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上河图》绘写的是什么景物
《清明上河图》是宋代张择端所绘写的描状北宋时代(960—1127)的东京汴梁城的人情物态的。时节是“清明”的时候,也就是春天的三月三日,许多树木还是秃枝光杈,并未长叶,只有杨柳的细条已经浅浅地泛出了嫩黄色来,天气是还有点凉意,可是严冬已经过去了。春天带来了润朗的天气,绿色一天天地多了起来,得春很早的杏花正在烂漫地盛开着。在这个佳节,人民追念着他们的亡逝了的先人或亲人。《东京梦华录》说:“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又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我们的画家张择端就选择了这个清明节,布置着他的人物和景色。他使用着“长卷”的这个中国绘画的传统的优良形式,逐渐地展开了从郊外到城内的熙熙攘攘的“人物繁阜”的社会生活的绘写。这卷高25.5厘米,长525厘米,是高度的现实主义的上乘之作。《清明上河图》就是代表中国封建时代的社会生活的、具体的、现实的典型作品。有各式各样的《清明上河图》出现于各个时代,那些不同时代各个画家都有他自己的风格,并各具有时代的特征,并不完全相仿袭。这就使我们有了相当丰富的、不同时代的、表现得具体生动而且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且可作为很重要的研究的资料。
这里所研究的,乃是张择端所创作的那个长卷《清明上河图》。在北宋的末期(约1100—1126年之间),汴梁城正是它的“夕阳无限好”的时代,“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东京梦华录》卷五)。他所写的清明节那一天的时光,不是早晨,也不是正午,似当是下午扫墓归来的时候。我们且把这个长卷打开,逐渐地看下去。
首先是荒郊野外,一棵棵的老树枯干矗立于田野中,可看得出其上有鸟巢,且似有栖鸦正在飞鸣。有草桥,桥下有流水,有一无人的小舟横在岸边。两个年轻的脚夫们,可能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一前一后地赶着五匹小驴子,向城市而来。小驴子各驮着两篓小木炭。可能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所以在这夕阳将下的时候方才将达城边。(图1)在柳树林边,已经有茅店可望见,但木凳上没有一个人坐着。屋后有小孩子站着,不知在做什么。一片阔平的打谷场上,放着谷碾等农具。(图2)再过去便是几株大杨柳树,刚刚泛出嫩黄色的新芽来。(图3)远远地有一队人马正在归城,好些人在半跑地走着。有一顶轿子,乘轿子的当是一个妇人,轿顶上和四边都装簇着杨柳杂花。有人挑着担子,可能挑的就是“门外土仪”。什么是“门外土仪”呢?《东京梦华录》(卷七)说:“抵暮而归,各携枣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还有一个乘马的男人,可能他们是一家。离我们较近的是两个骑驴的人,风尘仆仆,好像是走了不少路,要向城外的家里去。牵驴的脚夫和挑行囊的步行者们和骑驴的人们显得如何地苦乐不同啊!(图4)这里有水田,有耕牛,有挑肥料或小桶的人,有人正把井里的水车放到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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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经是汴河边了,房屋渐渐地多起来,人烟也逐渐地稠密起来。有挑夫们在茶馆里休息着。一匹小驴子不知为什么受惊而跳踢着。一个挑夫正脱下他上身的衣服。一个老者,似是一个算命或看相的人吧,正在替一个行人看手相。屋后有高亭。汴河边上停泊着往东南来的粮船。人们肩背着米袋下船,放在岸边。一个管事的人正在指挥着或计算着。彩色招展的市招是不是正要取下来呢?这里有小酒店,有“王家纸马”店。纸马乃是清明上坟时所必需的祭物。但这时候已经傍晚了,所以门前没有一个顾客。一个挑着一对竹筐的人,把空筐子息放在地,伸手接着从食物店的堂倌手里捧着一个馒头一类的蒸食。(图5)有几只船,大概已将粮食都运上岸了,所以闲泊着。船头上有人在生火烧饭,船尾有人在打瞌睡。临河的是店房的后门。
图5
再过去,船更多了。停泊在岸边的船也在搬运粮食。行驶着的船在使用五个纤夫拉着走。还有一只船则使用着八个人在划着一支大桨。船上的人和拉纤的人个个是紧张地、用力地彼此呼喊着。岸上有一家大酒店,还有许多小的吃食店。一个独轮车,前面有两只小驴子拉的,正停在一家店门口。一人正把遮盖着食物的棉被掀开,在搬出食物来。一只驴子正从一个口袋里吃着草料。一个头顶食物篮子,手执“行几”,正在寻找顾客。在水阁上,有几个人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人似在隐几而卧,听到什么话,便又抬起头来。对岸一只小船,有人在向船外河里倾倒污水,船篷上晾晒着衣裙。(图6)
