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柳堡的故事
石言
一
四班长向我汇报他班里的工作。汇报完了,他面色忧愁,望着我慢吞吞地说:“指导员,我们那个副班长思想有点不大正确哩!……可能,他企图腐化,跟我们班驻地的那个姑娘。”我不由得小吃一惊说:“喔?这小鬼!”
我一向把四班副当小鬼看待的。我看他长大起来。“成分统计表”上有一种出身叫“革命士兵”:十六岁以前参军,没有在社会上干过任何职业的。四班副就是这么一个。一九四一年,他从晚娘的拳头底下偷跑来参军的时候,才十五岁,同志们瞧见了都笑:“哈!一个大兵!好大个子!”我当时在这个连里当文化教员,他的名字叫李进,便是我替他改的。那时他总是满身灰尘,滚圆的红脸,背着根小马拐子。人小心不小,他逞强好胜,越说他小他越装大,他的小马枪照样能叫二黄下跪缴枪,他的手榴弹也能打三十多米远,把鬼子打翻到河里……现在,不管他已经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不管他唱起歌来喉咙已经有点沙,可我总还认定他是小鬼。所以四班长这么一说,真出我意外。但再一想:今年……一九四四年,他十八岁了哩!也难怪。
我这些想头,只不过喊一个“向右看齐,向前看!”的时间,便闪过去了。四班长又说:“我们部队刚一到,那姑娘便不住在家里了。过了几天又回来了。估计情况:是她家爹爹叫她‘打埋伏’到亲戚家去,避避我们的,后来看看我们不错又回来啦!……年纪很轻,看样子跟副班长差不多!”他轻悠悠地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四班长住的那家只前后两个草屋子,前屋门向北,后屋门向南,两个屋子门对门,只隔几步天井,是个穷苦人家。宿营房子就是我分配的。那天我是看见有个小姑娘,相当漂亮。我虽然是指导员,看到好看的女人也会注意一下的。而且我当时还想过:四班住在里头不要出纰漏!但也没有牵连到李进头上去。后来想想腐化的事情在我们部队里究竟太少,何必多疑,也就忘记了,我好糊涂!
这么就是我指导员的麻烦事情来了,我问:“有没有真腐化呢?”四班长说:“看样子还不会,发展下去就难说……本来我也没有注意,只不过看到李进他这两天的装扮,就像要出去表演秧歌舞似的……”
喔!我又想到了。前天,李进和一些人挨在我身边读报,我闻到有一股香气。正想查问,营部通信员来催我开总结会去了,这几天真忙。不过爱漂亮也不一定就是企图腐化啥!我问:“就这些吗?”四班长很发愁的样子说:“哪里?给马小宝撞破了!星期一上午,我们不都出去打野外嘛,副班长说肚子痛,我叫他在家里睡睡吧。后来不是练习攻碉堡叫回去拿木头手榴弹嘛,我们班是马小宝回去的,他莽莽撞撞一家伙奔进南屋里,却看见我们副班长躺在铺上,那个姑娘坐在他旁边,一见马小宝冲进去,那姑娘刷地站起来,两个人面孔都涨得像红柿子。马小宝跟李进一贯来顶要好,站在那里倒呆了。那姑娘一低头溜出去了,李进看样子心定了些,对马小宝连连摇手说:‘不要讲,不要讲。’马小宝开玩笑地问:‘你吃到了吗?’李进说:‘瞎讲!没有这个道理,你不要广播!’马小宝答应不广播,不过他向我汇报了。”
我问:“那姑娘家里发觉没有呢?”我很担心影响问题,这里是新区,游击区,群众对我们新四军不算了解的。四班长倒放心地说:“不会发觉,那天她家那个老爹爹一早就出外给粮户家浇场去了,不在家。她妈妈是个半聋子,又有点什么鬼病,一天到晚躺在房里哼哼唧唧的,剩下个十一二岁的小弟弟,正跟我们一块儿打野外呢!”
我又问:“那么班里其他同志也都不知道啰?”
四班长说:“真怪,不知怎么搞的,到昨天全都知道了,昨天晚上便扯起这个乱谈来。”
“他们反映怎样呢?”
四班长想了想说:“反映?反映倒没有什么,大家多半是说着有趣的,也知道他不曾腐化。总是说人长得漂亮到底好,像我们副班长多得力,不过这么一来,副班长今后讲话的威信方面是有点成问题。平时顶好抬杠的何金标,这回二话不说,光是笑。”我问:“那么李进自己怎么样?”四班长说:“他还蒙在鼓里呢!大家知道他顶爱面子,没有当面揭穿。不过星期一到现在,唉!五天啦,我有心注意着,李进他们两个,的确有点子两样。”我问怎么两样法。四班长笑起来说:“就是跟平常不同啰,我也装不来这眉眼。”我知道,四班长是个“老好人”,讲话怪有趣,人却顶忠实。我说:“那么你这个班长的意见怎样处理好呢?”他说:“我想最好你找他谈一谈,还有……”他忽然犹豫起来,试探着说:“我们四班跟连部房子调一调防好不好?”
我完全理会他的意思,李进是他班里的战士提升当班副的,四班长疼爱他的副班长,就像父亲疼儿子一样。他内心一定在同情这个十八岁的青年,他舍不得熊他。而且李进个性强,不容易转弯。他没有办法了。我便说:“我先找他谈谈吧!调房子的问题要跟连长商量。”
四班长临走,微微地叹口气,自言自语说:“要都是老百姓,倒是很好的一对呢!”
我就去找李进。
李进确实有些花花绿绿。这几天我忙着开会总结五个月的政治工作,跟战士个别谈得很少,上课,点名,副班长总是在并列纵队的后面,我没有专心去看他。唉!他确实是变得格外漂亮了!
我一眼从他头上看到脚上:他戴着顶士林布天蓝色的军帽,不消说是自己找洋机“踏”的,新发的钢青色军装又挺又干净;皮子弹带的钮子底下衬着红绸子,还束上条黄铜头闪亮的鬼子皮带挂着刺刀;腿上是他在夏家渡战斗缴到的鬼子黄呢绑腿,用什么蓝色染过了,成了墨绿色,打得滚圆挺直;脚上穿着自己做的两截头鞋子,白色的,用天蓝布镶着皮鞋式的边……我走近时,闻到有一些香气,据说:营部有一个通信员打仗捡来一瓶什么“滴滴娇”,保存着,李进必然是走这条路线搞来的。我顿时一阵子火冒心头,我最见不得“屁精”!
李进发觉我在研究他,不免心虚,笑眯眯地叫了声指导员。我说:“来!我跟你谈谈!”我们沿着小河边的柳树行走去。
走到一棵大柳树荫下,我转身停步,一手撑住树干,劈面问:“李进!你近来在动什么脑筋?”我知道,这小鬼非常机灵,明人不必细说。果然,他连头颈都通红了,低下头一阵子,又忽地抬起头来,黑眼珠射出顽皮的光,照旧活泼胆壮。他旁若无人地说:“我晓得秘密暴露了!排副上午看到我,点点头说:‘你要犯错误了!’指导员,我并没有犯错误!”
我两眼盯着他,说:“那么你为什么打扮成这副屁精架子,花花绿绿的不害羞?”
他好像浑身钻进了大麦芒,他低下头说:“我承认,思想不正确。”
“你有没有跟那姑娘腐化呢?”
“没有!”
我虽然已有九分相信,还得追一句:“坦白一点讲,有没有?”
他摊开手说:“真的没有!指导员,我对你还会说假话吗?没有就是没有!”
