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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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史雪弓推开落地钢窗跨了出去,脚步有点沉,像是被什么重物拽住似的。他晓得,那是青少年时代岁月的记忆,杂沓且溟蒙,却一直卧在他心里。

牙黄的露台顶灯把他颀长的身影压扁了,投在湿漉漉的红砖地上,他便立定了,等待着身后那个人影缓慢地挨近来,直至两团影子重叠搅混。史雪弓感觉到有一线柔丝般的气息轻拂着他耳后的发根,刹那间令他周身酥麻难以把持。

但他终究把持住了,看似轻盈却很费劲地转过身子。他们间的距离拉开了,使他能够坦然地看着她的面孔,并且保持惯常洒脱风趣的口吻,道:“萧南渡你还是那团火那阵风啊,稍一动作,便让人目瞪口呆!什么时候回来的?真的放弃那个改天换地的宏伟计划了吗?”

南渡忽地垂下眼帘,遮住了失望的神色,解嘲地一耸肩胛,口吻寡淡得如同一杯白水:“调回来两个多月了。我妈一直催我到花园弄堂向引霄阿姨报到,今天倒是赶巧了。”掀起眼帘瞄了雪弓一下,那眼眶里已经没有任何色彩了。不等雪弓回应,转而道:“青玉大姐让我们多搬几盆兰草,兰草盆还是在老地方吧?”说着便下了台阶。

花园里除了南墙下的花坛中植满兰草,葡萄棚下的几条石凳上还参差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盆栽兰草。这个家里的孩子们都晓得,青玉大姐的生母姓兰名畦,是母亲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在皖南事变中壮烈牺牲了。所以母亲与青玉大姐格外钟情于种植兰草。

史雪弓跟在萧南渡身后埋头进葡萄棚。南渡伸出双手去搬一只腰鼓状青瓷兰草盆,雪弓晓得那只盆的分量不轻,连忙伸手相帮,急促中却捉住了南渡的手。两人都像触着火炭般缩回手,但听清脆的喀嚓一声,青瓷兰草盆滑落在地,裂成两半!

这座小小的园子,这不经意的葡萄棚,遗留了他和她太多的痕迹。

史雪弓少小时就是弄堂里的孩子王。隔壁弄堂小孩子无非聚在一起打打弹子掼掼香烟牌子,史雪弓却领着花园弄堂的孩子们玩淝水大战或火烧赤壁,他装扮指挥若定的谢安,或者巧借东风的诸葛亮。自然跟在他身后冲冲杀杀的全都是“光头”,唯有一位长头发的小姑娘,她就是寄养在史家的萧南渡。

萧南渡的父亲萧瑟抗战中曾是史引霄的上级领导,在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中被定为右派分子,全家下放到苏南一个小县城。萧南渡跟史雪弓同龄,那年才上初小。她母亲卞景如当年跟史引霄在江北指挥部民建队共事过,也算是老战友了,便来恳求史引霄能不能把南渡寄养在史家,让小姑娘能在上海读完小学中学?史引霄不假思索便应承下来了。平楚早就习惯了妻子古道热肠、豁达大度的脾气,史家的孩子们从小就受母亲行事风格的耳濡目染,欣然接受了萧南渡成为家庭的一员。

偏偏萧南渡天生假小子性格,不喜欢跟雪砚雪墨两个妹妹凑队,进进出出只是影子般随着史雪弓。他们从小学到中学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级,愈显得亲密无间。

萧南渡才住进史家时,平雪墨刚出世不久。待雪墨长到五六岁时便开始跟南渡姐姐抢哥哥了。但凡雪弓与南渡在一起做功课,或促膝谈心,雪墨就像小精灵不时出现在他们中间,吵着要哥哥给她讲安徒生童话,陪她玩过家家。雪墨小时候爱哭,家人哄她,便说,雪墨哭起来丑死了,雪弓哥哥不喜欢你了。你看人家南渡姐姐整天笑,笑起来多好看呀!雪墨立时三刻便抹干眼泪不哭了。直至雪墨长成大姑娘,家人还常拿少时的这些趣事取笑她。