图6
现在,景物是移到南岸来了,一人肩伞走着,一人骑驴或马而行,都向城关而进。大柳树下二三人在谈着。一人坐在河岸。在大伞下,有人在做着买卖。饮食店里,有人在等着吃食什么。堂倌正端着两碗汤面之类,送给他们,厨房里的大灶头还隐约可见。(图7)
图7
出现了十分紧张的场面。这里是有名的虹桥,这座桥是汴梁城东郊的繁华的中心。在桥梁工程上,它有着重要的创造性的成就:没有一根石或木的支柱,全部以木条架空造成,就像天上的虹霓似的。桥下两端有人行道,便利于行船,也便利于拉纤的人。桥上有栏杆。有一只大船正待过桥,桅杆在放下,好些人用竹竿在撑着船。有的人则用长杆钩住桥梁,有的人抛下麻绳挽住船,有的人在凭栏下望,连邻舟的好些人也都在指指点点地帮着忙,总有三十多个人神色紧张地为这只船而忙碌着。(图8)一只船则已过了桥,船夫们闲暇地望着桥上。(图9)桥的北头,有不少茶馆、饭铺,一个人正驱着驮着货物的驴子上桥走来。(图10)桥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向北来,往南去。有两个骑马而来,但马夫不得不拉住了马头,以免撞倒人。(图11)一顶小轿往北走。(图12)还有不少骑驴的、肩挑重担的,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不少南来北往,脚夫赶着背上负载货物的小驴子。还有独轮车,前面用一匹驴子拉着,并用一个人挽着,一个人后推着,车上满满地载着货物。靠西的一边的桥面,在地上或摊子上陈列着许多货物。有卖绳索的地摊,有卖食物的摊子,有卖点心的小贩,有卖小木器的,有卖刀、剪和其他小件铁器的。桥的南头下面,有张伞卖饮料的,悬挂着“饮子”二字的小市招。一个士子似的骑着马,由马夫拉着,悠闲地下桥来。(图13)有一家大酒店,门口结着高高的“彩楼欢门”,彩旗上标着“新酒”二字,门前写的是“天之美禄”四字,还有“十千脚店”的大标帜。一匹马拴在栏杆上。一辆独轮车正停歇在门口。一个人在捧着五贯铜钱,一个人在点数,还有一个人也捧着几贯钱。这部独轮车正在装载上这些钱币—也许是这家酒店一天买卖之所得吧,现在正把它载运回城去。一个卖玩具之类的人,头戴草笠子,一手提包,一手执着用竹竿悬挂着的种种货色在走着。一个市民手牵着一个小孩子,喊住他要买些什么。这家酒店的一位堂倌,一手捧着两碗面条什么的,一手执着筷子,正在送给食客们去。(图14)河的北岸比较安静得多了,河岸边停泊着好些船只,船户们都悠闲地在憩息着。这家酒楼上,食客不少,有凭栏远望的,有在谈天说地的,有小贩正提手篮进房来。一个堂倌把一蒸笼的包子或其他蒸食送上桌来。只有一个空的房间。(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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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又宽阔起来。有两只船在河里驶行着,一只用五人拉纤,一只则用六个人摇着大桨,还有六个人站在船头上,也有一把大桨,但空闲着没有使用。两岸也停泊着好些船,都搭着跳板。一个人挑着一担东西走上一只船的跳板上。他的后边还有一个手提食盒和一个双手捧着绢匹一类东西的,也要随之上船。有行人们在茶馆里坐着,一个人在指手划足地谈着,两个人在凝神地听。一个人双手拢在袖里,在望着街。(图16)
图16
现在,我们就要离开汴河两岸,而来到城厢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了。紧贴着茶馆的是一家卖蒸食的铺子。再过去,就是一家制造车辆的作坊。有人在刨木条,有人在敲击车轮。街中有一对小驴子荷物而来。有行人在走着。有小贩一手擎着屉笼,一手执着“行几”,正走向街心张口叫卖。对街有一簇人围着一个席地而坐的老者,似在听他的讲说,他面前摆放着不少药草一类的东西。他的话一定是很引动人的,所以围着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在静听着。在街口,有几个人把行囊装上驴背。一匹马站在店前,低着头,似在吃着饲料。转过弯来,一个妇人正在上轿。一辆大车停在“饮子”店前。另一辆大车则由二牛拉着,向街口拐弯过去。车后,有一人骑着马。有一人挑一担食屉。(图17)他们是从郊外或外地来的吧?转过街去,我们就看见在一座凉篷下面,坐着一个看命的先生,篷下悬挂着“神课”“看命”“决疑”三个招子。有一个人在算命,还有三个人站在边傍看着或听着。前面大柳树下,一个挑夫在憩息着,一肩食盒担子停放在旁边。有一道小河流过,河边似是一个官厅或驿亭,有好几个隶卒在门前石条上坐着,也有靠树、靠墙憩息着的,其中一个则干脆躺在地上睡着。他们的旗、伞、灯笼等物则倚靠着上有尖齿的墙头立着。(图18)有两顶小轿,一顶将要歇放下来,一顶已经放在地上。一个男子下了马,正和那顶轿内的妇人在答话。几个从人,包括一个孩子在内,挑着不少东西跟随着。他们所携回的,大概就是所谓“门外土仪”。两辆牛车,都是三只牛拉的,正在走着。行人很多,有骑马的、骑驴的,有携着孩子站着和相识的人交谈着的。有用竹筐或柳条筐盛着柳枝和鲜花在卖的。已卖罄了东西的一个人,则正挑着空筐子回去。还有一个摊子,似是卖大饼的。对街有不少店面。有一队小驴子荷着木炭篓子走去。一家店里,有一个人在用秤称什么。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在望街。一批猪被赶着过来。那边厢是一座佛寺,正门关闭,两边的旁门开着,一个和尚正站在门口。(图19)
