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榻上呓语:我是一条快要风干的鱼,躺在龟裂的湖底,能听到地下河哗哗的响声,我和流水间隔着板结的大地。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鱼将改写历史。
不可否认,有些名垂青史的思想家竟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也许一个人健康时所有的言论都不足为奇,甚至废话连篇,当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且病入膏肓时却语出惊人,能道出许多离奇的观点,这种人应该是大器晚成的哲学家。
病榻上的常克勋就属于这个行列,尽管他在位时的讲话、报告车载斗量,但编写那些文字都像做制服一般属于成衣裁剪,他自己都免不了有些审美疲劳。晚年的常克勋不仅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且并发帕金森症,诊断结果一出来,常克勋波澜不惊地掂了掂诊断书,道:能连中两元也是本事,这一回毕克功又要望尘莫及了。
被家人和部下习惯称为老爷子的常克勋毅力非凡,从患病住院始,没有发过一声呻吟,总是嘴唇紧抿,似乎张开嘴就会有什么从嘴中掉出来。他也从不打听病情,把一切都交给了医生和护士。他每天打针吃药,关心电视新闻,看只有学龄前儿童才喜欢的动画片。这种状况让常寒松一度担心老爷子语言功能会弱化。后来的情况证明常寒松担心实属多余,因为在某一日午后,当阳光从西窗照进病房时,假寐的老爷子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侃侃而谈。老爷子并不需要倾吐对象,完全是在一种极其投入的状态下自言自语,时而目光散淡,时而仰望天花板,进入一种记忆回放模式。话说到动情处,会有两滴并不清澈的泪珠挂在眼角,黏黏的,迟迟不肯流下去。
开始,常寒松觉得老爷子这是病态中说胡话,出现这种现象并不奇怪,医学对此有解释,属于一种精神障碍症。听了几天后,常寒松觉得这些话绝非没来由,尽管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有点云山雾罩,但这些话很值得琢磨,有一定的哲学色彩。去咨询医生,医生说有位叫卡尔·雅斯贝斯的德国哲学家说,世俗的人只看见世界的表象与实利,只有伟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才看得见世界的本原。令尊虽然所患两种疾病后期都会产生幻视、幻觉、幻听,比方说我们看到病房没人,但在病人眼里病房里可能满屋子熟人,他会和这些人交谈。
常寒松觉得不管这些话指向什么,都应该记下来作为资料留存。于是,他用手机做了录音,然后整理誊写到一个绿皮本上。老爷子说话并不连篇累牍,很多话是反复说,颇有点偈语禅意。常寒松去青藏高原摄影结识了一个专注精修的朋友,朋友为人和善,就是话特少,常寒松说十句,他往往只是回复三言两语,常寒松问他为何如此吝啬话语,朋友说偈语无须多,多言数穷。整理完毕,常寒松在绿皮本扉页上很工整地题写了四个字:榻上呓语。
“榻上呓语”不会是空穴来风,后来好友任多秋的看法也印证了他当初的感觉。
相对于哥哥常寒柏,常寒松对老爷子晚年心事知道得略多一些。
人老了喜欢回望,尤其那些走过千山万水的成功人士,如果不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经历,就好像手中握有一块美玉却无处示人。老爷子从部长高位上退下来就谋划写一本自传,上下两卷本,六十万字。这是一项工程,老爷子对儿子寒柏、寒松说,完成了这项工程此生就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自传提纲三易其稿,常寒松经常看到老爷子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说明每次落笔都经过了慎重思考。可惜的是,老爷子在写出两万五千字的自传提纲后就一病不起,这项浩大工程面临烂尾。
一定要帮老爷子完成这桩心愿。常寒松想,兄弟俩不会舞文弄墨,此事只能请自己好友、名满京城的大笔杆子任多秋操刀。
