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铨选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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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关试与春关

一、关试性质及程序

唐代举子经礼部贡举试及第后,[1]并不意味着已经走上了仕途,还得经过吏部的铨选,才能注拟授官。所以礼部首先要把新及第举子移交给吏部,使他们成为吏部的选人。这移交的手续就是关试。

所谓关试,就是礼部把新及第的举子移交给吏部,再由吏部以考试方法接纳这些举子为选人的一种形式。所谓选人,就是有资格参加吏部铨选而尚未授官任职的人。先是,礼部放榜后,把及第举子的姓名、籍贯、年龄、三代名讳、及第年月、科名、等第、名次、知贡举人等等有关材料写成关状,移交给吏部。移交时,并用关牒形式通知关白吏部:这些及第举子现交吏部待选。然后,吏部就对这些新及第举子试以两道短小判词便算接纳了。宋《蔡宽夫诗话·唐制举情形》说:“唐举子既放榜,止云及第。……自闻喜宴后始试制(按“制”字误,当作“判”)两节于吏部,其名始隶曹,谓之关试。”(郭绍虞先生《宋诗话辑佚》卷下)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十八《诂笺三》“进士科故实”条中说得更清楚,他说:

关试,吏部试也。进士放榜敕下后,礼部始关吏部,吏部试判两节,授春关,谓之关试。始属吏部守选。

所谓“始关吏部”,就是用关牒通知吏部。关试后,及第举子就算脱离了礼部,而成了吏部的选人。

由以上引文可知,关试不过是一种交接手续:对礼部来说,是移交手续;对吏部来说,是接纳手续;对新及第举子来说,又是向吏部履行的报到手续。

关试一般在春天举行,即在闻喜宴后,及第举子向座主谢恩及拜谒宰相等活动后举行。其具体时间往往视礼部放榜时间而定。按古代办事效率言,一般大约在放榜后的十天半月左右举行。这可从李商隐的诗文中推知。李商隐是文宗开成二年(837)进士及第的,及第后他写有《上令狐相公状》五、六两篇文,是写给时任兴元府尹、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的。他在第五状中说:

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某材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全唐文》第七七四)

又在第六状中说:

前月七日过关试讫,伏以经年滞留,自春宴集,虽怀归若无其长道,而适远方俟于聚粮,即以今月二十七日东下。伏思自依门馆,行将十年,久负梯媒,方沾一第。(同上卷)

另外,他有一首《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诗,是出京后往洛阳省亲时在灞陵所作,诗云: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象,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全唐诗》卷五四〇)

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一释此诗“压春期”曰:“在春杪,故曰压。”知诗作于春末。将以上诗文结合起来考察,李商隐及第后东归省亲是在三月末,与第六状中所说“即以今月二十七日东下”之语相合,知“今月”即三月;“前月七日过关试讫”,则“前月”即二月,知第六状当写于三月。第五状中云“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今月”当指正月,则第五状必写于正月末。由以上可知,开成二年正月二十四日礼部放进士榜,二月七日吏部举行关试,其间相隔十三天。

一般说来,正月礼部举行贡举试,二月吏部举行关试比较普遍。晚唐诗人曹邺有一首诗,题作《关试前送进士姚潜下第归南阳》,诗云:

马嘶残日没残霞,二月东风便到家。

莫羡长安占春者,明年始见故园花。

(《全唐诗》卷五九二)

进士,是唐人对被州府举荐应进士科而尚未及第者的统称,与明、清举人中第后始称进士有区别。细玩诗意,诗当作于曹邺进士及第的大中四年(850)春,时已放榜而尚未举行关试。姚潜当是与曹邺同应试而未第者。据傅璇琮先生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知,曹邺为桂州人,大中四年被礼部侍郎裴休取为进士及第的。曹邺送诗首句“马嘶残日没残霞”,不仅写出了马不忍别,人何以堪的情景,而且也点明了姚潜是在黄昏落日时骑马离京的。“二月东风便到家”,写姚潜乘着二月的春风就可到家了。由诗题知,姚潜是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市)人。据《旧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二》,邓州“在京师东南九百二十里”,则姚潜骑马自长安到南阳,十天左右就可到家。桂州“至京师水陆路四千七百六十里”(《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即使曹邺关试后乘快马坐飞船也无法这年春天到家,要看到故园的春花只有到明年了,故云:“莫羡长安占春者,明年始见故园花。”谓姚潜切莫羡慕我中第而占了春(因礼部放榜在春天,故名),但要看到故园的花却要到明年的春天,不如你今春就能见到故园的花。借以安慰落第者,这种写法可谓匠心独运。有人解释说,末句谓姚潜明年定能登第,则非。由此诗知,姚潜乘二月东风就可回家看到春花,则曹邺送其出京必在二月初。再由诗题知,是曹邺在参加关试前写诗送姚潜的,则大中四年的关试必在二月无疑。

