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谣(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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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入梦(六)

搞不清是谁带头立了这么个规矩,星期天吃两顿饭,尽管有人不习惯或牢骚或反对,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却一直在军营里延续着。

吃过上午这顿饭,古义宝决定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他自己发自内心要做的,没有谁给他提示或启发。做这件事的念头在古义宝心里活动半年多了,他要实实在在感谢赵干事赵昌进。知恩图报,人之常情。古义宝打心里明白,没有赵干事,出了三连不会有人认识他古义宝;没有赵干事,他的名字也登不到报纸上;没有赵干事,他就当不上先进;没有赵干事,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当上给养员;没有赵干事,身边的人也不会只是羡慕忌妒他。赵干事在古义宝心里是圣人是救世主,像尧、舜、孔夫子、伯乐。如果要他叫赵干事声爹叫赵干事声爷,他会当着众人响亮而充满情意地叫。

赵干事不要这些,他不要古义宝叫爹叫爷,也不要古义宝感恩戴德,更不要古义宝任何回报,他什么也不要。赵干事一见到古义宝除了关心就是帮助,除此没有一句题外的话,他只要求古义宝一切都按他的心愿行事,按他的心愿做人,这就是最好的报答,别无他求。尽管他们俩接触这么长时间,古义宝对赵干事的了解只停留在名字和职务上,连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老家在哪里,现在住什么地方,一概不知。当古义宝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十分惭愧,于是他一心一意要正经感谢赵干事。这个念头在心里憋好久了,没有机会表达而让他时时悬挂在心。

愈是如此,古义宝愈想这件事,想得最多的是该怎么感谢他。说感恩的话,他口拙舌笨,他的几句话又值得了什么呢?送礼,他一个士兵能送什么呢?也不知道赵干事需要什么。帮忙,赵干事需要他帮什么呢?他又能帮赵干事什么忙呢?古义宝思来想去没有着落,心里就只好一直亏欠着。

古义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利用星期天进城到师机关宿舍找赵干事,到他家看一看,认认他家的门,兴许能帮他做点什么。

古义宝第一次走进师机关宿舍大院。高高的大门楼,全副武装的执勤哨兵,院里有楼有院,大机关的森严让他有点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进了大院往深处一走,古义宝的紧张慢慢松弛下来。原来机关大院也是外紧内松。大门楼挺气派,院子里面却是另一派情景。没有水泥马路,也没有花坛;没有亭台楼阁,除了那一片首长的独立小院外,两边都是一排排紧蹙在一起的破旧低矮的小平房;一排排房子间本来就没留下多少空间,后排的又紧挨着前排的后墙盖起了一个个小草棚,以小草棚为依托一家家又用破渔网、小竹棍或草帘子之类的东西围起一个个鸡窝;一帮小男孩在追逐打闹,一帮小女孩在跳猴皮筋,喧闹中还夹杂着鸡们打情骂俏声。古义宝走进院子还闻到了一股难言的奇臭,有机关干部提着大粪汤在鸡窝旁的一席席小菜地里施肥,各色蔬菜在奇臭无比的鸡鸭人粪的滋补下长得生气勃勃,一片欣欣向荣。机关干部星期天都挺忙,有的在剁菜拌鸡食,有的在侍弄菜地,有的在修鸡窝,有的在帮老婆晾衣服……

古义宝问了五个人,敬了九个礼(最后一个忘了还礼就急着转了身),记不清穿了几排平房,终于找到了赵干事的住处。

门口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啜泣,小女孩她妈(一位模样挺利落的女军官)在门口脚盆里洗衣服。女军官一边洗衣服一边不让嘴闲空教训着啜泣的小女孩,一点也没顾及古义宝的出现。

“你站不站起来?还草莓!你以为你是公主啊!我烦着呢!再瞎胡闹看我不揍你!”

“人家都吃了。”

“你跟人家比,人家爸是首长,你爸是什么,是写点破文章烂材料的破干事,连点鸡饲料都买不来。你没见鸡都饿着没东西吃嘛!你还来添乱,我现在没工夫理你,惹火我你屁股别怕疼!”