任多秋刚从一家著名报社理论部主任位置退下来,他天生忧郁,头发稀疏,一张忧国忧民的脸,鼻梁上架着副玳瑁框高度近视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退下来的任多秋想学摄影,便给常寒松打电话询问买个什么牌子的单反相机好。任多秋是著名新闻评论家和专栏作家,著作足以等身,学摄影主要想讨个清闲。常寒松说我正要找你帮忙呢,老爷子自己写不成自传了,他这最后一桩心愿不了,我们兄弟俩咋交代呀,你帮帮这个忙吧。任多秋熟悉老爷子,电话里毫不犹豫表态说这个忙一定帮,老爷子一生叱咤风云,不写他写谁?再说写名人传记相当于做学问,是研究历史的一种方式。常寒松说你真够交情,我替老爷子谢你了。常寒松知道任多秋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文字功力,四六不通的文章经他一番剪裁润色立马就咳唾成珠,光芒四射,传记由他执笔,没著一字就等于成功一半。常寒松与任多秋是惺惺相惜的好友,用北地小酒馆女老板的话说是能尿到一个壶里的兄弟。常寒松摄影作品经常见诸报端,深得任多秋赞许,常寒松对任多秋的文章不感冒,但对任多秋渊博的知识十分佩服,在任多秋肚子里有听不完的闾巷风俗、奇闻轶事。
大事敲定,饭不能不吃。常寒松约任多秋到北地小酒馆小酌,特意带了记有“榻上呓语”的绿皮本和那份自传提纲,这些资料对任多秋写传记有用。
北地小酒馆就在常寒松所住小区门外,两人闲暇之时到这里喝小烧,吃炖菜,一坐就是小半天。任多秋正式退休那天,常寒松请他到这里小聚,微醺的任多秋盯着小酒盅说:“兄弟,我不如你!我写的那东西都是花拳绣腿,哪像你的摄影作品,好不好不敢说,至少不假。”常寒松谦虚地摆摆手:“得嘞,你别挤对我,你的文章别人当文件读,多展耀!”任多秋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哈口气,用拇指擦拭了一下道:“展耀完事呢?嘚瑟过后就是消停。”趴在收银台双手撑着下颌的女老板眯着眼睛嘀咕:“老哥俩真好,两杯小烧下去能穿一条裤子。”
绿皮本上有常寒松整理出的“榻上呓语”。“呓语”开头一句不难理解:“如果时光倒流,鱼将改写历史。”常寒松知道老爷子在为过往的某些事情遗憾,也许原本能做得更好的事没有做好吧,人不可能做事尽善尽美,有点瑕疵很正常。但接下来的“呓语”却有些听不懂了,感到云山雾罩,深奥微妙。不知什么原因,老爷子的连连呓语突然间刹车了,结束语很文言:“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然后便一连三遍说:“北地招魂,北地招魂,北地招魂。”至于招什么魂、怎么招?没有下文。
北地小酒馆的女老板骨骼开阔,眉清目朗,一双眼睛总是含着蜜一般的笑。任多秋曾私下说,女老板这双眼睛救了她的身材。北地小酒馆门脸不大,里面却颇有点曲径通幽的味道,卡座设计隐蔽,池座间有茂盛的幸福树和大盆绿萝。常寒松点了壶烫过的小烧,锅包肉、尖椒干豆腐、熘肥肠和地三鲜,很快,酒菜就由女老板亲自端上桌。女老板虽胖,但不难看,所有的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女老板说:“你俩真地道,会喝。”
任多秋问:“咋叫地道呢?”
女老板笑了笑,眼中的蜜似乎要溢出来。她说:“夏天喝烧酒还要烫,这就是地道,夏天胃里瘀寒需热酒来化,冬天胃里聚热需冰镇降温,有些人大热天坐下就猛灌冰镇扎啤,一看就不地道。”
两人不约而同点点头。这话不无道理,女老板说话土豆青椒一般新鲜,听起来颇有新意。
常寒松拿出老爷子手写的自传提纲递给任多秋。提纲书写工整,段落之间留白很宽。任多秋大致浏览了一遍,说有这个提纲,传记就有了框架,时间逻辑也就没了问题。
常寒松又把绿皮本递给任多秋。
“这是啥?”任多秋接过绿皮本问。
“《榻上呓语》,”常寒松说,“说白了就是老爷子病床上所说的胡话,我都整理出来给你做个参考。老爷子这些话听起来毫无头绪,你学问大,横竖都能讲出理来,还是你来解释吧。”
任多秋翻开绿皮本埋头看起来,看得很仔细,不时点点头,看完抬头问:“这都是老爷子说的?”
“是的,”常寒松点点头,“有段时间老爷子在床上说胡话,我用手机录下事后整理出这三十条。”
任多秋又埋头重读了一遍,他的脸与绿皮本几乎贴在一起,一直看完才从绿皮本中拔出脑袋,激动地说:“了不得,了不得,一部简约版的忏悔录!”
常寒松觉得任多秋有点夸张了,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榻上呓语怎么会是忏悔录?常寒松问:“真有那么重要?”
