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前(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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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蓝河上

秋风渐渐凉了,蓝河上像给一抹柔软的头发织了片网罩着,变得忧郁郁的。

沿岸的石块路上,草,已经不可掩没地露出衰老的样子。在那一阵一阵抖得唿唿响的风脚下,草仔,便离开了那白胡须一样垂着的草穗,吹散开去。路旁,一片杂树林,太森长,太密了,遮蔽得阴暗暗的。风一过,质料不相同的叶子,薄的,厚的,带绒毛的,……乱拍着响成一片。这骚响,不会在一瞬间吹散,却陀螺似的,一直旋到水皮上,隔岸严峻的峭崖上。

“呼嚯……呼嚯……”

这稍微有点仿佛裂了缺口的,铜片敲打着的,发沙的喊声,单调地从给林树遮断的路拐那面送了来。

太阳,羞涩、焦灼地哆嗦着。那一眼望不尽的,这蓝河岸上充满了的树林的影子,却无耻地,不顾忌地,如同一堆堆浪漫的梦幻,摆动了诱惑的黑发,把那瘦长的树影,倒向地面,有的就像一只手,伸进水面去,摸抚着。扯得更长一点,更细一点了。树叶的骚音,在这一瞬间,也变成了诡秘的细语了。

一个人影,先从那路拐角上现出,挪动,……一会,又是几个影子模糊在一起了。

喊着的是一个老头子——看样子,是惯走这条路的老手。拐过来,先把两只烧火眼的红眼皮翻一翻,机警地,往深林中瞥了一转,看有没有狼群在那儿守候着。一面嘴里还不停止地“呼嚯……呼嚯……”喊着。这喊声,很有节拍地撞碎在石块上。显得很疲乏、很脆弱。

听着这喊声,瞅着他的细心动作,跟在后头的王得,再也忍不住了。从后面跳出来嚷:

“老李,照你这样走走看看,得明天到吧!”

讥讽的!他刚一住口——背后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也哗地笑起来哪!在他们的笑声里,充满的是热情的溢流和任性。老李的头回也没回,仿佛这些声音,在他那老于世故的耳朵里连蚊子的哼声那么大也没有。这一下,似乎是一只含满了侮蔑的、滚热的熨斗,一下烙在王得的心上。等他立着脚,把眼睛四周一看,吓……这没止没休,漫无头尾的杂树林里,就跟魔鬼的大嘴一般,吐着阴森逼人的凉气,使人的毛骨都有点发麻。再加上岸脚的石块上啃着的浪沫,发出来的那股声响。……

“来,来,……小伙子!歇一歇脚吧!”

他以为是在愠怒着的老李,却和缓地招呼起来了。

老李这会坐在一块倒了的、渐渐给虫子蚀得朽化起来的树根上面。两手捧着下巴,臂是放在膝盖骨上的。薄薄的两片发白的嘴唇,钳子一样,夹着那个烟斗,吸。一缕,一缕,冷清清的蓝烟,从披露着黑毛,微微有点上翻的鼻孔上,袅袅地吐出来。两手遮着了腮巴,胡桃壳般的瘦脸,更显得小了。那两个人,提了两只草鞋,去坐在岸沿上,洗着脚上的污泥。王得走向老伙伴那里去……

“老李!这儿真荒……”

他歪了左膀头,把背在脊梁上的枪弄下来。

“这蓝河上!……哼!老弟!嘿,嘿,嘿,……”

老李一只手,把烟斗从嘴唇上拿下来,举在半空里,指了指那泛着千万颗珍珠般细蒙蒙洒着白雾的蓝河,……他笑起来,那发沙的声音,沉重的含有一种野性的酵发。他一笑,那薄小的嘴唇,颤动得紧张着。他那一只手拍了一下刚并排坐在身旁的王得的大腿。

王得垂下头去,正扭开机柄,检看平躺在枪膛里的一串子弹。

嘎,嘎,嘎,……就在他们头顶的老楸树顶上,一只枭鸟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两人抬起头,上面的楸树,高拔上去有三四丈,丰密的树枝树叶的交搭遮蔽成一片漆黑的笼罩,一点阳光也晃不着,枭鸟就躲在里面。瞅了一晌,老李又把枪夹在两条腿的中间,坐下。王得听着不停止的怪声,暴躁起来。他拍着手掌,呼喝着。

“<口秃>……<口秃>……”啼声,还是没停止。他的脖子仰得也有些酸痛了。他把倒在树根上的枪拿起来,朝着那枝叶顶密、黑得顶浓稠的地方,瞄了一下。手指微微一钩,砰,这一下,树叶缤纷地震落下来。雨点一样,落到两人头顶上,肩膀上。声音却一直一圈圈散落到树林的深底里去了。那枭鸟吓得拍着翅膀扑出来。可是外面阳光在斜射着呢!扑啦,扑啦,几个周转,落向深深的草丛里去了。

老李一边扑打着满肩膀、满怀的叶子,埋怨着:

“这样浪费……嗯!真是头一次,遇上狼群,你就懂得子弹是宝贝了。”

王得却瞑着两只眼睛,在那儿深思……

一个在他心上永远是冷灰屑一样的秋夜,那青蓝色的菜油壶嘴上吐出来的火焰,还忧伤地,一个爆栗似的,炙在深邃的记忆里,没有湮没过。爹爹在各处酗酒,胡闹,十天不见影儿了。妈妈瘦条条的脸,在那不祥的影子底下,怎样把那已经陷做两片黑坑的眼圈,往外绞着泪水,……她安息了,最后她的眼圈,不再绞动了。那会……一阵西风唰唰地,从窗纸上抛过去,梧桐叶子,也人手掌一样,在那冷冷的月光中播荡着,印在窗纸上,飘飘落下去,毫无声息的。自己的喉咙,像掘开的水沟,哽咽……那会,屋顶的高亭亭的梧桐树上,就落下那么一阵怪惹人厌恶的枭鸟声,嘎,嘎,嘎,……那次他没有呼喝,也没有捡一块石头去抛打,……只是冷冷地靠在树身上,不动。

“我得生活,我抛开这里沉沉的死地,不能和妈妈一样瞅旁人肚子吃得那样鼓,自己却饿死……”

现在他只记得牢这几句爆炸一样深重的话,从那儿他离开了家乡……王家峪。踩上这一条向远处伸展着、伸展着的道路。王家峪西头的,铺满了草的山阪上,每天,早雾还像浓云一样罩着的时候,还有很多、很多黑灰皮的,长角的水牛,给孩子们横坐在脊背上,赶上山阪来啃草。只是不见了王得。五公公的牛也换了旁人了。