我索性在树根旁坐下来,拍拍青草叫他也坐下。我说:“你把那天假装肚子痛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闭起眼睛咬咬嘴唇,看来在组织他的发言。这小家伙向来伶牙俐齿,喜欢把话说得很周到的。一会儿,他开始了:“我当时倒真是有点肚子痛,没有什么大不了,就是赖在屋里,我自然是想找她讲几句话。我躺在那里,想空头心思,想怎么样子同她攀谈法呢?我还在订计划,她倒先来了,端了碗开水,放在我旁边小桌上,叫我喝。”
“她就坐在你旁边?”
“不!她起先还站着的,她问我,我们部队里有没有医官,生病为啥不叫医官看看。我本想说,我肚子痛是假的,是想你。我倒偏偏说不出口,也不懂我为什么反倒假正经起来,客气得很,我说一点点肚子痛不要紧,歇一歇就会好的。她说怕是受凉了,喝点开水吧,拿起碗要来喂我,我一慌一抢,把开水泼了一桌子……”
我忽然闪起个念头,是女特务吗?
“她还要去打开水,我就拉住她,我说肚子痛好了,我们谈谈心吧。她才抹干桌子坐下来,我们一下子心慌得要命,不晓得说啥好。后来我问她年纪、家里情形。她也问问我家里的事情,她说她不高兴蹲在家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她又问部队的事情,问跑路多不多,打仗怕不怕人?问我们有女兵吗,那批女兵怎么过日子的?”
我问:“她有没有问我们番号,问我们人数武器弹药这些话?”
“没有!”
“后来呢?”
“后来马小宝这家伙就来了!”我想一想,考虑他话的真实性。他倒问:“马小宝汇报了班长吧?”我呣了一下,李进说:“我晓得他总要汇报的,他是党员!”口音里并没埋怨的意思,却有一种“无所谓”的调子,我不满意了,我说:“你难道不是党员吗?同志!”
我就把腐化是破坏群众纪律最严重的道理说给他听,这是很大的错误,军纪党纪都不容许。他却说:“我不是想腐化,随便腐化当然犯错误。谈恋爱不作兴?战士就不作兴谈恋爱?”
“谈恋爱”这三个字他说得有些生硬,我知道他是学来的。我有点好笑,我说:“你这是算在谈恋爱,不算腐化啰!”他说:“当然!我是真的要她,正式的,我不会三心二意!”
啊!这个小家伙,他真的要她!他在转什么念头呢?他倒长期打算了?是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梦想,特别是“和平以后怎样怎样”的梦想,有的想回家种田抱儿子,有的想回去找伪乡长报仇。那么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呢?我说:“你是新四军,她是老百姓,你怎么要她呢?休想!”他脸一红说:“我们上级不是说‘今年打垮希特勒,明年打垮日本’吗?”我明白了,我说:“你想先搞好关系,等抗战胜利了跟她结婚吗?”他闷住头说:“你猜到就算了!”但接着又天真地说:“上级要我仍旧在军队里,我就请假一趟,把她接回去。上级分配我到家里地方上去工作,我可以一面种田一面工作。她说她什么生活都会做:车水、耨草、做衣服……就是耕田不会。”这个孩子气的“胜利梦”倒真美满,我说:“你已经跟她讲定当了吗?”他说:“没有,讲了也作不来数的,保不定哪一仗我吃颗花生米‘报销’了呢?害她?”
我想,他的“部署”倒确实很周到。但是不行,军队的纪律不容许!不能批准这个恋爱的“计划”。我向他说明:老百姓还有封建头脑,特别是新区,曹老头子第一个会跳起来反对我们。同时,一个人这样,部队里个个人都可以这样,那还成什么军队?他内心斗争了,吧嗒吧嗒地把子弹带子的揿钮开开又关上,关上了又打开。我又告诉他,他这种行为首先就损害了自己的威信,班里全知道他的事了!
他震了一震,抬起头来说:“噢!这么说他们是看到了!”我问看到什么,他说:“前天晚上,我带哨回来,我们班里三个人也下哨了。我在前面走,走到家门口,看见二妹子在外面等着。噢!她叫二妹子,她等在屋子后面哩!拦上来要同我讲话,我拼命摇手,何金标他们就在后面跟着哩!我回头望望,没有看见他们,我想还好,推她进了屋子,天晓得怎么搞的被他们找到了目标。”我问:“她没有跟你说话?”他说:“没有,没有来得及。”我说:“你知道她要说什么呢?”他说:“我怎么晓得?”停了一下,他对自己说:“哼!何金标一定要说我鬼话了……好!由他说去!”我说:“怎么能由他说去呢?你‘横竖横’了?决心违反纪律了?”他想了想,说:“我坦白讲,指导员,你的话我哪有不相信的?在你面前我也想:丢开算账,拖泥带水什么?不过我一回去,一看见她,思想就霍落地变了,自己也做不来主。你不晓得,她这两天老是望着我,眼睛水光滟滟的,像要哭,我住在她家里,真是不安心!”
这小伙子的心是被人家占领去了,这样搞下去,要他不犯错误真不保险,我于是决心调房子,虽然这是下策。我说:“给你们四班调个家里住住吧?”他很爽快地回答:“好!”唉!他是会下决心的,这大孩子!
二
我和连长副连长讨论了一番,决定住到四班家里去。
这时是一九四四年五月,部队打了车桥,淮宝地区的局面打开了,便进入这新区来整训练兵。刚开辟的地方,政府人员还没有来到,“群运”“双减”当然谈不到。我们住的庄子离伪军据点蒋桥只十五里,特务活动是准定有的。我找马小宝谈过,他说:“本来我真想不汇报,后来看看他们两个还是继续在‘通无线电’,我想小团体观念到底要不得,万一那女的是特工呢!”
不过我们连住的小柳堡,是个穷庄,大都是佃户,不少帮工的,特工的可能性不大。
星期日上午我们忙了半天,跟四班调防,那家的老头子听说连长要来住,慌了手脚。我看了房子:北屋是他家正屋,虽有锅灶,却没烟囱,一烧饭就不能办公;南屋虽然破些,收拾一下还行,老头子和小男孩本是睡在南屋里的。我同他商议,要他们一家住北屋,南屋腾给我们住,老头子连连点头,小男孩非常起劲地把破被破衣服搬到北屋去。连长副连长住房里,我和通信员们住外间。一直到摊开铺,挂好皮包,也没看见二妹子。司号员在外面吹开饭号了,大家都去集合场吃饭了,我还在找皮带,等我从内房里出来时,却看到二妹子站在北屋门口,正向我们南屋望着发呆,她看到我,一转身进房里去了。
我看清楚了,她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长得很俊俏。身体也健康,不过脸色阴凄凄的,像死了什么人。她穿一件灰色的短衫,好像是柳条花的,但旧了,补的不少,而且太小了一点。她转身的时候,那乌黑的辫子撵了个小半圈。我想:她哪里会是特务呢?我放心吃饭去了。
后来我找老头子扯扯乱谈,我了解他姓曹,今年四十五,看来却像五十挂零了,满面风霜皱纹,身上补补挂挂的。他大女儿嫁了,小男孩叫小猪,十一岁,他种了大柳堡郝老掌柜家三亩多田,还给老掌柜帮帮零工。他对我又恭敬又害怕,好像很不愿意我问他的家底,更不愿意我问他田地的问题,只是唉声叹气。我知道这是他怕事,减租减息的风声早从东南天吹过来了!
那么拉倒!我们部队几年来难得大练兵,这次任务很重要,发动群众不是我们的事,不像特工就算。李进也在小组会上检讨过了。我想这件拖拖拉拉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我跟小猪却渐渐混熟了。这小孩活像他姊姊。到底是新区儿童,开始还畏畏缩缩的。有一天我独自在家整理材料,发现他在门口侦察我,我对他咧咧嘴,他笑了说:“你是指导员吧?”
“是啊!”
“你最好!”
我凭空受了表扬,倒奇怪了,我问:“我怎么最好?”他头一歪说:“李班副告诉我的。”
又一天,我胃痛老毛病发了,正躺在连长床上休息,小猪来了,站在我身边好一会儿没动静,我正想问,他开口了:“指导员,你们住在这里还走呢不走?”
