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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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墨尔根

榻上呓语:我看天地为逆旅,天地视我为过客,同为过客,珍视友谊,把友谊当作一把锉刀,彼此间的毛刺就不成障碍。

墨尔根坐落在嫩江之阴,是座始建于康熙二十四年的古城。《盛京通志》记载,墨尔根“北负群山,南临沃野,江河襟带,上下要枢”,这一介绍把古城战略要冲地位勾勒一清,墨尔根能跻身边外七镇行列,并非虚传。

老爷子自传提纲中关于墨尔根一段文字明显有些晦暗,几乎没有欢快的词汇,这是因为在墨尔根,他的老同学加战友毕克功成了他的上级。他是墨尔根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而毕克功是主管农村农业工作的县委副书记。

任多秋对来墨尔根采访并不乐观,“在县里担任副职很难有所作为,因为你只是决策参与者,用老百姓的话说只能随帮唱影,驾不了辕。”

“不能不去墨尔根,”常寒松说,“老爷子用三百多字写墨尔根,笔墨不算少,墨尔根在将来的传记中不能缺位,另外墨尔根江景不错,可以顺便拍些照片。”

任多秋道:“去墨尔根找谁呢?毕克功远在省城。两人都知道,毕克功与老爷子一样,也是每个驿站的匆匆过客,想找到他只能去省会。”来北地前常寒松通过朋友联系过毕克功,毕克功的家人答复是老人在医院调理身体,不会客。

常寒松想起一个人,是当地专门拍鸟的女摄影家冯英,在一次影展中两人相识。那次影展自己是评委,很坚定地投了冯英一幅叫《长脖老等》的摄影作品一票,结果该作品获了银奖。常寒松说我联系冯老师,虽然只有一面之交,求人有点冒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一下试试,说不准她能帮上忙。常寒松有冯英微信,微信发出,对方几乎是秒回复,说常大师来墨尔根也不早打招呼,快把车次发我,我开车去车站接你。

任多秋很惊讶,真是同气相求,看来摄影这个行当不错,一面之交就能成为好朋友,而搞思想理论的一些同行就不一样,个个矜持如鹅,不成为针锋相对的论敌已经是万幸,别指望成为什么好友。任多秋颇有感触地说:“你的专业能把不同的人往一个框里拉,我的专业则会把一个框里的人使劲往外推,这就是区别。”

常寒松说:“摇摆的理论容易让一个群体走向分裂,包容的艺术可以让一个群体趋于团结。”

任多秋说:“摇摆是理论发展的必然,你看德国古典哲学,哪一个不是学生否定老师,后者否定前者,这就是所谓的否定之否定。”

常寒松知道自己不能和一个大笔杆子谈哲学,就说:“传记付梓之后,咱俩一起搞摄影吧,你具备摄影大师的潜质。”

任多秋笑了笑说:“你先帮我选好相机,要选个优质的徕卡镜头。”

常寒松笑了,道:“最好的镜头是自己的双眼。”

两人乘火车来到墨尔根。

墨尔根整洁、宁静、空气明亮。此次北地之行虽然才走到第三站,但对北地的印象已经十分清晰,尤其通透而不含杂质的空气,让人有种仿佛置身高原的感觉。北地的空气才是真正的空气,任多秋说,如果一个在大城市生活的孩子初次来北地,一定会颠覆对空气的认识,会觉得以前呼吸的都是混合物。

阳光穿过空气照在车站广场的杨树叶上,亮晶晶如同镀了一层银,不含丝毫暧昧。火车站不大,却很老旧,估计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建筑。车站广场上有一黄色原石,没经任何雕琢,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驿”字。任多秋觉得这个字颜色有点问题,不该是红字,换成绿字会更有寓意。

张祯麟《乌苏里江远眺》(黑龙江省美术馆典藏)

常寒松正站在广场上四处张望,一个穿黑色百褶裙、戴着太阳镜的中年女子走过来道:“常老师好!”