“这些呓语是老爷子与另一个自己的对话,是灵魂中的自己对现实中自己的深层次拷问。”任多秋说。
“难怪我看得云山雾罩。”常寒松恍然大悟。
“老爷子在结束语之前说的这几句话意味深长啊,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这说明老人家深谋远虑啊!”任多秋表情有些凝重。
常家住的家属院里的人对这位老部长都喜欢称老爷子,一般鲜有称呼职务的,更没人称呼名姓,这种称呼的好处是自然亲近。老爷子官至正部,因病已在医院住了两年。阿尔茨海默症仿佛格式化了这位八旬老人的大脑,过去的一切基本归零,所有的熟人都视同陌路。家人试图重启老爷子的记忆,给他看老照片,播放老歌,还给他包爱吃的酸菜馅饺子,但一切都是徒劳,老爷子似乎进入了一个专属频道,屏蔽了所有不属于这个频道的信号。
老爷子育有两子,长子常寒柏,在北地农垦系统九五集团任董事长,常寒松是老二,与老爷子住在一起。尽管按老爷子的行政级别有特护,但常寒松每天还是来医院陪伴父亲。作为摄影家,常寒松用镜头记录了父母很多生活细节,包括母亲去世、父亲患病,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琐事在他的镜头里都是故事。常寒松曾和任多秋说,留住父辈的影像就等于留住了时光,照片胜过史书,因为照片是凝固的记忆,是纯粹的客观,而史书有立场局限,主观因素是无法置换的涂改液。任多秋则说,时代不同了,照片也可以P,有些新闻图片都是P出来的。常寒松说,那是科技消极的一面,我不用,假东西看着反胃。
老爷子原名常怀仁,中学毕业时部队到学校招兵,他和同学毕克功响应号召一同参军报效国家。接兵的是个戴圆片眼镜的政工干部,登记时夸毕克功名字好,一听就能提起精神来。同样也戴着眼镜的毕克功微笑不语。登记到老爷子时,圆镜片摇摇头说,“怀仁”叫白了不就是“坏人”吗?还是改一改好。老爷子说,您看改什么好呢?圆镜片说,前面这个同学叫克功,你叫克勋好了,听老师说你俩学习上不分伯仲,部队也是一所大课堂,可以比着建功立勋嘛。老爷子说那就改吧,服从革命需要。就这样,老爷子自参军始正式改名“常克勋”。两人入伍后穿上新军装特意在母校门前照了张合影,上面写了一行字:“克功、克勋入伍纪念。”两人故意省去姓氏,看上去像是兄弟一样。后来,常克勋这个名字让毕克功几乎纠结了一辈子,毕克功认为,“王功曰勋”,“勋”字比“功”字厉害,转业到地方后常克勋进步比他快就验证了这一点。
坐在北地小酒馆菜香浓郁的雅座里,常寒松向任多秋介绍了老爷子的病情,总体来说不容乐观。他说春节寒柏回京向医生询问病情,医生说老爷子恐怕来日不多,想做的事家里抓紧做。“寒柏对我说,想以老爷子的名义在农垦系统搞个奖项,但这件事需要报批。我说除此之外最好为老爷子做点别的。寒柏说老爷子功成名就,也没啥未了心愿。我忽然就想起老爷子一直想写部回忆录的事,而且已经写了两万五千字的自传提纲,我说把这件事办了吧。寒柏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咱俩也写不了呵。我就提到了你,说任主任刚退下来,这个忙他一定会帮。寒柏说那就这么办,费用我来出,人你负责请。我说虽然任主任不会在意酬劳,但稿酬一定要有。”
任多秋道:“我是给好兄弟帮忙,不是当枪手。”
“这件事只能靠你,”常寒松说,“我只会摆弄相机,看文字都头疼别说写了。”
任多秋道:“用一本传记来尽孝绝对高大上,古人讲君子有三立,立功立德立言,出传记就是再标准不过的立言呀!”
常寒松问:“你说老爷子说的‘北地招魂’是何意?”