姚合有一首诗,题作《酬卢汀谏议》,末两句曰:“遥贺来年二三月,彩衣先辈过春关。”(《全唐诗》卷五〇一)似指卢汀之子明年当会进士及第事。这里的“春关”,即指关试。由是知,关试多在二月,有时也在三月举行。

然而,顾非熊却有一首诗,题作《关试后嘉会里闻蝉感怀呈主司》,诗云:

昔闻惊节换,常抱异乡愁。

今听当名遂,方欢上国游。

吟才依树午,风已报庭秋。

并觉声声好,怀恩忽泪流。

(《全唐诗》卷五〇九)

据徐松《登科记考》卷二二载,顾非熊进士及第在武宗会昌五年(845),是年进士考试后又举行了覆试,但都在二、三月,何以关试却在秋初举行?令人不解。再从诗意看,也与关试无涉。则诗题“关试后”三字或有误,或是年有特殊情况,改为秋初始试,可存疑。

另外,《登科记考·凡例》云:

其应举者,乡贡进士例于十月二十五日集户部,生徒亦以十月送尚书省,正月乃就礼部试。……通于二月放榜,四月送吏部。

按唐制,礼部贡举与吏部铨选皆于孟冬十月至次年季春三月举行。礼部放榜后须立即将及第举子移送吏部进行关试,否则一过三月,选限已毕,吏部不收,“四月送吏部”就为时过迟。因《登科记考》“四月送吏部”影响极大,后世多从其说,故有必要在此一辩。

关试的主考官为吏部员外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三《关试》说:

吏部员外,其日于南省试判两节,诸生谢恩,其日称门生,谓之“一日门生”。自此方属吏部矣。

按唐职官制,吏部员外郎二人,其一人掌管选院。《唐六典》卷二《尚书吏部》云:“员外郎一人,掌选院,谓之南曹。”并注曰:“其曹在选曹之南,故谓之南曹。”所谓“选曹”,就是吏部,因主管铨选而得名。选院就在吏部的南院,故名南曹。关试就是由掌管南曹的这位吏部员外郎主持。由于关试只考一天,不像礼部贡举试考三场数日,故曰“一日门生”。

关试的地点设在都堂内。武则天垂拱元年(685)改尚书省为都台,故尚书省又称都省。因它在中书省、门下省之南,故又称南省,《唐摭言》所说的“其日于南省试判两节”即指此。尚书省当中有大厅一座,称作都堂,本尚书令厅堂。它是尚书省举行大型活动的场所,礼部的贡举试,吏部的铨选试,进士及第后拜谒宰相,甚至进士向礼部交纳省卷,都在这里举行。关试也不例外,晚唐郑仁表《左拾遗鲁国孔府君墓志铭》就载孔纾于“关试日,都堂中揖别同年,径出青门外”(《全唐文》卷八一二),可知,考场就在都堂。

关试的应考者是当年及第的所有各科举人,即新及第的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等等,他们在同一时间、同一考场、同一试题下由掌管选院的吏部员外郎统一主考。《册府元龟》卷六三三《铨选部·条制五》载有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的关试情况,云:

十月,吏部南曹关试今年及第举人,进士李飞等六十九人内,三礼刘莹、李斐、李铣、李道全,明算宋延美等五人,所试判语皆同。

《五代会要》卷二十二《杂处置》也有是载,却谓长兴元年“十一月,吏部南曹关试今年及第进士李飞等七十九人”。由于长兴元年进士覆试至是年六月才有分晓(《旧五代史》卷四一《明宗纪七》),故关试推迟到冬集时才举行,《册府元龟》所载十月较合理。至于到底是六十九人还是七十九人,可存疑。

关试的内容是“试判两节”,也就是假拟诉讼狱案下判词两道。关试判词较吏部铨试中身言书判的判词、科目选中书判拔萃科的判词都要简单短小得多,一般只有几十字,最多不超过一二百字,故称“短行”。其形式也无非是“时文”即四六骈文,对及第进士来说,不过是轻车熟路、文字游戏而已。我们知道,关试只是新及第举子向吏部履行报到的一种手续,是吏部接纳新选人的一种方式,并不真要考出什么水平,也不存在及格与否的问题,既不入等第,又不分名次,及第举子以后参加铨试所授品阶官职更不与关试好坏有关,也就是说,关试没有成绩,只要参加,就都能通过,故唐人将参加关试,称作“过关试”。如《全唐诗》卷六六七就收有韩仪的《记知闻近过关试》一诗,李商隐《上令狐相公状》六也说:“前月七日过关试讫。”正因为如此,新及第举子对关试就不甚重视,有些人或找人代考,或不参加考试,这种情况在晚唐五代时就特别突出。唐无名氏所著《玉泉子》载有一则故事,云:

崔殷梦瓌,宗人瑶门生也,夷门节度使龟从之子。同年首冠于瓌,瓌白瑶曰:“夫一名男子,饬身世以为美也,不可以等埒也。近岁关试内,多以假为名,求适他处,甚无谓也。今乞侍郎,不可循其旧辙。”瑶大以为然。一日,瓌等率集同年,诣瑶起居。既坐,瑶笑谓瓌等曰:“昨得大梁相公书,且欲先辈一到,骏马健仆往复,当不至稽滞。幸诸先辈留意。”瓌以座主之命,无如之何。

据《登科记考》卷二十二载,于瓌进士及第、崔瑶知贡举是在大中七年(853)。由于瓌所说“近岁关试内,多以假为名,求适他方”知,进士及第后,多请假去往他地漫游,而不参加关试,对此他很不满意。没有想到,这年关试,竟由礼部侍郎崔瑶亲自率领新进士出外漫游,逃避考试,由此可见,连知贡举的礼部侍郎对关试都是如此不重视,则及第举子的态度如何就更可想而知了。前引郑仁表《左拾遗鲁国孔府君墓志铭》也说:

拾遗始及第,乞假拜庆。新进士得意归去,多不伏拘束假限,往往关试不悉集,贡曹久未毕公事,故地远迨二千里,例不给告。……公讳纾,字持卿,鲁司寇四十代孙。

按《登科记考》卷二三,孔纾进士及第在懿宗咸通九年(868)。“地远迨二千里”之“二千里”,当为“二百里”之误。自进士放榜到关试,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二千里的路程来往得数月,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参加关试的。且唐朝请假给期限,《新唐书》卷四四《选举志上》载,生徒“每岁五月有田假,九月有授衣假,二百里外给程。其不帅教及岁中违程满三十日,……皆罢归”。则二百里内是无程限的,相对而言,也就好请假。由郑仁表《墓志铭》知,家在二百里以内的及第进士可以回家拜庆,但必须按时赶回京城参加关试,而家在二百里以外的及第举子,礼部是不给假的。“往往关试不悉集,贡曹久未毕公事”,看来这一情形绝不是偶然的现象,也不是个别的一两个人。五代时,不请假而缺考的现象更为严重。《五代会要》卷二三《缘举杂录》载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十月三日敕:

每年访闻及第举人,牒送吏部关试,判题虽有,判语全无,只见各书“未详”,仍或“正身不至”。如斯乖谬,须议去除。此后应关送举人,委南曹官吏准格考试。如是进士并经学及第人,曾亲笔砚,其判语即须缉构文章,辨明治道;如是无文章,许直书其事,不得只书“未详”。如关试时正身不到,又无请假字,即牒贡院,申奏停落。

这种“关试时正身不到”,又不请假,说明了及第举子对关试是如何的不重视。

及第举子对关试的不重视,除表现在不请假缺考外,更有甚者。上引“判题虽有,判语全无”,即只有题目,而没有判词,可见交纳的只是一张白卷。这种现象,世称“拽白”。五代时还有关试时互相传递抄袭的现象。前引《册府元龟》所载三礼刘莹等五人就是如此。全文如下:

(后唐长兴元年)十月,吏部南曹关试今年及第举人,进士李飞等六十九人内,三礼刘莹、李斐、李锐、李道全,明算宋延美等五人,所试判语皆同。寻勘状,皆称晚逼试,偶拾得判草写净,实不知判语不合一般者。敕旨:“贡院擢科,考详所业;南曹试判,激劝为官。刘莹等既不攻文,合直书其事,岂得相传稿草,侮渎公场?载究情由,实为忝冒。及至定期覆试,果闻自惧私归。宜令所司落下,其所给春关,仍各追纳,兼放罪许再赴举。兼自此南曹凡有及第人试判之时,切在精专点简,如更有效此者,准例处分。

三礼刘莹等五人判语相同,他们称是因为“偶拾得判草写净(誊清),实不知判语不合一般者”。这话听起来令人可笑,他们所拾判语草稿会碰巧一模一样,而且还不知道判语相同是不应该的。其实很明显,这是互相传抄的结果。究其实,正如明宗敕旨所说:“载究情由,实为忝冒。”是假冒顶替的结果。总之,关试中这种“正身不到”的缺考现象,“判语全无”的交纳白卷,“判语皆同”的互相传抄,说明了及第举子对关试的不重视,也表现了五代时期及第举子的素质和水平,尤其是明经、明算、明法、明书等科及第人,对判词是比较陌生的,但吏部南曹还是让他们“过”了,并发给了春关,这里面就大有文章。有司对以上现象不敢“直书其事”,只好以“未详”塞责。不难看出,这实际上是有意地纵容包庇。宋代赵令畴在《侯鲭录》卷四中有一段话可谓一语中的,他说:

唐末五代,权臣执政,公然交赂,科第差除,各有等差。故当时语云:“及第不必读书,作官何须事业!”

由关试亦可略见一斑。