常寒松戴一顶长檐白色棒球帽,穿着有众多口袋的绿坎肩,脖子上挂着相机,这副打扮具有明显的职业特征,让冯英女士远远就认出来了。常寒松打过招呼,把冯英介绍给任多秋,然后两人坐冯英的车去宾馆。

车上,冯英问常寒松来墨尔根是不是想拍古驿路。常寒松说:“家父六十年代初在这里当过副县长,这次来主要是了解家父在此工作时的一些往事。当然,这次来也想拍拍嫩江江景,您上次获银奖的那幅《长脖老等》我印象深刻,希望能有幸拍到这种水禽。”

“令尊在这里当过副县长?这事我一点不知道。”冯英说。

“是啊,那时您还没有出生呢,怎么会知道?”常寒松道。

任多秋说:“最好能帮我们找个了解当时情况的人,我们想知道老爷子在墨尔根有何建树。”

冯英说我联系一下试试,墨尔根不大,应该能找到。

冯英将两人拉到县政府招待所,说上级领导来都住这里,住着放心。

任多秋就想,看来在墨尔根计划经济的东西很难改变,对官办的招待所依然情有独钟,其实就服务业来看,民营宾馆的服务可能更到位。

办好入住手续,冯英说你们到街上随便走走,晚上我找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

常寒松想推辞,冯英道:“我找几个了解情况的人来陪你们,这样,吃饭就变成了工作。”说完冯英下楼开车走了,没说晚餐时间和地点。

时间是下午三时,任多秋建议到新华书店转转,看看有没有地方志出售,县志里会找到有用的线索。两人出门打了出租车去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离招待所不远,店面其貌不扬,如果没有伟人那四个风格独特的招牌大字,很难想象这里是个卖书的地方。书店有两层,一层有一半地方卖学生读物,一半地方卖眼镜,这种搭配很有意思,一般来说都是书店搭配眼镜出售,也许经营者认为书读多了自然就会近视,所以才这么混搭。二楼是大众读物大致分三类:一类是电子影像产品,一类是悬疑、盗墓、穿越类读物,再一类就是名人传记、心灵鸡汤和精英课堂。任多秋直接叫来服务员问有没有县志出售。服务员很诚实,说过去摆过,没人买就下架了。两人很失望,离开书店步行回招待所。

“我们去江边看看?”常寒松带着相机,总惦记拍照。

任多秋有些疲倦,说回去歇歇算了,晚上还有酒局,没听说北地喝酒厉害吗?

“我们告饶就是了,喝酒也可以缴枪不杀。”常寒松不以为然。

“看看,你就不如老爷子,老爷子连喝三大瓢都不说熊话,你可好,没喝先告饶。”

常寒松嘿嘿笑了笑,道:“很多东西不能遗传,包括酒量、运气、能力,老爷子能当部级干部,我不过是一个摄影师。”

“搞艺术和当官是两回事,我就挺羡慕你们摄影的,照一张是一张,都是真东西。”任多秋确实对常寒松高看一眼,常寒松虽然搞摄影,但从不摆拍,也不P图,所有拿出来的照片都那么真实自然又耐人寻味,自己写的那些文章就不好说了,去年发在报纸一版的文章,今年再看就会脸红,他害怕翻以往报纸,也怕好事的网友翻阅对比,担心自己打自己耳光,实在没办法,他就频繁地更换笔名,从业三十年,用过多少笔名他自己都记不住。

回到招待所,冯英已经在大厅等候了,冯英还带了三个朋友。冯英将三个朋友一一做了介绍:县档案馆副馆长刘丽,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摄影发烧友。县文联主席老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五十多岁,留着一脸络腮胡子。第三个与摄影无关,是不公开发行的县报总编,叫吴跃进,吴跃进已经退休,因为办报有一套,返聘继续当总编。任多秋一看这阵容就明白了,刘丽和老蓝是来陪常寒松的,这个吴跃进是来陪自己的。

晚饭安排在招待所二楼一个包间。包间没有名字,只有房号,冯英安排的是203房间。包房装修很好,弥漫着一种松木的清香。冯英解释说这是果松原木的香味,因为不刷油漆,果松的清香会保持很多年,这味道对人体有益。

任多秋对新鲜事物感兴趣,就问果松味道对人体有何益处。

吴跃进替冯英回答说:“领导洗过桑拿吧?桑拿房里为什么大都用松木,就是因为松木的气味能去秽怡神。”

任多秋觉得这个回答不错,就接上说,看来在果松的香气里喝酒酒量也会大增。

大家都笑了,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冯英对晚餐做了精心安排,酒是地方名酒嫩江春,菜以肉为主,肘子肉、木樨肉、汆白肉、软炸肉等等,几乎全是硬菜,尤其桌子中央那道鱼,是香味扑鼻的酱焖野生嘎牙子。冯英说嘎牙子是嫩江特产,肉质与河豚有一拼,算是地方名菜。常寒松有些过意不去,在主人提过三杯酒后,主动举杯发言,说用我家老爷子的话说今天是酒好、菜硬、人对路,难得难得,感谢冯老师盛情,感谢三位好友作陪,我敬各位一杯,欢迎各位到北京做客。大家都喝了杯中酒,放下酒杯后吴跃进问:“您家老爷子怎么会唠东北嗑呢?”

