬郑午昌,阿丁是货真价实的郑门入室弟子哦!”

李沫丁高颧骨又泛红了,叹道:“我一直记得爷爷活着时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不要家财万贯,只要薄技在身!是爷爷坚持,要我去学画,等于推开了一扇宝库的门,获得了取之不尽的宝藏。”

雪砚和雪墨深深地对视了一下。对于爷爷,她们一无所知,印象只有那张黄脆的旧照片上鹤发童颜、目光炯炯的模样。想深入了解,就连一向直言不讳的雪墨都有些胆怯。

史雪弓却掩饰不住十分的遗憾,叹道:“阿丁哥哥你好幸运,亲聆爷爷教诲。我们是连爷爷什么样都不晓得,只道他是个商人,竟有这等博识雅量!”

李沫丁眼中似有泪光,道:“爷爷在上海滩颇有些名望的,他是商人,却也是艺术品鉴赏家,文物收藏家,民国初的那些海上翘楚,都与他往来甚笃。”稍稍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我也是听父亲说起,叔叔当年能够进新华艺专学西画,虽有董家力荐,也因校长徐朗西得知叔叔是爷爷的小儿子的缘故……”

话未讲完,客厅的门被砰地推开,这正是应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的谚语,门框里站着的竟是平楚!仍穿着沾染颜料的旧外罩,老光镜推在额头上,右手还握着支大号油画笔。

“爸!”雪砚雪墨霍地站了起来,惊喜地喊道。

青玉连忙离席,边道:“楚爸你大功告成了?太好了,正好大家一起庆祝一下!有十年陈的花雕,还有你最馋的红烧蹄髈……”眼角余光扫到蹄髈碗里所剩不多了,舌尖一转:“哦,雪弓筷下留情,替楚爸爸留了一块。”正要斟酒,却被平楚用手中捏着的画笔挡回去了。

“我不饿,中午麦娥端上来的那碗面还没动过呢!”平楚眼乌珠绕着桌子兜了一圈,道,“我下来看看你们妈妈回来没有,她要是到家了,叫她马上到书房来,我有要紧事体。”说完便抽身要走。

翠姑妈哪里受得了这番冷落,大喊一声:“阿你给我站住!”

平楚一只脚刚踏出门,又收回来,道:“翠姐姐还有啥事体?我上头一张画还没有收拾好,明天就要交差的!”

翠姑妈捉牢李沫丁一条胳膊拽着他走到平楚跟前,道:“你兄长的儿子特为赶过来给小婶娘做寿的,亲亲故故远来香,你倒好,面孔板得铁乌青,招呼也不招呼一声?算哪一出?当年好姆妈哭哭啼啼来寻我,我要像你的做派……”

史青玉扬臂挽住翠姑妈的肩膀,笑道:“楚爸他并不晓得阿丁兄弟来呀,翠姑妈你还没给他们引见呢!”

翠姑妈下半截话统统堵在嗓子眼里了。旁边,李沫丁识趣地双手作揖道:“小爷叔,我就是阿丁呀!一直想来给叔叔婶婶请安的,前几年时局不定,怕给叔叔婶婶添麻烦。如今河清海晏,正逢婶娘寿诞,冒昧登门拜谒,不周之处,还望小爷叔涵容。”

一番文绉绉的言语让平楚不得不笑脸相对,道:“哦哦,你就是白丁吧?我看到过你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山水长轴,颇得郑氏精髓。不错不错……”像是还有话讲,却咽回去了,喉结上下蠕动着。

翠姑妈一下子兴奋起来,喊道:“麦娥,阿丁送小爷叔的颜料呢?快拿过来呀!”

麦娥赶紧从茶几上捧起那盒印花桑皮纸包着的颜料,递到了平楚的鼻尖下。

李沫丁垂着眼皮勾着脑袋,巴结道:“这牌子的颜料小爷叔一定听到过的。我有朋友是做颜料生意的,小爷叔如用得上手,尽管吩咐我去买好了。”

平楚从额上拉下老光镜,接过颜料盒子横过来竖过去看了看。翠姑妈在边上激动得眼睛里闪着泪光,银针般一闪一闪。等了片刻,平楚却只客气地说了“谢谢”两个字。

这边史雪弓已将姬瑜推到了父亲跟前,道:“爸,再给你介绍一位客人:姬瑜,我们学校外语系的研究生……”嘿嘿一笑,声音却隆重起来,“不久的将来,便是你平楚同志的儿媳妇啦!”

