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三部曲Ⅱ:桃金娘森林宝藏(更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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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去年冬天很冷,春天早该接管大地了,藏红花(它们对四季更替的坚定信仰可真叫人动容)却还得硬着头皮从一层薄冰里钻出来。天空阴霾,像是要随时再下一场雪似的。刺骨寒风呼啸着像要围剿我们的房子。总而言之,这样的天气状况实在不宜合家大团圆,尤其是我们家。

家人在大战之后首度回英国团聚,就碰上这种暴风雪欲来的天气,实在倒霉。他们没法儿表现出比较好的一面,只变得比平常更暴躁,更容易剑拔弩张,更没有耐心听别人发表意见(当然自己的意见除外)。

他们像一群阴郁的狮子,聚集在熊熊吐焰、随时可能把烟囱烧得精光的炉火周围。我姐姐玛戈添加柴火的方式非常简单,她从花园里拖来一截小树“尸首”,将前半段塞进火炉里,任后半段躺在地毯上;母亲在织毛衣,不过你可以从她那有点儿呆滞的表情,与喃喃自语、好像在默祷的口形看出来,她其实正在想明天午餐的菜式;二哥莱斯利躲在一大本讲弹道学的书后面;大哥拉里身上罩着一件渔夫常穿的套头毛衣(大了好几号),站在窗前很有规律地对着一方猩红大手帕打着湿答答的喷嚏。

“这个国家真是够恐怖的了,”他转过头来,火药味十足地对着我们说,仿佛我们都是罪魁祸首,“只要一踏上多佛海滩,感冒病菌就像天罗地网往你身上一包……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我12年来第一次感冒?这就是我离开帕丁岛的报应。到目前为止,我遇见的每个人都在感冒。不列颠群岛的全部人口好像都只会做一件事,就是从年初病到年尾,挤成一小堆一小堆,拼命对着别人的脸打喷嚏……轮流传染。谁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就因为你感冒,就唠唠叨叨,好像世界末日到了!”玛戈说,“真不懂男人们为什么这么爱大惊小怪。”

拉里用泪汪汪的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们这些人的毛病就是喜欢当烈士。没有被虐待的人是不会待在这种……这种病毒乐园里的。全是槁木死灰,喜欢在传染病的烂泥浆里打滚儿。无知的人还有个借口,可是你们都尝过希腊阳光的滋味,应该放聪明点儿嘛!”

“对,亲爱的,”母亲安抚他,“不过这是因为你回来得不是时候。这里也有天气舒爽的日子,像是春天啊。”

拉里怒目圆睁。

“妈,我不想摇醒你的‘李伯大梦’(2),”他说,“可是现在就是春天了!你瞧瞧外面!想寄封信还要一群雪橇狗拖你去。”

“积雪还不到两厘米,”玛戈喷着鼻子,“夸大其词。”

“我同意拉里的说法,”莱斯利从他的书后面探出头来,“外面冷透了,让人动都不想动一下,更不可能出去射击了。”

“一点儿都没错,”拉里得意地说,“如果在像希腊那种讲道理的国家里,你现在可以在外面吃早餐,吃完了去海里晨泳一下。在这里,我冷得牙齿打战,连吃早餐都成了件苦差事。”

“拜托你不要再提希腊了!”莱斯利烦躁地说,“让我想起杰瑞写的那本稀烂的书,害我花了好多年洗刷臭名。”

“害你花了好多年!”拉里刻薄地说,“那我呢?他把我写得像狄更斯笔下的漫画人物,对我在文坛上的形象伤害有多大,你知道吗?”

“人家看他笔下的我,会以为我脑袋里除了枪和船以外,什么都没有。”莱斯利说。

“这是事实啊!”

“我才最倒霉呢,”玛戈说,“他光讲我的青春痘。”

“我觉得他描写你们都挺传神的,”母亲说,“倒是把我写成了一个十足的低能儿。”

“我不介意被漂亮的文章讽刺,”拉里猛擤了一下鼻子,“可是被这么烂的文字讽刺,实在受不了。”

“单是书名就够侮辱人了,”玛戈说,“《我的家人与其他动物》(3),人家老是问:‘那你是哪一种动物啊?’我都听腻了。”

“我觉得书名挺有意思的,亲爱的,”母亲说,“唯一可惜的是,他没有把最精彩的故事写出来。”

“我同意。”莱斯利说。

“哪些最精彩的故事?!”拉里狐疑地问。

“你驾着麦克斯的游艇绕小岛兜圈子那件事儿,不是笑死人了吗?”

“如果那件事被印成白纸黑字,我就告他。”

“为什么?那很好笑啊!”玛戈说。

“那你迷上降灵会那档子事儿呢?他如果写出来你会高兴吗?!”拉里尖酸地说。

“我才不……他不会写的!”玛戈惊恐地说。

“你看着吧!”拉里得意地说,“还有莱斯利打官司的事呢?”

“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莱斯利的火药味出来了。

“是你说他没有把最精彩的故事写出来啊!”拉里提醒他。

“对啊,我都忘了那些事儿了,”母亲咯咯轻笑,“我觉得都比你选的故事好笑,杰瑞。”

“你这么认为?那我很高兴!”我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拉里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问我。

“因为我决定再写一本关于科孚岛的书,把那些故事都放进去。”我天真无邪地对他们解释。

满室哗然。

“我不准你写!”拉里大吼,然后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绝对不准!”

“你不可以写我参加降灵会的事,”玛戈大声说,“妈,叫他不要写那件事!”

“也不准写我打官司的事,”莱斯利在一旁咆哮,“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如果你提起‘游艇’这两个字……”拉里开炮了。

“拉里亲爱的,小声一点儿。”母亲说。

“那就禁止他写续集!”拉里还在叫。

“别傻了,我哪能禁止他!”母亲说。

“你希望旧事重演吗?”拉里的声音突然拔高,“银行写信请你去终止可以透支的账户;小店老板用斜眼瞄你;装满疯人院紧身衣的无名包裹躲在前门阶梯上,被亲戚们割成一条条的。你是一家之主,制止他!”

“你太夸大其词了,拉里亲爱的,”母亲说,“况且,他真要写,我也拦不住。我看不会有什么坏影响的,何况那些故事才真的精彩,为什么不让他写续集呢?”

全家人围着她吵吵闹闹,抢着提出不该让我写书的理由。我等着大家慢慢静下来。

“除了刚才那几个故事,还有不少别的。”我无限缅怀地说。

“还有哪些?”母亲很感兴趣地问。

脸红脖子粗的家人瞪着我,静待下文。

“这个嘛,”我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描述一下你和克里克船长的恋爱史,妈。”

“什么?”母亲愤愤不平地尖叫,“你不可以……跟那只老蛤蟆的恋爱史?哼!我不准你写那件事。”

“嗯,我认为那才是最精彩的故事,”拉里油滑地说,“那热情悸动的罗曼史啊!男主角旧式迷人的风采啊!还有你引诱那个老家伙的手段……”

“你住嘴,拉里,”母亲生气地说,“你这种调调最叫我反感了。我想,写这本书是不太妥当,杰瑞。”

“我附议,”拉里说,“如果你出版,我们就联合起来告你。”

面对如此团结、不顾一切要阻挠我的家人,我只能做一件事——赶快坐下来写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