“人家老爷子在墨尔根当过副县长,”冯英说,“不过那个时候咱们都没出生呢,是半个世纪前的事。”

“您家老爷子叫常克勋?”吴跃进睁大了眼睛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常寒松感到意外,依吴跃进的年纪不应该知道父亲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我最近受朋友之托在写一本传记,里面有很多事和您家老爷子有关,我还想找个机会去采访老爷子呢,就怕老爷子官大不搭理我。”吴跃进很兴奋,没想到这顿晚饭会有意外收获。

“你写的这个人物是哪位?”任多秋也很兴奋,吴跃进写的这个人物肯定与墨尔根有关,而且值得挖掘,说不定和老爷子有交集。

“毕克功。”吴跃进说,“在墨尔根担任过副书记,在省政协副主席职位上退下来的。”

任多秋觉得心中有扇窗被吹开,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太巧了,毕克功是老爷子传记绕不开的人物,通过毕克功这个视角可以深度了解老爷子。他主动倒了一杯酒敬吴跃进道:“首先说明您收集的资料我不会剽窃,您写毕克功,我写常克勋,这两位领导之间关系非同一般,相关资料我俩可以相互分享,怎样?”

吴跃进是个豪爽之人,端起酒说:“别说分享,就是把资料都给您也没问题,谁让您是冯姐的朋友呢。”说完,一仰脖把酒干了。

常寒松看看冯英再看看吴跃进,“您怎么称冯老师冯姐?冯老师可比您小。”

一直没说话的老蓝说:“我们圈儿里不论老少都叫冯英冯姐,墨尔根摄影圈能有声有色全仰仗冯姐,冯姐名下有煤矿,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常寒松很惊讶,没想到冯英还是煤老板,这一点在微信里冯英从没提起过,可见冯英多么低调。

冯英摆摆手:“我虽然是煤老板,但我一不黑,二不土,我是一个摄影超级发烧友。”

众人鼓起掌来。

这一晚,大家酒喝得很嗨,常寒松没把握住,忘了下午说的告饶一事。任多秋也喝了不少,坐在那里一直傻傻地笑。他是被刘丽和老蓝灌多的。任多秋因为和吴跃进约好明天上午交流,就多敬了吴跃进几杯酒,结果刘丽和老蓝不让了,这是干啥?瞧不起人吗?任主任怎么眼里只有吴主编,我俩白给呀。刘丽一通话把任多秋叫住了,任多秋想想是自己失礼在前,只能说自己不胜酒力。刘丽却不饶人,说墨尔根酒桌上有几句话领导想不想听?任多秋说当然想听了。刘丽说,墨尔根男人若在酒桌上说不行,那就成了秧子,因为有这样三句话人人皆知,“早上喝酒迎朝阳,中午喝酒斗志昂,晚上喝酒睡觉香”,有三大好处凭啥不喝?任多秋说那就喝吧,大不了醉一回。刘丽说这就对了,喝酒的时候要把酒当情人待,洒一滴都是态度问题。刘丽敬了三杯,接下来轮到老蓝,老蓝话更硬,说主编有权,美女有颜,我是弱势群体,一脸胡子还在文联,我敬酒你若不喝,我没处搁这张老脸。说完,双手端酒来敬,任多秋知道北地酒桌上宁落一群不落一人的礼数,只好起身喝酒,几个回合下来,任多秋的脸上便只剩下笑容了。

常寒松和冯英私下聊了许多,当然也就提到了北地招魂一事。冯英是个说话富有哲理的人,说招魂这样的事没遇过,给一个活人盖棺论定是不是早了?有些事需要沉淀,过早地翻出来不见得就成型,比如说树木吧,埋进土里上万年才会变成硅化木,才有可能出现玛瑙、琥珀,至少也会变成煤,一旦过早挖出来就啥也不是,只能是一堆烂土。冯英的话让常寒松陷入了沉思,是啊,老爷子所说的魂肯定是精神层面的结晶,尚未结晶之时就抖搂出来是不是合适?但他又觉得老爷子来日不多,如果北地招魂真是老爷子的心愿,不来招一回没法对老爷子交代。更何况任多秋将老爷子当成一个典型案例在研究,这样的老干部不在少数,研究此类人生有重要社会价值。