“老爷子说这句话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记得,老爷子停止喃喃自语那天恰好是六一儿童节,电视屏幕上一群少先队员在行队礼、看升旗,升旗仪式结束,画面切换到北海公园儿童游湖,配乐是那首人人熟悉的《让我们荡起双桨》。老爷子忽然声音很清晰地吟出了那四句诗,接下来就说了‘北地招魂’,而且连说了三遍。电视画面切换到蓝天白云和群山江河,老爷子不再吭声。我打电话问过寒柏,寒柏说病人说几句胡话别太在意,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任多秋没有马上表态,品了一口小烧,酒尚热,眼镜片蒙上了一层酒气,遮住了他的瞳孔。任多秋说:“由孩子产生的联想,一定关乎未来。”
常寒松道:“虽然有的科学家晚年皈依宗教,但打死我也不相信老爷子会变成有神论者,他的信仰始终铁石一块,这一点毫无疑问。”
“民间的确有招魂一说,”任多秋歪着脑袋做思考状,“老爷子的魂在北地,人死魂散,老爷子拒绝与死神握手,最简单的想法是不要失魂,把魂找回来。”
北地是老爷子深耕过的白河地区,老爷子担任副省长之前长期在白河工作,在那里摸爬滚打了三十二载。那也是常寒松青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他说:“老爷子说的‘北地’应该特指白河。”
“老爷子不会让你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招魂,”任多秋说,“说不定老爷子想招的魂就蜷缩在北地的某个脚窝里。”
常寒松明白了,要想找到老爷子的魂,只能去北地走一遭。便建议道:“那咱俩就去北地做次采访,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任多秋招招手叫来女老板,问她北地有没有给活人招魂的风俗。
因为熟悉,女老板伸手摸了摸任多秋的脑门:“不热,没高吧,大哥?”
任多秋道:“我哪回高了?”
女老板说:“没高你怎么问这么瘆人的事?”
任多秋朝常寒松努努嘴:“是他家老爷子要招魂儿。”
女老板认识老爷子,住院前老爷子喜欢来这里吃酥白肉,一次能吃半盘。女老板摇摇头道:“在北地招魂儿是有说道儿的,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掉魂的地方,画圈、烧纸、呼唤乳名,才能让丢掉的魂儿重新附体。”
常寒松肩膀抖动了一下,他听说过这个法子,主要用于受到惊吓的蒙童。便问:“在城里找个十字路口如此操作一番行不?”
“那恐怕不成。”任多秋望了一眼女老板说,“老爷子说的是北地,不是北京。”
女老板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任多秋说:“还是任大哥说话在理儿,你在菜市口叫魂儿,叫来的不知道是谁的魂儿呢,叫错了会惹上大麻烦,魂一旦附体是抖不掉的。”
常寒松道:“你说说看,咋抖不掉?”
女老板说:“我们村有个妇女到讷谟尔河边洗衣服,被一条水蛇吓掉了魂儿,回家恍恍惚惚总是睡不醒。丈夫找人去河边给她叫魂,误叫在一个黄鼠狼洞前,结果妇女病情加重,整天胡言乱语,喝酒吃肉,有个鸡蛋大的气包浑身乱窜,后来请了个会扎针的乡医来家扎针,才抖掉了这个包袱。”
常寒松打了个寒战,老爷子本来就是阿尔茨海默病,若再招错了魂那还了得!
“一定去趟北地,”任多秋说,“算是替老爷子重走白河路。”
常寒松点点头,“去北地除了找老爷子的魂,我还有个心愿,就是去嘎仙洞拍照,老爷子曾说嘎仙洞是北地命穴,命穴不能不拍。”
两人为这一决定干了一个满杯。常寒松放下酒盅道:“采访提纲你来拟,一切由你主导,我只负责拍照。”
任多秋指了指桌上的自传提纲和绿皮本,“这就是现成的采访提纲呀。”
常寒松问:“自传提纲好理解,绿皮本怎么也成了提纲?”
任多秋微笑着道:“人在无意识时所说的话最为真实,几十条‘榻上呓语’看起来互不相关,其实有内在逻辑,这一点很让我吃惊,有的阿尔茨海默症会形成间断性思维浪潮,也可能是思维旋涡,对此我们无法理解,正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那我马上联系启程事宜,”常寒松说,“家里私事劳你大驾,谢啦。”
“你错了,这不是私事,”任多秋信心满满地说,“今晚我就研究这份提纲和这个绿皮本,这是一个视角全新的课题,意义非同寻常。说好了,老爷子传记我负责文字,你负责配图,我俩分工合作,争取老爷子在世时付梓。”
在吧台看手机的女老板好像听到了什么,走过来好奇地问:“你们要去北地?”
两人都点了点头。
“去了别后悔。”女老板说。
“怎么会后悔呢?”常寒松问。
“北地已经不是你家老爷子在时的北地了,人口像退潮一样,大人孩子都往外流,我家那个村已经十户九空了。”女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