兰畦花园里的葡萄棚,原先已几乎坍塌,是雪墨的奶妈水珠把它修复起来,往葡萄老藤的根部加肥培土浇水,细心呵护。第二年春天,葡萄藤见风就长,盘踞了整座棚架,绿荫沉沉,果实累累。史家的孩子们天天到棚中张望,盼那些珠子般的果实快点长成弹子大,颜色快点由翠绿变成半透明的紫色。水珠阿姨说的,到那时候,葡萄便熟了,一咬一口甜浆水。当然孩子们是没有耐心等到葡萄熟透,有七八成熟他们就缠住水珠阿姨要摘果实了。待水珠阿姨一点头,孩子们便欢呼雀跃地奔到葡萄棚下,不仅有兰畦中的孩子们,左邻右舍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也来了不少。水珠阿姨在一根长竹竿头上绑一把水果刀,伸到棚顶,小心翼翼地割下一串,放在竹篮里。雪弓趁众人不注意,唰唰几下攀上了棚顶,伸手就摘下一串,比水珠阿姨快多了。孩子们纷纷伸出双手喊:“给我!给我!”水珠阿姨急得扯着嗓喊:“当心啊,别摔下来!”此时一旁的萧南渡也学着雪弓的样子攀上棚顶,她虽瘦弱却灵巧,摘起来比雪弓还快,水珠阿姨只有跺脚拍胸脯的份了。

年年兰畦中葡萄熟了的时节,便是花园弄堂孩子们的狂欢节。少年时代的日子像熟透了的葡萄一般青葱新鲜透明甜蜜。

葡萄藤在岁月荏苒中不断地攀缠盘绕,加上枝叶蓬茸,把个小小的棚子围覆得密密匝匝,便成了史雪弓与萧南渡闲语倾谈的好去处。他们在这座小小的棚子里留下许多美妙的青春记忆……

史雪弓努力抵抗着与周遭的暮霭一般沉重的记忆的力量,大惊小怪道:“哎呀,这只青瓷花盆是青玉大姐的最爱呢!”

萧南渡方才差点就跌进青春年少时的情感旋涡不能自拔了,史雪弓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便让她转回神来,连忙道:“我赔,我会赔青玉大姐的,乡下人屋里这样的瓷盆有的是。”语速迅如急雨,生怕稍一停顿就说不下去了。

其实他们都洞悉对方心里想着什么。他们都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在这座葡萄棚下曾经有过的沉醉与甜蜜。

那年他们即将初中毕业,报考哪所高中便是他们之间最频繁的话题。他们所在的中学也是一所重点学校,按照在学校的表现,两人都极可能直升本校的高中。可是史雪弓志存高远,他想挑战自己,报考市里数一数二的寄宿制高中,他希望脱离家中优渥的生活条件,培养独立生活的能力,也给自己的未来开拓更大的发展空间。自然,他希望萧南渡与自己一起报考那所学校,而且他自信他能说服她。

周日下午,水珠阿姨奉女主人的吩咐去几位老战友家送些家乡土特产,便带着小雪墨一同出门了。缠人的小妹不在家,雪弓与南渡心照不宣地钻进累累果实正青翠诱人的葡萄棚里。午间灼人的阳光被密层层的藤叶筛滤得温馨柔和。史雪弓望着坐在对面石凳上的姑娘,瘦削却神采奕奕,双颊喷红,双眸含星,这些都是他心仪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还不很理解“爱”的含义,他只是希望做什么事情都有她陪伴。

“南渡,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雪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开的口,雪弓便道:“那你先说。”

这天南渡穿了身海军服样式的连衣裙,领口有天蓝色的飘带,裙摆缀有波浪状的花边。南渡平时不喜欢穿裙装,除了这件连衣裙。她将鬓角的短发撩到耳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雪弓,道:“我想放弃考高中,报名到新疆建设兵团去!”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已连续两年来上海招收初中高中毕业生了。他们所在的学校已有两名学生报了名,并且获得批准。他们的名字登上了青年报,他们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就贴在校门口的光荣榜里。

南渡以为雪弓听了自己的话会热烈响应,不料雪弓却是沉默,披着斑驳的阳光,像一具石雕。

南渡急了,站起来立刻到他跟前,冲道:“你怕了?你不想离开上海舒适的生活?你平时说的豪言壮语都是假的?”