他对冯英说:“你知道我是搞摄影的,我只相信眼睛和镜头,这种通过他人之嘴来评价是非功过的做法我并不感兴趣,可是老爷子的话不能当耳旁风,请任主任写传记是作为儿子的一种尽孝方式。”

冯英点了点头,“是啊,人总要有个交代,对他人,也对自己。”

冯英透露,毕克功曾是她公司顾问,前几年才退出,吴主编给他写传记就是她介绍的,开始毕克功不同意,后来周围几个老干部都在写自传,他便答应了此事。毕克功是个很好玩的老人,人们背后叫他老愤青。

“毕克功和我家老爷子是同学、战友加同事,但两人多有龃龉,分分合合几十年。”常寒松道出了实情。

冯英说:“看来这两个耄耋老者要在各自传记里相互再战了。”

饭后,任多秋的兴奋一直持续到子夜,自己在房间比比画画唱程派京剧《春闺梦》。好在招待所没几人入住,任多秋又是局级干部,服务员也就忍住了没来敲门。

次日早晨,任多秋却起不了床,打电话让常寒松自己去嫩江边拍照,他觉得头大,要再睡一会儿。

常寒松只好带上相机一个人去江边。

嫩江之美与众不同,江水不嫩,给人的感觉很老,很黏稠,像一江豆油在东流。一般来说,穷水稀,富水稠,嫩江之水预示着这里是一片富庶之地。早晨江上鸥鸟少,鲜有几只飞过,鸟儿不会贪睡,在理应觅食的清晨没有鸥鸟翔集说明什么呢?也许是头天夜里像任多秋一样吃得过饱吧,“福地多倦鸟”这句话在嫩江找到了佐证。江边晨练的人很多,江堤虽宽,晨练的人一多显得有些狭窄,跑步的、练拳的、跳街舞的,整条江堤成了一道流水席般的舞台。常寒松拍照时几次被人碰到,他并不恼,这种喧闹的场面在北地并不多,至少无凋敝之象。他记得2003年“非典”疫情肆虐时,他拍了一张北京二环路上空荡荡的街道照片,照片上街道两旁的楼宇似乎要从两侧张开仰过去,那是一种因为空旷而产生的撕裂感。当时他就想,最能体现安居乐业的是什么?就是人流鼎沸的街景啊!街道上门可罗雀绝对是恐怖之日!从此,再出门遇到堵车他都能等闲视之,他会对比着思考问题,当大街上真的空无一人的时候,那景象与坟场无异。

他拍了一组江上日出的照片,红日出浴,水面因晨曦而变得更加黏稠。

他又拍了一组绿植的照片。北地绿化树少,以榆柳和杨树居多,江堤上没有山中常见的松树和桦树,一棵老榆树树干上有个陈年创口,蜜一样的液体从里面流出,形成了一道泪痕。他盯着创口看了许久,创口周边已经出现环状的树瘤,但仍流泪不止。不知是谁在何时伤害了这棵树,伤口还在默默流泪。树这般脆弱,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选了几个不同角度,拍了些老榆树流泪照片。

他还拍了一组市民晨练的照片。其中一个练太极拳的老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喜欢太极,对陈式、杨式、武式等诸派有些了解,但搞不清老者这套太极拳法出自何门。老者蓄长须,穿白色绸衫绸裤,圆口黑布鞋,很是仙风道骨。他等到老者打完一套拳法,上前打了个招呼,问老者所打是哪一种哪一式。老者摇摇头道,这是他自编的一套筋骨操。

从江边回来,任多秋已经洗漱完,眼皮有些厚,一脸倦意。

“这个刘丽太伶牙俐齿了,哪里是档案馆长?我看像接待处长。”任多秋说,“我昨晚做梦还在诚惶诚恐地敬酒,生怕再落了谁。”

常寒松说你真落了一个,冯英你没单独敬。看任多秋张着嘴巴愣在那里,常寒松道:“没人挑理了,去吃早餐吧,一会儿吴主编还要来。”

任多秋哦了一声,感慨道:“酒桌上的学问比写文章还多。”

吴跃进如约而来,带着厚厚一个档案袋。因为房间里尚有未散的酒气,任多秋把交流地点改在接待大厅的茶座。

吴跃进问:“领导是不是比我大,我该称您老哥吧?”