嗞,嗞,……哒,哒,……嗞,嗞,……

两个小伙子踩着草走来,水珠从那多毛的腿踝上往下滚。

掠过那交搭着的,树的尖梢,蓝空上,正流着一股电火样的霞,像给烫卷曲了的头发,在那密密的波折上晃着更红的,近乎金黄了的闪亮。王得一手摸着青须须,沿了下巴骨的胡髭,沉郁地把两只眼光,尽力往远处抛着。这样宽宽的眉毛的尖端凑聚起来了。

那霞光,如同一条从炼钢炉中提出来的半熔化的链子。……

在我的家乡……

那里有过一个英雄骑黑马。

哼着这平日他最爱听的歌子,从厚厚的嘴唇角上,扯下两条弧线形的,老实的笑纹。老李霍地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吓得猛然把头激动地翻过去。老李却抖开那两片小嘴唇,一连串咯,咯,……从喉咙管里榨出一阵嘎笑来,他仰起左脚,一个劲儿把握在手中的烟斗,往纳麻的硬皮底子上磕着。从那肮脏的烟灰烬里给风扒出许多碎星星的火点子,灭在风脚上。

“老弟!到不了站头,就叫你瞧瞧狼!”

王得翻了翻上嘴唇,连那鼻子都有点歪斜地笑了笑。仍旧把下巴仰一点,两眼望着天。霞炙热了他沉稳的心灵。眼球上,也多少染上一些霞的焦灼。塞在他记忆里的,是广漠的、甜蜜的热情奔放着的草场;是野马般无顾忌地、任情地奔驰。他是一个勇猛沉挚的流浪汉,从那耸动着的、厚宽肩膀的线条上,是看得出他青春燃烧着的力量,……现在,表面却沉默。

忽然一片黑,悠然地,插进空中更绵远了的霞块。

一只鹰把坚硬的膀子一平,旋了个旋圈,啊!说不上来的静谧和庄严。在它背后衬托着的红霞,以及蓝得杳远的天空。王得扯了一下老李指了指,他的两眼跟着鹰的尾巴,盘旋了十几回,然后它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斜身,倏地一条黑线,落向远处山岭后面去了。

“走吧!还有一条峡沿得赶呢!”

老李皱下眉头,抬眼瞧了瞧那条稀松得渐渐要臃肿起来的霞块。站起来,弯着腰去整理那磨黑了的枪背带。王得看看鹰再也没飞上来,就也招呼了两个小伙子。——一个听见喊声,赶紧往树上磕烟袋,拴起草鞋的麻串绊来。

他们走了,那边深深草丛里又扑啦响了一阵。

在王得深邃的意象里,永远像火镰打在石尖上一样,闪着不可磨灭的火星。在东家的马房里,他没有和旁的伙伴那样酗酒——像老李就是一个。他在那提灯摇晃的黄影下,常常红着脸笑闹。有一次王得把拳头敲得他骨头山响。伙伴们还在一旁挑拨着。可是,第二天早上,旁人却看见两个人在场院后老桑树下,说笑得和没有那回事一样。背着他,老李多半是耸着那怪可笑的红鼻头说:

“嘿!他?……小孩子!小牯牛!……”

这小孩子,在摸不着的日月里,有时也摸得出上嘴唇上有铁丝般的髭根了。夜静时,他也那样想过:

“咳!怎么一活就二十五六了!……”

长长的生活的疤斑,在他那比旁人坚韧点、厚点的脑子折皱上,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等到天一亮,鸡声把他唤醒,他就忘掉了一切。……仿佛苦累是并没消耗到他真正的精力。总没打过呵欠。也许就因为这点好处吧?平常虽然他又粗鲁,又倔强,就是东家拍他一下肩膀,也会陡地车过瞪了两眼的脸,像要拼命。可是东家永没在他身上想过一个“走”字。这次叫他跟老李去云谷收租,前一晚,老东家还叫上他去,嘱咐了几句:

“出去见见世面吧!王得,你也二十多了!……”

走着,走着,耳边仿佛又响起这句话来,像老头陀手上的钟锤。

那会,在他心里不也想着——走吧,走吧,向更远的地方去,……

他们脚下走着的岸头,却跷起来,有点往河面上突出去。河水,也不像刚才那么平静地流着,一味的是涡漩一样的巨浪,泛着渐融的冰片那样的青白色,击打着岸头岩石。岩石上,一簇簇不知名的水草,把窄长的绿叶摆着,向浪头里涮着。对岸,岸给一片矮矮的野茶树拦住了。再往上,却变成峭壁,嶙峋地,刷了一截深蓝色,土青色。拔起。一直往上,快到顶端了,因为落日的晃照,涂出很庄严的、焦灼的金光。顶上,挂着冷冷天风的小树头,也仿佛几个爬着的黑点。

王得仰头寻那片霞,没影了。

天,完全是逼近黄昏时的慵懒。旅人的腿,也许是麻木木的吧?只有他,一手探在右胯上的粮袋里去,摸出块干麦芽饼来嚼。

“老李!落脚还有多远?”

“拐过峡沿,狼见愁,还有半里路,老弟!”

在路上,老李可变得比他机警了。时不时往前多跑上几步,攥了枪杆探头——每次,跟着脚下的路,拐一个弯子,全都不嫌麻烦地这样做。这次上路,老李说好不再喝酒了。到了宿脚时,也不像王得那样,扔下脑袋就睡。他更乖巧的是对于走路用劲的经验。往往王得他们喘了气,擦着额角的汗珠,他只平常地把薄薄的上嘴唇一掀,露出一个笑花来。赶夜路,他总会叨念着:

“老弟!黑泥,白水,牙色路,——你记着!凭你摸遍天涯海角,哈!……”

王得的心,这会却更沉重了,沉重了。他在这次远行——这是头一次吗?哼!每次想起那决定了的念头,总会咬着牙,用大拇指和二拇指更下劲地去摸索一阵枪托把。

眼前,忽然黑沉下来。

还没仰起头,老李轻轻把臂肘拐了一下他的胳膊说:

“到了,狼见愁了!”