我感到侮辱。一定是这个老头子在嫌我们了,望我们走。我大声地说:“不走!不走了!老住你这块!”小猪脸上没有表示什么,他想走了,准是有人叫他来问的吧!我慌忙叫:“喂喂喂!我们要走的!哪一天走我也知道。就是不给你讲!”
“给我讲,给我讲!”他着急,我欢喜,我说:“你先告诉我谁叫你来问我的,我再告诉你哪一天走。”他说:“不,你先讲哪天走,我再告诉你谁问的。”这小鬼好滑头!不过到底是孩子,至少已经暴露了他是奉命而来的。我决定改变部署打迂回:“哼!你不讲我也能猜到是谁问的!”
“你猜不到!”
“我猜得到!”
“你非猜不到!”
“我非猜得到!我猜到了怎呢?”
“你猜不到怎呢?”
我拿起桌子上的米尺对我左手心扇扇,说:“我给你打十下手板子。我要猜到了呢,你给我打十下吧?”他望望我的尺,又望望他的小手心,他动摇了,我连忙挽回危局说:“不打你,就刮你十个小鼻子吧,轻轻的。”他笑了,说:“你要猜不到,你就给我刮十个大鼻子!”我说:“好!是你爹爹叫你来问……”
我话未落音,小猪哈哈大笑起来,跳着叫:“十个鼻子!刮!十个鼻子!”我假装狼狈不堪,说:“那是谁叫你问的?”
“我二姊!她还叫我问你……”他突然缩住舌头咽口唾沫。我马上追击:“还问什么呢?”他恢复了活泼,伸手过来说:“不问不问!十个鼻子!”我把脸伸过去,但用手掌护住,我说:“讲!你讲了我就给你刮。”他宣布了:“她要我问,你们新四军娶亲不娶亲?……她想想又叫我不要问了。”包围战胜利结束,我赔了十个鼻子。便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我们要走的,哪天走不知道,上头一有命令就得走。讨老婆这会儿是不行的,要打走鬼子以后再说。小猪忽然问:“你们打鬼子二黄吗?”我说:“打!怎能不打?车桥就是我们打的!……你说鬼子二黄好不好?”
小猪突地皱起鼻子,摇摇头,转身就跑出去。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我恨啊!”我一阵激动,急忙起来工作了。
当天晚上出了一件事情:
我身体不好,睡觉像猫一样容易惊醒。仿佛近半夜,我给一阵吵声搅醒了,那是从北屋房里透出来的。我听:曹老头子咕噜咕噜地骂,又大声喝起来,而且还像在打什么。忽地又听见女孩子的哭声,不敢哭响,声音可非常凄惨。我周身火烧起来,正翻起半个身子,恰巧看见老头子从北屋扑奔出来,跑到屋外场上。接着,我又听见一阵呜呜的号哭,像狗哭一般,这是老头子!
父女俩的哭声,老太婆的哼哼,忽高忽低的好多时候,我脑海里浪头起落:什么鬼事情呀!这样惊天动地的?难道李进闯下了祸被发觉了吗?……不可能!这小鬼在我面前从来不说谎的,什么内心话都肯翻出来!……那么又是什么呢?……我的结论是空想无用,以后再调查吧,我睡着了。
第二天老头子出门了,据小猪说是掌柜家叫去收麦去了。是的,麦熟了,团部已来了指示,叫帮助群众割麦。吃过中饭,全连都在野外帮穷户割麦了。连部帮的就是曹家,二妹子和小猪领着我们,我们才仔仔细细地看见她。她今天换了件天蓝色的短衫,还相当新。乌亮亮的前刘海在风里飘飘,太阳光下,金黄的麦田,衬着她绯红的脸,的确很招惹人。不过眼睛有点红肿,那是昨晚哭多了的缘故。
四班割麦的田地恰巧在我们旁边,我注意着李进,李进却远远避开我们,头也不抬地闷割。
哪知道就在这天夜里问题明朗了。一点钟光景,我到各班去查铺,到四班,好几个铺空着,他们放哨去了。我走了一遍回来,脱衣睡下。过一会儿听见两个人劈里啪啦走来,那一定是五班副老郑和四班副李进来交哨了。我在这连里待老了,晚上从营部开会回来,我们连的哨兵老远叫“哪一个?口令?”我总能听得出是谁的口音。几个班排干部,哪个脚步声都辨得清的。我从眼缝里瞧,果然是他们,在看香交哨。那时我们都用香盘来记放哨钟点,两支香一班哨。五班副很快走了。李进却轻轻地向我走来,他那两截头鞋子是新的,底硬,虽然他蹑手蹑脚,还免不了有些声响。我便装睡觉,还微微打呼。一会儿,又听他走到门口,我一眯眼,见他站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外面月光明亮,他托着头,咬着指甲,像在想什么严重的事情。后来,他走出门,咳嗽了几声,走了。我闭起眼睛正式睡觉。
好一会儿我睡不着,燥热得很,我想:起来到外面凉爽一下吧。便披衣出门,走到屋角上……我急忙缩回身,我看见:李进和二妹子面对面站在场心里呢!
我本想大声责问。但是看他们的态度很规矩,我想:还是看明白究竟再说吧。这时皓月当空,如同银片,我分明看见李进简直是虎起了面孔的,他们是在谈话,但是距离二十多米远,我听不清,正好一阵阵风吹来了,我听到二妹子在哭,她的肩头动个不住。李进伸起手来,想扶住她,但好像又不敢。忽然二妹子一把抓住李进,拉住了枪皮带,把头枕在臂弯里哭了。李进像不知道怎样才好了,呆在那里。我想:该我出去给他们当面解决问题了,便急忙套上衣服。正待出去,只见二妹子已面向屋子走来了,我避进南屋,由她回到了北屋,我便赶忙出去找李进。
三
我的群众观念多么薄弱!我竟这样不关心基本群众的苦痛,许多惨痛的现象摆在我眼前,我还如此麻木!当李进把二妹子的事情说给我听了之后,我真是惭愧。我深深地恼恨自己,我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成分呀!
李进也非常冲动,他说话时胸口一阵阵发抖,像痛哭过一场似的。故事是这样的:
二妹子的姊姊,六七年前嫁给大柳堡一个姓刘的,外号叫刘胡子。刘胡子不大种田,收鸭子、鸭蛋,腌了跑南京、上海做生意,当然比曹家有钱些,他原是贪图大妹子长得好。这个人跑码头越跑越下流,吃喝嫖赌,债背大了,溜到韩德勤的“遭殃军”去当兵,一当就当了个排长,从此无恶不作,人都说他是毛屎坑里捞起来的砖头,踢到它又痛又臭。三年前,大妹子不明不白地死了。鬼子一“扫荡”,韩军都变成了二黄,刘胡子一升又升了个中队长,那真是火上加油。今年开春偏偏又驻防到蒋桥来了,这大河的南北,就算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从来不曾照顾过他的穷丈人。不知怎的一来,给他听到风声,说是二妹子长得比大妹子还好看,一天,他自己来了,跟着枪带着狗,他这几年又抽大烟又害疮,面孔一半青一半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对曹老头子说:打大妹子死后,他就不曾娶过太太,他要二妹子。老头子推三推四,好孬不肯。刘胡子脸一黑说:他是要二妹子做正房,明媒正娶,不动硬的,他要去请个大媒来说亲,看你肯不肯。就在我们部队来到的前两天,曹老头子的东家郝老掌柜来了。姓郝的原来是北方人,到这里可算当地一霸。曹老头子正是他脚底下的蚂蚁,郝老掌柜拄着手杖说:“刘中队长的话你敢不依,你寻死找不到鬼,碰阎王啦?我们这一方勤皇保驾全靠他!”说好阴历四月十八要过门,刚好我们来了,郝老掌柜连夜逃进淮城,二妹子怕我们一走刘胡子就来,想参加我们部队里来,跟她爹爹说,她爹爹把她打了一顿。她便约李进晚上下哨后讲个明白,一定要参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进说:“指导员,让她参加吧!”他的脸色非常严肃。我正坐在河边,月光底下,河面一圈圈的波浪像河蚌壳儿一样白亮。李进又说:“我们要一走,她就要寻死投河的!”