任多秋说:“您肯定是1958年的,名字里带有‘跃进’嘛,我是1957年的,比你大一岁。”

吴跃进说:“‘跃进’这个名字太有时代感,本来想改,但改名麻烦,就保留下来了。”

任多秋说:“名字就是个符号,我这名字也不好,不是有个成语叫‘多事之秋’嘛,我出生那年,家里房屋漏雨,口粮不足,父亲就给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常寒松第一次听任多秋说起名字的来历,觉得从名字切入是一个好角度,就问吴跃进,毕克功这名字很有气派,使人能联想到“毕其功于一役”这句话,这名字就像传记的主题。

吴跃进点点头:“毕克功是个精神头儿特足的人,做什么都不甘落后。”

“都退休了,还那么要强?”任多秋问。

“是的,我和他长谈过三次,我觉得毕克功是一个为对手活着的人,他一生都在制造对手,然后和对手斗争,直到打败对手,一旦没了对手他就失去了动力。”吴跃进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开事先做好标记的一页看了几眼,然后抬起头来说,“毕克功活到今天他自己总结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人,那就是常克勋。除此之外,还有苏木和黎开,不过这两人和常克勋不可同日而语。”

吴跃进翻看着本子,开始逐一介绍。

“苏木是个作家,作家嘛,大都认为自己最棒,以对抗和批评常规为能耐。毕克功是苏木的领导,苏木是一本杂志主编,毕克功开会批评苏木编的杂志有倾向性问题,苏木不服,两人顶起牛来。苏木是个文人,能利用的武器只有一支笔,便写了一篇杂谈,文章中含沙射影批评毕克功,意思是外行领导内行,话说得挺狠,其中有一句是‘太监讲节育’,这篇文章在毕克功看来是战书,他自然要进行反击,他亲自找来苏木发表过的所有作品,一点点加以研究,最后列出十七个为什么来质疑苏木。辩论是在会议上公开进行的,备战充分的毕克功让苏木猝不及防,当时就语无伦次了。事后,缓过神来的苏木想回应,但他的回应已经没有平台和机会,这种批评永远不会对称,苏木的境遇可想而知,一生再也没有写出有影响的作品。可以说苏木这个对手完全被毕克功打败了,苏木后来发誓不再写作,成了一个研究西红柿的专家,毕克功说苏木终于成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第二个对手是老年大学书画班学习委员黎开。黎开不知道老年大学是藏龙卧虎的深潭,更不知道有人视自己为对手,张扬的性格让他目中无人,口无遮拦。毕克功离休后就参加了老年大学书法绘画班,他书法和绘画水平都不错,在同学中出类拔萃,身边聚拢了一大批老年妇女崇拜者。但黎开参加了这个班之后,毕克功的老年女粉丝被吸走了。黎开懂文学,会朗诵,班里有什么活动,黎开都会上台朗诵,很快成了老年明星。女学员争着送他礼物,只要黎开一进教室,女学员就会蝴蝶一般围过来,帮他挂大衣帽子,嘘寒问暖不停嘴。

“黎开虽然是正厅级,但经历丰富,走过十七个工作单位,他在班里高调宣布,自己准备出一本自传,说他丰富的工作经历不写出来奉献社会是一大损失,应该把自己的人生感悟留给读者,传之后人。别的老同志听了鼓掌,毕克功听了心里颇为不平,一个厅级干部工作经历能有多丰富?自己这个省级干部还没有考虑写自传呢,你小小的黎开却要抢先搞。他和冯姐说起此事,冯姐说该出自传的是您呀,你要是同意我介绍吴跃进来写。毕克功先是犹豫,说领导干部出传记需要报批,冯英说报批的工作她来做,毕克功想到黎开的嚣张,心一横就同意了,于是冯姐就把我介绍给了毕克功。毕克功相当配合,他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在黎开出书前把自传出来。我问过省内有关出版社,知道黎开自传还没报选题,八字还没一撇,而毕克功的自传选题已经审批通过,出版社也列入计划,黎开输定了。