姬瑜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微微鞠了一躬,轻轻喊了声:“伯父,您好!”

平楚睖睁着眼,忽就露出了贝壳般的虎牙,用画笔在儿子头顶心敲了两下,笑道:“你这混小子,给我们来个突然袭击啊!往后你要欺侮人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墨大声道:“爸,哥没有那个胆量,你放心好了。”

一众人都笑起来,这场家宴到了这一刻方有了欢乐的气氛。

“雪砚、雪墨、青玉,”平楚舞着画笔一一点下来道,“你们要代爸爸妈妈用心招待客人哦。”又转向翠姑妈道,“阿姐,你在这里又不是客,你就多担待些嘛!”又跟李沫丁、姬瑜招呼,“你们尽兴,大家都尽兴,多吃点,多喝点。”这才退了出去。

翠姑妈觉着在娘家侄子跟前挣回了面子,便又兴冲冲地张罗起来,要麦蛾跟她到厨房炒面条,下酒酿汤团。雪砚道:“翠姑妈,吃不下了,不要做菜了。”雪墨应道:“是啊,还有蛋糕呢!”

翠姑妈本已走到门口了,听雪砚雪墨这么一说,便立定了,眼珠子兜了一圈,道:“要不,现在就切蛋糕?”

雪墨一个“好”字刚出唇,却见姬瑜袅袅婷婷站了起来,微微笑道:“我有个建议,大家看行不行。蛋糕上裱的字是祝伯母六十寿诞的,不如将这蛋糕留着,待伯母回来再打开,也算我们小辈的一份心意。”

众人听了皆说好,史雪弓美滋滋朝姬瑜挤眉弄眼。雪墨虽有不甘,这样的主意该是做女儿的提出才是,倒被初次上门的准嫂子抢了头功!怨不得人,直眉瞪眼地生闷气。

翠姑妈气势十足地一劈手:“我做主了,酒酿汤团不做了,长寿面总要吃一筷的。麦蛾,走,炒碗两面黄出来。让他们吃不下还要抢着吃。”

待焦黄香脆的两面黄端出来,加之浇盖了韭黄笋丝炒肉丝,色香先是诱人了。怎奈忙碌兴奋了一天,又有许多情绪的涨落起伏,身心都乏了,大大削弱了饕餮们的战斗力。每人只是象征性地挑了几筷吃了,竟还剩了大半盘,翠姑妈自己看风势收篷,道:“真正的事有斗巧呢,这些留给寿星跟阿,不多不少。”于是吩咐麦蛾收拾碗筷进厨房,青玉、雪砚自然一起动起手来。

姬瑜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她一动,史雪弓也动了。翠姑妈一手拦一个,道:“雪弓你给我坐着。又不是没有牛,要使马去耕田!你们两个陪了阿丁讲讲闲话,我去重新泡两杯茶来。”

姬瑜忙拦道:“翠姑妈不必再泡茶了,喝多了怕晚上睡不深的。你也休息会儿呀。”

翠姑妈笑得爽气:“哪里能歇呢?我得到厨房盯着点,麦蛾这个姑娘改不了苏北人的脾气,做事情脱头落攀的。”便噌噌地转去厨房了。

李沫丁移到了史雪弓边上,面有窘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史雪弓因翠姑妈的吩咐,从闲处着手,道:“阿丁哥哥,你在学校一星期有几节课呢?还有时间自己搞些创作吗?”

李沫丁有些心不在焉,仍恭敬答道:“星期一到五每天有课的,星期六是辅导兴趣小组活动。工作量不很重……”瞟了雪弓一眼,“近两年,画得少了,偶尔动几笔。”

史雪弓一拍脑袋:“哦——阿丁哥孩子该上学了吧?”

李沫丁摇摇头,却显得特别平静,道:“我曾结过一次婚,没两年,就离了。一个香炉一个磬,一个人一个性。放在一间屋里,总要丁零当啷响的。我是寂寞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史雪弓没料到扯闲话扯出了阿丁哥哥的软处,哼哼哈哈反倒舌头调不过来了。此刻李沫丁声音忽就坚定起来,道:“雪弓兄弟,我已决定,从学校辞职了!”

史雪弓与姬瑜都惊讶得挺直了腰身,不错眼地盯住李沫丁。雪弓甚至觉得这位堂兄像吞下什么灵丹妙药,深陷的眼珠突然光亮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哦?你也想下海做生意?”史雪弓回过神,颇有兴趣地探究道,“做什么买卖?饮食?服装?有规划了吗?”