问题真是尖锐!我心乱如麻,只找到一个头:要救她,一定要救!
再一想,问题便复杂起来了。让她参加,不要说营连,团部也带不走,编制表上没有的,就不是我能解决的。上级怕也不会同意吧?道理很明显:曹老头子既反对,那么新区老百姓会不会说我们拐带闺女呢?同时:二妹子跟李进的事情,部队里很多人知道,她参加了,这就打开了一个缺口,以后什么人都可以扩大“女兵”了,中国农村里被压迫的妇女正多得很……当然,我个人,老实说觉得这些理由都比不上二妹子的命要紧。但是上级到底会不会同意呢?
我有个习惯:凡是不一定有把握的任务,我总得先把这事情的困难之处说给下级听,免得到头来完成不了他们讲怪话。这时,我便把以上的理由给李进说明。
不料李进大不服气,我第一次碰到他公开反对我,他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跟我辩论:“老百姓不会有意见的,这个庄上的老百姓,谁不恨透刘胡子?谁不恨透郝老掌柜?大家都在替二妹子着急!只要我们肯带二妹子走,老百姓哪个不拍手叫好!”
啊!我错了!我又暴露了我的弱点!我所说的老百姓,是模模糊糊的,不分阶级的。李进说的老百姓,是雇工,是农民,是我们的基本群众!……
李进又说像我们旅部那个什么干事,她不是人家的童养媳妇逃出来的吗?那时候听说一字不识,现在不也能工作了吗?他索性挺起胸膛,舞着拳头,像做报告似的说:“我不想要她!我可以在全连全营面前坦白,承认错误!……把她放到后方去!到后方医院去、被服厂去。随便她将来做哪个同志的老婆!只要她不做二黄的老婆!……我一定要救她!同志们会拥护我的!”
我被他感动了。他站在我面前,月亮光把他雄伟的军人姿势照耀得更加沉着刚强,就像一尊青铜像。
我站起来,抚着李进的肩头,我说:“李进同志!我也要救她的,救人民就是我们的责任。不过你要仔细考虑:我们能救出二妹子,我们还能救出姓曹的一家吗?老百姓,小的小,病的病……二妹子自由了,是的,但是刘胡子是什么人?郝老掌柜是什么人?你想:他们会甘休吗?他们会把曹家的地抽了,他们会带了伪军来,把房子烧掉,把小猪挑在刺刀上……”
李进咬着他的嘴唇,我们紧靠在一起。我仿佛觉得也变成受苦的老百姓了,天罗地网死黑沉沉地罩在我们身上,封建老怪树的根,千盘万曲,扭死了一切!
李进却两腿一弹,说:“哼!我们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呢?打倒郝家的威势吗?组织民兵自卫吗?那都得发动了“双减”才行,那时我们恐怕要走了。办法?只有打蒋桥!
李进也说了:“指导员,请求上级下命令去打……”
但是蒋桥是个相当大的据点,在主要公路线上,有伪军一个多大队。如果没有打增援的部队,淮城日本鬼子乘汽车一个早上就可以赶到。我们部队靠他这么近,他胆敢不跑,也可见他的猖狂了。不是我们一个营一个连能打的!李进好像也懂得,他说着便住嘴了,狠劲踢踢地上的泥巴,又说:“跟上级商量商量去,指导员!……有任务下来,我第一个完成!”
头鸡已经在啼了,一声,两声……
上午我就到营部去找“顶头上司”教导员,我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汇报了,教导员皱着眉心埋头苦听,营长踱来踱去,边听边骂。我说完,营长便道:“我家里有个堂房姊姊也就是这样给军阀土匪搞去了的!……非揪他龟孙不可!”教导员说:“你说那个刘胡子是不是一定会杀人呢?如果还不至于杀人,那么我们就说服那个老头子,把姑娘交给我们保护吧。抽地什么那是不用怕,政府干部已经来了,再迟吧,几个月后也想必能减租斗争。你最好还是在空的时间找几个老乡调查研究一下……”
我回到小柳堡去调查,但是结果很不妙。穷爷们众口一词都说刘胡子是满天飞,他在蒋桥马刀往人头上砍,还一面笑着唱小曲儿呢!
我垂头丧气回连部,正好曹老头从外面回来,背着个破包袱,神气比我还苦恼得多。他瞧见我,一把揪住我,拉我到草堆背后。他眼睛像赶急了的兔子一样,嘴唇抖抖地说:“指导员,求求你,千千万万不要让我家二妹子上名字,你们不能带她走,她要一走,我,我全家都没命啦!……我上蒋桥去过啦!……你不看我的面,看小猪的面上吧!”
我逼紧他说:“那你真要把二妹子送给刘胡子吗?”
他忽地蹬了一脚,抖抖地回身就走,我看见他肩背都在抽搐。我咬着牙,记起小猪那天的话:“我恨啊!”
我便把这事情告诉连长和副连长,我们大家一起来恨吧!可是我们恨了不多久,教导员来了。我报告了调查的结果,教导员却笑笑说:“刚才我上团部开完了会,谈起这事情,政委倒说没有问题,我说你准备把他们一家都搬走吗?政委说搬有什么不可以,现在局面安定得多,派几个侦察员,弄一条船,把他们一家一当都搬到中心区去请政府安置。不过这样做,官司要打到分区政治部,圈子太大,又麻烦地方上,不必要。我问,那你用什么办法呢?政委说自有办法,你放心,我总保险。我再问他,他不肯说,倒是说,叫你们多搜集一些这种材料,教育部队,要你把这个事情详细汇报政治处。还说:叫你们年纪轻轻的不要急。”
这天晚上,我参加四班开班务会,李进检讨思想。
开始,战士们都满心好笑,只当他副班长坦白腐化思想了,有的在开会前还干咳两声。李进过去有个“番号”叫“班指导员”,开会讲话第一名。可今天讲得很轻,豆油灯光头也很暗。可是越讲,大家越严肃了,一个个的脸都沉下去。
李进说完这故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想想,我啊,多不要脸!我想,抗战快胜利了,准备个这样的老婆多好……昨天割麦回来,她叫我晚上下了哨等她,我真是转到了坏心思了……想想:老百姓还这样苦,我倒专门替自己打算了,装扮得红红绿绿像个鬼,革命还有得革呢!……人家在河里喊救命,我倒在船上唱山歌……昨天晚上,我存着坏心思去的,听见她这么一讲,啊呀!我真像当头吃了几十个巴掌一样,我不是人,是狗!……填表的时候我怎么写的?为劳苦大众奋斗到底!……我现在也讲不出什么漂亮话,同志们以后看我的好了!我只要求上级,总要想办法救她!就是要我去死也心甘情愿!”
一屋子静默了一阵,便争着说起话来,一条声的要我想办法。何金标拍着胸膛说:“办法?办法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打他娘的蒋桥!”大家嗷嗷叫地同意。何金标又说:“副班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二妹子!我老何好抬杠,打那天看见你们那腔调,我就到处破坏你的威信,我对不起你!”
最后我发言,向他们保证上级一定有办法,要他们不能瞎估计。我说了很多道理,末了我说:“好好练兵!全中国还有千千万万个二妹子要我们去救呢!”