“苏木和黎开不在话下,因为毕克功从来就没有重视他们,真正让他纠结的对手是常克勋。我问过毕克功,你和常克勋一个是副书记,一个是副县长,各司其职能有什么矛盾,怎么就成了对手?毕克功说常克勋这个对手是无害对手,就像跑马拉松一前一后两个运动员,焦点是个名次问题。他们之间有些摩擦,但不是私人恩怨,都是观点问题,上升到红线的微乎其微。毕克功觉得在每一场具体斗争中自己都是胜利者,但在大趋势上,常克勋却占了上风,常克勋官至正部,而他却是副省,虽然也享受正省级医疗待遇,但毕竟级别没有常克勋高。他认为与常克勋这个对手的博弈还没有完,因为两人还都活着。他暗中一直关注常克勋,只是从不明说,他知道常克勋的病情,甚至托人打听是不是有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秘方,当得知此病治疗不可逆之后,他难过了好几天,因为他不希望这个一辈子的老对手因病离世,他说如果没有了常克勋,自己也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吴跃进在讲述时,常寒松和任多秋谁也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倾听。吴跃进说:“对手是一面镜子,可以折射出自己的面孔,毕克功这样说,我就好写了,避免陷入简单的两分法。”

吴跃进暂停讲述,端杯喝茶,常寒松这才插话问:“毕克功以什么方式关注老爷子呢?他们二人没有沟通呀。”

“默默地关注呗,你想惦记一个人,总会打听到他的情况,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吴跃进说,毕克功通过对口省厅老干部处长一直关注常克勋,常克勋退下来的生活健康情况他一清二楚。当他得知常克勋患病住院后,他主动到医院加了一次全面体检,尽管保健委半年前才安排过一次体检。”

常寒松长叹一口气:“这俩老人真是葫芦搅茄子搞不清。”

“今早我打电话把你们来墨尔根的情况和毕克功汇报了,你们猜他咋说?他说常克勋就是想通过记者的笔把过去的错误修正一番,说他患阿尔茨海默症并发老年痴呆谁信呢?”

“毕克功疑心太重了。”任多秋说,“如果怀疑,到北京看看不就明白了?为什么要这样猜来猜去?”

“这个不奇怪。”吴跃进说,“毕克功从来不否定自己怀疑一切的态度,他认为怀疑很有必要,很多事情都证明了他的感觉是对的,怀疑的事情也最后得到了证实。他认为常克勋的病情没有情报中说的那么严重。”

任多秋问:“常克勋和毕克功在墨尔根工作期间,两人因为什么产生了分歧,同事之间,不可能无缘无故相互对立。”

“我问过这个问题。”吴跃进接着说,“毕克功认为常克勋眼里没有他,瞧不起他,而他则认为常克勋不讲政治,甚至存在作风方面问题。毕克功从农场调到农垦局工作时曾经到红花尔基调查过常克勋,因为有群众反映常克勋和一个鄂伦春姑娘之间关系暧昧。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因为那个鄂伦春姑娘死不承认。据说毕克功在谈话时声调大了些,拍桌子瞪眼想吓唬人家,结果遇到了硬茬儿,那姑娘火了,站起来把毕克功臭骂一顿,说他侮辱抹黑少数民族女性,是严重的民族歧视,要到中央控告毕克功。那个鄂伦春姑娘是个劳动模范,中央领导都接见过,如果以破坏民族团结的名义去告毕克功,毕克功麻烦就大了。毕克功只能收手,调查的结论是说少数民族在对待婚恋问题上有自己的习俗,不能简单以作风问题对待,这话显然是找台阶下。毕克功怀疑鄂伦春姑娘的表现是常克勋所导演,否则姑娘不会有去北京告御状这个反杀招数。”

任多秋问:“常克勋在墨尔根有过让毕克功嫉妒的政绩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深入了解,从我掌握的情况看,两人在墨尔根那几年,就是相互斗智斗勇了,谁也没斗倒谁,谁也没占着大便宜。毕克功说他在墨尔根有件工作没做好,现在想想很后悔,因为他除了分管农村农业外,还兼管文教工作,他曾主张建个驿站博物馆。当时墨尔根地区民间驿站遗留文物很多,有驿牌、马鞍、弓箭、龙旗、酒晃、靰鞡等驿站专用物品,这些东西可以建个博物馆留起来。这件事政治上没问题,驿站人是社会底层,属于劳动阶级,建劳动人民的博物馆不是给帝王将相树碑立传,不会犯错误。谁知这件事让常克勋给搅黄了。常克勋分管农业生产,跟文化教育不贴边,但研究这事时他像程咬金一样横插一杠子,说现在自然灾害这么严重,老百姓肚子吃不饱,应该把粮食生产放到第一位,建什么大清朝的驿站博物馆呢?至少是不合时宜。毕克功很清楚常克勋这是故意找碴儿,但也没办法,当时确实是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吃饭是头等大事。常克勋明确反对之后,县里主要领导不敢拍板,驿站博物馆胎死腹中。”