姬瑜忙道:“阿丁哥,虽是小学老师,毕竟也是公职,前后事情总要想清楚了呢。”

李沫丁道:“为此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不为赚钞票,我是想把爷爷要我做的事体做起来。现在上头政策允许了,如果我按兵不动,困梦里见到爷爷,交代不过去呀!”

史雪弓笑道:“原来阿丁哥是临危受命,手捧上方宝剑的。爷爷究竟要你做什么事体呢?”

李沫丁将垂到眼梢上的一缕银丝撩到耳后,道:“爷爷生前一直想做个藏艺馆,或者叫展宝厅。总之,他手中是收藏了一些东西的,当初要在老城厢顶下一幢楼,也相中了,不过……造化弄人,爷爷忽然就仙逝了。”

史雪弓稍忖,道:“阿丁哥你想做书画生意啊?这可是需要有雄厚的资金,还要有美术、历史、文化、社会各方面的知识储备,看来,阿丁哥是胸有成竹啰?”还想说下去,脚趾在桌子底下被姬瑜狠狠踩了一下,咝咝地倒吸气。

李沫丁因为兴奋,并没有察觉动静,道:“八字刚刚起笔,斗胆想向小爷叔讨教一二的,看着他忙成这样,也不好开口了。方才听了雪弓兄弟一番高论,这才是不钻不穴,不道不知,真神原来就在眼前。”竟就立起,向史雪弓作个揖,“不知雪弓兄弟肯不肯拨冗施教,帮白丁筹划一二?”

翠姑妈和青玉、雪砚几个正从厨房返回客厅,听着了最后那句话,翠姑妈笑道:“雪弓,你要能相帮阿丁做这桩事体,李家老祖宗们一定会显灵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

方才雪墨一直团坐在沙发里,手中随意翻着报纸,却竖着耳朵在听哥哥跟那位老道般的堂兄说话,此刻忽然发言了:“翠姑妈,还有阿丁哥哥,我奉劝你们切莫让我哥掺和做生意的事情。史雪弓同志的耳朵是面粉捏的,人家说什么他都信。到时候会把你们的老本都蚀光的!”

李沫丁一时狐疑,一具诚恳的笑脸仍挂着,言词却卡住了。

翠姑妈并不甘心,道:“雪墨你不要那样分斤掰两好吧?雪弓是你阿哥,阿丁也是你阿哥呀!”

姬瑜口气愈是柔柔煦煦,道:“承蒙阿丁哥抬爱,翠姑妈心意我也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桩事情早晚要告诉大家的,我和雪弓都在申请去美国大学深造,不出意外的话,过了夏天恐怕就要动身的。对于阿丁哥哥的事体,恐怕是鞭长莫及了。”

这番话不啻一记落地雷,翠姑妈陷在肉睑里的眼珠弹了出来,李沫丁的脸刹那间灰暗下来。就连青玉雪砚都惊叹出声,雪墨更是一骨碌翻身立起,逼到雪弓跟前,斥道:“好你个史雪弓,这么要紧的事你竟瞒得滴水不漏,白白喊你二十几年的哥!”眼眶里竟迸出点点泪光。

史雪弓不无愧疚,嘿嘿一笑,抬手拍拍雪墨的后脑勺,道:“入学通知书还没拿到手,任何事情都有变化的可能嘛!”又道,“我是学校里交换学者的名额,姬瑜申请的是比较文学的研究生。好了小妹,我保证,通知书到了,头一个给你看!”勾起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尖。

雪墨仍不消气,噘着嘴别转身跑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青玉忙道:“翠姑妈,阿丁兄弟,雪墨打小就跟她哥哥最要好,是雪弓的小跟屁虫,她是舍不得哥哥走呢。”

翠姑妈总算把眼珠收回眼睑里了,道:“是嘛,不要说雪墨舍不得雪弓,我也舍不得呀。讲起来,这总是我们李家的荣耀,回去我就要给祖宗上香!”

雪砚话不多,说出来却总是要点:“哥,这事你处理得是有不妥,都还没告诉爸爸妈妈吧?”

史雪弓道:“本来这次带姬瑜回家,就打算如实向爸爸妈妈汇报的,可现在……几点了?妈怎么还不回来?”