第二天,燃烧弹落在草堆上似的,这故事传遍全连,同志们传来谈去,很多人说起他眼见耳闻的同类的惨事。到连部来走动的人突然多起来。各班,战士们和穷爷们交换着苦经。等到那个负责在本乡搞群运的陆同志来找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连掌握的关于郝老掌柜的材料,怕比他还多呢!
我和他交换了材料,他气愤愤地做结论:“两淮地区三十六种超额剥削,姓郝的倒用过三十五种。说得好,小熟不缴租,高利贷一滚剥,还不是两手空空!”
他说,发动群众不难,可就是怕变天,他一板三眼地把蒋桥伪军的情况讲给我们听。蒋桥的二黄大都是本地人,几个头子跟地主恶霸都是亲上加亲。郝老掌柜逃进淮安的那天还说:“变天没有好天长,新四军是伏天的阵雨,来得凶,去得快!哪个臂膀向外拐,刘胡子来叫他脑袋向后长……恶龙难斗地头蛇!”我不免替二妹子担心。
二妹子这两天来却变得很安逸了,接连一个星期,她天天高高兴兴地笑着,到田边去车水,割草。
一天下午,营部叫我和连长去,原来部队明天一早就要向东靠靠。营长把拳头在地图上量一量,告诉我们连住西马庄——小柳堡向东十二里。我们连是整个部队的前哨,西到蒋桥二十七里,一条大河直通。所以盘查行人要特别注意。
教导员说:“群众纪律好好检查。告诉老百姓不要怕,我们是靠拢些好训练,不会走的。”连长倒抢了我的先,他说:“那我们连部那家的事情怎么搞?”营长对教导员笑笑道:“怎样?讲了吧!”教导员点点头,营长就放低声音说:“你们要保证绝对不能给任何人说,你们负责!……蒋桥上头原来就决定了要打的。我们在蒋桥外面水陆要口上已有侦察班,团部侦察参谋敌工干事亲自带了在那里活动好久了,他们班部设在这里,七里河,离蒋桥七里,人可一直伸到蒋桥街口上。蒋桥街只有一条出路,街上跑出一只狗来,我们都能知道。据点里还有我们的内线……蒋桥就是我们团将来的任务呀!我们向东靠靠,也就是为了麻痹敌人!……你们对别的连干部暂时也不能说!”
回到小柳堡,我们部署了移动。我等曹家父女都在家时,便进去道别,我把教导员的话宣传一遍,还外加一句:“我们在西边还有部队呢!”虽然这话似乎不应该说,但是我怕二妹子真的跳河。
第二天,天不亮就早饭完毕,送还东西。天色微明,吹号集合,全连站队在场上,老百姓拥挤在场边,我向老百姓讲话告别。东方微红了,人面孔渐渐清楚了,我没有看见二妹子。开始走了,战士们向小孩子招着手,老百姓亲热地叫下次再来住。我仍然没有找到二妹子。
部队一条龙出了庄子,向东而去。东方一片桃红,霞光万丈,映着水田稻秧,翠绿鲜红,河边柳丝迎风招展。一个战士在前面唱起来了:“青天呀蓝天,这样蓝蓝的天!这是什么人的队伍上了前线?……”
我走在行列最后,几十把刺刀在我前面闪光。我只注意二排那一段,我想李进该回头望望吧,然而他不。我却禁不住回头张望:我们离庄不远的时候,老乡们还挤在庄边留恋地望着我们,慢慢地都散尽了……过一会儿,我们已走下来快一里路了,我最后回顾一下,却看见庄头绿树丛里,一个人穿着蓝色的短衫!远远的只有很小的一点,但我却认得出她,她脸上前刘海在风里飘着……
四
到西马庄半个月,练兵忙极了,起早摸黑,再没有余空时间想旁的。一天,陆同志忽然托人带来了条子,说:郝老掌柜已经偷偷地从淮城回来了,陆同志自己这几天要到七里河去工作,怕姓郝的会到小柳堡捣鬼,他布置了两三个积极青年,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快马报到,请我们帮忙。我回说:“再好没有!”可也不曾放在心上,我想他有天大的胆,敢到老虎头上搔痒?
几天以后,好消息!团部召开连以上干部会,正式布置攻击蒋桥了,×团替我们打增援,攻坚的部队本只要一个营,但为了防敌人脱逃,各处的河汊湾港,都得派部队拦阻。
还有两天的准备时间,明天上午应该是全连的军事学习总结,作为攻坚技术的准备。以下,便是动员,讨论,订计划,挑应战……
第二天早饭后,吹过上课号,庄西头的课堂内外正乱哄哄的,却看见小猪呼地撞了进来,嚷道:“二姊!二姊!……”他喘不过气来,跳着脚,满头黄汗直流。大家围住他,他咻咻地叫:“二姊给人逮走了!快去啊!快去啊!”这时一个战士拖着上刺刀的枪挤进来说:“这小鬼怎么了?我在这外面放哨,我问他,他死不理!”我慌忙摇手推他:“你快回去站哨去!”我问小猪:“给什么人逮走了?二黄?”他蹦蹦跳跳地说:“不是,不是,是掌柜的!”连长拉住他说:“你说清楚,怎么搞的?”小猪这才定一定神说:“郝老掌柜,带了三个人,把我爹爹推在地上,把二姊绑起走了!”
“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跑慢了也给逮去了!”小猪忽然脸色一白,眼向上一翻,要倒下来,一个战士忙扶住他,我叫卫生员给他治,忽听得有人大叫道:“指导员!我们快去呀!”我这才想起李进来,眼睛一扫,没见他,我顾不得多想,说:“四班长,派一个组。”何金标叫:“班长,我去!”四班长说:“马小宝,你们俩跟我去!”我对连长说:“我得自己跑一趟,这里头有政策问题。四班长,我们走!”四班长却站在门口开水缸边喝水,并且叫我们也喝些。我忽然想到四班长比我沉着仔细,同时就想起……我看小猪已经恢复了,我问他:“郝老掌柜有没有带枪?”小猪说:“有,只一支,他自己拿着的,一支盒子。”我吞了口开水就跑,连长在后面追出来喊:“注意点!小心打冷枪!”
我们跑得很快,可只恨慢。汗流到眼睛里,拿下军帽擦擦狠命地跑,待跑到小柳堡,我觉得人简直要炸了!
老百姓乱糟糟地叫:“同志!快去吧!装在船里去了!”“同志!喝碗茶吧!”“两条大船,向西上蒋桥的!”“赶得上,他们向西是顶水,走不了几里路!”
糟糕!早知道上了船,也不到小柳堡来弯二里冤枉路了,沿河一直跑多好!顾不得喝茶,我们拔腿就跑!
出庄子沿河奔了两三里,听见前面“八公”一枪,四班长说:“三八式,向西打的。”接着,“八公”又是一枪,何金标说:“是侦察员打的吧!”马小宝说:“侦察员哪来步枪?”可是不管什么枪,枪声就在前边三四里路了,快马加鞭!
七里河的庄子远远地在前面了,老远便看到,河岸上站着一簇人。跑近些,我看见:两个侦察员,两三个老百姓,陆同志也在那里,还有团部的敌工干事。敌工干事也望到我了,他哇哇叫:“你也来啦!好家伙!他娘的真狠!”
这时我望见河里两条船,船上,唉!我看到了李进!