“这件事老爷子做得欠考虑。”常寒松说,“如果当时建馆,现在就是一大政绩。”

“但这个政绩只能属于毕克功,”吴跃进说,“我估摸着如果博物馆这个事由常克勋提出来,毕克功也会以同样的理由反对,历史就是这样,公说公有道,婆说婆有理。”

交流进行了将近一个上午才结束,两人谢过吴跃进,和这位热心人合了影,才回房间休息。任多秋很疲惫,觉得老爷子在墨尔根没有魂魄可言,等于白在墨尔根工作了一回。常寒松却觉得事情不会像吴跃进说的那么简单,老爷子和毕克功是有矛盾,但矛盾不足以导致工作上一事无成。

中午,冯英给常寒松打来电话,说下午过来,关于招魂一事她有个小建议。

听说冯英下午来,任多秋顿时来了精神,说冯英肯定回去动了一番脑筋,这个女老板不是一般人,和毕克功能成为朋友说明她道行很深。

下午冯英来了,遮阳帽长长的帽檐下是一副大墨镜,脖子上挂着一部小型徕卡相机,户外装扮颇有戎装感。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冯英说,“我昨天反复琢磨常老师说的事,怎样才能给常县长招魂,今早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到了那里你们就明白了。”

冯英开车,在墨尔根街道上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崭新的大楼前。这是一座坐落在江畔广场的四层楼中西合璧式建筑,乍一看造型有点像牌坊。冯英说:“就是这儿了,驿站博物馆。”

“新建的?”任多秋问。

“是的,建成没几年,走,我们进去瞅瞅。”

博物馆不是很大,但布展很有层次,历朝历代的驿站情况都有介绍。解说员介绍,清代北地驿站主要有两条,一条从墨尔根到额尔古纳河东岸西口子,共设25站。康熙二十五年五月二十日清军取得雅克萨大捷后,派人快马向皇帝奏捷就是走的这一条,5000余里仅用11天,后人称这条驿路为“奏捷之驿”。

光绪十三年,朝廷为了开发漠河金矿输送淘金工人和押运黄金,重开了墨尔根驿路,在原有25个驿站基础上,又向漠河老金沟方向增设5站,向额尔古纳河东岸的西口子方向延设3站,共计33站,后人称之为“黄金之路”。

展区最后一个版块,是介绍历届县领导对驿站工作的关怀和重视,里面提到了很多领导干部的名字,这些名字虽陌生,但为驿站做的事情却记录很清楚,常寒松将这段文字看了两遍,发现了毕克功的名字,却没有找到“常克勋”三字。

从博物馆出来,常寒松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我觉得这里是为常县长招魂最佳地点。”冯英站在广场中心点上说,“为什么这么说呢?当年若是常县长不反对,古驿站博物馆就建成了,馆陈肯定比现在丰富得多。现在上下都重视文化建设,常县长不可能不知道,他一定为当年阻止建驿站博物馆而后悔自责,你们在已经建成的博物馆前为他招魂,就等于找回了他的遗憾,让他感到欣慰。魂这个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肯定寄居于七情之中,你们说是不是?”

常寒松认为冯英说得有道理,从现有掌握资料看,老爷子自传提纲中关于墨尔根那几百字之所以晦暗,落笔时肯定带着诸多遗憾。

“安置灵魂应该可以子代父过吧?”常寒松问。

冯英说:“既然有父债子还,当然也可以子代父过。”

常寒松面朝博物馆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了几句,然后睁开眼大声喊道:“奏捷之驿、黄金之路的先人们,我代表父亲常克勋向你们说一声对不住了!”说完,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声音很大,甚至从对面传出了回音,广场上几个遛弯的老人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广场中心这三个人。

冯英和任多秋都发现,此刻的常寒松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