果然,迎面是突起的悬岩,两岸拔立起来的岩顶,接连着像吻着一样,只从那横戳着的、小小的杂树柯的密叶间,狗齿般露出一条曲曲折折的、金黄的天空。这条窄路盘上去,就在最高的那层岩头下面,往前进。里手是棱角突兀的石壁,外手便是稀稀的小枫树,朝下灵巧地探着手。假如要落下一片叶子,……至少飘飘的,要落一两刻钟才能浮到那吐着白沫怒咽的水面上。路到了这里,又那么窄,缘着峭壁脚凸出凹下,就像一股虚茫茫向上浮升的烟或雾。上面,岩顶蔽着日光,显得黑沉沉的。

老李脚快,早走过一个凸岗,拐上峡沿小路。

到了那里,王得很想探首看看下面究竟有多少丈深,可是仿佛有冷气从下面扑上。他一手攀住那附爬在棱棱的石角间,小孩儿臂粗细的老野藤蔓。

枫树的叶红得像多少滴血,凝在一堆。风一来,一翻动,有的地方才露出微青、微黄的嫩色。

老李走着却谈起天来:

“吓!有一次,大清早我赶往这边走,唉!少年气盛,老弟,……人家对我讲,一个人,早不得,可是,你猜……我想,就白白在那儿瞅着太阳红满天吗?多么倔强啊!我仍然赶上路了……挺凉,奶奶的!走到这里,一个劲儿,露水从藤叶上往下掉,我啊?……只背了一把雨伞,走,走,……忽然听见对面拐脚后,也有哒,哒的声音,一瞧,……老弟!一只那么大的狼,简直没有过,嘴里叼着血淋淋一个死孩子!……这一下,魂飞魄散,老弟,你懂?……那家伙瞅见对面有人,两眼露着蓝湛湛凶光,就跟狗吃食的那股劲,它也不躲,一直走来,就那么股道,……这里你瞧!眼看到了跟前,我真急哪!把手里的雨伞朝前就打,……嘿,嘿,谁想拴伞的麻绳崩断了,哗……红澄澄的油伞整个散开……”

脚停了停,他把手一挥,朝旁人笑着:

“……那狼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来头,一吓!怎么样?你猜!……真眼花了,一跳落在一棵小枫树上,喀喳……小枫树腰断两节,狼也落下去了……”

一边走,一边听的人,都有点神往了。他打个哈哈。

“所以,所以,……没枪,一个人是走不得。走不得,……”

路拐了方向,不再沿着峡沿了。两旁,多是蓝得沉默的,像披了长衫的教士,颠着多年的头顶的黄檀,厚壳,野榆。风冷冷吹着。太阳最后不忍扯下去的纯红的光芒,从树根上,射得他们浑身哆嗦着,这只有一瞬,……再走下一块凸起又凹下的石岗,太阳却没有了。只在远远的,红粉一样迷漫的,苍茫的暮霭里,露着一个红轮。

王得正皱着眉在那儿,应着四处山峦的黑影,一股神秘的感觉,掠过他铲形的长脸。忽然脚底下,树梢上,飘出一阵狗吠声。他撞了撞老李的胳膊。

“……”

那是一种幻觉吧?倏然把他扯到那已经渺茫的远年。在一株乌柏的稀杈下,他瞅见几只水牛,慢慢地,踱在一块绿茸茸的草岗上。背头,几个背了大斗笠的小孩子,横坐着,一面扬着手里的柳条,往空中扑打。他的脚快跑了几步,树却不作美地隐蔽了一切。

几棵落了花的木槿,把黑影子膨胀成一团了。

沿着山径的一排排柿子树走,树一直顺了坡脚,长满了这半面山谷,那经过了一两次霜打的柿子,渐渐发出黄红色来,可是外圈还润饰着一点青绿。有的长了四五枚的细枝,禁不住过重的分量,坠得弯了下来。王得瞧着这些掩映在巴掌大的厚叶下的果子,觉得嘴在炙烧一般地发干发渴。

夜已经开始掩没了岩头下的蓝河。

四个人,此刻全感到一阵近乎麻痹似的酸软。王得把那顶软胎的、发黑了的毡帽,推向头顶后,探进一只手去,搔着蓬乱的头发,一些白的屑末,顺着他的指甲往下飘落。

天空流着一片极浓酽的、刷了一层毛茸似的紫雾。几只鹞鹰伸平了两翅,从对岸山顶的苍林上飞过来——大概是因为正是鸟雀,栖歇在树枝上的时候了。它们傲慢而冷静地啸着,吓得小鸟全从树梢上,落叶样,纷纷地飞向深深的草丛里去。

隔着树林,还听得见河水,梦一般的呓咒。声音在穿过树林的时候,一路给树叶的轻拍声剥削着,送过来,已经微细得模糊了。

罗,罗……

突然,一阵含着钢弦的、尖锐的嗓子,从密密的枝叶上掠过来。

仿佛远行人偶然听见故乡的人语。一种甜蜜的、安慰的笑,从各人鼻翅上拉下来。王得先一脚跳上一块突起的石岗,极力把眼睛睃巡地向四处抛去,声音就在近处,连一个人影可也看不见。倒是那几头水牛,变成了几个痣般的黑点,正从这个山岗往那个山岗上爬动。

“老弟!你别费心吧!我劝你!哈,哈,……”

老李打着哈哈,却舍掉长长往前拖去的路脚。往几株高耸的白杨树下走——那儿看出一条窄极了的,踩出来的小路。

“哦,走山路是得让火眼猴的!”

两个小伙子,听着这恰当的形容,笑起来。王得沉默下去,只把两眼瞪着那瘦削的矮背影,好像感到有什么事情要触发似的。他怕想起来早一天或者早一步的事,——他觉得那全是会耸人毛发的黑瘆瘆暗影,只有前面是光亮的,……这不是一天的感触了,从他两个肩头还非常消瘦,离开家时起,就是这样。现在,走过了多少路给野性的风发酵地吹拂着,又开始觉得在东家的马房里凝固的沉郁了。他不能在那儿,他并不是喝上斤把白干,一醉半晌,便算对于生活满足了的家伙。他开始觉得那是多么肮脏的日子,只有麻木的,给生活压倒的,才会习惯着呢!这堆话,他早就想对老李说,可是到了嘴头,那小而皱的脸露着一点诚朴,在眼前一晃,或者是笑着递过一斗烟来,他咽住了。他又不得不把视线转在自己鞋尖上。

路是随着山在起伏的。突然一个小伙子嚷起来:

“一点不错,李老爹,你闻!”

果然,一股带着焦味的炊烟,在前面不远的林梢上,淡淡地飘出。老李仍然固执地走在前面,仿佛是怀着一种极自信而且对于同伴值得露骨的傲慢。王得笑了,轻轻地自语着:

“这倔强的性根……”

那张笑的脸忽然一绷,两条浓浓的眉毛,动了一下。一面咬紧了牙巴骨,心里下着决定:“准说,准说,……我不能那样,我不能永远呆在一处把魂合骨头都在一齐朽化,我还年轻,我需要更热烈、更远大,……”眼睛眨了眨,微微向前突起的鼻梁颤抖似的,又停止了。

他忽然觉得胸膛上的闷热,侧转头微微叹了口气。

炊烟更浓重地扑落地面,迷眩了眼睛的时候,一边揉着眼,才觉得天在发霉一般阴着了。担心的……朝前面赶了几步,重重地敲了老李的肩骨一下,忧黯地压低了声音问询:

“明天落雨能走吗?”