李进蹲在船头板上,二妹子坐在他身边,李进在替她解着绑在脚上的绳子,二妹子伏在李进肩上呜呜地哭。撑船的人都呆在那里。一个长袍大褂的老长马脸,站在另外一条船上,大概便是郝老掌柜了吧?他背后站着个侦察员,正一把揪住姓郝的后领子,一支三号驳壳枪瞄准姓郝的后脑瓢儿。
李进把二妹子解开了,他看看一舱板的绳子、棉花、布条,他轻轻地推开二妹子,拿起身边的步枪,站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李进的脸色会这样可怕。他不看旁人,只瞪住姓郝的马脸。他正想跳过船去,我把他叫住了:“李进,不能乱来,要打要杀由政府去办!”他才停下来,气冲冲地站着。
我对敌工干事说:“他还有支驳壳枪呢,你们缴到没有?”敌工干事说没有。我对姓郝的说:“缴出来!”姓郝的像恶狗一样龇了龇牙,说:“麦子肚里,你们要,去掏吧!”等不到我们动手,撑船的狗腿早在船舱的麦子袋里拿出来双手捧上了。
我便问陆同志如何处理,陆同志说他正要回区里开会,可以把人和船都交给他,不过要我们派人押送一下,区署就在我们团部庄上。我指定四班长带两个人押送。我们,陆同志,都上了船。
顺水而下。我,李进和二妹子坐在一起谈着,这回是一点也不“封建”了。我这才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李进一看到小猪慌慌张张地奔来叫二姊二姊,他就拼命向小柳堡跑去了。奔了两三里路,碰到两个青年农民,也是飞跑来送信的,而且已经看到二妹子上了船。李进和他们便沿河直赶,追到离七里河一两里路,看到了,李进打了两枪叫停船。侦察员们听到枪声也出来了,前后夹击,船靠了岸。李进下去搜索,二妹子被关在舱底下,嘴也扎住了!
我批评李进:“你怎么可以不通过组织一个人来追呢?如果他们是伪军一个排你怎么打?”李进只轻轻地笑笑。二妹子却一把抓住了李进的手臂,但很快地又缩回了手,脸立刻涨红了。
顷刻间便到了小柳堡的外面,河滩上,挤满了人,笑的哭的,叫的骂的,闹成一片。只听得小猪的声音:“二姊,二姊!”他跑下河埠来了。我把二妹子扶上去。我问小猪:“你爹爹好着吗?”小猪说:“不碍事,在家里坐着哩!”我说:“小猪!告诉你爹爹,叫他不要怕,万事有我们呢!”我想起郝老掌柜的话,我又说:“我们新四军给你勤皇保驾!”
船又开了,老百姓挥着手,二妹子和小猪站在河埠上痴痴地望着我们。我看看李进,他也正痴痴地望着岸上。我再回头看二妹子,我看见眼泪在她脸上流……我想,这条根是愈扎愈深了!
回到西马庄,已经过了午,我听见树荫底下一个战士在唱那老歌:“……听说道打据点心中喜洋洋,磨亮刺刀呀擦好枪,巴不得一口气飞上那战场!巴不得一口气飞上那战场!”
第三天下午五点半我们出发了。走过每个庄子,老百姓都拥出来笑着叫:“狠狠地打!不要让那些狗日的跑了!”“你们打下来我们来扒圩子平炮楼!”走过小柳堡时,曹老头子和他的女儿都在人堆里。曹老头子第一次尽心地笑着,二妹子的脸红得像太阳。
晚上十点钟打响枪,两个钟头,大部分碉堡都缴了枪。只剩下几个大碉堡了,可都是死顽固,大队长中队长亲自压着的。火力很猛,机枪打得一条声。
我们连负责的一个大碉堡三层楼,第三层没顶,我们榴弹打得他们登不住。底下一层二黄也不能登,怕塞榴弹。这些家伙都缩在二层楼上,我们的机枪吃住它的枪眼打,封得它哑了。可是向它喊话,叫它缴枪呀,倒还有个人在里边唱京戏。一个战士就冲上去,打碉堡的门,但门很厚实,还包着铁皮,洋锹砸不开。二层楼枪眼里却接连撂下几个榴弹来,那战士带花了,爬下来。第二个上去了,又带了花下来,绕到后面去砸墙,也不行。连长说:“去几个人,把围子外面沟里的竹梯翻进来!”一面便重新布置火力。战斗中的时间过得最快,天快亮了,敌人在里面喊:“天亮了!回去吧!我们要下来打牌了!”正好二排解决了一个小碉堡回来,小李进一听,火冒头顶,立刻要冲。连长说:“等梯子来了就叫你第一个上去!”李进便候在巷子里,看见竹梯子扛来了,他抢了就跑,那战士拖住不放,李进叫道:“什么你的我的,连长命令我的!”挣脱了便往外冲。连长大叫开火,碉堡上顿时洒下一阵阵弹雨,李进一跳出去,像头小豹子,几个箭步就到了碉堡根。一个榴弹落在他身边。他缩一缩身子,把梯子一架便往上爬,爬到梯顶,刚够到二层楼的枪眼,这时我们的火力早已停止,李进拔出榴弹,一拉弦往枪眼里一灌,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碉堡里翻了天,我们一拥而上,三根竹梯架起来了……
不熟悉李进的人,会说他今天是为了二妹子才这样勇敢的,其实冤枉。李进每一次战斗都争先恐后。不过以往,打再大的仗,他总是嬉皮笑脸的:“三天不刷牙,换根新三八。”不当一回事。今天却很认真,俘虏一下来,他便拉住问:“你们中队长姓什么?”“是不是毛胡子?”我也上去问:“有个叫刘胡子的中队长在哪里?”俘虏好像很熟悉,指着东边说:“刘胡子?那个大碉堡!那那那……”
天已拂晓,看来全部碉堡都解决了。北边一个大碉堡还冒着烟,火光熊熊,子弹在里边劈啪地炸。我带李进向东去,那边是七连攻的,俘虏都集合在场上了。我问他们:“你们中队长是不是姓刘的胡子?”一个俘虏阴阳怪气地说:“问他干什么呢?阎王老子招他做女婿去了!”另一个俘虏站起来立正说:“报告官长,是我把刘胡子打死的,他不让缴枪……我可以带你们去看!”我说:“好!你出来!”七连连长对我笑着说:“老兄,你今天怎么这样来劲?”但他一眼看到李进,他明白了,拍拍李进的肩膀说:“原来是你的鬼名堂!当心不要……”
我们顾不得说笑,赶上碉堡,好多老百姓已经来扒碉堡了。到楼上,那俘虏指着死尸中的一个,我看时,果然是个官,黄卡其军服铜扣子,死尸面孔上满是剃得发青的胡根,龇着牙……
李进忽然觉得腿上痛起来,看看绑腿,好几块地方烧焦了。走下碉堡把泥巴糊着的绑腿解下来一看,幸亏打了两三副衬绑,布上很多榴弹铁屑子,腿上也嵌进了两颗铁黄豆,李进把它扒了出来,往碉堡上一扔,说:“还你!”自己用急救包扎上了。
我们回去一讲,全连都欢呼鼓掌。
上午十时,部队转移了。移动到七十里外的地方去继续练兵,从此远离了柳堡。
一个月以后,在《苏中报》上看到柳堡地区减租斗争胜利的通讯。姓郝的被判了徒刑。我把这消息读给全连听,大家好不欢喜!我同时留心着李进。他也同样地高兴,并没有害相思病的样子。我想他大概决心丢开了。
五
转眼到了十一月,有一天团部开连干会,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好消息:我们就要下江南了,打到苏南、浙江……准备反攻,协同盟军作战。国民党“孬种养”退上峨眉山了,我们要去收复沿海失地。
这两天,我忽然注意到李进,他好像心事很重,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有一次二排长叫他把单杠架子捣捣结实,他竟听了三遍才听懂。晚上已经睡下,四班长来了,他说:“副班长怕要出事情!这两天时常叹长气,拿钢笔在纸上画啊画的,写写又撕了,又叫我看。刚才,大家摊铺睡觉了,我看他不在,出去看看,他在看月亮,我问看亮月子干什么?他说看会不会刮风,声音有点两样。我扳着他的头看,他在淌眼泪呢……”
我叫四班长注意一点就是,打发他走了。我不能对四班长说明下江南的消息,对排长以下还保守着秘密呢!可是李进显然是知道了,他过去在团部当过通信员,熟人很多,他听到小广播了。那么,我本来当他忘掉了的柳堡,他原来还记着。他还是坚持着他的计划。这些日子虽然离开几十里,总还像鸟儿在树高头打着圈子。如今可要飞远了,千重水万重山。以后的几年里有没有飞回来的一天,谁也不敢做结论。那么,打蒋桥那天傍晚他们在大圩的相逢,也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一面了!