姬瑜抬腕看看小巧的金表面,“哦哟”道:“都快九点了,我得走了,我妈规定我晚上不能超过十点到家的。”便用眼瞄着雪弓。

史青玉道:“我估计霄妈妈今晚肯定回不了家的,雪弓,你送送姬瑜吧。”

史雪弓嘿嘿一笑道:“那我送送姬瑜哦。阿丁哥,你多坐会儿,难得来的。”

李沫丁立起来,是一条灰不落脱的影子,瓮瓮道:“我也告辞了,回去还要倒三部公交车呢!”

翠姑妈因道:“阿丁啊,明朝礼拜天,你不上课的。今天就不要赶回五角场了,到小娘娘家里住一晚,唉!我有好多事体要跟你讲呢!”

史雪弓特地跑到妹妹的闺房门前,大声道:“雪墨,哥去送送你姬瑜姐姐,很快回来的噢!”

房门纹丝不动,里面阒寂无声。

送走了翠姑妈和李沫丁,史青玉原打算上楼去看看楚爸爸有什么需要帮助,脚踏上梯级却犹豫了。这次回家,青玉察觉楚爸爸心里一定有事,虽不清楚怎样的事会让楚爸爸如此魂不守舍,可是她却能体会到楚爸爸的焦灼、烦闷和纠结。她想,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扰乱楚爸爸的思绪为好,于是便收回了脚。

史青玉转身回房,雪砚迎着她道:“青玉姐,今晚雪墨和我睡,你睡雪墨的床。你帮她理得这么干净,让她睡怕又糟蹋了!”

雪墨捏拳捶了雪砚一下,却乖乖地挪到雪砚床上去了。

青玉看着雪墨小妹噘嘴鼓腮耷拉着脸,便笑道:“雪墨,都当记者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你哥哥这般年纪的男孩子,找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嘛,你老给人家脸色看,不作兴这样的,晓得吧?”

雪墨哼地一声,道:“哥太没有眼光了,从前找了个萧南渡,结果怎样?使碎自己心,笑破他人口!这回又相中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小姐,说起话来扭扭捏捏,我背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雪砚道:“雪墨你有成见,哥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你都不会满意的。我倒挺喜欢姬瑜的,向来做事稳重有主张。说话文雅点有什么不好?谁像你,张口就像开机关枪!”

雪墨反讥道:“雪砚你当我不晓得你的心计啊?你拼命说姬瑜的好处,恐怕是为你那位宋嘉本日后上门做铺垫吧?”

雪砚被她一剑封喉,出不了声。两姐妹斗嘴,败的总是雪砚。

青玉听出端倪了,笑道:“什么宋嘉本?雪砚有对象了?好啊,竟瞒着大姐,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雪墨抢先道:“我揭发!是华东师大政教系在读研究生,人不高,脸很白,戴眼镜。至于出身啊,性格啊,雪砚你自己说!”

雪砚面孔涨得通红,道:“其实现在还没有正式确立什么关系,只是比较谈得来……”

雪墨朝她一皱鼻,道:“不要那么谦虚好吧?人家长途跋涉把你送到九曲桥边上,临走时,哦哟,那个依依不舍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看了!”

雪砚气得跺脚:“青玉姐你管管她嘛,还是记者呢,能这样胡编乱造吗?”

史青玉因笑道:“雪墨以后也要找男朋友的,到时候,雪砚你也逮个机会回敬她。”

雪墨下巴一扬:“我才不找男朋友呢,我跟青玉姐一样,一个人自由自在!”

雪砚狠狠地往她腰眼里戳了一下,锁起眉凶凶地朝她瞪眼睛。雪墨也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又不好明里向青玉姐道歉,吐了下舌头,傻愣着。

史青玉却波澜不惊地挪开了话题,道:“雪砚,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带他来家呢?让家里人认识认识,我们也好帮你出出主意嘛。”

雪砚吞吐道:“原来说好一起来给妈妈庆寿的,临时,他家有点要紧的事……”

却听得隔门有人喊道:“青玉……雪砚雪墨,你们睡下了吗?”

三人几乎同时扑向门。

“爸,你总算想起我们了呀!”雪墨欢呼道。

“爸,是不是饿了?我去叫麦蛾帮你重新下碗面吧?”雪砚总有体念之心。

史青玉揣摩着平楚的神态,斟酌道:“楚爸爸,你那幅作品完成了吧?”