“老弟!告你说别担心吧!还有长长一夜哪!”

这会,两人是并着肩的。老李故意把那和他脚踝不大相称的皮鞋——那也许是他当副爷的爹爹的遗物哪!——撞得脚尖下细碎的石子乱飞。路开展了些,却变成曲曲弯弯,在那无秩序的小树间。走到顶端,往下是一个坡脚。坡旁,依靠着一张峭平的石壁下,露出一个人家,几棵枝梢上还挂着红点子的枣树,把那有刺的粗枝,铁般坚硬地从竹笆墙头伸上来。

老李一滑脚跌倒了,又站起来往下跑。

跟着“罗……罗……”的喊声。从不远的树后,一个小女人走出来。她一眼瞅见这突来的旅客就嚷起来:

“李老爹,爹爹这几天叨念着你呢?”

她的臂弯里,挟着一只麦秸秆编的巴斗。几头肥肥的小猪,拖了那将要垂到地面上的肚子,跟在后面。蠢笨地把那小尾巴,卷着摇起来。在它们那些温善的狭短眼睛里含露出来一股蓝的光芒。也许它们是一堆惯于知足的家伙。王得懒懒地,一步步走下来,瞧着它们却笑了。他上嘴唇的一角往上掀着,倚在一棵细细的小桦树上,点着下颔。

——猪猡!猪猡!

两个锤子敲着似的字,在他脑筋里响。他的笑变作惨烈。——他想起那木圈里,窒迫着的猪,他也想起在充满干草味的马房的夜里,醉得一摊泥般的伙伴。

隔着一方草坪,是缠绵的山谷。

夜色,已经不让人再看见谷那面的山影,是怎样的颜色。

水向啊……东流,日西投。

一场凉雨,做就了一场凉秋!

一个小伙子,拣了个石块坐下。一面摇头哼着曲子把草鞋解下一只来,往地下摔,粘在那上面的干泥巴,就虫子一样往四下飞。另外一个也蹲了下去,随手捡了块光石,在地面上画些什么线条。一会又把两只充满羡慕和钦佩的眼,往那边瞪了一下,低低朝那个耳朵低声地说:

“李老爹真老练……王得就不行,是不是?张兰……”

被唤做张兰的耸了耸鼻尖。把两手不住地摩擦起那裸露着的、圆圆的腿胫。

“可是,可是……”

老李跑出来,拖了王得的手臂走进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空中淤积的云块,更显得笨拙地臃肿起来,这是预兆着一场秋雨。是急湍一般的风暴,还是长长的缠绵雨,那只有天知道。王得心中却希望是场暴雨。他仿佛是窒迫在暴雨前蒸热的霉气中的燕子,企图吸一口雨歇止后从树叶上溜下来的清凉气。山中,暴风雨是一冲就过去,雨停后水清石洁,正好行路,就怕缠绵起来,落上三天两夜,弄得路上泥泞不堪。叶子变黄了,山色蓝得也许想流开了。

那小女人在院里忙着,一会呼喊着,关起了鸡笼;一会呼喊着,把猪赶进木栅圈去。

山坳里的夜,一刻后变成静肃、诡秘了。沿着石岩,一瞬不停地流着的紫雾,这会也变成窒人呼吸的黑块了。

他们两个,坐在屋中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面前柱子上,插了一只小小的铁油壶——就跟下窑掘煤的煤黑子头上顶的小灯一样。几条棉线搓成的绳,从那细细的壶嘴上,爆起一朵蓝花。这蓝花射不了很远,只照见柱脚下一圈。王得就坐在那木炕沿上。炕台是下陷的,上面摊满了取暖的稻草。老李歪着身子,躺在上面,把头放在高凸起来的木炕沿上。疲乏了的腿,都刚用热水烫洗过了。这会,苏苏地像有多少只虫子脚从肌肉里往外爬。王得一脚蹬着前头的板凳,沉郁地转了下头。

“老李,你又灌这个,路上,嗯!”

“路上不比家里,我明白,老弟!可是少喝一点是解乏的。这家是咱们老住脚的地方呢!每年,只要东家派我,总得来往两三趟,那老头儿!量也不小呢!”

王得把擦好的两条枪,顺在炕沿上。

靠门的黑暗里,两个小伙子早无忧无虑地发出鼾声来,王得想起刚才在路上下的决心,牙巴骨都有一点痒痒,像受了风寒在串着痛。偷眼瞅了瞅。老李又把一只锡酒角子送到嘴唇上。倏地一片什么东西在王得脑子上一撞,他转过粗糙的腰躯,风一般扑过去,攥着那温热的酒角子,……老李瞧了这披覆着一层汗毛的大手,一会,缓缓地仰起头来,眼皮更红了,连带着嘴唇有点打抖,笑了笑说:

“你,你来一口!”

一面轻轻弹了一下那手背。

一滴滚热的眼泪似的,滴在王得近乎炽热的心坎上。他觉得周身的皮层下,全在炙痛着,木然地站了好半晌,才皱皱眉尖,把酒角子沾向敏感的嘴唇上面去,想仰一仰脖子,喝下。可是那冰硬的锡片一触到嘴唇,一凉,他倏地清醒过来。像在混乱的意识里,注射了一点薄荷汁。他把那锡角子又塞向老李的手里。

“你喝吧!我不搅你了,老李!”

老李灌下酒去,瞅着王得耸了肩头,往黑影里走去。

干草味,很刺痛了老李的鼻管和喉咙。嘴唇和舌尖全有点麻酥酥的了。他把眼睛死死地盯着露出麻皮来的墙壁。伸出一只手抓了几个花生米,一皱眉头,又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他不是在想心事——在人世间没有什么挂念。他是一个流浪惯了的汉子,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在马房里喝醉了酒时,听他嚷:

“来,来,老子就是一条命!”