第二天我跟李进谈话,我和他并肩坐在草堆边,我奇怪,他为什么瘦了。我问他,他闷了好久,忽然笑笑说:“指导员,你今天用不着替我做政治工作了,我想定了。你说:一个人要光荣快活呢,还是享乐主义快活?”我说:“依你说呢?”他说:“我们家里有句老话‘做狗吃肉不如做人吃粥。’”我问他:“你这几天内心斗争很厉害吧?”他不答,倒问我:“指导员,我们哪天走?”我说:“走?到哪里?”他苦笑一下说:“你不要瞒我了吧!我的通信参谋多得很。我们这次是远走高飞了!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开小差的!”这就是说他曾经想过开小差的。我说:“你想过吗?”他笑着自言自语:“岂但想过……”忽然他眼泪要冒出来了。
我有点气,我说:“那么你对我下的决心,在班务会上下的决心,都是瞎火子弹啰?”他急得跳起来说:“不不,不是!那时候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想想我这个人自私自利,没有脸要她!不过后来我在船上救了她,又打了蒋桥,我心思活了,我良心上说得过去,我想随我哪一天去,她都不会不要我……嗳!不讲了,讲讲又要难过。”他用手在额顶上乱擦,又说:“我真想再见她一面……这两天我老是梦见她……以后怕只有做梦才……”他忽然把头昂得高高的,他是怕眼泪流下来。他努力装出发笑的样子自我批评说:“他妈的,怎么搞?……好,以后再不谈了!”可是眼泪却不听话,还是在流,他急了,推我走,说:“指导员,你回去吧,不要管我。”他眼望天心说:“你不是说过,全中国还有成千成万的人像她一样吗?”
我不走,我想:这些年头,刮风下雨冰天雪地,我们在外头行军打仗,在和着自己鲜血的烂泥里爬过,在烧着的房子里滚过,疲劳到在跑路的时候睡着摔倒……我们都熬过来了,这些都没有叫李进流过眼泪。可是今天……这是一道关呀!万丈高山顶上的关!他能过得了吗?
李进紧挨着我,他说:“指导员,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斗争了两天两夜了,翻来覆去想,走吧,走吧!……我想到你,想到班长,想到小马老何他们很多同志,我到底舍不得走!”他顾不得眼泪在流,又说下去,“我想想二妹子,心里难过,总还受得了。我一想到从此要脱离部队,党从此就不要我……我要变成一个孬种……给同志们骂了,我实在受不了……指导员,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怎么不相信呢?这些年来,我们在一起生活一起战斗,这样相亲相爱。他去年害痢疾的时候,是我们日夜轮流守在他身边,他在戴窑遭遇战负伤,我们撤退的时候,是我去背他下来,我也就带了花。我们一起睡在担架上,抬过小海,老百姓拿鸡蛋塞在我们被子底下,把麦管放在我们嘴里喂茶……李进那时还说:“我要不一条心革命,对不起老百姓,也对不起你指导员。”……我说了:“我相信!”
李进好像振作了些,他说:“我好几次想写个路条,先起个稿子,我一拿起笔,心里就痛得受不住。这两天,我就像生了场病。我晓得了,我是在光明大道上走惯的,革命部队里长大的,部队就是我的家,我的亲人。缩到暗角落里去,我活不下去的,哪怕你金镶玉嵌的房子住起来。用不着人家骂我,我自己心里的病,也叫我一生一世没脸见人了!”
我批评了他,他霍地站起来,背起枪,说:“指导员,你放心!共产党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还是那句老话:‘为劳苦大众奋斗到底!’”
几天以后,我们出发了。深更半夜,我们在运河堤下无声地走着。寒风刺面,远处庄户人家,狗在惊慌地叫。我们悄悄地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下江南……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冬天。
六
四年以后,一九四九年的早春,我们部队从山东南下,又一次准备渡江了。千军万马,几百个箭头,走津浦路东西,运河的两岸,浩浩荡荡地前进。我们师的行军路线,有一天,刚巧要经过柳堡附近的大堤。
这天中午,有人告诉我:“六连连长在你‘家’里找你。”六连连长就是李进,他到团部来找我干什么?……李进一见到我,便说:“老首长,请示你一个事情,思想问题。”我请他坐下了,他说:“讲起来,有一点好像不大应该。我知道又到老地方了!”我说:“是啊,真不知道几年来他们怎么样了,你是想去望望吗?”李进说:“差不多,不过要复杂一些。”他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坦白一个事情:去年大练兵的时候,我接到过二妹子一封信。她说她已经参加了工作,新近又参加了党,还有,总而言之,这种事情啰。我那时候回信去的,后来没有再收到她的信,也不知是牺牲了,还是嫁人了。所以今天,我想先出发去看一看。不过她如果好好地还在那里,那就……不知道你们上级对这样子的事情怎么看法。当然,不是要你们批准什么,就是……是不是算不良倾向呢?”他向我笑笑,又补充说:“还有,假如说可以去,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
我正在考虑,政委进来了,我就把这事情请教他,政委便是当年的教导员,不必细说。他背着手踱来踱去,听完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应该充分相信同志们的自觉。战场上,愿意抱了炸药炸地堡,有这样高的阶级觉悟,还怕没有力量处理自己的问题?当然,道理要说明白的:我们解放军,广大指战员,为什么不能谈恋爱,不能回家抱老婆?难道我们就不是人?我们是为了革命战争!也可以说:为了我们的妇女不再给阶级敌人蹂躏,为了工农大众,连同自己,将来都能得到真正的婚姻自由。我们这是一种牺牲,长年累月很重大的牺牲。当然这是光荣的。今后的相当时期革命还需要我们部队人员坚持下去,相信我们的同志们做得到。”政委和缓了一些说:“但是,如果并不会妨碍革命利益,譬如说见见面,那有什么不可以呢?”他面向李进说:“像你这样的事情,拿得出去的,部队里不会有谁起反感的,问题是,今后你要继续很好地来掌握自己。”
一个钟头以后,我和李进,并肩迈步,在大堤上南进了。我们走在整个南征部队的前头,路上遇见的每一个老百姓,都向我们亲热地笑,向我们说心底里发出来的好话。路虽然很宽,他们还是特意让到两旁,让我们快向南走。老年人用手掌遮着阳光看我们,眼泪在笑脸上流。小孩子跟在我们后面喊口号,偷偷地上来碰一碰我们的枪,又胜利地笑着逃开去。每一个村庄,有红旗在飘,有锣鼓在响;每一个村庄,有小车担架在集中。
经过比较大的村庄镇集,松柏牌坊凯旋门似的横跨在大路上,地方干部迎上来问我们部队还有多少时候能到,群众敲着锣鼓,点着爆竹,摇着旗子,像欢迎大部队似的向我们两个人喊口号,送茶送烟……我们走得很快,却一点也不疲劳。
李进指着左前方说:“你看,到了!”我看时,东南天,淡淡的烟雾里,大小柳堡像水岛一样浮在碧绿的素田上,郝家的大瓦房旁边红旗在招展。柳堡西边一二里路的大堤上,一个彩花朵朵的松柏门衬着白云青天。堤上堤下,人头攒动,老乡亲们在等我们了。
李进忽然停住了,拉住我,他手微微发抖,他说:“慢慢,让我再想一想。”停了一下,他说:“好!走吧!不过见了面,你不能逃开,丢我一个人在那里不行的。”他又说:“她,假使说,不在那边松门底下,请你代我问一下子,好不好?她叫曹学英。”
我们又被群众包围了,我看二妹子不在,正想问,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细细地端详了我们,说:“嗨!你们同志,不是早年子在小柳堡住过的吗?”我点点头,她说:“是啊,对,对!你是那个指导员,你是……啊!你们是来找曹学英的啦!对了,对了!望到头啦!秀金妹子,你们快去叫学英去,她的对象来了!”