其实她不过在不停地说,压根儿就没注意小女孩在不在听,也不管小女孩听了她的教训后有没有反应,似乎她也不指望小女孩要有什么反应。

古义宝犹豫了一会儿,乘女军官抬手捋头发那空,不失时机地敬了进院后的第十个军礼。

“首长!”

“首——长?你是叫我?”女军官抬头看着古义宝,再看四周没别人,狐疑地反问,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叫她首长。

“赵干事是在这儿住吗?”

“住是在这儿住,你在这儿可找不着他,人家是大忙人,全军头一号大忙人,星期天也不着家。”女军官不顾古义宝有何尴尬,一边继续洗衣服一边数落着,“这儿是他的招待所,有事你明天到办公室去找他。”

“首长,那我不打搅了。”古义宝又敬了个礼,可惜女军官没看他,她也没领会到古义宝对她的尊重。

古义宝出大院上了街,心里挺别扭,他说不清为什么别扭。是为女军官的不客气,是为赵干事抱屈,或许都有点。像赵干事这样的好人,一心一意为工作,诚心诚意帮助别人,自己家里的事情一点都顾不上的好人,妻子竟这样对他。古义宝愧疚顿生,他是为了帮助自己这样的人,才丢下家不管,才落得让自己的妻子埋怨,真冤了他亏了他,可自己又能帮他什么呢?

古义宝想起刚才女军官的那些话,先到街上买了三斤草莓。草莓初上市,挺贵;再贵,比起赵干事对他的恩德算得了什么呢!

古义宝捧着草莓回到赵干事家。女军官在门口晾洗好的衣服,漂亮的小姑娘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妈仍一边晾衣服一边教训她。古义宝没再敬礼,也没再喊首长,直接把草莓给了小姑娘就转身走了。

“哎!同志你,你是谁呀?”

古义宝连头都没回。古义宝出了机关大院门没再逗留。他要立即将报答赵干事的心愿付诸行动。这趟街没白上,总算有了报答他的机会。别说赵干事这样帮助他,就是与他没有这层关系,他家里有这么多困难自己也应该帮他,为他做自己能做的事。古义宝飞车赶回了连队。

古义宝心事重重地找了司务长,把赵干事家没鸡饲料的事不假修饰也不做隐瞒地向司务长一五一十说了,然后再把自己的打算拐弯抹角地说了。司务长同意了他那拐弯抹角说出的打算。玉米面、麸子连队有的是,拿几十斤去算不了什么。司务长当然不会让古义宝自己掏钱买了再去送给赵干事,这样就不近人情了。

古义宝再次骑车驮着一袋麸子和玉米面赶到赵干事家,赵干事家没有人。古义宝在门口联想丰富地等了二十分钟,仍不见他们回来。古义宝忽然开窍,这样不是更好嘛!何必要等人呢?有人反而要说许多多余的话,还让人家过意不去,心里老惦着这事,欠了你多少情似的,这样反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搞复杂搞庸俗了。想到这一层古义宝有些埋怨自己的糊涂又有些庆幸自己的聪明,他赶紧把袋子紧紧地靠门立好就骑车离开了。

古义宝再度兴高采烈地见到赵干事是一个月以后。师里为迎接军里的“学雷锋、学硬骨头”六连经验交流会组织了联合工作组深入部队调查研究,了解“双学”活动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为师“双学”经验交流会做准备。赵干事参加工作组来到他们团,然后又来到他们连。

春意融融的中午,赵干事专门找了古义宝。古义宝从见面的一瞬间发现,赵干事看他的眼光里又增添了许多不同往常的内容。

他们走出营房顺着蜿蜒的山间小路向山下的河谷走去。赵干事一直没开口,古义宝心里就有些忐忑。是因为他给赵干事送了一袋鸡饲料?赵干事对这事不满意?这事影响了赵干事的名誉?他帮了倒忙?古义宝这么一想,头自然就耷拉下来。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蔫蔫地跟在赵干事身后,等着赵干事批评。

“连首长对你怎样?”

“挺好。”古义宝不解地抬头看着赵干事,尽管他们已经很熟,可赵干事从来没以这样的口吻问过他这一类事情。

“好到什么程度?”