可是,有时他也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婆婆妈妈地叹起气来。……尤其是这几年来,他渐渐觉得一个人的孤单。有些老了!人不能不服老,他明白。不过四十多年的岁月,已经不可避免地把他磨炼出来了,变得软弱——虽然还是那样倔强、固执。年轻时不顾一切的勇气没有了。他成天躲在忍虑中过生活。他怕人家问他的年岁,或是当他搬不起一件东西,人家来帮忙时,他也许颓然放下,头也不回,悄悄地退走了。

现在,他又陷于沉思……

他不时把小眼皮的折皱扯开。向黑暗中去找王得的背影。有时也轻轻地喊两声:

“老弟!……老弟!……”

也许是发音太微暗了,他得不到一点儿回响。

王得觉得头有点胀痛,一手揉着头发。那圆圆的肩膀,柱子一样,靠在墙壁上,一些什么思索磨难着他,他想狠狠地啐上一口。终于……终于又沉默下去了。面前是一扇木窗子,镶了两片不大透明的碎玻璃。他的两眼,极力地从那上面掠出去。可是外面也没有放他这急灼的眼光的地方。一片黑。……

在夜的静止的波纹上突然两声低哑的小孩子的哭声飘过来。

跟着这哭声,对着窗子的黑暗里,一点模糊的头影晃出来——王得眼睛仔细盯了一下,才瞧见是在一张窗纸上,那光摇摇不定,忽高忽矮。在那一瞬间的明亮里,它透过窗纸,照在院子里的几株枣树干上,颤着……哭声慢慢低了,却听出那从梦中惊醒把奶子塞在孩子嘴里去的妈妈,在不停地哼着催眠的声音:

“啊,……哼!……狼来哪,虎来哪……”

声音全归于静寂的时节,烛影还露着橙黄的光芒。

在那光里,王得忽然瞅见几根细细的雨丝,跟银线一般,倏地斜角度抛下来。“哦,下雨了……”他想着,把两眼往天空中瞥了一下。云浓得像冬天冻结的墨汁。右面,峭平的石壁,相同的一张满含眼泪的忧愁的脸膛,苍白的,绷在黑空中,使一切更显得严肃和冷淡。

噢……噢……

一阵急涡的风脚,从所有的树林上掠过,扑在石岩上,又落下来,裹着带了凄厉的狼的嚎叫,……很遥远,至少也在蓝河的边沿上睃巡着。风里,还裹着落的叶子,飞虫一样撞在窗纸上面,飒飒的。顺着这一阵风,对面烛影熄灭了。空中,像滚流着极愤怒的电流,沉重,……王得使臂肘撞开木窗子。

黑暗中,风旋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几片叶子落到头发上。

噢,噢,……噢……狼的嚎叫,又高扬起来,打成一片地撞在岩石上,树梢上,石片砌平的屋顶上,不立刻散去。一直等到又一阵风旋来。他卷起袖子伸出手臂去,果然一凉,一凉,雨点一滴接一滴地打下来——这场风雨是不可避免了!他想呼吸,他想像蜻蜓一样跑向雨脚下飞翔。一条电闪,在他思索的时候,掣了一下,唰……紧跟着那蓝色的恐怖的光芒使得王得的一双瞳仁刺痛着,一个雷击下来,撞着满山满谷疯狂一样的树木。尤其是那厚叶子的杨树,铁片似的,敲得乱响。雨,跟着大起来……

风的方向无定了,一下带着雨卷进窗。王得的头发,都淋湿了,他吃惊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粟粒,砰……一声猛地把木窗拉上。

哗……外面响起来,混搅着轰轰的雷。

柱头的灯花,结了一个球形,王得把手绞了长长的头发,搔了几下。慢慢踱回来。瞧着老李一只手垫着头不动。“……睡着了,这个固执的家伙……”一边想着,他轻轻地走过去。把一把锈满红皮的小剪子,剪了一下那吐黑焰的灯花。瞅着那灯花,巴,巴地爆炸,他垂下两条手臂去。

“王……得……”

一只老羊哀泣地颤抖声音。老李一翻身坐起来,瞅着王得微微苍白的两颊。指了指炕沿。

“你坐下,老弟!……我完全明白,在你的心底上,也许藏着很多的话要说,……不止一天了。在东家那儿,也许你在嫌厌着我们这样的人,啊,啊,……你坐下……”

王得下劲地把那笨重的剪子丢在脚下了。

“……你会说‘这帮酒鬼,这帮猪猡……’是不是?……可是我也这样想过,在年轻……现在老了,觉得一切都完了,老弟!你不必闷在心里。<口欧>!……雨下得很大吧?”

屋顶上搅着树枝、树叶,和风搀在一起吼响。老李侧了头听了一晌。自语着:

“不小……唉!”

这叹气声,仿佛一只刺了个小孔的气球,泄出来的气响。

“老李!……没到这儿来的那会,不,……可以说每天,每天我都那样想:‘准说,准说,……’可是到我真应该开口的时间,我又闭住了嘴。不是我犹豫,也不是没有那股劲儿,是我怕太伤了你的心,老李!……他们不会明白你,他们说你是酒鬼,是懒虫。他们会使鬼手段,叫你吵嘴,同旁人打起来,他们是疯狂了吗?不,不,老李!不是那样……”

他迷惘地按了一下嘴唇。

嘘……老李悄悄装了一斗烟,吸着,又喷出来。

“……在他们的心里也充满了应该一下发泄了的烦郁啊!所以你酗酒,他们也要酗酒,要醉得糊里糊涂,老李你想!……真是,多么别扭,一个人被人家当猪一样养活着,想舒坦吗?这只有向糊里糊涂中去寻找……”

就这工夫,突然有人的喊声,从雨声中撞着木窗。王得停止了话头。立起来,跑向窗前去。风下劲地拍着,他两只手努力地把窗推开了一条缝,……雨却带着空气打进来,使他倒吸了一口气。老李一手抓着枪,也趿着皮鞋,橐橐地跑过来。那喊声在风绞里挣扎一会又高起来,……

“是柴门外,有人敲着,你听!”

“这深夜!”

“也许是失迷了路的?”

对面的窗上,烛火又晃了起来。起初是一个臃肿的大人影,扒在窗上往外瞧,……在那惨烈的喊声沙沙地响起来时,那人影子,一转身不见了。烛光,洒在湿渌渌的树根上,照见地下不停息流着的水,像一条小白蛇似的,沿着黑暗里,往前游泳,钻进。一会,树影后,一个人走出来,嗞,嗞地踩着泥浆。

撑着一只牛皮伞,风却把伞一个劲儿往上兜。那人艰辛地走进黑暗中去了。

风雨喘息着,声音暂时平静了下来。

王得,老李,拉了门闩,走到院里去,脚下的泥滑得像踩着碎冰一样。雨丝凉渗渗地浇在脸上、脖颈上,风从那枣树枝上,悄悄地掠过,露骨地拂着黑影中所有动摇的草木。柴门外,人嚷吵着。

一会,这山家的小主人(一个二十几岁健壮的家伙),领了一个给雨淋得精湿的矮个子进来。雨又在一条急剧的闪电里,大了起来。他们都退进屋去。那矮个子把上牙和下牙磕得哆哆响。主人抱进一束高粱秸来,抛在冬天用的火池里,又向老李,王得,道了打搅,回去睡觉了。

“来!你烤一烤吧,喂!你叫什么?”

