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10年,粤岛,香远区的一家便利店里……
“不准动,全都不准动,把手放到背后蹲下!”
一声暴喝,惊呆了便利店里所有的顾客和柜台的员工。
正在跟方菲挑着口香糖的柳叶,吓得一激灵。她嘴唇直哆嗦,就像被人使了定身术似的,麻木地站在原地。
方菲单膝跪地,赶紧拽了拽她的手说:“蹲下,快点——”
“你怎么还不趴下!”
话音未落,忽然一根黑漆漆的短棍照着柳叶的头打了过来。幸好方菲及时拽了她一把,黑棍虚晃过去,扑了个空。
戴着黑色毛线帽的男人蒙着脸,只露出双眼和嘴巴。他满眼凶光,因为这一次失手,他的怒火烧得更旺。当他看清楚对方白嫩又楚楚可怜的脸时,又酥软地淫笑起来。
方菲流着泪水,可怜兮兮地哀求:“对不起,我姐她刚刚怀孕两个月,不太舒服,请你饶过我们……”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乡下的老婆刚刚怀孕五个月,再加上老板欠薪,他才出此下策,他做这种刀口舔血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
另一个劫匪突然怒喝:“老实待着,谁让你们说话了!快,把钱给我!”
后面那句话是对柜台里瑟瑟发抖的店长说的。店长虽然受过这方面的培训,可真遇到打劫,脑子就像不听使唤一般,只能哆哆嗦嗦地伸手拿钱……
匪徒一拿到钱就飞快地跑了。店长惊魂未定地报警。巡逻到附近的两名警察几分钟后就出现在店里。
“刚刚匪徒长什么样你们有印象吗?”
柜员摇头,颤抖着说:“我在里面吓坏了,声音都没听清楚。”
刚刚还楚楚可怜的“乡下妹”方菲,突然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她用流利的粤语描述起来:“其中一个劫匪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敦厚,腰腹有赘肉;三角眼,眼皮下面有一颗痦子,不细看看不出来;肿眼泡,嘴巴有个裂口,嘴唇颜色呈紫红色。”
这回不仅柳叶,在场的人都听呆了。
“你叫什么名字?”听完之后,警员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
“方菲!”
等录完口供,从派出所出来后,柳叶依然惊魂未定。她声音发颤地说:“多亏了你,你是怎么想到骗劫匪说我是孕妇的呢?”
“中年人不是穷途末路,不会来抢劫的,他应该有个孩子。”方菲说完擦了擦额头的汗,吐了口气,“幸亏这次来粤岛自由行兜里揣的三百块钱没被他们劫走,先去陪我买身平价打折的职业装。”
三小时后,两人提着买的东西过关回去。一进寝室,柳叶就哼着歌儿,开始收拾行李。
“你真去沪城?就为了跟只见过一次面的网友谈恋爱?”方菲有点担心。
柳叶喜欢的人叫尚云,出身于残疾人家庭。他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长大,不但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还弹得一手好吉他。
“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有才气、那么招人心疼的男孩了。”
柳叶一脸陶醉,天天捧着他的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魂早就飞过去了。
“你为了没见过几次面的网友,连安排好的工作都不要了,合适吗?”方菲觉得难以理解。
柳叶一脸陶醉地说:“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好男人才是最要紧的!”
“爱情有那么重要吗?我一心只想赚钱!”家徒四壁、爸爸还在建筑工地混饭吃的方菲说,“叶子,你有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好条件,为了尚云,你这样做值得吗?你爸妈知道吗?”
虽然柳叶染了一头金发,穿着破洞牛仔裤,但她其实是将门之后,成绩也拔尖。尽管她们的出身差距很大,但柳叶每次去图书馆都要拉着方菲,什么心事都喜欢讲给她听。时间久了,就算是石头也被焐热了,更何况是外冷内热的方菲。
“我可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万一我妈来找我,你可千万别告诉她我去哪里了。”
柳叶去了沪城就再也没回来。一年后,在她的帮助下,尚云参加了轰动全国的选秀大赛,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柳叶没要一分钱彩礼就结了婚,不久生下了女儿媛媛。
“这几天,我住院呢……”方菲想到这里,隐去了申渊的事,只简单说了说公司内部变动和保胎的事。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去看你,你在哪家医院,几楼哪个病房?”问完,柳叶便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方菲发现萧诚还在旁边,便说:“待会儿我大学最好的朋友柳叶来看我,你就先回去吧。”
“就是那个你老夸她很懂事的干部子女?”