雪弓伸出手想拉她坐下说,被她用力甩开了。雪弓也站起来,逼视着她,道:“萧南渡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姑娘迟疑片刻,道:“那你为什么不响应团市委的号召呢?”

雪弓胸有成竹道:“我不怕边疆条件艰苦,我也不留恋家里的舒适生活,可我觉得我们才初中毕业,学得的知识太少了,拿什么去改变边疆贫困落后的面貌?”

南渡团紧眉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反驳他,恨得直扯胸前的飘带。

雪弓紧追着道:“你不是最崇拜居里夫人吗?现在我们连解析几何微积分都还没有学,你怎样探索宇宙奥秘,为人类做出杰出的贡献?”

任谁听雪弓张口说话,都以为他会唱歌,其实雪弓唱起歌来五音不全。但他的嗓音确实浑厚有磁性,特别是当他意真情切款款道来的时候。他扳着指头条理清晰地陈述了应该继续求学报考高中的理由,萧南渡内心早已无可抵挡地折服了,却不肯当面认输,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葡萄棚顶呼道:“这葡萄串已经泛紫了,可以吃了呢!”话未落音,人已经沿棚架噌噌几步攀上棚顶了。

史雪弓想拦已来不及,仰着头喊:“小心了你!葡萄没熟透,水珠阿姨不让摘的!”

“我喜欢吃带点酸的葡萄!”南渡哪里肯听,咯咯笑着,伸长手臂去摘一串半青半紫的果实。她的面庞在密匝匝黛绿的藤叶中显得愈发红润光彩,她的两颗晶亮的眼珠比任何一串葡萄都馋人。一阵甜津津的熏风拂过,撩起了南渡缀着波浪花边的裙裾,露出了她内里白底碎花的小裤衩。

史雪弓一阵心醉神迷,四肢像中了电击般动弹不得。南渡喊:“接住了!”他像没听见没看见,一串半熟的葡萄啪地掼在地上!南渡“哎呀”了一声,本能地朝前扑,整个人从棚顶咔嚓嚓滑落下来。雪弓慌忙跨上一步伸出双臂,他腿长臂长,南渡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怀抱中。

他们头一次肌肤接触,都有点不能自已。雪弓紧紧地箍住姑娘柔若无骨的腰身,将她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贴在自己怦怦剧跳的心上。

其实他们的拥抱只持续了几秒钟,而他们的感觉却已是地久天长。

南渡隐隐感觉到小肚子被硬邦邦的东西抵住,这才用力推开了雪弓,忸怩道:“史雪弓,你要死啦!”

雪弓盯着她透红的面孔,字字清晰道:“南渡,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起考高中,一起考大学,一起到永远!”

那时候他们是龙驹凤雏的年纪,哪里能预料世事的波谲云诡?更想不到狂飙一起,惊涛骇浪扑面而来,个人的意识决心誓言是那样不堪一击。

那个春风沉醉的下午,他们头一次表露了互相爱慕的心意,并且约定,一起复习功课,一起报考那所寄宿制高中,一起……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废止现行高考制度的消息,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欢喜有人愁。