两个小伙子给吵醒来,绕了个圈子,看看没什么稀奇,又回去,倒下身睡了。只剩下王得拉了条板凳坐下。

“我姓张,叫张和志!”

他一面拿了引火,把柴束拆开点着。脱了褴褛的衣服,两手捧着在上面烘烤。火渐渐旺起来,红舌头一样,一直在他裸露着的手臂上粘。脸是白得可怕,这会给火烘着,慢慢显出一层憔悴的红色,……肋骨一根根露在外头,在他的皮肤下,也许就找不出一点脂肪来。连两只眼也怯生生地,露着羞涩的微芒。

“老弟!明天还有路可走呢。你别费心了,他不是傻子!”

老李早退回炕上,倒在稻草堆里,燃了烟吸着——实在,夜已经渐渐移近重心了,风和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王得一点也不困,他转回头朝老李笑了笑,老李的肚子里,大概酒的热力在艰辛地胀起来了。消瘦的两颊,露出难看的红渍。同时他也习惯地,不时伸手去摸摸红得有趣的鼻尖。

王得在梦幻一般的火影里蒙眬了眼皮,听着一个懦弱的喉咙在那儿低诉。

“……我真不懂得,命运会这样捉弄人啊,唉!一刻以前,我没有想现在还能坐在人间烤着火,唉!反正我知道,命运是这样注定了,迟早是一个死!命运,哼!就仿佛谁在你额头上盖的戳记!”

他把干了的上衣披在身上,掉过身烘着身上的湿裤子。

“……所以你就会到处撞上霉气。”

他把眼睛,往那烧着灯花的柱子上瞥了一眼。火烘着,一片白的蒸汽从湿衣上出来。

“仿佛早就这样安排好了,活着也不过是一天挨一天,可是还想着:‘活下去吧,活下去吧’,就这样,又活下来了,像一头猪,一条狗,没人还会把你当做一个人,是活着的一个人啊!刚才在那山石都震得轰轰响,凉风一刮,狼在远远近近地嚎叫着,伸出手去,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这回死定了,说不定脚下的地就会崩溃吧!’我简直闭了眼。像一个祷告的虔诚的教徒。在火影里他的脸微微仰着,眼闭了起来。可是……猛一睁眼,瞧见这儿的灯光,我想:‘这是命运,让我多活一夜,’那么我多活一夜吧!我的心又活了!”

王得一只手托了下巴,沉默地听着,一面想:

——这是多么可怜而懦弱的一条虫子啊!

张和志又抽了几根柴,折成几段,插进火池去。等他仰起头来,故意往黑影里歪着的时候,王得早瞧见他满脸的泪痕,风从窗隙上吹进来,夜真地凉起来了。打了个呵欠,王得把板凳拖了拖,凑到火池旁。火也给突然的风吹得摇晃着。那红光一直照亮了屋顶上黑朽了的席棚上垂下来的、长长的尘丝,头发一样,给热气拂动着。

“那么,你只有一条死路了?”

对方没答话,就在这会,老李突地从黑影里跳出来。脸红红的,两只小眼睛几乎给白的眼屎把折皱的眼皮粘上了。他的上身在剧烈地钟锤般地摆动。头发乱得像黑鸦儿窠,在那上面印着一生的倔强和背运的灰色。他疯狂了?嘴困难地一张,一合,一下把那只酒角子,朝张和志撞去,“砰……”地磕了他的肩膀。老李一边吐着沫子骂:

“我不会死,告你说……你这猪!……猪!……”

猛地往前一栽——王得眼看他跌向火池里去。一下跳起来,把他的胳膊抓着。

“劝你少喝,哼!醉了丢丑!”

“不,老弟!……我得同那小子算账,他害得我一生好苦啊!我翻不过身来了,我……”

叨唠着……给王得连推带搡地倒到炕上去。头刚一枕炕沿,他呜呜哭起来了,两个肩膀抽抖得很厉害。王得两手按着他,转回头朝黑暗里瞧了瞧,火渐渐要熄灭下去似的,露出几根骨头一样的灰烬来。那人在黑暗里低垂着头不言语,只露出一角额头,桑皮纸一样白,酒气从下面往上喷。老李呕吐起来。

窗外的风雨,全小多了。

壁岩上滑下几声凄厉的狼嚎以后,雨完全停歇了。天上的云薄薄地匀了一层,浮烟般的白影,一刻后,也悄悄地流落开了。在西面天空上,露出细极了的一条月牙,可怜的光芒,无力地投在岩顶的几棵高耸的桐树上。肥大的叶子还沾着水珠,一摇一摆的。……

风一刮,凉得透骨。

屋里,柱子上的火,油快涸了似的缩下去了。底下,两个人呼,呼……地把长而且粗的鼾声冲上来。在他们的梦中,也许还落着狂风暴雨吧!

老李要不是醉了,有这么个陌生人在屋里,也许不会这样踏实地睡着吧!

火池里剩下一堆灰烬。突然坐在旁边的人,立了起来。游魂一样虚茫茫地,蹑着手脚走往王得、老李睡着的土炕前去,像只胆怯的老鼠,不时把眼睛向四面看望。两条枪靠在炕沿和柱子之间。他伸出手去,一把抓起一只来。是过于兴奋了吧!他的胳膊抖着。

他瞧见两个脑袋。一个是王得的,另一个是……

在他懦弱惯了的眼睛里,露出不相称的凶光。在这时,他的神经已经碎麻头般错乱了。他嫉妒一切,这虚虚的烟火,这黑暗,……当他高高举起握着枪的双手时,一种怒和恨的热力,使两条眉毛,出乎自己意料地倒竖了些。嘴唇也咬得发白,周身全在颤着。就在这刹那……远远突然飘来几声鸡叫,从窗隙送进来。

——哦,天亮了!