“对,真可惜,你们还没见过,要不,待会儿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不了,我公司还有点事。”萧诚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收起残羹冷粥,“明早我再带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
方菲想起他刚刚炽热的表白,心中一惊,赶紧摆手说:“不用麻烦了……”
萧诚脸色黯淡下来,欲言又止,转身出了门。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这么好,又有了钱,还抖搂了申渊的不堪,可她还是不肯接受自己。难道只因为她还是申太太?
半小时后,柳叶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进病房,她甜滋滋地将手里提的补品塞进了柜子上的空隙。
柳叶戴着长三角形的金属耳坠,穿着米色刺绣的波,希米亚连衣裙,美得就像一轮太阳。
小女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宛如朝露。
“阿姨好!”酷似柳叶的媛媛跟方菲打了个招呼。
这样美丽明媚的母女瞬间照亮了整个病房,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清香。
看着柳叶,方菲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见门口再无他人,她奇怪地问柳叶:“尚云呢?在外面吗?他现在还去演出吗?”
柳叶摇了摇头,用手指撩了一下垂落到眼帘的发丝。
“有一阵没跟你联系了,其实我们刚离婚。”
方菲惊讶不已:“怎么可能?上个月我还看到你们晒周年纪念照片呢!”
“真的,他出轨小粉丝,在街上被我碰到了。媛媛哭着去拽他,然后被他推开了,我当机立断就离了。”柳叶本来阳光的脸上笼罩起了一层阴郁之色。
“可恶!”方菲不禁握紧了拳头,“他怎么对得起你?我要去骂他!”
“算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趁年轻,我还没到三十岁,让一切从头开始吧。”
“婚姻也是看缘分嘛。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回深港?”
方菲知道柳叶娘家的势力很大,回来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少小日子应该会过得不错。
当年,柳妈妈许倩总通过方菲寻找女儿。
方菲只好在电话中以“柳叶在洗澡……在楼下……在图书馆”来回应。
许倩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除了恨铁不成钢之外,还怕女儿被坏人欺骗。
许倩开车直奔学校,开门见山地问方菲:“我们是军人家庭,家教很严,如果不是急得没办法,我也不会找你。你妈妈去世得早,家里只靠做建筑工的爸爸支撑,大学的生活费基本都是自己挣的,我一直觉得叶子跟你做朋友之后,会更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可她毕业后就再也没回过家,她到底去哪儿了?”
方菲如坐针毡,脸上一阵红一阵热。病逝的母亲是她内心深处的伤疤。
当初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家欠了不少债,老爸方大业后来辛辛苦苦地干活,每月大部分收入都拿去填了坑。
许倩继续诱惑方菲说:“我不会告诉她,更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你们学金融的都想进瑞银这种大投行实习,我有熟人可以给你安排一个管培生的职位。”
方菲咽了一下口水,全班40个人,除了柳叶,其他39个都在给各大金融机构的管培生岗位投简历。
“王志强是你们班长吧?他在考公务员,不知道怎么查到我们家的地址了,提了一盒人参、三袋进口水果来求我们给他安排到税务局去。我让他把东西拿走了……”
许倩偷眼看了下无动于衷的方菲,加重语气说:“你是叶子的好朋友,我心甘情愿帮你推荐。你也知道投行要看应聘者的背景,你们学校不算名牌大学,跟全国跑来的求职者一起面试,拿到内定的概率并不高……”
方菲不动心是不可能的,能去瑞银做管培生简直就像拿到了金饭碗。
她抿了抿有点干燥的嘴唇,忐忑地说:“阿姨,您开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但叶子把我当亲姐妹一样对待,我答应过她绝不会出卖她。对不起了!”说完,她就要起身离开。
“你等等,等等!”许倩所有的尊严都在这一刻瓦解,她声泪俱下地哀求说,“你可怜可怜我这个当妈的吧,我真怕她被坏人拐卖到大山里面当媳妇!我整夜整夜做噩梦……”
这一瞬间,方菲的心被击中了。她转过头,声音颤抖地说:“我跟她才通过电话,她没事,您不可能把叶子藏在羽毛底下一辈子。”
回到寝室后,她掏出手机说:“听到你妈有多想你了吗?也该报个平安了。”
叶子叹了口气:“我妈是不是让公众号的那些无脑文章给洗脑了?哪儿来那么多拐子?好,我马上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别为难你了。”
放弃了出卖朋友的捷径后,方菲去挤招聘会,幸运地在应聘时认识了申渊,后来还进了通达……虽然没有许倩扶持,但是有能力的人到哪儿都会遇到贵人。
正在这时,媛媛突然一声惊呼,兴奋地跑到了病床旁边。
方菲举目望去,只见一只咖啡底色、荧光绿斑点的凤蝶飞了进来。在大都市鲜少见到这般绚烂颜色的蝴蝶,这只宛如精灵般的彩蝶为雪白的病房增添了几分美感。
蝴蝶绕过了媛媛,围绕着方菲打转。
“这孩子肯定是给你送福气的。吉兆哇!”
