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义务论[1]
(一九一四年十月一日)
今之持论者,大别之为二端:宗教道德家,以为人应知其义务,不必知其权利,所谓利他派也,亦谓之义务论。法律政治家,以为人应知其义务,亦应知其权利,所谓完美之利己派也,亦谓之权利论。又有极端之利己说,如杨子之爱我,以非居群之道,故不论列。此二说者,初原无所大悖,任取其一,皆可以治天下。故世之不深求其故者,每立为巧说,以为吾无所袒于其间。彼不知无所袒者可也,使吾今日操化俗之柄,杂取而并用之,不可也。抑二者之中,无绝对之善恶,亦遂无比较之善恶耶?二者之中,遂绝无易滋流弊者耶?遂绝无易于成功者耶?使说者稍一踌躇,则知此中固绝不容不求一满意之解决,绝不容为模棱观望之说也。吾中国数千年圣哲之所传说,每每为义务论。自海禁开,值欧洲大革命,平等自由之学说,随太平洋之潮流而东注,而义务论之樊篱稍稍撤矣。迩年以来,法律之势力日益澎涨,权利之欲望日益发达,于是强权压制之怨声起,不崇朝而家天下之制覆。说者以为非权利论之力,有以使人民自图其利害,有以使人民知政府巧夺豪取之非,其功绝不至此。顾今则共和幸告成矣,权利论之势力,日兴而未有已。下者争权利于乡,上者讼权利于国。人事以之而日纷,风俗以之而日坏。茫乎祸海,谁生厉阶?皆权利论之赐也。然权利论之所以能至此者,其故究何在耶?
天下之事,小而一合同,进而一条约,闻有以相让成者,有以相争败者,盖未有相争不让而能成者也。然则吾辈言治天下,亦言崇让而已。夫人情本不免于自私,故天下自然而入于纷争之域。使吾主张义务论,欲人人易其利己而利他人,其成功与否,犹在不可知之数。今乃坦然昌[2]言权利论,权利论者,天下争攘之泉源也。夫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今日欧美上下争轧之祸,大抵由权利论影响而来,是可为前车之鉴也。虽然,是说也,权利论者,或不谓然,其意盖谓权利论非为奖争,即奖争亦未为失计也。今就其所持之理而一讨论之。
权利论者曰:人人自卫其权利,而以不侵犯他人之权利为界,则是天下永无事也。然而吾尝观之国际利害,窃有以明其不然。如今日列强者,畴不以不相侵犯为言耶?顾自卫二字,即为其侵犯之又一名词。何以知其然也?昔英人以保护其海权而攘印度,今又以保护印度而进窥西藏矣。他日得西藏则又何如。日人以保护其本部而攘高丽,今又以保护高丽而进窥南满矣。他日得南满则又何如。古语曰:以攻为守,守之善者也。故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汉。彼深谋远虑者,孰不作如是想。则是日日言不侵犯,而侵犯无已时也。如欲其真不侵犯者,亦惟湔去其利己心,然后可耳。
权利论者又曰:世有竞争,而后有文明。有十字军之战争,而后欧亚之交通始繁。有改革宗教之纷纭,而后思想之自由乃盛。有大革命之流血,而后平民之政治渐兴。凡今日欧美之声名文物,皆竞争之功也。夫不惜人民肝脑涂地,以博所谓文明,则文明之为物,必至可贵必至有益于其子孙黎民也。乃若今之所谓文明,则异于是。断人脰,决人胸,谓之杀人,则怫然证其万恶。不谓之杀人而谓之文明,则挢舌不敢议矣。又岂徒不敢议,且心悦诚服,率其众而膜拜之。以为不如是,无以异于野蛮之侗苗也。吾不知文明为何等怪物,其颠倒人之意思,乃至于此!夫今世所谓文明者,巨大之军舰也,猛烈之炸弹也,一切不可防御之战斗品也,凡此者皆仅以屠戮人类而著名。而其所屠戮,必人类之贫且贱者,是文明者,屠戮贫贱者也。文明亦尝以余力,为利人类之新发明。其最著者,如邮电之属是矣。顾电费之昂,已不为中人之家所能常利用,何况其他发明之事,价值且十百倍于电费耶。夫如是而谓之文明,则文明亦仅富贵者之事。综而论之,盖文明者,杀贫贱以利富贵者也。所利之富贵,即他日鱼肉侮弄贫贱者之人也。呜呼!文明使人杀其身以利其鱼肉己侮弄己者,是得谓之有大道否?吾直谓文明为万恶之凶手而已。而世谓文明为人类之幸福,是所谓人类者,其中含有贫贱之人否耶?剧可怪者,此语不独为富贵者之所乐道,即贫贱亦不敢异言。即使偶有异言,亦自以为偏激之论,不可为训。故吾以为文明之为物,真为一不可思议之怪物也。若徒谓竞争可造文明,而证明权利论之未为失计,吾以为必待博物家能确证贫贱者为非人类,而后可许为知言也。