他又颓然把枪放回原处。一声不响,回转头走了。

一会,院中柴门轻轻被人推开又关上了。

浮云完全刷净的那会,天,变成纯青的浅蓝色。所有的树叶,全在风的漩涡里,悄悄地欣语。石块经过了激流的冲洗,白的是晶莹的,蓝的就如同几堆蓝靛上滴了一滴水,慢慢在那儿融化。白与蓝往往吻合起来,变成一片。只是中间倒垂着的枣柯、山楂,挂了几片小巧的红叶。衰老的草,更不像样了,穗子全粘在一堆。

凉的风吹进屋里头来,老李的酒全消了,懒懒地翻过身,爬起来,揉着眼睛,走下地去,……屋中烧了一夜的高粱秸,充满了呛鼻子的焦味,这会还没消净。他去踢开门,瞅了瞅门旁的两个小伙子,还猪一样蜷缩着,睡得很香。他拍醒了他们,往回走——火池已经灭了,可还有淡青色的烟一丝丝往外冒。

“哦!……”

他呆住了。在他脚下明显瞧见一摊血,已经凝固成深紫色。

……是一种良心的责罚吧!他想起昨夜的,那是多么遥远而模糊的梦啊!倏的,像一种刀割的刺痛,在他的灵魂上,仿佛插入一只尖锐的木刺,……他咬着牙,瞧着那团血。那血在他的眼前涨起来,浮动起来,觉得是从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流出似的……

主人橐橐地从窗根下走过去。

老李仰起头来,两颊红红的,蹲下去,无力地把一只扒灰的木锹削去那血渍。

咕,咕……咕……

一阵磨磐的摩擦声。一片枣树疏朗的影子,印在木窗上。朝阳刚露出来,从那两片裂了纹的玻璃片上滑过来,撕碎的白纸片一样,懒洋洋洒在黑土地上。屋中开始旋回着一股一股发霉的潮湿味。王得还睡着不动,肩膀头在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老李的心上给一片扯不碎的灰埃和蛛丝掺杂了的粘东西罩着。在这清朗的早晨,他突然觉得一片没有头尾的灰色。

立起来,把木锹当地扔下,心里想着:

——昨晚真不该喝那么多酒,昨晚。……

惭愧地走到土炕前,拍了两下王得圆圆的,结实的肩膀。王得一咕噜爬起来……一眼看见老李把一张小脸皱得跟胡桃一样。他羞惭地说:

“哦,我起晚了!……”

满屋的晴光有些刺眼,他揉了两下。没想到老李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一面攥着他厚厚的手掌,下劲地摇了两下,扫兴地悄悄地说:

“老弟!我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酒!……”

“你现在醒了吧?后悔。哼!你也学会了!真瞧不透。”

王得摆脱他的纠缠往门外走。当他一只脚跨出了门槛,一只脚还在里面,一阵凉风,就使他鼻子一痒,打了两个嚏喷。太阳发着葵黄的光,照在树叶上,石块的尖锐点上,窄窄的草叶上,全都反射出一点点珠子似的闪烁的星光。倏的一股凉气般,掣了一下,他听见老李叹了口气,……自己捣鬼:

“我知道,在人世上永远有一个人愤恨我,不明白我。”

那个小女人在枣树下推着磨。旁边一个披了臃肿的棉衣的小孩子贪吝地望着枝上的干枣。

“睡得好吗?”

一条苍老的嗓子,震动了一下他的耳朵。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一面招呼了一声,就转身走回去,老李正紧着那支枪上黑朽的背带,一条腿蹬在炕沿上。王得抢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嚷:

“那个人走了?老李!……那个……”

“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们也上路吧!老弟!”

王得背好枪,两个人一齐走出去。这使那殷勤的主人,很惊讶——每次,老李来这儿落脚,因为次日只有半天路,就到云谷了,所以他总是清早起来,喝着茶水,同主人畅畅快快谈起这边那边的情形,……尤其是当人家称赞着他的胆量,说着他在狼见愁怎样吓跑了一条大狼的时候,他会扯开薄薄的两张小嘴片,嘎声地笑一气,这回,这回,……

“老李爹,早呢!半天路还这样忙?”

老李沉默着地只挥了挥手臂。倒是王得招呼了两句:

“打扰了!客走主人安!走回头路,再来谈!”

他们走出柴门去,太阳从树上掠过,照红了半个脸。这回走的,该全是石板路。走了丈巴远,王得回过头去,看见老主人还站在门前的绿荫下,一手搭着凉棚在眼睛上,往这面伸着脖子瞧。他拐了一下老李,两个人停住脚,把手举起来,摇了几下,然后大踏步走去。

从两旁树根下的莽丛里,卷出一股青气味。太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扯得森长。风一过,王得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爽快,吹起口哨来。

跟着路拐了方向,蓝河又吐着白沫横在眼前了。这里对岸是和这边相同的山岩、树林搅在一起。可是已经不很险恶,峻峭。河水平平地流着浮着浓浓的乳酪一样赶着朝烟,四处岩顶上,树梢上,还挂着一些,不过大部分都压向水皮来,流滑开去了。草地里,有许多野兔欣快地追逐着。

咕……喔……咕喔……

清脆的鸟声,从那散着松子味的树上投下。

老李始终没开口。王得在欣欣的晨风里,想起昨夜同老李谈了半截的话,现在是必得说的了,出了山口,就得分手了,最后他又把那沉淀了很多日子在心底的思索,滤淘了一下。他想起马房的酒味干草味,他想起昨夜老李醉了的胡闹,他想起那可怜的虫子,那惯于知足的猪……

他走近老李,拉了他一把。

“老李!你听我说完了昨夜的话吧!真的,不是一天了,直到今天,你明白,我也不能不讲了!”

他顺手在路边拔了一枝野在轮草,折着,折着。

“……那种生活,我真的不愿再过了,可是,……朋友们凑在一堆,也不容易,不过,老李!我现在还不是给人当猪一样豢养的时候啊!假如我这样下去,我知道手和脚会磨得那么大,那么厚,简直会让你自己害怕,哈,哈,(他猛地摔了手中的草叶、草梗)可是你的脑子呢?试问?它,将要变成一个木块,或者是一个小孩子踢的枣核球,是不是?从此你的脑子失掉效用,不会再有一点好梦让你做了,下去,迟早会像那个人一样,嚷着:‘命运啊,命运啊!’老李!在多少年以后,我也许渐渐变成一个这样麻木的人,可是现在,现在我年轻。老李!你不要忘了我还年轻!”