高考取消了,中考自然也取消了,大、中、小学都停课闹革命了。

初始,社会上刮起了一股抄家风。花园弄堂里有一户吃定息的人家首当其冲被抄出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并被剃了阴阳头游街示众。其他家境差不多的人家都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次日,弄堂里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个个臂上箍着红卫兵袖章。走在头里的两个,穿着旧军装,腰间束着皮带,十分威武的样子。众街坊忐忑不安:红卫兵小将又要来扫四旧了,这回不晓得轮到哪一家?不过很快就有人认出来了:穿军装的那两位,竟是弄堂笃底兰畦里史家的独养儿子史雪弓和寄养在史家的姑娘萧南渡。他们要干什么?难不成大义灭亲要造兰畦的反?家家户户屏息静气等待着,却迟迟没有动静,没有口号,没有呵斥声。有胆大的,掀开窗帘一角向弄堂里张望,却见史雪弓萧南渡指挥着一帮红卫兵挨家挨户地往大门上贴红纸。那是什么东西?是大字报吗?大字报为什么要用红纸写?是喜报吗?眼下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况,能有什么喜事呢?待红卫兵小将撤离,洋房人家都跑到大门口察看,原来那些红纸上用规整的仿宋体写着:“红卫兵一兵团”“红卫兵二兵团”,或者“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或者“将革命进行到底战斗队”等等,街坊们方才恍然大悟。事后有单位造反派来抄家,便理直气壮道:这里已经被某某红卫兵团占领了。果然屏退了好几拨造反队。也有的造反派不相信那门上的红纸,硬要闯进门。主人每每去兰畦找史雪弓出阵,史雪弓从不推托,义正词严与对方交涉。辩论起来他最大的优势是能将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并说出这段语录出自毛选第几卷第几页哪篇文章,常常让对方目瞪口呆而败下阵来。

花园弄堂中许多人家至今还念叨当年史雪弓的好处,并且叹息,史雪弓再聪明再有智谋,当年也没法保全他自己的家和他最爱的人。史家被迫搬出兰畦,挤在一处直不起腰的三层阁里,孩子们晚上只能睡地板。更令史雪弓痛心的是,水珠阿姨作为地主恶霸的小老婆被遣送回乡劳动改造,他心仪的姑娘也不能继续待在史家了。萧南渡的父亲作为历史反革命和老右派分子被揪了出来,她母亲急电她速速回家,说是晚一步回去,就见不着父亲的面了!

史雪弓清晰记得那年送别萧南渡的情景。南渡穿一身旧军装,还把头发全部塞进军帽里,她说这样去挤火车顺利些。没有行李,只斜背一只军用帆布书包,姑娘面孔苍白,双眸却依旧明亮,她说她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史雪弓满心的怜惜与痛楚,仍大咧咧笑着,送她一本硬皮封的笔记本,扉页上抄了一首毛主席写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南渡翻开,默念了一会儿,抬起头盯住雪弓道:“我不做杨开慧。”便转身进了登车口,淹没在潮水般的人群中……

史雪弓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用很豪爽的口吻道:“南渡你见外了,青玉大姐哪里会要你赔呀!这只花盆原是太沉了,我们挑两只轻巧些的。喏喏喏,紫砂的盆就合适。”

萧南渡却是悄悄地舒了口气,约束着情绪,道:“回头我跟青玉大姐招呼一声呗。自然,紫砂盆种兰草是最合适不过了,我母亲老家离宜兴才一脚路,以后托大姨三伯带些过来。”

史雪弓拣了只圆筒形紫砂高罐,只植了几株兰草,简洁大方;萧南渡捧起一只扁舟形的紫砂盆,一盆的紫茎绿叶神闲气定。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都有满肚子话想说,都不晓得先说哪一句。

那年雪弓在火车站送别南渡后,他们两人隔了整整两年方才重逢。当时,延宕了两年的初中高中毕业生正面临着分配,毛泽东适时发出了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广阔的天地中去锻炼改造自己!上山下乡一时成为不可抗拒的潮流。

史雪弓并不因即将离开亲人离开家而感到悲伤气馁,他们早就向往像革命前辈那样为祖国为人民万里长征转战大江南北。史雪弓率先在学校大门口贴出决心书,要求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很快就有十几位同学响应他,在他的决心书后面签了名。不久,学校毕业分配领导小组贴出了光荣榜,公布了第一批获准赴黑龙江兵团的名单,却没有史雪弓的名字。史雪弓急了,咬破中指写血书表决心,血书送到校革委会办公室,一位派驻学校的工宣队跟他明讲了:史雪弓同学你有这样的决心很好,但黑龙江是反帝反修的最前沿,建设兵团又是部队编制,你的政审不合格呀!