图17
图18
图19
现在,我们要看见一座平桥了。这座桥是建在护城河上的。许多人倚着桥栏在望着水,有人在指点水中的游鱼。一个老人骑驴过桥,后面还跟着一只驴驹子。有肩挑行囊的人在他后边走着,似在照管着驴驹子。好几个人肩挑种种东西向城而去。有一辆独轮车,满载着货物,上面还用一床棉被罩覆着,正离开城门,走在桥上。前挽后推的二人,和那匹走在最前面的小驴子,都显得十分吃力的样子。一个官人似的骑驴而来,有人似跪地向他行礼(或者是一个乞丐吧),好些行人都在望着。一个挑夫肩挑一个重荷,跟在他的后边,大概是他的仆从吧。驴头边仍有一个脚夫在牵着驴。(图20)
图20
这时,我们看到高大的城阙了。守着城门的兵卒,有坐靠着城墙根的,有站立在那里的。城门洞里正走出一匹骆驼,其后,还有好几匹骆驼,背上都荷载着好些东西,鱼贯而行。(图21)城内的大街是更热闹了,行人也更拥挤了,店铺子更多,也更整齐。紧挨着城墙边,有理发匠在替一个人刮胡须。道旁货物堆得如山,正往店里搬进。有卖布匹的小店,有代写书信摊子,有卖硬弓的店。一辆独轮车,满装着货包,在停下来。一家姓孙的“正店”面前,有一担卖柳枝和杏花的停在那里,妇人、孩子在要买。一个男人项上坐着一个孩子,也在看着。这家“正店”装点得十分体面,有小贩托着食物正往里面走。楼上食客们不少,我们可以见到有一间小阁里,二人对坐着,桌上放着酒壶和酒杯等等。店后是一条小河,河边堆积陶缸如山。对河柳林里,有老牛卧在地上,小犊则站在它的身边。这家“孙家正店”门前还有各色各样的小贩摊子。其中最可注意的是一家水果摊子,摊前木桶里放着不少根甘蔗。有两顶轿子,抬着妇女,似正向正店门前停下。(图22)正店边高挑出一面市招,写着“孙羊店”三字。在熟食铺的门前,有一大簇人围着一个道士,在听他说什么。对街也有许多店铺,有“李家输卖上……”,楼上有人在读书。有“久住”“王员外家”,则不知是卖什么的。有几个小贩在走着,或正和人说着买卖。(图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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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这里又是一个十字路口。街道相当地宽大。我们的画家又展开了另一番场面:有两辆“太平车”,都由四匹驴或骡子拉着的,正迎面而来。那驴子的神气很显得狡乖,最边上的一匹,正在张开口叫着。有“杨家应症……”什么的,大概是一家药铺。有王家“罗锦匹帛铺”,是一家大店,橱台前,摆放着一列长板凳,是为了便利顾客坐着拣选货物的。有“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规模也不小。(图24)还有“赵太丞家”,似是药铺兼做医生的。门前立着或挂着不少牌子,有道是“五劳七伤……”的,有道是“治病所伤真方集香丸”的等等。有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去看病,一个医生似正在诊察着孩子的病情。这家药铺的一边是一口水井,有三个人正在用水桶打水。另一边似是一家大宅院,它的大厅里还设着一个公座哩。(图25)有两匹驴拉着一辆装着水浆的两只大木桶的车子,桶里不知道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图26)有一簇人围坐着听一个人在讲着,大约是说书先生吧。(图27)也有一种独轮车,只用一个人推着的。(图28)行人形形式式,可真不少。小贩们或肩挑食物篮筐,(图29)或头顶食盘,(图30)也都各具特色。最奇特的是,一个行脚僧人身背着竹制的行筐,上面装着和挂着各种东西,双手似还扬着经卷之类,(图31)令人一看,就仿佛见到那幅流传在日本的所谓唐画玄奘法师像—实际上恐怕也只是普通的一个行脚僧人的画像而已。有几个隶卒簇拥着一个官人而来,那官人头戴宽边凉帽,手执丝鞭,骑在马上,有二隶卒笼住马头,一卒肩一柄大伞在后,还有肩挑食物盒的。看那官人的悠然自得的神情,正和劳苦的老百姓们成一个黑白鲜明的对照。(图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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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长卷到了这里截然中止,令人有“不足”之感。根据后来的许多本子,《清明上河图》的场面还应该向前展开,要画到金明池为止,很可能这个本子是佚去了后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