柳叶从星座到手相再到塔罗牌,什么奇妙的东西都喜欢学一学。
方菲心里有了点恻隐之心,却没说出来。柳叶从袋子里拿出橘子,细心地剥开,一片片地喂给方菲吃。生活将这个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会照顾人的小妇人。
“你跟申渊处得怎么样?你这么能干,谁娶了你,那是他们家祖坟冒了青烟。”
方菲想了想让她心酸的一摊子烂事,觉得说出来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让柳叶跑去找申渊的麻烦。她只谈起自己前脚被亲爹骗了钱,后脚就跟婆婆闹翻的事。
柳叶拍案而起:“你爸也够过分的,娶了个小老婆,住着你买的房子,花着你挣来的钱,竟然还去买什么破理财产品!还好意思生二胎,这不是坑你吗?太气人了!有机会,我要去会会你那个小后妈!”
方菲赶紧转移话题,聊起了大学同寝室的童无忌。
柳叶嗤之以鼻地说:“我来之前找她出来聚聚,她说自己去日本旅游了!当初她找不到工作开服装店的时候,还问我借过钱呢,到现在都没还,我就当打水漂了!”
正在这时,小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激动的柳叶,对方菲说:“过来做一下B超检查。”
这次检查是为了看子宫内部的恢复情况,当然,如果方菲愿意,也是作为术前的胎儿着床检查。
柳叶赶紧迎上来说:“走,我陪你去。”
“你在这儿陪着媛媛吧,等我回来。”
方菲走进黑幽幽的房间,躺在窄窄的小床上,肚子上被涂上了一层滑溜溜的超声耦合剂。一位温柔的女医生拿起B超扫描仪在她腹部滑动着。音箱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奇怪的鸣叫,像风吹进了海螺,声音忽大忽小,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是什么声音?”她好奇地问。
“胎音!”
方菲仿佛被一记重锤砸到了心尖。她被一浪接一浪的事给忙晕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来自子宫的声音,古怪却动听。
这是未曾谋面、不成人形的胎儿正在用心呼唤着:“妈妈!妈妈!”
一瞬间,她的心底涌上了一股遏制不住的保护欲。她那压抑得不敢释放的母爱,忽然如潮水般涌出。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荒谬,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错误而惩罚无辜的孩子呢?现在不过暂时遇到了危机,再困难的事情都能克服,更何况自己又不是没有生存能力。不论发生何事,不管未来如何,她都有责任保护这个孩子!
回病房后,她发现柳叶已贴心地将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
柳叶定定地直视着方菲的眼睛,问:“除了亏了婆家的钱,你跟申渊绝对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说吧,我是过来人,能帮你的。”
方菲打趣道:“你这个神婆又在算什么?我好着呢。”
柳叶从包里掏出一本叫《身体不会忘记》的书说:“这本心理学的书是我最难过的时候看的。人要学会善待自己,你觉得闷的时候可以翻一翻。”
母女俩走后,方菲好奇地翻看了一下。这本书说身体和心理是互相联系的,如果人的心情突变,脉搏和瞳孔就会变化,有些科学家以此来做心理治疗。
她好奇地将手指搭在右手大动脉上,像老中医似的感觉着血管里那股洪流突突的跳动。想到丢了300万的事,她的脉搏果然不自觉地狂跳起来。她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转念想想中午吃什么好,脉搏这才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