平楚抬手将披在额前的头发撩到脑后,道:“本来是想请你们几个,特别是雪弓,一起看看,给我提提意见的。现在没时间了!”语气有些无奈。便走进女儿们的闺房,在床头椅子上坐下。

三个姑娘相互望望:爸爸几乎从不到她们房间闲坐的,此刻这一举动蕴含了什么深意?于是她们赶紧在床沿挨个坐下了,三对眼珠子齐齐落在平楚扑朔迷离的面孔上。

平楚反倒笑了:“那么严肃干吗?我明天一早的火车去苏北,有几桩事情要交代你们。”

青玉心里一咯噔:“明天一早就走?上午我也没听你说起嘛!”

平楚道:“茆围子海边的那座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修复竣工了,要开庆典大会。县委邀请函下午才收到的,我打电话托美协创联室替我订的火车票。提前几天去,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订票订得晚了,只有明天一大早的票了。”

雪砚犹豫道:“爸,万一妈……今晚回不来呢?”

平楚摇摇头:“这时候还不回来,恐怕是不会回来了。你们妈妈,怎么说呢,就是学不会宓子贱治理单父的办法!”

这三位姑娘又互相望望,青玉和雪墨甚至不晓得宓子贱为何许人,雪砚在上中国古代律法发展史时听到过宓子贱的案例,一时也没参透父亲的言外之意。

平楚便从被颜料染得花花搭搭的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略忖,递给了雪墨,道:“雪墨你是回家住的,碰到你妈,把信交给她。人家原是邀请我和她一起出席庆典的,她哪里脱得了身。”

雪墨接过信壳,道:“爸,你说过要带我们去看你设计的纪念碑的呀!史引霄同志脱不了身,我陪你去苏北,我可以向报社申请这个选题。”

平楚抬手拍拍小女儿的脑袋:“以后一定有机会带你们去的,这次实在太仓促了,火车票都来不及买了。”

雪砚扯了下雪墨:“你不要给爸添乱了好吧?”又道,“爸,我上楼帮你理行李去。”

平楚摆摆手:“我已理好了,不就几件替换衣服嘛!”

青玉忙道:“还有药,楚爸爸,特别是降血压的药,千万要带足哦!”

“带了带了。”平楚道,“青玉,雪砚,明天礼拜天,都在家吧?帮我把那张画送到美协。我问过了,他们有人值班的。”

史青玉晓得那幅画尺寸蛮大的,便问道:“楚爸爸,要不要找块旧被单旧毯子的,包一包?”

平楚道:“你就看着办吧,有点分量,如果雪弓明天也在家,让他相帮一道弄。”

雪墨仍有些不甘心,道:“爸,明早你几点走?我起来送你!”

平楚道:“不用不用,美协派了车送我去火车站。现在已经不早了,你们快休息吧,我也去眯一会儿。”边说边起身跨出房门,还随手带上了门,忽又探进脑袋来,“你们要管着史引霄,让她少抽点烟!”三位姑娘都点了点头。

毕竟折腾了一天,雪砚雪墨很快就有了鼾声,史青玉却难以入眠,胸口胀勃勃的,往事不堪回首月影中。

她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探究身世的冲动,又被雪墨不经意的一句话挑起了对“他”的潮水般的思念,竟忍不住念出了他的名字:“史元同!”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当人面念这个名字了!

她索性下了床,走到窗前,把额头抵住凉凉的玻璃,好让沸腾的思绪平静下来。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在夜色中的剪影水墨画般静谧,薄云舒展地腾挪翻卷。一霎间,朦胧的一弯眉月钻出云层,露出它孱弱瘦损的身姿,那清冽冷峭的光晕令她不堪承受。她转身回去躺在床上,用薄被遮住了脑袋。她隐约听到有人开大门关大门,并且有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想,一定是雪弓送了姬瑜回来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客厅茶几上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地闹起来,她从梦中惊醒,也许,她压根就没有睡着过。她望一眼隔壁小床,雪砚雪墨睡得很沉,纹丝不动,雪墨一条长腿横搁在雪砚肚子上。

她想起楚爸爸画室中是有分机的,不要打搅了楚爸爸的休息,慌忙趿了鞋,去客堂间接电话。

对面的声音很轻,很疲惫,像是刚刚翻越了千山万水。

“我找……史青玉同志……”

她把话筒贴紧了耳皮,这么晚了,难道是医院里的病人?“喂喂,我就是啊,你哪位?”

对面的声音竟夹着抽泣:“我……我是元同的老婆,我……是霜玉呀……”

史青玉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跌坐在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