最后几句话她是用足了力气叫的,因为周围已经笑闹成一团了。几个年轻妇女推推挤挤地要去,李进涨红了脸说:“我们自己去好了!在哪里?我们去找一样的。”那中年妇女懂事地笑着说:“对啊!人多嘴多,不好说话啰,去吧,她在大柳堡庄上,不在区所,就在合作社,看到吧,那红旗下面。”
李进拉着我,急急地逃开堤上这许多笑脸。我们向大柳堡走去,他把军帽推向脑后,头发上冒着白气。
走过小木桥,转过杨树园,李进全身震了一震。在前面不太远,一个妇女正向我们迎面走来,那是二妹子,辫子剪了,头发在耳边飘着,她穿着深紫色的衣服,低头走着。我们并不停步,二妹子抬头向我们望望,很客气地笑着想招呼,忽然她停住了,倒退一步,两手捏紧拳头,满脸放出又惊又喜的红光。
嘴是奇怪的东西,最需要它说话的时候,它会怠工,要眼睛来代替它的工作。我看见,那双水亮的大眼睛,虽还含羞,却已经不再是胆怯躲闪的了,勇敢地、有信心地望着我们。
还是我先开了口:“想不到吧?”二妹子才轻轻地吐了口气,慢悠悠的,像对自己在说:“到底,又回来了!”她望望堤上的松门,说:“我们庄上,大家多高兴!……啊呀!你们走累了,还叫你们站着,我们到大柳堡去坐坐吧!”李进说:“最好不要到庄上去了,我们马上要走的,今天部队经过这里。”二妹子说:“我知道……我们到哪里去坐坐呢?噢,到那船上去吧,好吧?那是我们区所的船……”
河湾里,停着条小船,我们走了上去,我拿起篙子,但是几年来生疏了。二妹子笑笑解了缆,抢过我的篙子。我们坐下来,她把竹篙儿轻轻一点,船便荡到河心去,她指着说:“到那边去好不好?”一段高岸底下,柳树斜斜地交叉在河面上,枝条上已经吐出点点的绿芽。篙子在水面上画了个半圈,船头滴溜溜靠向岸下去了。从这里,我们可以远望大堤上的松门牌坊,人家却找不到我们。
二妹子插住了船,坐下来。一群鸭子在河那边游过。李进说:“曹学英同志,你有没有收到我的回信?”二妹子说:“没有呀!寄丢了吧,我,还当你……你们都比以前瘦了。”李进说:“四五年了,这一个圈子兜得好远,你记得那年我们从七里河回来那天吗?我们也是这么坐在船上的。”二妹子说:“你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她并不要人家回答,拍拍船舷说:“船,船,三两年我们全靠撑船过日子。”我和李进都有些诧异,我说:“你讲,你讲得越多越好,我们今天专程来听你的。”
二妹子两臂撑着背后的船板,微微抬起头,说:“讲起来,话就长了。你们主力部队一走,这里就变天了,郝老掌柜爷儿子两个,带着还乡团、遭殃军,倒算,抓丁,抢粮饭,烧房子,来一趟,光一趟,我早就在妇女会里工作啰,区里知道我和姓郝的结下了仇,庄上不能待,就介绍我跟县里来的妇女干部住在一起,跟她们一块儿打游击。那时候啊,遭殃军汽划子上架了机关枪,噔噔噔地在大河里窜东窜西的,夜里庄子上就是满天红火。我们撑个小船,草荡子里,小河汊里,躲来躲去,我方才知道你们部队,刮风下雨,在外面的苦处。我们妇女,也什么都做,撑了船送信,拆桥,破路,找姊妹们开会,我也拿红缨枪,挂了个手榴弹,在早年你们放过哨的那树底下站哨。
“郝老掌柜对我爹爹说,只要我回去,就能保住我一家。我爹爹把弟弟送到舅舅家去,带个信给我,叫我死也不要回去。后来,我家里房子也给烧了,两个老人,也逃到东边马庄去了。这会儿我家算是住在马庄了,政府里给我们分了田地、房子,安了家啦!那时候我们庄上可真是活受罪呢!反倒是我不很苦,他们有枪,我们也有枪,用不着怕被他们逮了去。妇女会的张主任空下来还教我认字,读报纸给我们听。有天子,她读了一篇什么通讯,说的是你们在山东,敌人重点进攻的时候,下大雨,山上发大水,你们饿了肚子,光脚板跑路,脚在水里头泡烂了,爬上山,石子路上都是血滴滴的脚印子。我把这报纸要了下来,一直放在身上。最苦最苦的是去年,喔,前年冬天,庄上都住满了遭殃军,我们船躲在水荡里,起了北风,下了雪,船冻住了,冰上又不能走,就靠些子馒头干活命。睡在船板底下,稻草是半干半潮的,半夜里冷醒来,有时候连头发也冻住了。我就要想到你把我从船板底下扶起来的那一天。我想你们在山东受着这样大的苦,打了这么多的胜仗,你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拿着那张报纸看了又看,夜里望不见报纸上的字,可是我看得见你们。我总要对得起你们……”
二妹子向李进笑着,她眼睛里含着泪光,但是,她愉快地说:“后来好了,熬到头了,部队打开了清江,进城,郝老掌柜给我们逮住啦!你们打了淮海战役,高邮也拿下来了,我们这里便安顿了。真不容易啊,今天我们能在公路上欢迎你们!”她的眼泪珠串样地滚下来。她擦去眼泪,畅快地笑了,说:“你们呢?你们说吧!”
堤上传来锣鼓口号的声音,太阳落到松门的角上,一条红云遮住半边金光。前卫部队就要到了,北边堤上,无穷无尽的行列滚滚而来。
李进说:“我说什么好呢?你比我进步得快。我们这几年还不是打仗,跑路……”李进望着我笑笑。我懂得,我便说:“让我来介绍吧,这一位李进同志,现在是我们六连的连长,二级人民英雄。淮海战役他们一个连俘虏了敌人一个多团。这同志现在反而比过去怕羞了,得了个人民英雄奖章也不好意思挂出来。”李进忙说:“哪里,怕丢掉,怕丢掉。”二妹子天真地说:“给我看看好不好?”李进便从皮包里拿了出来。
二妹子把奖章托在掌心。奖章辉煌地射出彩光。太阳从云里直透下来,把堤上行进着的部队,镶了一道金边。二妹子抬起头来望着李进,她眼睛里满是快乐、骄傲和敬爱……
我站起来,不甘心自己已经不会弄船,拔起竹篙,撑到河中央去,我袖子里湿漉漉的,流进了水,想来动作一定是很呆笨的。但并没有人笑我,背后,他们俩继续谈着,我听见李进轻而有力的声音:“……你放心,我有哪一点对不起革命,就没有脸回来见你。”
我的动作熟练了,竹篙大步地朝堤埂方向撑去。堤上部队正唱着歌:“……要做新中国的主人,前进!要做新中国的主人,前进!”堤背后一片红光,映着那一个个迈进的人影,正像无尽长的齿轮在转动。这好似巨大无比的重坦克的纯钢履带,在人民的欢呼声中,轰隆隆地向南。
1949年10月26日
(原载南京《文艺》1950年第3期)
作者简介:石言(1924—2002),原名胡石言,浙江平湖人。1942年参加新四军。著有小说集《柳堡的故事》《秋雪湖之恋》等。《柳堡的故事》曾改编为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