若夫大同之世,无贫贱富贵之阶级,无竞争防御之忧患,而后利人类之文明日益发达,可以作福全世。然其所以发达者,即由于人类之利他心,亦即义务论之效力所致,决不由竞争中来也。文明由竞争中来者,徒为罪恶之渊薮而已。吾意此言,读者或不免讥为诞妄,且逆料世之反对义务论者,其说必较吾尤繁。今更以揣其持论并为解释如下。其一,以为吾国海禁未开以前,固一义务论之国家。而其效之可睹者,不过守己奉公之学说,日浸淫于一般之平民中,乃至知有国家而不知有己,知有政府而不知有己。故在上者骄淫而莫制,在下者懦弱而莫助,驯至为积重难反之制度矣。义务论非不悦耳而可听也,然独野心家之利而已。应之曰:说者所谓野心家者,亦知为权利论者耶?抑义务论者耶?夫义务论之惟一主义,在使天下人无权利思想。使天下之人,尽无权利思想,是无野心家也。今犹不免有野心家,是义务论之势力犹未充足,决不足为义务论流弊之证据。且说者亦疾首于野心家,欲灭此朝食,乃又不深求其故,而主张权利论,是何异抱薪而救火。以三数野心家为未足,而欲胥天下之人,使尽为野心家而后快耶?
其二,则谓以吾历史所得,义务论之流弊,每有见义不为,为之亦不力者。孟子曰“人病舍其田而耘人之田”,即谓是也。义务论者,不知人情利己之心,每较利他为恳至,辄欲人先弃其利己心。夫我以不周至之利他心,固不足以利他人,他人以不周至之利他心,亦不足以利我,是两败而俱伤也。又惟以其利他心之不周至,故每有巨大之事,则以为非凉德渺躬所能胜任,而天下事遂无人肯为矣,此义务论所以不可信也。应之曰:说者亦知利他心之所以不周至,即由于利己心妨害之耶;又知利他心而不周至,即不得谓为义务论耶。使人能笃信义务论,则义可以安天下,有不为者乎!利可以利天下,有不兴者乎!抑有为之兴之而不致力者乎!吾闻耕者之患,在群舍其田而不顾,如仅仅舍己耘人,其尽地力,不必遂不如其自耕。又何足为病乎?有人于此,于所当为而不肯为,于所当致力而不肯致力,则其利他心之程度可知,是不为义务论也。今以非义务论之行为评义务论,其亦安能中綮乎!
其三,以为权利论顺人情,故易行。义务论逆人情,故难行。此权利论之所以优也。应之曰:难易之辨,岂容易言耶!昔儒家之道,人以为迂阔不可行矣;然孔子相鲁,三月大治。孟子在滕,四方之民归之。乃自秦汉以降,持纵横名法之说,以之治天下者二三千年,而天下日即于乱。则又何如哉!权利论为易行,而天下未必治,则易行无益也。义务论为难行,而天下可以日治,则难行无害也。说者无徒骛于耳目之难易,则可以知天下之真难易矣。
由上诸说观之,义务论之为较优明甚。且无论权利论为不易行,即使可行矣,亦不如义务论。使人类尽忘其机械心,可以永安无患。则今日言治者,又安能舍此而他图耶。乃民党小不忍,则倡为暴动,以与政府争,政府欲速成,则务为压制,以与公理抗,乃使一世之人,尽为权利之争执。以此治天下,是欲入而闭之门也。天下之人,如真欲治平者,请自今无言权利,无言竞争,举天下之富贵贫贱,皆使服膺于义务之说,则私产制度,不期而自破,黄金世界,不求而自现矣。吾国人其有意乎!
载《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四号
署名:恽代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