史雪弓一时如坠冰窖。父亲母亲都被隔离审查,他的身份从鲜红刹那间变成墨黑。这令他沮丧迷茫。那几日,他盘曲在三层阁里翻阅《毛泽东选集》中的哲学篇章,《实践论》《矛盾论》《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的》,特别是那篇《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令他苦思冥想,时而如饮醍醐,时而又如坐云雾。

萧南渡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于史雪弓来说,真好比久旱逢甘霖,幽谷见阳光一般。两年不见,萧南渡黑了,愈发瘦了,却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史雪弓费了很大气力,才抑制住没有扑上前拥抱她,却忍不住兴奋地唤道:“萧——南——渡真是你吗?”史雪弓一股脑儿将内心的失望、苦恼甚至愤懑吐了出来,有些情绪,他甚至没向青玉大姐流露过半分。南渡听他发了一通牢骚,咯咯咯笑了起来。雪弓恨声道:“指望你来帮帮我呢,早知你要笑我,就不跟你说了!”南渡收了笑,认真道:“我真没有丝毫嘲笑你的意思,我是发现,我们有许多很相同的地方。那年我回到家里,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的狗崽子,那时我的心情跟你一样地灰暗而沉重,有一度,连死的心都有了。”雪弓心揪得很紧,忍不住握住了姑娘的纤柔的手。南渡缓缓从他掌中抽出手指,就在眼前挥了一下,道:“可是我后来战胜了自己!”有一丝踌躇满志的笑意在她棱角分明的唇边荡漾开来,她的双眸也含着火星般灼亮起来,双手一合,她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史雪弓目不转睛地看住她,这一刻,她的脸如同山花一样,多么灿烂且妩媚!

南渡仰着面孔让他看了一会儿,便搡了他一拳:“喂,你傻啦?”

史雪弓脸有些发烫,忙道:“我等着聆听你的高见嘛。”

南渡微偏着脑袋问:“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去插队?”

史雪弓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怕天涯海角!嘴上却道:“哦,你已经选定去处了?”

南渡兴奋地点点头,眯起双眼,向往道:“那里有蓝天、大海、滩涂、芦苇荡,沟港河汊沼泽湖泊星罗棋布,芳草萋萋,莽莽苍苍……”

史雪弓打断她道:“你描述的简直是人间天堂,那还需要我们去做什么?”

南渡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便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全国地图,展开,就摊在两人四只膝盖上。她手指坚定地点在蓝色的黄海边一块粉红色的大地,朗声道:“就在那里!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就是在那里重建了军部,开辟了抗日敌后根据地。我们的父母们曾经在那里战斗、流血、牺牲!”略停顿,她的声音沉下来,“可是,现在,那里依旧穷困落后……”

史雪弓激动地弹跳起来,“到老区去,我愿意!”他人高,头顶差点撞上楼板,“跟你一起去,我太愿意了!”

南渡扑哧笑出声。那时候,他们两人都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史雪弓向毕业分配领导小组递交了要求去苏北老区插队的申请,很快就获得了批准。而老区那边的乡亲们听说是当年名闻遐迩的武工队女队长和建纪念塔的长头发画家的儿子要来插队,好几户人家都腾出了房子。

南渡对雪弓道:“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越早下乡越好,争取做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号召的第一人!”

雪弓原是想等父母从五七干校休假回来,见上一面再离家,可面对南渡坚定而热忱的目光,他无法拒绝,只有响应她。

趁星期天,青玉大姐从单位宿舍回来,雪弓隆重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并声称月底前就要出发。

青玉大姐沉吟道:“总要等霄妈妈楚爸爸回来,让他们晓得你的去向吧?”