他末尾激动地摇撼着手中消瘦的肩头了。他还看见那小小的脑袋在摇,头发在颠簸。

朝曦里,每一朵云,都鸟一般划过去了。开始展开一片蔚蓝的天;在高远的空中,仿佛正响着一阵诡秘、细微的银铃响,这声音一直从披满了草棵的深峭谷中散出回音。在树叶上飘荡下去。

柿子树全羞涩地垂了头。枫树倒多起来,沿着下斜的坡脚,一堆堆的红影。

老李抿了一下嘴唇,转过头他瞧见王得的脸上闪着从水面上反射过来的日影。他轻轻打了一下那攀在肩膀上的沉重的手掌,轻快地把枪托了托。

“你是养不住的野马,老弟!……我全明白!……”

两个人的眼睫毛下都凝固一点想爆开的火星。

“……可是……你以为我就甘心做一头猪吗?每天流着血汗,任凭着人家打骂,像一头猪样吗?唉!昨晚你说得太对了,只有你明了我!不错!在年轻的时候我也那……样……想过……”

眼微阖着,仿佛在回想一段甜蜜的过去。

“我要干,我抛开了家,心里老那样想:‘我不能就这样呆下去。’现在……家?家也许都饿干了,跑着,……一晃啊!老弟!完了,一个人的头发也有点发白,手指头往往麻木起来什么都不知道,那还说什么,……这几年就不敢想,我的性子多么倔强,可是一辈子的磨炼,锤砸,我没有勇气了,所以喝酒,……一喝就得醉过去胡嚷,胡闹,完了,唉!……”

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清楚,二三十年把一个倔强的性子揉成棉团。这一个人,只能这样一天天活下去,一直到他最后喘不过来一口气为止,……他猛然嘴唇上拼出几个字:

“这是生活!……”

拐了一个山脚的路口,旁边又耸立起一片树林,蔽得下面很阴森。老李眨了眨眼,并没呼嚯,呼嚯,……喊两声探出头去。倒是张兰他们脚快跑到前面,……王得、老李,谈着天落在背后。两个人心上全有一块锡铅在熔化,这融化的热汗,有一个时刻也许会灌注到每一根血管里去。

“喂!……李老爹快来哇!……”

张兰站在树林前,一只手举在空中晃着嚷。

老李退下枪背带。两个人手心都微微沁出一点汗来,攥着那滑滑的枪杆,往前跑去。

“那儿一个人上吊了!……瞧!”

果然,一株粗大的树上,一个枝子手臂一样,在空中横抄过去,一个人高高悬在上面,脸朝那边看不清楚。风一来,那枝子一颤,尸体也转了一转,又歪过去。王得眼快,一瞧那粗毛蓝布的破褂子,裹着那瘦瘦的身子。他一边把脚插入树林里的草丛,朝老李扬了一下手:

“喂!……是那可怜的虫子!老李!……”

老李一声不响。等他仔细看时,老李的皱皱的小脸膛,忽然变得像白灰片一样,没有血色。

走着,一些衰老了的草虫猛地钻出来,跳着飞着乱撞。小米粒那么大小,那么黄的草籽,沾在脚踝上。风习习的,除掉几声天籁的鸟声啾啾响一阵,静极了——几乎是一种死的沉郁。走到那粗大的树下,王得使枪铳把那绳子打转过来,……昨夜,坐在火池旁叨唠着“命运”的家伙,真地在这命运的绳索上停止了呼吸。明显的,在他的左额角上淤积着一块血渍。那血是沿着耳鼓、腮帮,流到肩膀上,紫糊糊的。

“我害了他!……”

两行泪水,忽地从老李绞动着的眼皮上淌下来。王得也愣着了。他有点模糊:……这血,这紫色的血,当时给这末路的流浪汉,是怎样的侮蔑。……

黑。……

老李的心上,非常难过,头有些眩晕。他的眼睛,不敢望一下这可怜的死人的脸——那红得已经发紫发白的舌头,仿佛一只给刀子剖开皮的鱼肚子,暗紫色的鱼肚子,跟着一股血,从那破口上迸榨出来。干涩的舌头,就那样露在张开的嘴唇上。脸像风干的鸭脯一样,松弛的,连眉头也皱不上。

嘎,嘎,……密密的树顶上漏下鹞鹰的吟叫。

王得把那绳子一枪杆撞断了,扑的,一棵木块般落下地来。他用脚把它踢翻过来。脸朝下地栽在草丛里了。

“走吧!……老李,这世界上是没有弱者的路的,只有鼓着气走!……”

他温顺地拉了老李的手。他觉得这只握在手心里凉得石子一样的手的轻微的颤抖,很呕心……这只手,同那懦弱的在生活前面默认着命运而死掉的那两只手有什么分别,他不明白。不是一种憎恶,也不是一种怜恤,是与失望仿佛的一股冷流,穿过他炎热的脑子。他下劲地抛丢老李的手。……

谁也没言语,往前走去。

蓝河渐渐平静了,河面也瘪缩地窄拢了。

下了一个陡阪后,太阳渐渐烘得空中发起淤热来。老李敞开了泥污的衣襟,露出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山的凸面的蓝渍,在扇着的微风里渐渐收缩了。走过一条窄窄的、两旁都是岩石的路,升上一个岗巅。回过头望望一叠叠山耸着,越远越高。这儿仿佛是在一个山麓上。拐过一片树林,蓝河拐了弯。

远远隔着山林,那里有放羊人吹着口哨,清脆地甩着鞭子。

走尽一段树丛,老李突然停住脚。

“这儿是岔路了,往这边……那顺着河岸是到云谷的。往那边,涉过水……老弟!那里……嗯!那里也许是更远、更远的地方吧!”

王得缓缓地退下枪,交给张兰。他转过手握着老李的手。

“我走了……你,你,……”

“好吧!小子,真棒,”他挑了大拇指,“……我也许是最末一次了,这凶恶的蓝河啊!它磨毁了我几年来的倔强……”沉吟了半晌,“哼!你说的一点不假,这是生活!去吧!趁着年轻。但愿你好运气,老弟!蓝河的水永远是向南流的,你走吧!向更远的地方去吧!”……

王得扬起手抹了一下额角沁出的汗珠。点点下颔。

走了……一会他走到河沿的乱石堆上,挽起裤脚,涉往水走,很吃劲地,一只鸥鸟般地渡过对岸,回转头来!……老李一脚蹬着一块巨大的光石,兀然不动。王得举起手摇了摇,老李也笑着牵了牵薄薄的嘴角举起一只手来。张兰他们也呆呆莫名其妙地扬起手来晃着,晃着。

王得摇晃着唱起来。

望着这条大路,

我讥笑着一些脓包!

他们怕风,怕雨……

可是他们还咒恶着没有一点光!

……

太阳在河滩上闪出千万点金星、金花。

一会,那个蹒跚的背影,在黄绿色的地下,往远处消没下去了。只剩下响亮的、铜铃一样的歌声还留在空中震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