“……”古义宝又看赵干事,赵干事一脸认真。

“真对你好的有几个?谁又把你当兄弟?”

“……”古义宝再看赵干事一眼,他今天跟过去很不一样,问的问题也很怪。

“周围的人对你怎么样?”

“也挺好。”

“几个排长对你怎么样?班长们对你怎么样?有几个是真跟你好,有几个是假跟你好,又有几个是骨子里不跟你好表面上却跟你好?”赵干事似乎不需要古义宝回答一口气不停顿地问下去,“老乡里又有谁对你真好?谁对你假好?谁嫉妒你恨你?新兵里真正敬服你的又有多少?这些你都想过了吗?”

“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想,你也不会去做这样细致的分析。为人处世,不把这些搞清楚是不行的,这些要是搞不清,你就盲目,两眼一抹黑。干什么都带盲目性,只要一带盲目性,你冒犯得罪了人,别人在背后对你咬牙切齿,你还蒙在鼓里;带了这种盲目性,即便做的是好事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事,同样会得罪人……”

他们走到了谷底。谷底是一条大沙河,两岸是苍翠葱绿的柳林,黄绿的柳叶在和煦的阳光下溢散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河水淙淙,清澈透底。他们在柳林的山石上坐下,两人那一脸正色的神情和说话的气氛与这明媚的春色构成一种鲜明的不和谐。但古义宝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他听出赵干事是在给他掏心窝子话,赵干事今天跟过去完全不一样,过去是首长,他总得仰视赵干事,今天赵干事像自己的大哥,他们间已没有距离。

“与周围人相处比做事还重要。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要认真去想,认真去分析,去想去分析并不是要你一个一个去对待,那样你就什么也干不了了。要抓主要矛盾,抓矛盾的主要方面。头一等重要的是连首长。你要分清谁把你当兄弟,谁喜欢你,谁讨厌你,谁表面喜欢你骨子里却讨厌你。要分清这个,就先要弄清连干部他们之间的关系;谁跟谁好,谁跟谁有矛盾,如果他们之间都没有矛盾你可以无所顾忌地跟他们相处,但这样的连队几乎没有;如果他们之间有矛盾,你就不能投靠一个得罪一个。”

古义宝似听圣人的名言,一字不漏地听着,还不时咽着唾液,像要把赵干事说的每一个字都嚼碎后咽进肚里。

“还要弄清他们与上面的关系,谁在连里说了算,在一个单位个人说了算的人不是有本事就是上面有靠山。要弄清上面谁是他的靠山,这个靠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领导对下级有千种万种的要求,但领导也是人,也有他个人的脾性、爱好和情感。领导无非有三种类型,一种是惜才,爱惜有真才实学的人;一种是重情,很讲人情恩怨;还有一种是贪利,计较小恩小利。作为下级来说,应该根据上级的嗜好,尽量满足和适应他的特性。对排长、班长们也是如此。其他的人你可以不管,但对特殊人,比如个性特别,或知你底细的同乡,要区别对待。这里面有个关键的诀窍,就是任何时候你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你就容易与周围的人相处。只要你跟这些人相处好了,你的理想就会如愿以偿。”

整整一个中午,赵干事没提麸子和玉米面一个字,就像从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但古义宝自己感觉出来的是他与赵干事在私人感情上加深了一大步,可以说是有了一个根本性的进展,是一个度的突破质的飞跃。

古义宝没像往常做了好事登了报一样激动得偷偷地蹦跳,他变成熟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咀嚼赵干事那一句句至理名言,他的感觉是越嚼越有滋味。

过了一个多月,古义宝又用自行车驮了一袋麸子和玉米面用同样的方法送到了赵干事家门口。古义宝是用进城买菜的机会送去的。赵干事家自然是没有人,古义宝选的就是这样的时间。做完这件事后,古义宝窃喜。这样做非常绝妙,这样不单单省去许多客套和尴尬,不让双方为难,更绝妙的是彼此你知我知心照不宣,不要有一丝顾虑,却又知道彼此的心意。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越来越精明能干,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