雪弓稍顿,道:“等不及了。青玉姐,你代我告诉他们。他们晓得我去老区插队,一定会高兴的!”

未满十岁的雪墨扭着身子闹,不让哥哥走,特别是不让哥哥跟那个萧南渡一起走。少年老成的雪砚便嗔她:“这又不是玩过家家,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再吵,我也走了,晚上让你一个人睡!”小雪墨噙着两泡眼泪不敢吱声了。

史青玉好心疼这两个未成年的小妹妹。楚爸爸和霄妈妈在干校劳动,归期难料,水珠阿姨又被遣送回乡。而自己工作分配在郊区医院,平时要翻三班,只能住在单位集体宿舍。思来想去,她便去翠姑妈家把奶奶请回来了。

奶奶着手替雪弓整顿行李,理着理着,理出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三层阁里实在寒酸,奶奶挪东挪西,总算腾出一只边角都打过补丁的旧皮箱,一年四季的衣服,哪里塞得下呢?减了又减,一季最多塞进一件衣服。奶奶束手无策了。

雪弓搂住奶奶薄削削的肩膀,笑道:“这只皮箱就是我爸当年投奔新四军时拎走的吧?奶奶你说过,当年我爸离家没带一件替换衣服,一皮箱都是书,以至你好久也没发现他不在上海了,只道他还在董老板家做事呢。”

奶奶虽识字不多,却是绝顶聪明之人,晓得孙子是在宽慰自己,叽咕道:“阿他是瞒着我走的,把董家那位千金小姐也带走了。害我提心吊胆了几十年,怕董家来向我要人……”忽然打住,扭头盯牢雪弓,目光就像法海和尚的钵盂罩住了雪弓。少时,才瘪着嘴唇凑到雪弓耳边,问道:“你跟萧南渡轧朋友啦?”

雪弓心咚咚一跳,哈哈笑道:“奶奶,我们是革命战友嘛。”

奶奶哼了一声,道:“你要当心萧南渡哦,她面相不好,腮帮骨的角四方,这样的人心机重,你弄不过她的。”

史雪弓呵呵一笑,给奶奶扮个鬼脸。他心里是清楚的,因为母亲,也就是奶奶的儿媳妇早年跟萧南渡的父亲有过一段感情纠葛,所以奶奶不喜欢萧南渡。可是在史雪弓眼里,南渡开朗有朝气,热情如火,就像旭日一般吸引着他。

史雪弓不想让家人为自己操心,有心事就找南渡商量。

能够跟心爱的姑娘一起到父母年轻时战斗过的地方去插队,去干一番改天换地的事业,史雪弓异常激动,跃跃欲试。生活条件艰苦,没有大的箱子放衣物,这些都无关紧要。史雪弓只想带批书下乡,他为自己拟定了一个完整的读书计划,从人类发展史、中国史、世界史到哲学史、科学史、各种宗教史和思想史。有关书籍他在父亲大书橱里都翻到过,可是,他们一家被迫离开兰畦时,大部分家具包括书橱都被造反派贴了封条。

南渡见史雪弓愁眉锁眼的样子,帮他出主意,道:“索性去引霄阿姨的机关,找他们造反派头头明说,你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干革命去的,他们应该全力支持你,允许你进去挑书。”

史雪弓被南渡鼓起了斗志,理直气壮地去了。接待他的是一位干练秀爽的女同志,自称是史引霄专案组组长,说起来倒没有一般造反派头头咄咄逼人的腔调,还比较温和平缓,不过一字一句仍具有不可置疑的威慑力,她甚至面带微笑侃侃道:“史雪弓同学,你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阔天地中去锻炼改造自己,这说明你在思想上行动上都已经跟你走资派文艺黑线人物的父母划清了界限,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父亲的那些书,宣传的都是封资修颓废反动的思想,革命群众有理由把它们封存起来,以肃清流毒。你到农村是去改造思想,是去干革命的,你要带这种书籍下乡,我们不禁要问:你想干什么?难道我们有毛主席著作武装自己的头脑,还不够吗?”

史雪弓纵有千百条理由可以反驳她的,却忍住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行为再给父母雪上加霜。

南渡听他讲了讨书的整个过程,毫不意外,耸耸肩胛道:“我早料到求他们是没有用场的,不过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得去试一下嘛。”

史雪弓叹道:“现在连百分之一的可能都破灭了,真正的一贫如洗了。”

南渡稍斜着脑袋,眼珠滴溜溜地盯住他道:“你真想带你爸的那些书下乡么?”

史雪弓肯定地点点头。

南渡眼珠灼亮地问道:“敢不敢跟我去偷?”

史雪弓大吃一惊:“偷?上哪里去偷?”

南渡狡黠地笑道:“到兰畦去呀。我已侦察清楚了,你们家的那几间房子曾经作了区里哪个造反派组织的据点,那个造反派组织现在已经解散了,房子至今没有人住进去。听说你们家的老家具都被封在书房里。”

史雪弓心怦怦跳:“会不会有人看管?万一被他们抓住了怎么办?”

南渡哼了一声:“谁会去看管那些旧家具?在他们眼里,书就是一堆废纸嘛。就算被人看见,怕什么?窃书不算偷嘛!”

那天恰巧阴天,夜晚星月无光。午夜时分,史雪弓按约定来到老家花园弄堂口等待。不一会儿,南渡不晓得从哪儿弄来一辆黄鱼车,嘎吱嘎吱骑着过来了。雪弓一步跳进车斗,南渡便径直骑到弄堂笃底。

南渡竟然晓得兰畦园子的竹篱上有一处缺损,他们俩扒开竹篱进了园子。两年多时光,园子已经荒芜颓败,葡萄棚早已坍塌,兰草也枯萎倒伏。他们没有闲心去悼古伤情,蹑手蹑脚蹿上台阶,来到客厅落地窗跟前。

史雪弓拧亮了手电筒,却见门窗上横竖交叉贴着印有革命委员会图章的封条。他扭头看看南渡,南渡的半边脸映着手电光,脸颊愈显红,眼珠愈显亮。但见她不慌不忙从挎包里取出一只军绿的水壶,掬起手掌接了一些水,便往封条上泼。如此连续泼了几掌,那封条已湿透了。南渡将水壶往史雪弓手中一塞,翘起一根小指,小心翼翼去剔封条的一角,缓缓地揭开了封条!那一刻,史雪弓冲动地想去拥抱她,用力克制住了。

他们顺利地进了门,进了书房,又用同样的方法揭开了书橱门上的封条。就像阿里巴巴用咒语打开了山洞大门,宝藏便袒露在眼前了。

这一晚他们大获全胜,史雪弓打着电筒,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书,南渡还在壁橱里翻到一只陈旧的人造革箱子,正好用来装书。

临撤退前,南渡变戏法似的从挎包中掏出一瓶胶水,把揭下的封条重新粘了回去。

他们把一整箱书扛到黄鱼车上,史雪弓执意让南渡坐到车斗里,他来踩车。半夜里的马路出奇的清爽安静,虽然阴云低垂,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柏油路面依然反射出青幽幽的冷光,如同一把“刺破青天锷未残”的长剑。

史雪弓肋下像生出一对翅膀,浑身每个细胞都要飞起来。身后车斗里载着心爱的姑娘和心爱的书,黄鱼车便像顺风顺水的轻舟,一眨眼就过了万重山。他胸口胀满了激情,禁不住引吭高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坐在后面的南渡也合了上来,男女声不在一个调上,并不计较,只顾一路唱下去,唱完了《七律·长征》,又唱《卜算子·咏梅》,再唱《沁园春·雪》……

那一晚的印象,有多少惬意舒畅,欢乐陶醉,种种的美好,烙印留在史雪弓心底。自那往后的日子,“假如三万六千日,半是悲哀半是愁”,岂止是悲和愁,曾经的羞辱,绝望,伤痛,蓄成一个黑洞,史雪弓竭力回避着,不敢触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